第十四章
回了北京,公司讓老丁搞得一塌糊塗,好幾個老客戶讓他得罪了個透,還幫人洗錢,會計不知就裏,賬做得驢唇不對馬嘴,又被稅務查了個底兒掉,罰了不少錢,要不是老丁又使出不少銀子,我想見他,也隻有囹圄之中了。從他的表情與舉止發現,他像是感覺有愧於我。他也真是,公司是他的,跟我又有多大關係?他說他不想開公司了,想開也不能夠了。不開就不開吧,我早也不想幹了。他又提他的遺書,還是那話,什麼時候寫完了什麼時候完。我問:“你父母怎麼辦?”
“我的父母?別提了,從來就沒支持過我作為一個詩人的夢想。你可以認為我要是死,便是對我父母的拋棄,可我父母對我呢?他們拋棄了我這麼多年,我怨過他們一句嗎?不用擔心我,或許我就這麼寫著寫著,又會發現一個詩人。”
我給江童打電話,她沒接。禮拜天,我去她家,也就是她姥姥家,敲門,門開了,是她。她變得有些我認不出來了,沒洗臉沒刷牙嗎?沒洗臉沒刷牙的樣子我不是沒見過,不是這個樣子啊!見到我,有一點點高興,那是曾經慣有的,隻可惜一閃而過,迅速板起了麵孔,看得人心涼了半截。我說:“和你說幾句話,說完就走。”她愛答不理得說:“那就進來吧!”茶幾上擺著啤酒瓶,還有煙缸,我問:“還有別人嗎?”
“就我自己。”
“你喝的?”
“不行?”
“還抽煙了?”
“你想管我?”
我很慚愧,她從未如此對我,我說:“我知道是我不對,是我害得你……”
“你是誰啊?你拿什麼害我?你害得著我嗎?”讓她說得我連站哪兒都不知道了,她又說:“坐吧,吃飯了嗎?”她還沒吃飯,我去給她做飯。她邊吃邊說我做的飯比她做得好吃,她老這麼說,實情也確是如此。吃完了飯她卻說:“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咱倆沒可能了,你不也這麼說的嗎?”
“還想去貴州或者甘肅嗎?”
“不想去了,也去不了。”
“為什麼不能呢?你想去,我陪你。不是說過的嗎?天涯海角。”
“沒用的。有用嗎?你苦苦地掙紮了這麼多年,你逃掉了嗎?你連個為什麼都不知道,有用嗎?你認為你能逃掉嗎?你認為你能找到答案嗎?”
冷眼向過去稍稍四顧,隻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尚不能完成普通生活。
我開始寫我的小說,除了小說,什麼也不做,偶爾給老丁打個電話,知道他還活著,就行了。偶爾也給江童寫封信,隻要她知道,不管她看與不看我的信,我的信就是海上的瓶,我的心就是瓶中的信,無論路途多麼漫長,就算海風隨意西東,海上的瓶,瓶中的信,總是向著她的方向。
我真的去了貴州,背個包,裝著筆記本。去了城市,去了農村,走過山裏,走過水裏。一路走一路寫。兩個多月的時間,我想我愛上了這裏,若是留下來,一輩子也不妨,當個老師,或幹點別的,都一樣。隻是現在,我要回去,好久沒有看到心上人了,就算她已不愛我,又怎樣?她已不會再那樣的愛人和被愛了,我怎舍得詛咒?是實情。
她是說過不想再見我,可她所說的又什麼時候算數過?我帶著從貴州買來的特產去她家,家裏沒人,打電話也沒人接。我又給老丁打了電話,也沒人接,我還以為是他的遺書寫完了,趕緊去了他家。我有他家鑰匙,敲門沒人應,開門進去,一片狼藉,桌上還擺著冰壺。老丁升級了。
在他家轉了一圈,什麼也沒動。在陽台看見女人的內褲,黑色的,也是她喜歡的。感覺有些不對,又打開衣櫃,竟發現了一條圍巾,是藍色的,太熟悉了,連紋路都一模一樣的,味道就不必說了。我不聲不響地走了。後來我發現,他倆在一起,很親密,親密得瘋狂。我還是找到了她,我問她:“你是不是也在吸毒?”沒想到她竟回答是,還回答得滿不在乎。我又問:“冰毒?”她又說是。我頭暈目眩,如噩夢中醒來又回到噩夢中一般。我又問:“是老丁?”她沒回答,已無需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