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履木蹲在村頭的石頭路邊,捧腮,擰眉,看伸出村外、漸漸消失在一片野草叢中的石板路,小身子差不多都隱沒在一棵歪落的三華李樹下。一群饞鳥不知疲倦地在樹上蹦來跳去,挑選最熟最甜的啄食。鳥兒叫喳喳,吵得三履木心煩。

“去。”三履木揮障手,隻口下飛一兩隻。更多鳥兒依然優雅的停落在樹上,歡快地享用美食。路下時有人來,時有人住。來往的人們都穿木履。木履拍擊地麵,發出清脆悅耳的嗒嗒聲。這種嗒嗒聲是履木落特有的聲音。履木落是一個村名。用當地人客家方言來解釋,是木履放在某處角落裏的意思。奇妙的是,每當說起這個村名,三履木的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幅畫麵:穿著木履的人們輕快地走在村巷的石板路上,木履敲擊著路麵,嗒嗒聲一路響起。就好像所有大路小路都在唱歌。

“蹲在這裏,嘴嘟得那麼長。怕是又被你阿大罵了。”山公牽牛從路邊走過,問他話。三履木抬頭看了一眼山公和他的牛,沒有回答,但臉上的表情已經默認。“為什麼不肯學做木履?”山公經常這樣問他。別人也經常這樣問他。“反正我就不學。”三履木對誰都這樣回答。“你不學做木履,不靠這把手藝,長大了喝風飽?”山公的語氣有點怪他不懂事。

三履木不愛聽,扭頭看李樹後麵的一小片湖。突然伸手捕了一隻李子,發狠地朝湖水中的鴨群砸去。頓時,鴨群驚慌地叫著,才自翅逃竄。

“唉……”山公輕歎一聲氣。牽牛走了。嗒嗒嗒……輕輕敲在石板上的木履聲由近而遠,由重而輕。有一年,三履木跟幾個孩童摘野果,走到離家很遠的村小去,貼在教室的大窗下看了大半天。從那時起他就決定要讀書。跟自己家那個滿是木履的院子相比起來,教室才是迷人的世界。他更願意拿起紙筆寫字,而不是拿起刀具切鞋模。

村小已免收學雜費,隻需交點書錢、作業本錢。三木履家裏人也覺得隻花這點錢就能讀書很合算,隻是村小離家太遠,隔山隔村又隔河,村裏也沒別的孩子上學,不放心他一個人走,就沒讓他讀書。為此,他賭氣不跟家裏人說話,成天閃到外麵去發果或遊蕩,不肯田家幫做木履。

村裏人隻要見到他都會說:“三履木,你怎麼會想讀書呢?”在履木落的人看來,出生在這個村的人竟然不想做木履,這是最不可思議的大怪事。

安靜的小路又傳來一陣輕輕的木履聲,從遠處漸漸走近三履木這裏。一個頭發稀少的娃兒站在石板路當中,是三履木的侄子。他的小腳拖著一雙大人穿的木履,看上去極不協調。

“阿大說,你再不回去幫佇做木履,就打斷你的腿。”他完成傳話任務,又拖著大木履離開。木履又大又沉,他的小腳沒穿穩,走沒多遠捧一跤,倔強的他爬起來,繼續拖著大木履走。

老木說的原話應該很重,可是一經那奶聲奶氣的小娃兒轉述就變得沒有了威嚇力度。三履木慢吞吞地往村子裏走,慢得連走在他身後的老牛都忍不住”嘩”地叫了一聲,提醒他讓路。

履木落其實也隻是一個小村子,隻有十五戶人家,老老少少加起來九十七個人。

這個村子的人自清朝開始就做木履,故木履這門手藝代代相傳至今,人們一邊種田自供米糧,一邊做木履去賣換些生活用品。農閑時,人們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做木履,每家每戶,無論老少都在忙碌著。

門前屋後堆放的是木履。還有一些半成品掛在樹上、走廊上或木棍掛鉤上。三履木不用花多少時間就能把整個村子走遍。最後站在自己家門夕外邊,一動不動。

做木履對木料要進行砍、鋸、劈、包木等工序。這些聲音雜彙在一起,從各家傳出來,但很快又被周邊的高山密樹吸去。這些聲音在履木落人聽來是無比愜意的音樂。聽慣了做木履的聲響,入到外地走親戚都待不久,沒有這聲音在耳朵邊響著,心裏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麼。

究竟是因為這個村子的人做木履,村名才叫履木落,還是因為這個村名履木落,人們才去做木履,誰都說不清楚,包括履木落的人。在履木落的人看來,每個出生在這個村子的人都注定是做木履的命。偏偏三履木就不服這個命,要走一條與眾不同的路,讀書。

“後天要挑幾擔木履去趕街,還要交一百雙木履給鞋店。我們要掙夠錢買磚瓦起屋。凡是這家人都得為家出力。你不幫,除非你不想和我們成為一家人。”三履木的阿爸這話說得很有分量。三履木沒說什麼,回到院子裏,坐下幫'忙切麻膠皮,但還是有點消沉。

阿爸叮囑三履木好好學,他阿大老木可是全村做木履手藝最好的老手。有些人得到好木頭不敢動手,怕做壞了,特地找到他阿大,給高價錢讓他阿大幫忙做。別人都羨慕他們家能有個這麼高技藝的老手,三履木卻沒覺得有什麼好驕傲和自豪的,他根本就沒有心思學做木履。

人們每每說到這個三履木,都會搖頭苦笑,說他是落在米缸裏卻不吃米的老鼠。

阿大說,三履木要是實在不想做木履也成,讓他跟他二伯跑材料。三履木的二伯做木履的手藝不怎麼好,但嘴巴好,專門跑材料,到海南或別的地方進做木履的木料。他能說會道,生意頭腦也好,往往能找回價錢便宜的材料,全村人做木履的木料幾乎都由他代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