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變法與革命(1 / 2)

清朝末年,有兩股勢力左右著中國社會,即變法和革命。當時主張變法的是康有為,主張革命的是孫中山。\r

康有為的理論:一個國家隻要能立憲,皇帝有無是無關緊要的。當時英國有皇帝,德國、日本、意大利也都有皇帝,我們不必一定要革命廢皇帝,我們盡可以一意推行憲法,也可以讓滿洲人仍然做皇帝。但是康有為隻知道皇帝無害於立憲,卻不知道清朝皇帝的背後是一個部族政權在撐腰。部族政權是絕不容許有所謂立憲的。孫中山先生主張革命,一定要推翻皇帝。康有為的變法就變成了保皇,似乎又像非要皇帝不可了。康有為實在沒有看清楚,他認為隻要光緒皇帝聽他的話,變法就能成功,這是他的大錯誤。這個錯誤在於他沒有像西方人一樣懂得政治上的所謂主權的觀念。他不懂得當時的中國政治是滿洲部族主權的政治。掌握主權的是滿洲人,不是像他所謂的皇帝專製。康有為誤認為中國傳統政治隻是皇帝專製,以為隻要皇帝聽我的話,就可由皇帝專製一變而為皇帝立憲。梁啟超也和康有為一樣,誤把中國秦漢以來的傳統政治看成為帝王專製,帝王專製隻是一種政治製度,所以隻要變法,改革此製度就可以。他不曉得在當時,這一製度的後麵,還有一個力量在擁護、在支持。不是皇帝一人就可以專製,皇帝背後有他們的部族——滿洲人擁護這個皇帝,才能專製。光緒皇帝既然跳不出滿洲人的這一圈,如何能夠改革這一製度?後來康有為、梁啟超的變法失敗了。假若要打破滿洲部族集團壟斷政權的話,就非革命不可。如果有一個力量在阻礙我們,非得把這一力量打倒不可。這個非打倒不可的情勢,就逼成了革命。\r

中國曆史上的傳統政權,無論漢、唐、宋、明,卻並無私權力、私立場、私背景,它的立場背景就是全國人民,就是全社會。遇到政治腐敗,隻要換一批人,把製度腐敗的部分略略修改,仍然可以繼續下去。於是,中國曆史上便隻有造反,而無革命了。任何一個朝代,沒有一種私的力量在支撐,它腐敗變質了,天下便亂,實在是沒有一個阻礙我們撥亂返治的真正的力量存在。唐、宋興起不能稱之為是革命,隻是人事變動,最多隻能稱其為變法。清朝末年,就非革命不可了。清朝兩百多年的政權,和漢、唐、宋、明不同。套用西方的話講,可以說當時一切主權在滿洲人,打倒滿洲人,就是打倒這種政治上的特權狀態。我們不能說漢代的一切主權在劉家,唐代的一切主權在李家。中國傳統政治,自漢以來,很少有這種特權存在。清代政權落到了一個特殊集團的手裏,這就是滿洲部族。清朝末年,假若我們把政治主權和政治製度分開說,就形成了兩派主張。一派是康有為,他主張要變法,不要革命,他是看到了製度沒有看到主權。另一派是章太炎,他主張隻需革命,不需變法,他是看到了主權沒有看到製度。在這兩派中間,孫中山先生認為是非革命不可的,而革命之後還得要變法。變法的要點,就是把皇位傳襲徹底廢除,根本不要皇帝。他參照中西古今的製度,想來創建一個新製度。當然康有為、章太炎不脫離是單純的書生之見,但孫中山先生是一個大政治家,他有書生的修養,對政治和社會也有深刻的觀察。他認識中國,也認識西方,所以他的革命理論與眾不同。\r

辛亥革命以後,清朝是推翻了,同時連中國的全部曆史文化也同樣推翻了。因為當時人們認為清朝的政治製度完全是秦始皇以來的中國舊傳統,誤以為這種製度可以一言以蔽之,曰帝王的專製。因為對清政權的不滿意,影響到對曆史上傳統政治也一並不滿意;因為對曆史上的傳統政治不滿意,影響到對全部曆史傳統和文化不滿意。假若全部傳統文化被推翻,那麼一般人對其國家以往傳統的一種共尊共信之心也就沒有了。一個國家的政治到底還是脫離不了權力。而政治權的穩固,一定要依賴於一種為社會大眾所共同遵守、共同信仰的精神上的權。這個權一旦推翻了,其他的權一時又樹立不起來,一切政治也就不能再進行建設了。孫中山先生主張革命之後首先要有一個心理建設,這一點看的是很正確的。譬如,科舉考試製度,它是中國曆史上一個傳統悠久的製度,是世界史上為中國所獨創的製度,而且其背後有一種精神在支撐。清代以後,科舉考試製度在中國人精神上的共尊共信的心念已被打破,孫中山先生重新提出考試製度,就不免要遇到許多困難和挫折。中國現代要重建考試製度,已不單是製度問題,還需要心理上的建設。換言之,要施行此製度,要先對此製度有信心。在清代二百幾十年裏,全國人對科舉考試製度是有一個共尊共信之心的。哪一天鄉試,哪一天會試,科舉考試製度的日期基本上沒有變動過,這不是製度本身的力量,也不是政治上其他力量所壓迫的,而是社會上有一種共尊共信的心理力量在支持。由此可見,一切政治、一切製度都應該有一種共尊共信之心做支撐,否則就是空想。\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