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格分為三列,占據右半部分的大窗格中,顯出一幅奇特的CG圖像。微微起伏的平麵上,布滿厚花瓣一樣的突起,中心是袋狀空洞。圖像精致而怪異,讓人懷疑是相機拍出來的。

看了好一會兒,研人才意識到,這可能是細胞膜表麵的放大圖像。一微米不到的極小世界被展示在了十五英寸的屏幕上。

“看上去有點怪啊。”土井移動著鼠標,指著左側的兩個窗格說,“這裏是相關信息。這幅CG圖是‘變種GPR769’。”

原來如此,研人終於開竅,這就是問題受體。父親想要得到的,就是能結合進中心凹陷處的物質。

“下麵的窗格,寫著製造這個受體的基因的堿基序列。可是……”土井雙臂抱胸,“你知道GPCR有多少種嗎?”

“七八百種?”

“是的,其中隻有一種的形態被真正掌握,那就是牛的網膜細胞上的受體。對於其他GPCR,隻能類推其結構。也就是根據基因的堿基序列的相似度,推測其完成品。這個模型多半也是這樣生成的,但我不能完全確定。”

“這個軟件還有什麼別的用途嗎?”

“這個嘛……”土井頓了頓,拿起實驗記錄的複印件,“也許這個軟件是用在最初的兩個項目上的。”

研人把頭探過來查看。

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分析

電腦輔助設計及作圖

看來,“GIFT”這個軟件的作用,是根據基因信息,預測能製造出怎樣的蛋白質,描繪其實際形態,並設計與蛋白質結合的物質的化學結構。

“就是說,按照這個軟件的指示製藥就行了?”

“總覺得有點假。”土井說,“我對電腦輔助製藥可不在行,你最好去問別人。”

“你有懂這方麵的朋友嗎?”

“這方麵……”土井望著虛空,“啊!有!製藥物理化學實驗室有個厲害的角色,是韓國來的留學生。”

“哦?”研人好奇地問,“韓流啊?”

“我之前曾請教過他分子動力學模擬的問題,他簡單幾句話就把我說懂了。”

“這麼說,他在語言方麵沒問題?”

“日語很流利,英語也可以。”

“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

“好啊。我去問問對方有空沒。”土井欣然答應,看了看手表。他該回自己的實驗室了。土井端著吃完的套餐盤子站起來,說:“那下次見。”

“拜托了。”

“我們一起努力,早日與女孩子共價鍵結合吧。”土井朝餐具返還口走去。

研人笑著目送土井離開,將筆記本電腦放回背包。父親托付自己進行的研究,隻有等韓國留學生登場後再說了。

研人拿起手機,著手進行剩下的工作。昨天晚上,他從老家的母親那裏打聽到了那名報紙記者的聯係方式。但正要撥打《東亞新聞》科學部的直通電話時,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的警告。

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

雖然研人覺得這純屬天方夜譚,但還是隱隱產生了一絲不安。他環顧了一圈食堂,沒有發現特別可疑的人,於是平靜下來,撥打了記錄在手機裏的一個號碼。

回鈴音響了幾下,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傳來:“你好,這裏是《東亞新聞》科學部。”

“不好意思,我叫古賀,請問菅井先生在不在?”

“請稍等。”

在父親的葬禮上,他對菅井態度簡慢,想必菅井也對研人沒有什麼好感吧。但情報隻能從菅井那裏獲取。

“喂?請問是哪位?”菅井接起了電話。

“我是古賀。前不久承蒙您來參加先父的葬禮,非常感謝。”

“啊,是研人君啊。”菅井語帶親切地說。

研人鬆了口氣,繼續說:“我有件事想要請教您。葬禮上,您曾向我提到過《海斯曼報告》,那是怎麼一回事?”

“啊,那件事。《海斯曼報告》……對。”菅井沉默片刻道,“今晚有空嗎?”

“今晚?我要在實驗室裏待到十二點。”

“能不能中途溜出來?如果八點在錦絲町的車站會合,我還能請你吃飯呢。”

“好。”雖然覺得這樣有點麻煩,但能感覺到菅井父母般的關懷。研人算了算實驗能推遲多久,然後說,“九點的話,我或許可以想辦法出來。”

“好,那九點車站南口見。你一定要空著肚子來哦。”

錦絲町是位於東京都與千葉縣交界處的一條商業區。不過,這裏與新宿和澀穀的商業區不同,由於它離住宅區很近,所以兼具鬧市和商業街的功能,既有鱗次櫛比的老酒館,也有販賣生活品的超市、包含超市和影城的現代購物廣場,此外還建有提供演奏一流交響樂的音樂廳。總之,文化、民俗方麵的店鋪設施,在這裏幾乎都找得到。

研人頂著凜冽的寒風,在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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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的車站前等待菅井。一想到那個報紙記者的臉,關於父親的記憶就一起湧入腦海,思緒的大半都是父親抱怨連連的身影。

在厚木的家中同父親晚酌時,父親對自己說了很多話。他告訴研人,理科生的平均薪資比文科生少五千萬日元。按工作總時間四十年計算,理科生每年要少賺一百萬日元以上。

“報酬少得可憐,還談什麼科學立國?王八蛋。”醉醺醺的父親痛罵政治家道,“那些文科混蛋,就靠竊取我們的業績過活。電話、電視、汽車、電腦,全都是科學家發明的。隻會耍小聰明的文科混蛋對文明的發展有什麼貢獻?”

當時研人隻有十幾歲,對父親的抱怨相當厭煩。不過,後來遇到的一件事,讓他認識到父親的怨言是有道理的,那就是關於藍色發光二極管開發的判決。

藍色發光二極管曾被認為無法開發,卻有技術人員完成了這一創舉,接著就爆發了技術人員和其所屬公司之間曠日持久的法律紛爭。公司認為該發明可以帶來一千二百億日元的收益,然而法院判給技術人員的補償隻有區區六億日元。盡管一審時判了兩百億,但二審推翻了一審的判決。這隻能理解為,司法機構不再獨立行使職權,而是看企業家臉色行事。

科技界對此判決失望透頂。這些偉大的發明家催生了全世界數萬億市場,報酬卻僅相當於全美職業棒球聯盟球員的年薪。許多科學家推測,此判決之後,日本的國際競爭力將大幅衰退。在科技實力直接決定國力的時代,科學技術人員遭如此冷遇,國家談何發展?用不了多久,日本就會被中國、韓國和印度趕超。

“人類文明要是毀滅就好了。”研人的父親冷笑說,“能夠複興科學文明的隻有理科。文科那幫家夥永遠隻會誇誇其談。”

研人長大成人後,漸漸理解了父親話中的道理。念本科的四年中,研人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才能抽出時間參加英語社團。與此相反,文科生連課都不去上,整日吃喝玩樂,至少研人是這麼覺得的。但這幫家夥畢業後,竟能掙到五千萬日元年薪,這樣的反差令研人難以接受。這個社會似乎黑白顛倒了,流汗勞作的人,反而沒有吃喝玩樂的人掙得多。不過,這個想法又令研人很不舒服——他發現自己繼承了父親的乖僻性格,就像與生俱來的基因一樣,他想擺脫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

錦絲町的車站前,研人將凍僵的雙手插入羽絨服口袋,忽然想起了父親生前的一個謎。

“既然你這麼討厭自己的工作,辭職不幹不就得了?”研人曾對酒後絮叨不已的父親說。

父親聞言答道:“但我不能停止研究啊。”

“為什麼?”

“從事研究工作後,你就會明白。”父親說,臉上露出了少見的幸福微笑。

那微笑是怎麼回事?它反映出先父怎樣的內心呢?盡管研人自己也開始了研究工作,但還是沒找到答案。多年的研究生活隻讓他明白一件事:理科生生存不易。

人流湧出車站閘機口。研人將方才的種種思慮拋諸腦後,在車站大廳上下車的乘客中搜索那張熟悉的麵龐。不久,一個人朝他走來,向他舉起手。

研人穿過人群,朝菅井走去。

“讓您專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正值壯年的報紙記者沒打領帶,毛衣外套著夾克和大衣。他從眼鏡背後看著研人,笑道:“你一個人住,很少好好吃一頓吧!肉、魚、中國菜、東南亞菜,你喜歡哪一種?”

研人在吃方麵從不講究,他選擇了最簡單的食物。“吃肉吧。”

“好。”菅井望著站前環形交叉路周圍的建築群,“那就吃烤羊肉吧。”說著,他邁出了步子。

研人被領到一家小酒館的餐館。館子裏有隔間,每個隔間僅容數人圍桌而坐。兩人相對而坐,點了烤羊肉自助餐。

他們喝著大杯啤酒,吃著羊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研人的先父誠治,最後菅井主動觸及了正題。

“上次你提到了《海斯曼報告》……”

“是的。”研人探出身,“我看到父親的實驗筆記裏用英文寫著《海斯曼報告》,想弄明白那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