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02(3 / 3)

我的日子真的很安靜。每天,我在家裏讀書和寫作,外麵各種熱鬧的圈子和聚會都和我無關。我和妻子女兒一起品嚐著普通的人間親情,外麵各種尋歡作樂的場所和玩意也都和我無關。我對這樣過日子很滿意,因為我的心境也是安靜的。

也許,每一個人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是需要某種熱鬧的。那時候,飽脹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去為自己尋找一條河道,確定一個流向。但是,一個人不能永遠停留在這個階段。托爾斯泰如此自述:“隨著年歲增長,我的生命越來越精神化了。”人們或許會把這解釋為衰老的征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時,托爾斯泰也比所有的同齡人、甚至比許多年輕人更充滿生命力。毋寧說,唯有強大的生命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發展。

現在我覺得,人生最好的境界是豐富的安靜。安靜,是因為擺脫了外界虛名浮利的誘惑。豐富,是因為擁有了內在精神世界的寶藏。泰戈爾曾說:外在世界的運動無窮無盡,證明了其中沒有我們可以達到的目標,目標隻能在別處,即在精神的內在世界裏。“在那裏,我們最為深切地渴望的,乃是在成就之上的安寧。在那裏,我們遇見我們的上帝。”他接著說明:“上帝就是靈魂裏永遠在休息的情愛。”他所說的情愛應是廣義的,指創造的成就,精神的富有,博大的愛心,而這一切都超越於俗世的爭鬥,處在永久和平之中。這種境界,正是豐富的安靜之極致。

我並不完全排斥熱鬧,熱鬧也可以是有內容的。但是,熱鬧總歸是外部活動的特征,而任何外部活動倘若沒有一種精神追求為其動力,沒有一種精神價值為其目標,那麼,不管表麵上多麼轟轟烈烈,有聲有色,本質上必定是貧乏和空虛的。我對一切太喧囂的事業和一切太張揚的感情都心存懷疑,它們總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亞對生命的嘲諷:“充滿了聲音和狂熱,裏麵空無一物。”

安靜的位置

對於各種熱鬧,諸如記者采訪、電視亮相、大學講座之類,我始終不能習慣,總是盡量推辭。有時盛情難卻答應了,結果多半是後悔。人各有誌,我不反對別人追求和享受所謂文化的社會效應,隻是覺得這種熱鬧與我的天性太不合。我的性格決定我不能做一個公眾人物。做公眾人物一要自信,相信自己真是一個人物,二要有表演欲,一到台上就來情緒。我偏偏既自卑又怯場,麵對攝像機和麥克風沒有一次不感到是在受難。因此我想,萬事不可勉強,就讓我順應天性過我的安靜日子吧。如果確實有人喜歡我的書,他們喜歡的也一定不是這種表麵的熱鬧,就讓我們的心靈在各自的安靜中相遇吧。

世上從來不缺少熱鬧,因為一旦缺少,便必定會有不甘心的人去把它製造出來。不過,大約隻是到了今日的商業時代,文化似乎才必須成為一種熱鬧,不熱鬧就不成其為文化。譬如說,從前,一個人不愛讀書就老老實實不讀,如果愛讀,必是自己來選擇要讀的書籍,在選擇中貫徹了他的個性乃至怪癖。現在,媒體擔起了指導公眾讀書的職責,暢銷書推出一輪又一輪,書目不斷在變,不變的是全國熱心讀者同一時期仿佛全在讀相同的書。與此相映成趣的是,這些年來,學界總有一兩個當紅的熱門話題,話題不斷在變,不變的是不同學科的學者同一時期仿佛全在研究相同的課題。我不懷疑仍有認真的研究者,但更多的卻隻是憑著新聞記者式的嗅覺和喉嚨,用以代替學者的眼光和頭腦,正是他們的起哄把任何學術問題都變成了熱門話題,亦即變成了過眼煙雲的新聞。

在這個熱鬧的世界上,我嚐自問:我的位置究竟在哪裏?我不屬於任何主流的、非主流的和反主流的圈子。我也不是現在有些人很喜歡標榜的所謂另類,因為這個名稱也太熱鬧,使我想起了集市上的叫賣聲。那麼,我根本不屬於這個熱鬧的世界嗎?可是,我決不是一個出世者。對此我隻能這樣解釋:不管世界多麼熱鬧,熱鬧永遠隻占據世界的一小部分,熱鬧之外的世界無邊無際,那裏有著我的位置,一個安靜的位置。這就好像在海邊,有人弄潮,有人嬉水,有人拾貝殼,有人聚在一起高談闊論,而我不妨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獨自坐著。是的,一個角落——在無邊無際的大海邊,哪裏找不到這樣一個角落呢——但我看到的卻是整個大海,也許比那些熱鬧地聚玩的人看得更加完整。

在一個安靜的位置上,去看世界的熱鬧,去看熱鬧背後的無限廣袤的世界,這也許是最適合我的性情的一種活法吧。

精神拾荒三步曲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是孔子的名言。意思是說:隻讀書不思考,後果是糊塗;隻思考不讀書,後果是危險。前一句好理解,“罔”即惘然,亦即朱熹所解釋的“昏而無得”。借用叔本華的譬喻來說,就好像是把自己的頭腦變成了別人的跑馬場,任人踐踏,結果當然昏頭昏腦。可是後一句,思而不學怎麼就危險了呢?不妨也作一譬喻:就好像自己是一匹馬,卻蒙著眼睛亂走,於是難免在別人早已走通的道路上迷途,在別人曾經溺水的池塘邊失足,始終處在困頓疲憊的狀態了。句中的“殆”字,前人確有訓作困頓疲憊的,而倘若陷在這種狀態裏出不來,也真是危險。

孔子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學而不思”和“思而不學”是好些聰明人也容易犯的毛病。有一種人,讀書很多,稱得上博學,但始終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見解。還有一種人,酷愛構築體係,發現新的真理,但拿出的結果往往並無價值,即使有價值也是前人已經說過而且說得更好的。遇見這兩種人,我總不免替他們惋惜。我感到不解的是,一個人真正好讀書就必定是有所領悟,真正愛思考就必定想知道別人在他所思問題上的見解,學和思怎麼能分開呢?不妨說,學和思是互相助興的,讀書引發思考,帶著所思的問題讀書,都是莫大的精神享受。

如此看來,學和思不可偏廢。在這二者之外,我還要加上第三件也很重要的事——錄。常學常思,必有所得,但如果不及時記錄下來,便會流失,豈不可惜?不但可惜,如果任其流失,還必定會挫傷思的興趣。席勒曾說,任何天才都不可能孤立地發展,外界的激勵,如一本好書,一次談話,會比多年獨自耕耘更有力地促進思考。托爾斯泰據此發揮說,思想在與人交往中產生,而它的加工和表達則是在一個人獨處之時。這話說得非常好,但我要做一點修正。根據我的經驗,思想的產生不僅需要交往亦即外界的激發,而且也需要思想者自身的體貼和鼓勵。如果沒有獨處中的用心加工和表達,不但已經產生的思想材料會流失,而且新的思想也會難以產生了。黃山穀說,三日不讀書,便覺得自己語言無味,麵目可憎。我的體會是,三天不動筆,就必定會思維遲鈍,頭腦發空。

靈感是思想者的貴賓,當靈感來臨的時候,思想者要懂得待之以禮。寫作便是迎接靈感的儀式。當你對較差的思想也肯勤於記錄的時候,較好的思想就會紛紛投奔你的筆記本了,就像孟嚐君收留了雞鳴狗盜之徒,齊國的人才就雲集到了他的門下。

所以,不但學和思是互相助興的,錄也是助興行列中的一個重要角色。學而思,思而錄,是愉快的精神拾荒之三步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