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地上的漂流瓶(3 / 3)

錢,但人們都繞過他而走。事後他再想想,那外地男人委實可疑,地鐵裏其實就有人專門兌換零錢,好讓人在自動售票機裏投幣,他為什麼偏偏要向路人兌換呢?可當時,他看到百元大鈔就糊塗了,立刻同意替他兌零錢。那張錢上自然什麼字跡也沒有,連他自己也並不相信上麵會有什麼字跡。他很好笑地將這張錢扯了扯,這就發現了不對,是一張假鈔。真的鈔票是有點“皮”的,就像布,帶著些韌勁。這一張,卻不是,薄削而且脆,紙質疏鬆。為了證實這張鈔票的真偽,他還去了銀行,請職員小姐檢驗。那小姐拈著這張鈔票,最後通牒似的說:要是假的,就收走了噢!然後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意思是要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假鈔在社會上混,還是混得過去的。他還是讓小姐驗,小姐把鈔票拉直,捏住一頭,用力一甩,果然是假的。不由分說,收了進去。他也並不怎麼懊惱,還自我解嘲地想,假如連假鈔都要來參與流通,流通的量不更要擴大了嗎?

由於這樣仔細地查看鈔票,他漸漸發現,有不少人喜歡在鈔票上寫字。寫的不一定是名字。有一張上是“財務”兩個字,有一張是一個日期,還有的列了一個算式,可能是說明一筆錢款的數額是如何得出的,或許是哪個單位出麵給職工買的法人股分紅了。他對鈔票上的字樣都懷有興趣,看著它們,揣摩著它們的來龍去脈,設想著寫下它們的是怎麼樣一些人。看著看著,他從這些字樣上好像看出了一種期望,期望什麼呢?期望著有人來和他們接頭、聯絡。這就好像是一種暗號。他對這些寫下記號的人一無所知,可他們對他,卻逐漸有了一種同誌樣的關係。就好像他們是一些在很早很早的懵懂時期失散了的同宗兄弟們。他們像保持著自己的姓氏一樣,保持了一種聯絡的方式,就是在鈔票上寫字。他看了這些字樣,就會發出會心的微笑,然後將它們再放回去,放回到流通中去。這些有著特別含義的鈔票,就繼續在流通中隨波逐流。

他心裏其實一直沒有放棄等待,等待“劉淵潔”的百元大鈔回來。他相信,即便不是再一次經過“劉淵潔”手裏,而是到了別的“兄弟”那裏,它也一定會起到啟迪的作用,就像當時啟迪了他一樣。也許也會在那上麵寫下代表自己的記號。總之,當這張鈔票真的回到他手中時,事情一定會有所變化。當然,這樣的可能從理論上是不存在的。不是說嗎,人的短短的一生中,隻能與某一部分鈔票接觸一次。但是,他已經養成了習慣,每一張經他手的百元大鈔,他都要檢看一下。事情是一目了然的,但他並沒有多麼灰心,那些寫有不同記號的鈔票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他這種行為裏的孤寂之感。好像是不止他一個,還有別的幹傻事的人在呢!現在,在這些紙幣無知無覺的流通中,多少

沾了一點人間的涼熱。他能稍許感到,這些紙幣上的手的觸摸。於是,在它們整齊劃一的麵目上,就有了些不同的表情。也就是這,使他堅持著那個渺茫的信心。

許多鈔票經從他手出去了,又有許多鈔票到他手裏。這個量,說起來也夠形成一個循環了,可比較起貨幣發行的量,以及周轉的範圍,卻隻是循環中的一小節。他有時會羨慕大型超市的收銀員、銀行的職員,抑或出納員,他們接觸鈔票的機會有多大啊!他們也許有可能在一生中,兩次相遇同一張貨幣,甚至三次相遇。他們之間,也許有可能互往同一張貨幣兩次以上,就像兩個通信者,互通他們的消息。但誰知道呢?可能他們所接觸的鈔票,還是在那個無望的幾率裏麵,無法突破出去。這真有些哲學的味道了:一個人不能兩次涉入同一條河。

終於,有一天,他奮起行動了。他想,他不能老是等,等,等,他總應該做點什麼。他在一張百元大鈔,四個偉人那一麵,“中國人民銀行”六個字底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還有“上海”兩個字。這是鈔票上的一處空白,淡粉色的底,專門留著給人寫字似的。“劉淵潔”就是寫在這裏的,他也跟著寫在了這裏。應當說,“劉淵潔”是他的領路人。他也選用了一種尖而細的圓珠筆,寫成小而端正的字體,看上去,就好像也是一個高三的學生,一個男生。然後,他便將這張錢用了出去。

就這樣,他養成了在錢上寫字的癖好。寫了他的名字及“上海”這地名的鈔票一張一張放入流通的大循環裏,轉眼間沒了蹤影。這個流域可真是大啊!他投下了多少寫有記號的鈔票啊,全都席卷而去,風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