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你同行
自從街角有了這片綠地,氣氛就變了。
原先,這裏是一片棚戶,擠在西區的街心裏。外表看不出來,走進去,嚇一跳,好像是到了舊電影裏,剛開埠時,無產無業的閑散勞力集聚的地方。低矮、歪斜的板壁房,碎磚壘的小天井,也能看出曆史沿革。主弄的路麵,鋪了水泥,柴爿門上,釘著鐵皮門牌,標著路名、弄名、號碼。枝蔓般的支弄雖然多而且曲折,也還是有秩序的,分而注明,一支弄,二支弄,三支弄甲巷、乙巷。岔道的中央,有給水站、集糞站、公廁、煙紙店、公用電話,還有居委會。顯見得,已經成熟了一套自治的係統。看起來,他們不怎麼入流的,其實,他們倒是這城市的老住戶了。這靜安寺路還未開到這裏,這裏隻是一片垃圾空場,他們就紮下了。看著市區一點一點向這蔓延過來,又繞過他們,最後包圍了他們。他們中間不少人是這裏三代以上的居民了,是這城市的老土地。在這種相對封閉的環境裏,他們的口音也有些特別。當然,他們不是蘇北人,蘇北人的集聚地多是在市北。他們要雜一些,各自帶來鄉音,久而久之,就演變成另一路的滬語。有一些約定俗成的字詞,他們自可心領神會。他們彼此都相熟得很,不像周圍弄堂或者公寓裏的住戶,那樣淡然處之。他們可是熱絡得很呢!所以,走進去,除了覺得舊,還覺
得熱切。尤其是夏天,天氣暖和,各家的門都敞開著,穿了睡衣褲的女人,就在巷道裏走來走去。飯桌都開出來了,小孩子端了碗,串桌子吃飯,男人的酒也是混著喝。煙紙店的門前,是個中心,店主把電燈開得格外亮,許多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語,就在這裏集散傳播。
等到新加坡的一個房產商買下了這片地皮,將這裏的居民動遷到了郊區,然後推土機推平房屋,人們才忽然發現,這片棚戶原來占地有這麼大,有多少人在這裏生活過啊!這片棚戶從街角的口上掏進去,從兩邊街麵房屋的後麵,鋪陳開來。所以,人們就不會知道,在這個栽了懸鈴木,有著羅曼蒂克風的街角裏麵,這些二層或者三層,底下做商店,上麵是住家的街麵房子後麵,竟然有著漫漫一片人家,幾乎把這個街區的心髒掏空了。現在,那裏,包括沿街的這一彎房子都夷為平地,就真有些教人吃驚了。由於經濟不景氣,房地產受挫,這片空地閑置了兩年,堆著破爛磚瓦、木板木條、廢舊管道,還有隨手扔下的垃圾紙屑。起風的時候,一些特別輕和薄的白色透明塑料袋飛揚起來,好像墓地上飄揚的幡旗,帶著股淒婉的意思。再後來,市政部門就下令讓所有的房產商,都要將暫緩開發的空地改造成綠地,優化城市環境。於是,這裏就成了一片綠地。
建築垃圾清理走了,地全部深翻一遍。在厚積了灰塵油膩,結了餅的堅硬地麵底下,竟還是柔軟的深棕色的泥土。接著,平地被推成緩緩起伏的丘陵,覆蓋了草皮,像高爾夫球場似的。中間鋪了幾條錯綜蜿蜒的彩色石子小路,栽種了幾樣花木,安了木頭長椅和石桌石凳。於是,放學的孩子們來踢球了。老人們來散步、打拳、下棋。戀人們也來了,在草地上偎依著。有一個女乞丐,獨占了一條長椅,鋪上她那條肮髒的線毯,椅子底下塞了她的破家當:一隻草籃,一個衣服卷,還有個麥當勞的大號紙杯,裏麵盛著一些紐扣、線團什麼的。綠地的風景並沒有因此顯得不協調,相反,多了一種風趣,變得生動了。她要是有一天沒有在這裏,大家會生出疑惑,並且,誰也不會去占她那條長椅。有一個雨天,這裏還來過一個外國人,在細雨中讀書,想來是一個自然愛好者。汽車經過,車裏的人看見,在城市灰蒙蒙的汙染的空氣裏,浮現出一方綠洲。
事情的發生,是在春末夏初的季節。天比較長了,但還不太長。當我下班回家,走在這裏,暮色已經降臨了,但是那種明亮的暮色。綠地後麵的房屋頂上,鑲著一道淡金
色的邊。那多是一些老式樓房,雖說是舊了,可輪廓依然很秀媚。三角形的屋頂,坡麵上立著磚砌的壁爐煙囪,在二層的地方,又突出一麵披廈,披廈的平頂上是露台。窗戶多是高而窄,窗戶頂上有雕花,浮出來。在暮色淡薄而柔弱的光中,這些細節其實看不頂清楚。但是,這些豐富的線條卻使光的明暗變得微妙起來。在這一排舊樓房中,還突兀著一兩幢新樓。謝天謝地,不是火柴盒式的新式公寓樓,麵上貼著亮閃閃的牆磚,窗戶是一排排連起來,鋁合金的窗框,看起來就像現代化工業的車間。這兩幢新樓是仿古典的,假洛可可風,半圓形的陽台,羅馬門柱,廊窗,帶花飾的頂和簷。可是總還是憋不住透出新富的俗麗,這主要體現在那種特別鮮亮而且光潔的新型外牆塗料,它細心地將樓體包裹起來,好像上了一層釉似的。恰恰是這層“釉”暴露出建築材料的輕、薄、劣質和廉價。可盡管如此,它們也要比新式公寓樓好得多,它們總歸是有一些曲線。而且,因為新,鮮豔,它們還跳眼得很,在一圈舊樓中,是個亮點。暮色的光線,在它們的頂上,也反射得比較明亮。這,就是綠地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