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花開了。疏朗的枝葉間,這朵,那朵,盛開著花朵。花瓣張得很開,花瓣的邊緣有些殘破似的,卻顯得燦爛。綠地上的花多為月季和迎春,迎春此時早已謝了,剩下一蓬蓬的枝條,伏在綠地的邊緣和丘陵上。樹呢,有幾棵棕櫚,幾棵柳樹,一小片竹子在綠地最最邊上,綠地竟也有著略顯荒涼的角落,那裏少有人至。草長得很瘋,有幾處幾乎要過膝,割草機剛推過,下一場小雨,又長長短短地茂盛起來。暮色時分,空氣濕潤,草地毛茸茸的,起著反光,綠就有了深淺,一層層地滾過去。
這時候,綠地上人比較少,人們多是在吃晚飯,或是吃過了晚飯,在忙著收拾碗碟。要過一時,才出來,到綠地上散步玩耍。女乞丐也沒到呢,她的那張長椅上空著,椅腿跟前放著麥當勞的紙杯。不曉得是她自己,還是別人,往裏放了一張廣告的印刷品。我從我們的寫字樓出來,過了紅綠燈十字路口,沿了一條蜿蜒的街道向北走去,再過一個三岔路口,就拐進一條兩頭通的大弄堂。這條弄堂貫通了兩條大馬路,據說已經有六十年的曆史。它有著薑黃的沙粒的牆麵,黑瓦的屋頂,高大的門框和窗框漆成深鐵鏽紅。它至少是有十數排房屋,從這頭到那頭,每一排房屋平均分兩邊,中間就是主弄,前排房屋和後排房屋之間的橫弄,一扇扇黑色的鐵柵欄門,連起了山牆。一側的鐵門與鄰弄相隔,另一側則麵街,街邊上的梧桐樹就在鐵門外搖曳著它們茂盛的梧桐葉,將樹影灑落到弄內來。這條弄堂因為寬大和兩頭通,實際上已成為一條通道,許多過路
人從那裏走過,甚至於汽車也從這裏走過。這裏的居民已經習慣這些過路人侵入他們的領地,他們平靜和淡漠地走他們自己的路,做他們自己的事情,就當沒我們這些過路人。我從弄堂的這頭走到那頭,朝西拐個彎,就到了那片綠地。我本可以沿了綠地邊上的街道走一條直線,但我總是要從綠地中間穿過,寧可多走一些路,綠地中間,有兩條小路相交,分開,又相交,穿過丘陵,熱烈的棕櫚樹林,有一條還通到了淒婉的小竹林。說是“林”,其實至多不過十來棵樹,二十幾杆竹子,丘陵也隻是個小土坡。可它們照樣營造了氣氛,甚至於還稍稍改變了氣候。為了在綠地流連得再久一些,我還會走下彩色石子的路麵,在草地上走一段。方才說過了,這個時間,綠地上幾乎沒有人,天色呢?有一點暗了。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當我將要走出草地,走上街道的水泥路麵,偶爾一低頭,在我腳邊的草地上看見了一個光點。這個光點,就像手電筒的光那麼大小,但是比手電筒的光要強得多,散發出橘紅的顏色。它停在我的腳邊。我轉過身抬起頭,尋找它的來源。光源收起了。天空很明淨,有一些很細小的飛蟲旋轉著飛行。遠處的地平線靜靜地佇立著,有一些窗口過早地開了燈,在暮色裏顯得有點昏暗,還有點黯然神傷。我回頭過來,光又停在了腳邊。光裏麵的草叢,變了顏色,不再是綠的,而是變成淡金色。我挪動了腳步,它竟也跟著來了,它的腳步是帶著些跳躍。我再轉過頭去,還是什麼也沒有,暮色倒又暗了一成。綠地上的人多了些,或走或坐,那女乞丐也回來了,打開包裹,在清理她的財產。我又挪了一步,它再跟我一步。我索性不去看它,走出草地,踩上了街麵。它也來到街麵上,溶溶的一個圓點。我過馬路,因為要留心來往的車輛。沒有注意它。然後,我就到了馬路的對麵。馬路對麵是一圈圍牆,圍牆一直伸延到街角,再轉過去。我就順了圍牆向前走,前邊的街角正對著一個開闊的幾岔路口,紅綠燈交替閃爍,映在柏油路麵,有一些交相輝映的效果。都市的夜景將要開幕了。忽然,我又看見了它。它就在圍牆上,在我身邊。我停下腳步,它也停住了,好像一下子沒停穩,晃了晃,再又停住了。我隻得走了,它還跟著,直到我轉過街角。
這是激光手電的光。這種新型的激光手電,光的射程相當遠,倘若沒有障礙物,幾乎可以一直照射下去。問題是,它究竟來自何處。
從那天以後,它天天跟著我了。好幾次,我走著走著,冷不防地一轉身,還是沒逮住它。它敏捷極了,一下子收了回去,至多在空中留下一線淡薄的弧光。我望著綠地那
一排地平線,綽約有致的房屋的輪廓,猜想是哪一個窗口裏,有它。因為天氣暖和,窗戶全打開了,靜靜地看著我。我與它們隔了綠地,對視了一陣。我再接著走我的路。它又來了,腳前腳後地跟著。我用腳尖去觸碰它,它跳開來。我追它,它就在草地上轉著圈。一旦我反轉身來,麵對光源的方向,它就一下子隱去。回過身來,又來了。我追不上它,隻得停下來,繼續往前走。它也老實下來,繼續跟著我,一躍一躍的。走過草地,走上街麵,再過馬路。現在,即便在車輛疾駛的馬路中心,我也能注意到它了。它靈活地在車輛間穿行著,有時候,還會停在某一輛汽車的反光鏡上,駛出一段路,再又回來。還有一次,它停在一個女孩子高高束起的馬尾辮上,看起來,它還挺花心的。隨了小女孩子一顛一顛的腳步,顛一段,再回來。它已經認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