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你同行(3 / 3)

它確實認我了。有時我晚了半個鍾點,走到綠地,人已經比較多了。而且,天長了一些,到綠地來的人也更多了。有些不是住在附近,而是住得更遠的人,也都往綠地上來乘涼、散步、玩耍、談情說愛。這時候,簡直有點擁擠了。可是它,總是能準確無誤地找到我,停在我的腳邊。當然,它會到人多熱鬧的地方去流連一下,可最後還是回到我這裏。我不再費心去尋找它的源頭,找也沒有。那麼,索性讓它安心,我有意背著綠地後麵的房屋,不回頭,由它去。它就有些放縱了。我不去觸碰它,它反來觸碰我。開始,它小心向我靠攏,靠攏,再靠攏,接著,就觸到了我的腳。一經觸到,立即跳了開去。然後,它就連著來了,碰一下左腳,再繞過去,碰一下右腳。碰一下右腳,再碰一下左腳。它反反複複地玩著這一套把戲,也不嫌單調。我隻當看不見,它才漸漸地停下來。它停了一會兒,又向我靠攏過來。當它又一次觸到我的腳,卻沒有跳開,而是沿了腳踝上來,停在我的裙擺上。隨著我走路,還有風吹,裙擺一搖一蕩,一搖一蕩,它就乘在上麵,蕩著秋千。我呢,就將手掌攤開來,貼了裙子,輕輕地一舀,它就到了我的手心。紅紅的,亮亮的,圓圓的一點。我用手小心地托著它,走過馬路,沿了馬路的圍牆走,走。這一段路,它一直停在我的手心,一動不動。直走到街角,一拐彎,它跳開了,回家去了。

這段日子,天天這樣,我一旦走到草地的中間,它就來了。一直送我走到對麵街角,拐彎,跳開,兩下裏分手,各自回家。下雨了,它就停在我的傘上。我的傘頂上就有那麼團團的一點光。雨小了,我收起傘,它滑下來,滑到腳邊的濕淋淋的草地上。在雨裏,它更亮了些,而草絲呢,越發的綠。四下裏都是細密的雨絲,在不頂暗的天光

裏,像一些閃爍的絨毛。地平線上的房屋,被濕潤的空氣洗刷得明亮起來,比好天的時候更加顯眼,輪廓清晰。天空在一種灰藍的基調中,依次派生出一係列從屬的顏色,漸漸向一種高貴的蟹青色接近,絢麗地鋪陳開來。風在上麵劃下了透明的流線型的長線條。這一回,綠地上真的很少人了,隻有我,還有幾個匆匆的走過的路人。那個自然愛好者也不在。這裏就全是我們的天地了。它離我稍遠了些,在草地上走著狐步舞的步子,劃過來,劃過去。凡它走過的地方,細細的草絲,便翻卷過來,又複過去。月季花謝了,花瓣撒了一地,新的花蕾還沒成熟。可是有一種無名的小白花卻開著,當它無意間掠過,它們也掙一下地一搖。棕櫚可是綠極了,葉子肥大,棕色的樹幹挺立,在丘陵頂上,散布著熱帶風情。我們走了上去,穿行過來。天色比平時暗得早了,而路燈也亮得早了,綠地角上的小竹林,很幽密。它比往常明亮得多,就像一盞小燈籠,在雨裏跳躍著。我忍不住又回過頭去,它依然敏捷地收回了。隻是,空氣中的濕氣將它的餘光留住的時間略長了一些,雨絲中,一線弧光緩緩,緩緩地收攏,消失。後麵,綠地邊緣的樓房,全亮著燈,照耀著空無一人的綠地。

可是,它漸漸地微弱了。夏日來臨,天越來越長,我走到綠地的時候,太陽方才走到地平線,也就是那排房屋頂上。在明亮的天光裏,它的光,幾乎消失了。可它還是來到我的腳邊,停在草地上,隨我走過去,走上水泥街麵。在灰白色的水泥街麵上,它越發難發現了。在馬路那邊的圍牆上,它也蒼白得和白石灰牆麵一樣的顏色。到拐彎處,我走過來,它跳回去,那一跳,也軟弱了。它顯然是怕我找不到它,就更緊地跟著我,就停在我的腳背上。我也怕丟了它,小心地移動腳步。有一回,它援著我的裙邊上來,又停到了裙擺上。我像過去那樣,攤開手掌,貼了裙擺下去,舀起它,它在我的手心裏,即刻就要融化了,是那樣淺淡的一點光。我托著它走,走,忽然間,圍牆裏新起的高樓,那玻璃幕牆將最後一點陽光反射過來。刷地一下,擊中了我的手心。它不見了。它已經微弱到了這樣的程度,可它還是來。為了讓我看見,就停在我的腳尖,或者甩動的手指尖上。天是那麼長,六點鍾的日光,還像是在午後,而不是傍晚。太陽懸在樓房的上空,光芒相當銳利。綠地上的草被太陽曬得有點黃了,月季花倒又開了一茬。有幾次,我沒有找見它,直到我走下草地,腳在月季花枝葉的影裏,方才看見,它微弱地停在那裏。我的手再托不起它了,它還沒到我手心,就已經融化了。終於有一天,它無影無蹤。太陽老高地幾乎是懸在中央,圍牆裏高樓封頂,玻璃幕牆銳利地反射著陽光,光

芒四射。過往的汽車,光潔的車身也反射著陽光,光就變成一種流速的形態。綠地溫柔地起伏著,丘陵托起棕櫚,又伏下去,延至荒涼的竹林一角。迎春花的枝條一蓬蓬地垂在綠地的邊緣,月季的有節的枝子上,綴著花朵。花朵底下,藏著些昆蟲。不是蟋蟀、蟈蟈、金蛉子那類著名的,而是無名的,沒有來曆和氏族的小蟲子,它們有著化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