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劉建華
第一次看見劉建華,我就注意到他那雙眼睛,特別的亮,爍爍地看著你,看到你先轉開眼睛,他才轉開。這樣的眼神,使得他原本清秀的長相,變得尖刻起來。
劉建華是我們的第二個木工,第一個木工是我們的監工老黃找來的,又叫老黃炒了。可老黃一時又找不到新的木工,於是,我們便找來了劉建華。我們將劉建華帶到老黃跟前,告訴他這是我們的監工,老黃將要做的木工活一一報給他,然後讓他報價。劉建華一開口報出個天價,老黃一揮手:不可能!殺下去一半。照規矩,劉建華再報一個居中的價位,這就叫討價還價嘛。可小劉不,他依然是報原價,老黃也跟著堅持半價。我們隻得出麵調停,居中。劉建華一揮手,少一分不行!最後,我們商量,還是依了劉建華。一是我們急著搬家,二也是向我們介紹劉建華的朋友大力推薦,再三說這是個好木工。這樣一來,等於是老黃向他讓了一步。可劉建華並沒有因此滿足。接下來,老黃向他交代如何如何做時,每一項,他都要反著來,或者,提出難題,樣樣事情要對著來。我們的裝修工程就在這樣敵對的氣氛底下拉開了帷幕。
後來,我們才明白,其實,劉建華和老黃沒有仇,劉建華和我們也沒有仇,隻是一上來這關係就錯了。劉建華和老黃,誰也不認識誰,我們卻將劉建華置於老黃的領導之
下,別人也許行,劉建華卻不行。這使他一直忿忿然的,好像不是來做工,而是來報仇。每一樣材料,他都要求最好的,倘若說:我們不講究,他便說:要有問題我不負責。老黃先前買下又運來的地板,他卻要退貨,一旦表示退不掉,他就說:後果你們自己承擔。聽他說起來,這些材料都是天上難有。但要托他去采買,他則說:錢我不過手的,因為說不清楚。最後,他終於同意陪我們一同去買。走在建材市場,一排排的木料店麵,他視若糞土,頭都不回一下,隻是疾步穿行其間。忽然,他陡地停下,伸手往木料上一放,問老板:怎麼說?那老板是個福建人,矮,瘦,高額,隆鼻,眼睛在眼窩裏發光。這一回,就有些刀兵相接的意思了。談價格還不算困難,劉建華並不想替我們省錢,反是想讓我們出血,問題主要糾纏在送不送貨這一點上。因我們是在高層,電梯裏裝不進長料和板子,要靠人搬上樓。這兩人言語都不多,各自的鄉音都有些斬釘截鐵的意思。忘記說了,劉建華是江蘇海門人,與上海話略有些接近,所以,他言語中就不時要露幾個上海單詞,顯示出一種地域優勢。他們主要是以氣勢較量,福建人最終敵不過劉建華,敗下陣來,同意由他送木料上樓。後來有過幾次,我們自己去和福建人交道,都沒談成,倘要送上樓,料的價必定要上去一格,我們隻得考慮換一家店。回去和劉建華商量,劉建華卻不許換,說上回已經講好他包送,現在為什麼不送?我們再返回去和福建人商量,自然商量不通。這樣往返幾次,劉建華才親自出馬。不知他有什麼辦法,他就能讓福建人再送上樓!
這樣地受劉建華折磨,真的不想再繼續了,炒了他!這是我們手到棋勝的一著。老黃也三天兩頭在我們麵前攛掇,還暗示劉建華要不走,他走。他,一個幾十年工齡的上海老師傅,辭職出來做裝潢,做成多少單工程,卻要受一個民工的氣。他一再說:小赤佬,料忒壞!可是,劉建華吃不吃這一套呢?他一直作出這樣的姿態:談得攏談,談不攏不談。再有,看見劉建華幹活的樣子,不由得,你又被他感染了。
首先,他們的工具特別齊整。電鋸,擦拭得鋥亮,打槍釘的氣泵有些漏氣,劉建華立刻讓買一部嶄新的換下,錘、刨、銼、鑿,均是稱手牢實,幹起活來當當地響。其次,是劉建華的技術。連成見極深的老黃,都不得不承認:小赤佬基本功是好的,料忒壞!“料”是指人的品質。逢到劉建華脾氣好的時候,他會對我們說:我給你們打張八仙桌,不用一根釘,全用榫,要不要?第三,也是最打動我們的一點,他們幹活的氣氛,稱得上熱火朝天。在一片鋸刨聲中,還響著樂聲。那是一架小小的單放機,立在木
屑堆裏,放著憨直又帶些委婉的淮劇唱腔。逢到副歌式的段落,劉建華和他的兄弟們便大聲應和:哦唷喂,嗬謔哉,伊茲唷謔哉!他們穿著舊衣服,額頭上冒著汗氣,眼睛裏放光,使你感受到勞動的快樂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