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劉建華(2 / 2)

他們能做也能吃。中午一頓,比較馬虎,有時就吃菜泡飯。大約是前一日剩的肉片、香腸、燒雞塊、百葉絲、花生米、青菜,一股腦燴成一鍋,暗綠色的糊糊。看是不大好看,可是卻香!往大海碗裏一盛,呼啦啦地下了肚。晚上一頓就要認真對待了。要買些熟食,喝些酒,葷素搭配。有一日,我們晚上過去,看見劉建華正在電炒鍋裏煎一條一尺長的花鰱。鍋比魚小,可他周轉騰挪十分靈活,一條魚煎得麵麵俱到,黃燦燦的,然後放進一把蔥薑蒜,噴香撲鼻。隔三五日,還要上隔壁澡堂裏泡澡。那是他們進來的頭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大約十點來鍾的樣子,劉建華忽然打來電話,問附近哪裏有澡堂,於是趕緊翻黃頁,找到這個最近處的,報給他們。當時便覺得劉建華與一般民工不同,他們不那麼受罪。

劉建華到上海打工已經有十年。如今,在龍華租了一間房,老婆也來了,在一間商廈做清潔工。他老婆小潘我們也見過,長得很俊俏。見她時,就穿了商廈發給的夾克式的藍色工作服,長發在頸後束一把馬尾。這樣的樸素反使她顯得自信,有了一種坦然的風度。倒是耳垂上一對成色很足,分量也很重的金耳環,流露出一些鄉氣。她也有劉建華那樣沉著的眼神,與你說話時,也對直了看著你的眼睛。問她勞動和收入的情形,她一一告訴,最後說,比下崗工人強些,顯得對這城市很了解的樣子。這對夫妻挺般配的,在鄉下,大約都可算上人尖了。聽她說,鄉下已經蓋起了樓,三層,上上下下的家什,全是自己打,不用一根釘,全用榫。問起他們最初是如何來到上海,便牽出舅舅、叔公、伯父,一串親戚。總之是一帶二、二帶三地帶了出來。現在,又輪到劉建華帶人了。他的兄弟、小舅子、表侄,都跟著他在做。

活做到一半的時分,舊曆年也到了。起初,劉建華是說舊曆年不回家的。從這點看,其實他也是看重我們這單活的。因為,大多數人不像我們這麼急,不願意讓春節切斷了裝修,總是或者春節前做完,或者春節後開工。所以,民工在年底一般特不容易找到工程,開年之後呢,也不容易立刻找到。劉建華卻及時地抓住了我們這項跨年度工程。臨到小年夜,他才通告我們他要回家。我們說,當初不是說好的,不回家過年嗎?他便微笑著反詰:過年能不回家嗎?這是他第一次對我們笑,雖然是帶著狡黠,可我們

心裏還是軟了。想想也是,他怎麼能不回家呢?年初出來,一年沒有見老人,也沒有見孩子,一年裏不就這麼一個團圓日嗎?再想,不讓他回,他就不回了嗎?車票早二十天就訂好了,倘是別人大約還可以試試,可這是誰?是劉建華!沒有一件事,我們是較得過他的。不過,他說他過了初十,立馬回來。我們自然也不敢全信了。

他是小年夜晚上走的,他的妻子、兄弟,等等,都先他走了,隻剩他一個。說是龍華那邊還有他一個舅舅,舅甥倆搭伴走。他洗了澡,換了衣服,一件深藍和墨綠鑲拚的滑雪衫,背一個大紅色旅行包,走了。人去樓空的房間裏,木屑都掃淨了,機器擦得鋥亮,鍋碗瓢勺也歸置整齊。壁上的架子都打齊了,散發著鬆木的清香。長條地板解開包裝,攤開放著收幹,上麵撂了幾件他們幹活穿的舊衣服。一切有條不紊,沒有一點邋遢相。心裏不由感慨:倘若不提及劉建華這樣的雇主關係,又弄得有些僵,那麼,劉建華這樣的勞動者,其實正是我們喜歡和欣賞的:勤勞,智慧,自尊,上進。可是,現在,我們不可能客觀地看問題了。

正月初十這天,我們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去了新房子。打開門,看見攤開著的白木長條地板上,擱著劉建華的大紅旅行包,人不在,想必是去泡澡了。以後的幾天裏,人陸續回來,新房子裏又響起鋸刨聲,還有放音機裏淮劇唱腔,以及他們興高采烈的應和:哦唷喂,嗬謔哉,咿茲唷謔哉!

基本上在約定的期限內完了工,結清工錢。此時,劉建華已經尋好了下一單生意,早幾天就往那裏派出一兩個小工,機器也搬過去了。

大約是一年以後,我們才發現劉建華給我們留下的一個紀念。他將熱水器百葉箱的門框打小了一圈,使得我們無法將熱水器的鐵罩拆下來,清除裏邊的煤煙,以示對我們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