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車(2 / 3)

她第一個動作就是將小的領開,讓他離哥哥一段距離,因這小的尚未出疹子。大的呢?出是出過一次,照理不會再出,可是那一次疹子出得並不那麼典型,還像是沒有出

透出全,此時祖母不由懷疑起來,他究竟是算出過還是沒出過?她將窗戶上的竹簾放到底,光線頓時暗了,倒有一種森涼。祖母翻看一遍孩子的全身,在腹部又發現幾處紅疹。她特意看了耳朵背後,卻沒有一顆。依她的經驗,麻疹先是出在耳後。再有,這孩子他也不咳嗽,不流涕,隻一味發熱,就不頂像。這一回,她真是被難住了,能做的,就隻有不時換冷毛巾給他敷頭,硬迫他起來喝米湯和開水,然後小便。孩子很順從,格外的安靜,這安靜卻是令人不安的。他父母下班到家,那孩子沉在睡眠中,由於冷敷,體溫似有回降。年輕的父母總是樂觀的,凡事往好處想,他們的態度自然也讓祖母放心了一些。這一晚上,氣氛比前晚輕鬆,多少是,適應了家中有人生病的事實。

以後的兩天也在這樣不安與平靜的交替中過去。有幾度那孩子呈現出退熱的跡象,很快複又上升,一直在四十度,甚至四十一度徘徊。有一晚,叫他,他不應;再叫,應了,卻應的是隔壁鄰居家的玩伴,說,你往哪裏逃,我看見你了!分明是回到捉人的遊戲中,是夢囈還是譫語?這一晚過得很不安,母親和祖母輪流守在他床前,中間還有一次,他伸出手,憑空向前方摸索著,好像那裏有著一個什麼實物。祖母和母親都駭怕起來,商量去醫院急診。可是淩晨時候,正在公交車的末班與頭班之間,三輪車也無處可尋,隻有坐等天亮。母親是個急性子的人,這等待於她無疑加倍的煎熬,她想握孩子的手,孩子不讓她握,硬掙出來,去摸空中那無形的存在。這一夜,他一反過去幾日的安靜,變得煩躁,幾回探出被窩,又縮回去。天卻亮得很慢。蚊香燃盡了,幾個蚊子在嗡營,尾翼輕而急驟地劃動氣流,漸漸顯出幾道細影。然後,針尖般的吻部也變得清晰。晨曦亮起,微紅的光,是個大暑天。後弄裏門扉響動,勤勉的主婦進出著。父親將孩子負在背上,母親走在頭裏招三輪車,祖母則帶了小的等在家中。

這一回就去得比較久,將近中午才看見兩個大人帶一個小孩轉出弄堂拐角。原來驗了血,診斷出傷寒,配齊針藥,又領了囑咐:靜臥和流食,方才回來。乍一聽到“傷寒”兩個字,所有人都驚一跳,本來就不敢有半點疏忽,這時候倍加謹慎。凡入口的,不論西瓜汁、青菜泥、米湯、豆漿,全要用紗布最後濾一遍。全家人的碗筷及毛巾一並上籠蒸煮消毒。那兄弟在懷疑麻疹時已被隔離開,此刻更不能邁進哥哥躺的房間一步。有時候,悶得慌了,隻能站在門口,遙遙望著床上的人。因為用藥對了症,也因為病的周期行將趨緩,生病的人明顯有了轉機,熱度雖然未退盡,但有了精神,睜得開眼睛,這時,便望了門口的人。兄弟倆門裏門外,眼巴巴地看著,好比咫尺天涯。

就在這孩子生病期間,天已向立秋去,熱依然熱,卻間或有涼風透進,就熱得不那麼嚴實。尤其,近傍晚,常有雷暴雨,烈日陡地被烏雲堆住,天煞地暗下,雷聲貼地而來,風灌滿房間,在四壁中鼓蕩,然後,就聽雨點啪啪響起。風雨雷電跑馬般過去,雲層忽裂開,窗玻璃上又染上一抹金紅,已是夕陽的光。飯桌上有了秋菜,茭白、毛豆,嫩白與嫩綠;再有紫荸薺、毛芋艿;絲瓜卻老了,茄子呢,成了發物,有舊疾的人不再碰了。弄堂裏也換了遊戲,這倒和季節無關,是潮流使然,男孩子不知什麼時候退出弄堂,換作女孩子的天下。她們一早就占領了地盤,唱著一支新歌謠:“小皮球,踅踅來,落地開花六十一。”前一句很好,“踅”這個字用得準確生動,後一句就不甚通順了,弄堂童謠就是這麼十三不靠的。

孩子的病在漸好,有時候被允許坐起,那兄弟也讓進來房間,坐在床沿上,與哥哥玩。男孩子不像女孩那麼多嘴,不慣操縱語言,就多是沉默的。此時,他們沉默地疊一些紙,是上一學期用過的作業簿拆開的。大的疊出一支飛鏢,由小的投擲,紙折的飛鏢在房間裏飛來飛去。因為投擲的人力氣單薄,技術也不夠,常常一脫手就軟軟地墜落,於是滿地飛鏢。弟兄倆安靜地玩著,祖母在後麵灶間洗衣燒飯,傳來自來水急驟的水聲,油鍋的爆炒,還有祖母的說話聲,好像是小朋友來找人,祖母打發他們往別處去。

這樣的光景卻不長,似乎並沒有任何不妥的,依然靜臥,依然流質與軟食,依然隔壁弄堂打針的女人一日兩次上門注射,打完所有的針劑,事情分明在往好的方向轉變,忽有一日午後,肚子急痛起來。這孩子稟性很硬,抑或所有小孩都是如此硬挺,因是以為病痛無可推脫,理當承受。他不出一聲,隻是彎腰折背地翻滾,從床這頭翻到那頭,那頭再到這頭。有幾回,頭撞到床架上,“咚”一聲,聽的人無不驚心。轉眼間,高熱又將人燒成火炭。祖母不由慌了神,叫來鄰居家的女人,幫著給孩子父母打電話。不一時,父母先後踉蹌趕到,立刻負上背,母親在身後托住兩條亂掙的腿,祖母拿了零碎物件,一手牽了小的,一家人統統上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