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車(3 / 3)

到了醫院,總是人多,先投內科,又轉外科,隨即決定住院,再往住院部。千頭萬緒,還要擔心那一老一小隨在身後被人擠了或者染了病菌。遣他們回家都不願意,隻得安頓在庭院坐等。這醫院臨街,門麵並不開闊,裏麵卻一進一進很深,最裏的一進正中一圈花壇,壇周圍有幾條長椅,祖孫倆就坐在上麵。起先還有些斜照,漸漸,斜到地麵,收走了,餘下天光,明澈得很。那父親母親一去便沒有人影,要去找,又不知是在

這無數的窗與門的哪一扇裏。祖母的心,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沒一刻安寧。看看手裏牽著的小的,不由可憐他的受冷落和有耐心,起身帶出醫院,到門前街上買一支雪糕給他,再又回到長椅上等。

醫院裏的人潮漸漸稀朗了,門診已停止,取藥窗口最後一批領藥者也都離去,清掃工開始拖洗地麵。有一個花匠來澆花壇裏的“一串紅”,經過祖孫身邊,摘一枝花蕊給孩子,教他吸吮,果然有輕微的甜意。因有人理會他們,祖母奇怪地心安了一些。暮色是貼了地麵起來的,就像漲水一般。開始時,暮色是稀薄的,祖孫倆彼此都看得見臉,然後就模糊了。樓裏的窗戶都暗了,有一麵樓卻全部亮起燈光,但照耀不到庭院。庭院,嚴格說是一方天井,隻一盞燈,此時也亮起了,投下一片稀薄的光,那祖孫倆則在影地裏。去的人依然沒有回來。這小的停一時便仰起頭看祖母的臉,眼睛穿透黑暗亮著,是詢問的意思,祖母是用摩挲他的頭和臉作回答。

不曉得多少時間過去,一進一進望出去,綽約可見醫院前的大馬路,人和車都稀少了。庭院裏除去他們祖孫,已沒有旁的人,於是顯得格外空曠。終於,終於,樓與樓的夾道裏過來兩個人,走進樓前的燈光裏,顯出熟悉的身形,等越走越近,更確定是父親母親無疑。父親空著手,母親手裏拿著一團輕和軟的什麼,走到再近些,方才看出,是那病孩子的衣褲。小的怔了一下神,緊接著放聲大哭,嚎啕道:哥哥不見了!這是事發至今,第一回有人放出悲聲,在場大人不禁心中戚然。他的話,聽起來實在不祥得很,又是童言,以舊俗看,不幸就成讖語。父母是新一代人,不至有什麼顧慮,祖母卻大驚失色。而不論新人舊人,都神色黯淡,來時一家人,回時少一個。那小的啜泣一時,靜下來,幾口人默默地回家轉去。

一夜,祖母沒有睡好,她想起這孩子的一件往事。要說,豆大的人有什麼往事可供回溯的?可要細細搜索,就有!祖母想起這孩子剛滿月時,抱在懷裏在門口曬太陽,從弄口進來一個不僧不道的出家人,穿一領破舊的顏色莫辨的半長褂子,操外埠口音。在新政權的五十年代,凡有神論宗教多已式微,僧道人漸漸四散,這一個不知來自何方。隻見他定睛看嬰兒一眼,說道:這孩子是星宿下凡,需到廟裏認個羅漢方才平安。祖母隻當他是為化緣口說吉言,並沒認真,此時想來頓生悔意。睜眼過去一夜,天不亮就起身,出門去了。

祖母她去哪裏?去沉香閣。那裏有一尊沉香木菩薩,據說是明代萬曆年從海上漂過

來,數百年後便開埠成市繁榮發達。到了沉香閣前,雖然早,香燭攤已設出來,也有人在燒香磕拜了。祖母買了香燭,原是買大的一對,又想把小孩子的命看得太重,有充大之嫌,菩薩反不高興,就又換了一對小小的。虔誠點上,伏地磕三個頭,又磕三個頭。前三個是補償當年欠下的,後三個是求告當前的保佑。起來到香火捐處,則痛快淋漓送進一張大鈔票。回路上,經過城隍廟,又進到內裏的宮觀,再拜和捐一回,方才覺著心定。等她到家,大的小的都還未起,就曉得去得有多早。

因醫學作用也是因這一家的誠心,醫院裏傳出的,都是喜訊。一日好過一日,轉眼兩周過去,出院的日子到了。全家人對這孩子的心情,隻兩個字可道得,就是“感激”。感激他安然回來,不單指回家,還是——應該說更是,回到生命和生活裏來。前一日,母親去醫院,問他想要什麼,為他的受苦和回來,必要犒勞一件禮物。那孩子想了想,母親鼓勵道:任什麼都可以!孩子便說:救命車。“救命車”是坊間對救護車的稱謂,他從來喜歡汽車,弄口一家玩具兼文具商店,櫥窗裏的木製汽車,是他久已關注,卻從未想過自己會得到一輛。生在這平常市井裏的人,第一就是知道滿世界的東西,大凡隻能喂眼睛,是安分克己的人生。可是越不想越會來,機會就這樣突然降臨。他所以要“救命車”是因為“救命車”是其中體積最大的一輛,半開了車門,說明車門是可開閉。還有,他喜歡它全白的顏色,頂上卻有一個鮮紅的十字。大人們雖覺著“救命車”這東西不是個吉利物,但既然他說要,那就給他,不必有什麼遲疑的。

到了第二天,天下著雨,是那種淅淅瀝瀝,“一場秋雨一場涼”的連綿細雨。母親帶了“救命車”往醫院接他,捧住“救命車”的一瞬間,他竟有些恍惚。車體比他想象的要大而且重,亦可能是生病消耗了體力,他使出些力氣才捧住它,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關於弟弟。他想:是讓弟弟玩還是不讓弟弟玩。疾病讓他消瘦許多,而且神情肅穆,捧著這輛通體白色的汽車,看上去有一種莊嚴。

就這樣,捧了“救命車”隨母親走出病房,聽母親向醫護道謝道別並且領受囑咐。他隻一言不發,任無數隻手在他頭上摩挲,終於走出住院部的門,下了台階,到了樓外。最後,上了一輛三輪車,坐好,“救命車”放在膝上,雙手扶住。車夫將雨篷撐起,垂下雨簾,將周邊的結一個一個打上,還是有雨絲從縫隙輕掃進來。一股油布的酸酵氣味充滿了這幽暗的清涼的小空間,是來自雨篷和雨簾的氣味。所有中斷的記憶就在此處接上茬,世界複又活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