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卓吾先生之被收也,欲殺之則無罪(證),欲赦之則不可”,所以久係不決。朱翊鈞即便明白是有人在陷害李贄,他也不願意讓李贄清清白白出獄,而反過來證明他不能洞察一切被別人當槍使。明人有首小曲《玉抱肚·官悟》唱得好:“一邊是富貴榮華,一邊是地網天羅。忠臣義士待如何?自古君王不認錯!”何況李贄並非“忠臣”——海瑞式犯顏直諫愚誠可掬的忠臣。關他到天荒地老又有何妨!
卻說李贄在獄中,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並不覺得怨懟塞胸,痛心疾首。他的心境是比較平靜的。這一切來得那麼自然。從黃鶴樓下被圍攻,到麻城被驅逐,再被投入詔獄,不是順著他選定的那條路走下去而必然的歸宿嗎?
他唯一的遺憾是未及與回鄉探母的汪本鈳訣別。
從萬曆二十二年汪本鈳至龍湖問學,相識九載,九年來相依如父子。李贄是把汪本鈳當作親生兒子看待的,愛他的誠樸,愛他的勤學。有詩為證:
嗟子胡然泣涕洟?相依九載不勝奇。非兒轉哭兒何去,久係應添係永思。生死交情爾可訂,遊魂變化我須時。累累荒草知何處,絮酒炙雞勿用之!(《係中憶汪鼎甫南還》
念及汪本鈳歸來,隻能見到他的荒墳,李贄作了係中最後一絕,紀入獄前數日送別汪本鈳之事並加上序,讓侍者日後轉交汪本鈳作永久的留念。序中,李贄回顧了二人相識相依的過程,說明留詩之意,並在最後提出對汪本鈳的勉勵:
世間無一人不可學道,亦無有一人可學道者。何也?視人太重,而視己太無情也。視人太重,故終日
隻盤旋照顧,恐有差池,而自視疏矣。吾子六載一意,不征逐於外,渾若處女,而於道也其庶幾乎!幸勉之!幸勉之!
李贄的人生信念仍然堅如磐石,一如他萬曆十六年在麻城所提出的:士貴為己。這種自信、自尊、自強,不為外物所移的獨立人格,他寧死也不願放棄。這種追求道德自我完善不同凡俗的人,比起看風使舵隨波逐流的庸人要高尚得多。李贄希望汪本鈳永葆童心,做這樣一個遺世獨立的人。這是對汪本鈳的殷切期望,也是他對自己一生的豪邁認定。
馬經綸見李贄在獄中觀書吟詩精神尚可,奔走申告似乎也有些效果,事態漸趨緩和,便抽空回通州,去安慰焦慮中的老父。
忽有消息傳到獄中,他們打算把李贄遞解回原籍,這大約是某個內閣大臣的處置建議吧。
李贄聽到這個風聲,被他們的卑劣所激怒。他們不敢一棒打殺李卓老,使他立成萬古之名;更不願宣告他是無罪的,於是,選擇與他一生行徑相反對的方式,偏讓他這個不願回家鄉的人回家鄉去,借以羞辱他。“我年七十六,作客平生,死即死耳,何以歸為!”
李贄讓侍者找來剃刀給他剃頭,侍者沒有想到會發生什麼事,順從地照辦。瞅著侍者轉身拿別的物件的時候,他一把搶
過剃刀,朝喉管抹去。
侍者急忙奪刀子,殷紅的血已噴了出來,濺了一身一地。
侍者把李贄扶到床上躺下,不知所措,哽咽著問:“和尚痛嗎?”氣息奄奄的李贄無力回答。
侍者啜泣著,自言自語地責備著自己的疏忽,又責備李贄:“您何苦走這條路呢?”李贄睜開眼,露出一絲淒涼的笑意,牽過侍者的手,以手指在他的掌上寫了一句古詩:“七十老翁何所求”!他的寬慰使侍者更加悲傷。
引決是在三月十五日。三月十六日子夜,如一顆耀眼的碩大的流星,劃破沉沉的天宇,倏爾隕落,李贄——這位中國曆史上最富於挑戰性和進取精神的思想家,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純粹的思想犯,氣絕而逝。
剃刀,成了他人生壯劇的道具。當年在麻城,衛道者們指斥他是“異端”,他以剃刀挑戰,削去頭發,拋掉儒冠,自居“異端”的惡名,如今在詔獄,他以剃刀抗爭,喚起天下後世對壓製“異端”者的痛恨,成彼惡名。
此前,李贄撰寫過《五死篇》,論人生怎樣才死得其所。他預言:“英雄漢子,無所泄怒,既無知己可死,吾將死於不知己者以泄怒也”!他真的以死泄怒了。
“將頭臨白刃,一似斬春風”。奴顏婢膝、苟且偷生,怎比得傲岸不屈壯烈地死,李贄之死,得其所哉!
遷葬於北京市通州區西海子公園內的李贄墓,“李卓吾先生墓”為李贄好友焦竑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