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小修又對李贄的性格操行給予高度評價,以自己為比照,歸納先生有人所難學者五:“公為士居官,清節凜凜,而吾輩隨來輒受,操同中人,一不能學也;公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而吾輩不斷情欲,未絕嬖寵,二不能學也;公深入至道,見其大者,而吾輩株守文字,不得玄旨,三不能學也;公自少至老,惟知讀書,而吾輩汩沒塵緣,不親韋編,四不能學也;公直氣勁節,不為人屈,而吾輩膽力怯弱隨人俯仰,五不能學也。”考其處世致禍之因,不外是好剛使氣,快意恩仇,意所不可,動筆輒書;離仕而隱乃徘徊人世;細行不
修,任情適口。其竟為世所不容,以為得罪名教,毀聖叛道,進行迫害,未免過分了!
大出衛道者們意外的是,消滅肉體、禁毀著作不僅未能遏製李贄思想的傳播,反而增其聲價,激發了人們閱讀李贄的興趣,以致“李氏《藏書》《焚書》,人挾一冊,以為奇貨”,令他們驚呼“壞人心,傷風化,天下之禍未知所終也”。
天啟五年(1625),詔毀天下書院,奉旨:“李贄諸書,怪誕不經,命巡視衙門焚毀,不許坊間發賣,仍通行禁止。”
禁止仍禁止,盛行仍盛行。終明之世,“卓吾書盛行,咳唾間非卓吾不歡,幾案間非卓吾不適,朝廷雖禁毀之,而士夫則相與重鋟,且流傳於日本”。
李贄逝世後,他的遺墨征求鼎沸,斷管殘墨等於吉光片羽。
李氏《焚書》出了新版,焦竑為之作序:“宏甫快口直腸,憤激過甚,不顧人有忤者;然憂慮人必忤,托言於焚,亦可悲矣!乃卒以筆舌殺身,誅求者竟以其所著付以烈焰,抑何虐也……今焚後而宏甫之傳愈廣。然則此書之焚,其(如)布之有火浣哉!”
《續藏書》於萬曆三十七年在南京首次刊行。
萬曆四十年,曾輯錄《永慶答問》的餘永寧從焦竑處得李贄遺書,並輯有關雜著,交書商陳大來刻印,《李卓吾先生遺
書》得以問世。
萬曆四十六年,汪本鈳整理的李贄遺稿,以《續焚書》為名發表。焦竑及張鼐為之序引。
“小友”夏道甫(大朋)將所藏李贄“遊戲楮墨”的遺稿,輯為《龍湖遺墨》付梓,袁小修為之作序。
另有兩種李贄著作總集也刊刻流布。一是顏氏評點本《李氏全書》。湯顯祖為之撰寫總序,稱“《藏書》藏不盡,《焚書》焚不盡,《說書》說不盡”。其辭類似於歌德稱揚莎士比亞作品,為“說不盡的莎士比亞”。另一種是《李溫陵集》,輯錄《焚書》《藏書》中的史論及《說書》。
焦竑的弟子潘曾紱則廣泛收集與李贄有關的詩文及背景材料,如汪本鈳的《卓吾先生告文》、汪可受的《卓吾老子墓碑(記)》、馬經綸為救援李贄所撰信稿、《柞林紀譚》、《永慶答問》等,彙為《李溫陵外紀》。
張師繹為《李溫陵外紀》所作的序,頗能反映熱心李氏著作出版諸同誌的共同心聲:
“夫子之無罪也,如之何其以語言文字死也!願得奉遺言,仿佛莊事之……”
“夫寧為卓吾氏忠臣而已,使後之君子,知夫以語言文字殺天下士者,非徒無益,而反助之名。羅鉗世網之烈,其少有悛乎!”
李贄死後的赫赫聲名,在中國曆史上是空前的。“李贄”二字被賦予了魔力,以至不僅“《焚書》《藏書》《說書》之紙踴貴,一切稗官、樂府、委巷、叢林、瑣尾悠謬之說,依草附木,如蜩螗沸羹,皆竊附門籍,冀一鐶關銖之(利)潤”。由於李卓吾之書重,而真書、贗書並傳天下。署名袁中郎的《枕中十書》不知是真是假;托名李贄評點的《三異人(方孝孺、於謙、楊繼盛)集》則一望而非李贄所出;其他如《史綱評要》、兩種《水滸》批評本的真確程度也大可質疑。然而,書不論真假信疑,人們不以朝廷之是為是、不以朝廷之非為非的價值取向是相當鮮明的。
李贄的誕生與挺立並不是偶然的,他是對秦漢以來文化專製主義的反抗,是思想界長期積蓄的不滿的總爆發,是兩千年封建經濟發展過程帶來的突變衝動。李贄不過是一大群強烈要求突破現存僵死局麵的覺醒者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