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被認為是“唯心論”和“煩瑣考證”,但也是學術問題,也應當還給俞先生以學術自由和學術尊嚴。當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錢先生時,他用非常明確的語言說:“你做得對,我一定出席你的會。”這次會議開得很隆重,除了所內人員之外還邀請了文學界的許多著名作家學人參加,與會者四百多人,成了文化界一件盛事。錢先生不僅準時到會,而且和俞先生、胡繩及我一起坐在主席台上。散會時可謂“群情興奮”,大家圍著向俞先生道賀,照相,我也被來賓和其他與會者圍著,沒想到錢先生竟然也擠過來,在我耳邊興奮地說:“會開得很好,你做得太對了!”我連忙說:“謝謝錢先生來參加會。”有了錢先生的支持,我心裏更踏實了。這畢竟是件觸及敏感學案的大事。開會的前三天,胡繩緊急找我到辦公室,我一進門他就生氣地指著我:“再複同誌,你就是自由主義,開俞平伯的會,這麼大的事,通知都發出去了,我剛收到通知。連個請示報告都不寫。你忘了毛主席的批示了嗎?怎麼辦?”我知道一寫報告會就開不成,但不敢直說,隻跟著說了“怎麼辦”三個字。胡繩說,怎麼辦?我替你寫一個報告給中宣部就是了。聽到這句話我高興得連聲說“胡繩同誌你真好”,並仗著年輕和老朋友的關係硬是對他說:“這個會,您一定要參加,還要講個話。”他沒有答話,等我告辭走到門邊,他叫住我,說了一句:我會參加會的。
盡管我“自由主義”,但沒有把胡繩的半批評半支持的態度告訴任何人,也沒有告訴錢先生。錢先生那種由衷高興的態度,完全出自他的內心。這種態度不僅有對我的支持,也有對俞先生真誠的支持。錢先生內心何等明白又何等有情嗬。
除了俞先生的會,錢先生還參加了我主持的“新時期文學十年”討論會和“紀念魯迅逝世五十周年”學術討論會。兩個會規模都很大,尤其是第一個會,與會者一百多人,列席旁觀者很多,僅記者就有九十人。好幾位記者和外地學者問我哪一個是錢鍾書先生,有一位記者錯把張光年當作錢先生,要我和這位“錢先生”照個相,我趕緊去把真錢先生找來,然後三個人一起照了個相。我知道錢先生最煩被記者糾纏及照相之類這些俗事,但為了支持我還是忍受著煎熬。後一個會是以中國社會科學院名義召開的,但籌備工作由文學所做,因此我請錢先生致歡迎辭,由我作主題報告。我還請錢先生幫我們審定邀請外國學者的名單,他答應之後,所科研處開列了一份二十個人的名單。沒想到,他在每個人的名字下都寫一兩句很有趣的評語,例如“此人漢語講得不錯,但很會鑽營,有人稱他為尖尖鑽”。對於海外漢學家,錢先生多數看不上,評語都不太好。讀
了這份評語,我立即請科研處保管好,不要外傳。當時管外事的副所長馬良春拿著名單和評語,驚訝不已,我開玩笑說:“錢先生真把海外許多漢學家視為紙老虎。”在北京二十多年,通過這個會,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聽到錢先生致歡迎辭。致辭的前兩天,他把講稿寄給我讓我“斟酌”一下,我哪敢“斟酌”,隻是立即複印一份放入自己的活頁夾裏。他的致辭隻有六百字。除了開場白之外,隻講了兩段。第一段話說:
十九世紀意大利大作家孟佐尼在他最著名的小說裏寫一對少年男女經過許多艱難挫折,終於苦盡甘來,他馬上說,最美滿幸福的生活是毋須敘述的,因為敘述起來,隻會使讀者厭倦,全書就此收場。我想,像魯迅這樣非常偉大和著名的人物也毋須介紹的,像“中外文化”這樣一個明白響亮的大題目,也毋須解釋的,我多餘地來介紹一番,解釋一番,作為開場白,隻會使聽者膩煩。何況今天在座的都是對魯迅的生平和著作很熟悉、很有研究的女士和先生,我更不敢班門弄斧。我隻代表本院歡迎各位並預祝這次會議的成功。
第二段則表示自己對學術討論會的看法,這段話講得極好。會後我曾背給好幾位朋友聽,至今還會背:
中外一堂,各種觀點的、各個方麵的意見都可以暢言無忌,不必曲意求同。學術討論不像外交或貿易談判那樣,毋須訂立什麼條約,各方完全同意,假如容許我咬文嚼字,“會”字的訓詁是“合也”,著重大家一致,但是“討論”的“討”字的訓詁是“伐也”,“論”字的訓詁是“評也”,有彼此交鋒爭鳴的涵義。所以,討論會是具有正反相成的辯證性的,也許可以用英語來概括:“No conference Without differences.”
5
更讓我感動的是錢先生不僅在行政工作上支持我,而且在學術探索上支持我。我的本性是對文學對思想的酷愛,無論自己的地位發生什麼變化,頭頂什麼桂冠,我都牢記
自己的本分,不忘把生命投入學問。因此,雖然擔任所長,但還是把心放在著書立說上,而且盡可能“利用職權”推動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錢先生理解我。他比我更了解人情世故,更知道路途坎坷,因此,總是為我擔心。一九八五年拙著《性格組合論》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之後,引起了“轟動效應”,連印六版三十多萬冊。熱潮之中,我的頭腦也很熱。但錢先生很清醒冷靜,見到第六版,他對我說,要適可而止,顯學很容易變成俗學。聽了這句話,我立即寫信給責任編輯郝明鑒兄,請求不要再印。《論文學主體性》發表之後,更是“轟動”,不僅引發了一場大討論,而且引發《紅旗》雜誌的政治性批判,特別是由姚雪垠先生出麵批判。姚先生宣稱自己是用“馬克思主義大炮”來炮轟我。我在回答《文彙月刊》記者劉緒源的訪談之後他更生氣,說要到法院告我。那時錢先生真為我著急,很關注此事。有一天,他讓我立即到三裏河(他的家),說有事相告。我一到那裏,他就說,剛才喬木(指胡喬木)到這裏,認真地說,劉再複的《性格組合論》是符合辯證法的,肯定站得住腳。文學主體性也值得探索,他支持你的探索。錢先生顯得很高興。其實在幾天前,就在八寶山殯儀館(追思吳世昌先生的日子),胡喬木已親自對我說了這些話,但錢先生不知道。看到錢先生對我這樣牽掛,我暗自感歎,困惑勝過高興:這樣一篇學術文章竟讓錢先生這樣操心。不過,我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錢先生的溫厚之心,在困惑中感到人間仍有溫暖與光明。那一天,他留我在他家吃了飯,然後就主體性的爭論,他談了兩點至今我沒有忘卻的看法。第一,他說,“代溝”是存在的,一代人與一代人的理念很難完全一樣。言下之意是要我不必太在意,應讓老一代人去表述。第二,他說:“批評你的人,有的隻是嫉妒,他們的‘主義’,不過是下邊遮羞的樹葉子。”聽到第二點,我想起了《圍城》的話:“這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虛、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這第二點是犀利,而第一點是寬容。我將牢記第一點,盡可能去理解老一輩學人的理念,不負錢先生的教誨。
不了解錢先生的人,以為他隻重學術求證,不重思想探索,其實不然。錢先生當然是一等學問家,不是思想家,但他對思想探索的價值和艱辛卻極為清楚也極為尊重。他兩次勸我要研究近代文學史中的理念變動,對近代史中嚴複、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這一思想脈絡也很敬重。如果不是親身體驗,我亦遠不會知道他的內心深處具有思想探索的熱情。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作為一個弄潮兒,一個探索者,沒想到給予我最大支
持力量的是錢鍾書先生,尤其是在比我高一輩兩輩的人中,規勸者有之,嘲諷者有之,批判者有之,討伐者有之,明裏暗裏給我施加壓力者有之。輕則說說笑笑而已,重則訴諸文字。可是錢先生卻毫無保留地支持我,既支持我性格悖論的探索,也支持我主體論的探索;既支持我傳統轉化的探索,也支持我變革方法論的探索,支持中既有智慧,又有情感。就以“方法論變革”一事而言,我被攻擊非難得最多。但錢先生也支持,隻是提醒我:“你那篇《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是好的,但不要讓你的學生弄得走樣了。”聽到這句話時,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竟書生氣地回答說“我沒有學生”,後來才明白是什麼意思。當時我的提倡方法論變革,包括方法更新、語言更新(不惜引入自然科學界使用的概念)、視角更新(哲學視角與哲學基點)、文體更新等,因此方法更新也可稱作文體革命。一九八八年秋季,中央主持宣傳文教的領導人決定舉行一次全國性的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的征文評獎活動,其意旨是要改變曆來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總是處於被批評的地位,由國家出麵表彰其優秀成果。這一思路當然很好。因為全國各社會科學研究單位及大學都要參加競賽,所以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領導者也重視此事,他們覺得院內的幾個大所都應當競得最高獎(一等獎),因此,汝信(副院長,也管文學所)打電話給我,說院部研究過了,文學所要重視此事,你自己一定要寫一篇。沒想到,這之後的第二天,馬良春又告訴我:錢先生來電話說要你親自動手寫一篇。有錢先生的敦促,我就不能不寫了。大約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寫出了《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文體革命》一文,並獲得一等獎。全國參加征文的有一千多篇論文,二十二篇得一等獎,文學方麵有兩篇。文學所總算把臉麵撐了一下。獲獎後最高興的事並不是參加了領導人的頒獎儀式,領了五千塊獎金和獎狀(頒獎者是胡啟立、芮杏文、胡繩等五人),而是出乎意料之外,錢先生給我一封賀信,信上說:
理論文章榮獲嘉獎,具證有目共賞,特此奉賀。
錢先生寫賀信,是件不尋常的事,而“有目共賞”四個字,更是難得。有朋友說,這四個字,一字千鈞。固然,這可讓我產生向真理邁進的千鈞力量,但是,我明白,這是溢美之詞,錢先生對同輩、長輩,尤其是對國外名人學者,要求很嚴,近乎於“苛”,而對後輩學子則很寬厚,其鼓勵的話隻可當作鼓勵,切不可以為真的所有的眼睛都在欣賞你。
6
我今天所以把這四個字寫出來,隻是想說明,錢先生內心深處有一種常人不易感受到的熱情與關懷,不僅對於個人。其實對於社會也是如此。一九八七年反自由運動開始之前的一個多月,被聘請到廣東去擔任《現代人報》主編的徐剛告訴我,說錢先生給劉賓雁寫了一副對聯,即“鐵肩挑道義,辣手著文章”。這兩句話原是李大釗之語,錢先生用以肯定劉賓雁的敢說敢言。沒想到,得知此事不久(對聯在報上刊出也不久),全國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運動開始了,鄧小平點了方勵之、劉賓雁、王若望三個人的名。當時社會科學院黨組立即召集各所黨委書記、研究所長等近兩百名主要幹部傳達鄧小平指示,並在院外租一旅館進行“集訓”,胡繩作了非常嚴厲的報告。我也帶著日常用品去參加集訓三天三夜。回來後,我給錢先生打電話,他立即要我到他的三裏河之家。一進門,我就把開會的情況全告訴他了。並說:劉賓雁被開除黨籍了。現在黨內正在批判他。我知道錢先生關注此事,有一個具體原因是他剛剛寫了對聯讚美劉賓雁,所以就主動提起此事,並安慰錢先生說,您雖然給劉賓雁寫了那對聯,但這次運動不涉及黨外,應當不會追查此事。他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呼喚了正在裏屋工作的楊先生,讓她出來和我們一起商量一下“要事”。楊先生一出來就說:寫就寫了。錢先生也接著說,對,寫就寫了,就這樣吧。楊先生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給錢先生鎮定了一下。
錢先生雖然整天埋頭著述,但頭腦非常清醒,他好像明白,我雖然當了研究所負責人,其實頭腦並不清醒,所以常常提醒我。一九八九年三月,我應邀將到美國五所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聖地亞哥大學)進行學術交流並作學術講演。錢先生除了托我把兩本《洗澡》(楊先生小說)分別交給夏誌清先生和李歐梵先生之外,還叮嚀我說:你到美國這麼多學校,交往的人很多,一定要注意一點:隻講公話,不講私話。剛聽錢先生的叮嚀,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這是錢先生給我的護身法寶。倘若破譯一下,就是要我言行端正,不可對任何人講迎合的話,拉關係的話,更不可講機密的話。在美國兩個多月,我念念不忘的就是錢先生“不講私話”的囑咐。
這一年的五月上旬,我因為趕回去參加社會科學院紀念“五四”七十周年的國際學
術討論會(因飛機耽誤沒參加上)被卷入政治風波,於八月初又來到美國。在芝加哥大學落腳後,我給錢先生打了一次越洋電話。接電話的是錢瑗。她放下電話去找錢先生。大約三分鍾後,錢瑗說:父親讓我告訴你,在海外不要參加任何政治活動。政治不是我錢某能搞的,也不是你能搞的。錢先生這一叮囑很認真,很鄭重。過了幾個月之後,香港天地圖書公司陳鬆齡先生告訴我,說他剛到北京去拜訪錢先生,一坐下來,錢先生就問,你們知道再複在海外怎樣嗎?接著又讓我們轉告你:在海外千萬不要參加任何政治活動,政治不是我們這些人能搞的。錢先生不僅在學術上很嚴謹,在立身處世的態度和方法上也很嚴謹。絕不參與政治,這是他的堅定立場,也是他能夠給予我的最具體、最大的關懷。錢先生的一再叮囑,對我產生了影響。近二十年來,我絕對不涉足政治。對於社會,我也僅止於關懷,絕不直接擁抱社會是非。二○○二年,我在城市大學“客座”時,錢先生的忘年好友奕貴明兄和許德政諸兄到寓所拜訪我。貴明兄說錢先生在我出國後一直牽掛著我,甚至在去世前不久還牽掛著。對於錢先生的這份情,我除了心存感激之外,就是要記住他在生前就投射給我的靈魂光輝,堅定地走獨自進行精神創造的路,不可落入任何權力角逐的黑暗深淵。錢先生的智慧既呈現於他所創造的中國學問的高峰中,也呈現於具體的人間關懷與世事拒絕中。我真實地書寫下來,既為我自己,也為其他如我一樣天真而不知政治為何物的年輕朋友。
施光南紀事
1
沒想到漂流在遙遠的海外時,竟會聽到施光南的死訊。妻子在報紙上看到這一消息時,不敢告訴我。她知道我會怎樣傷感,因為她知道我和光南有著怎樣的友情。
當我從報紙上看到給光南開追悼會的消息時,我真的承受不住了。我發呆,除了發呆,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其實我什麼也不能做。仿佛應當送一個花環,我知道,死者在所有的花環中一定最喜歡我的花環。但是,我不能夠。因為我是“罪人”,我所做的一切將會給朋友的家屬帶來麻煩與不幸。
幾個月前,當我聽到王瑤先生去世的消息時,同樣受不了。這位老先生很早就關懷我推薦我,在近幾年的政治風波中,他悄悄地告訴過我許多誠摯的話。他死了,我不假思索地打電話給尚在北京的女兒,她是王瑤先生所在的北大中文係學生,讓她替我送個花環。然而,過了些天,女兒告訴我,主持追悼會的辦事人說,還是不要以我的名義送,以免讓生者麻煩。折中之後,以我的女兒“劍梅”的名義送了一個。對於此事,我不怪任何人,我能理解一切悲哀,包括死者的悲哀,也包括生者的悲哀。
我不能送花環了。我不能給光南的妻子和女兒招惹麻煩。然而,奇怪的是,恰恰在我知道光南逝世的這一天,我客居的後花園裏,開滿了白色的玫瑰。開得那麼多,那麼密。對著這一片慘白色的小花,我又發呆起來,久久呆看著,呆想著。我隻能用呆看和呆想來悼念和送別天才的摯友。我相信光南一定知道我呆想些什麼。
我真不應該在那敏感的五月給他打電話。那時我剛從美國回到北京,有一位朋友告訴我,說光南在全國青聯的座談會上有個發言。我不知道緣由,便打電話去問他。沒想到,他一聽說就委屈得哭了起來。過去,我隻是聽見光南唱歌,沒有聽過他哭泣。我熟悉他的歌聲,但不熟悉他的哭聲。一聽這陌生的抽泣,我的心便震顫起來。接著,他又一連說了半個小時的話,努力向我解釋:他說他的發言不是反對……而是希望……不要弄得兩敗俱傷。他愈說愈急,而且還要立即到我家裏來。沒想到我的問題引起光南這麼大的激動。我了解光南,拚命安慰他,並告訴他:我隻是道聽途說,別這麼“神經質”,而且,我也讚成你的意見,應當適可而止。
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的談話。他所作的解釋,是那麼急切,那麼真誠,又是那麼焦慮、痛苦和迷惘。我知道,這位用滿腔的熱血譜出《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朋友,現在正在被震撼得手足無措。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大自然的任何聲音經過他的內感覺的轉化,便會變成非常神妙的音符。然而,此時他所耳聞的讓他完全迷惘了。他告訴我他的心聲。他的聲音幾乎是絕望的。和《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聲相比,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我真後悔,我真不該打那一個電話,真不該讓這位總是創造著希望之聲的友人
放出哭聲,而且,這哭聲將和他的歌永遠留在我的心裏——在他的甜蜜的歌聲中滲下永遠的苦汁。
2
我沒有理由懷疑。如果別的朋友懷疑他,我也沒有理由懷疑。因為,我最了解他,他也最了解找。他在人生中贏得一次最重要的投票權利時,曾投我一票,他以這一票證明他的友情和他的信念。此事發生在一九八七年,這一年,他被推選為中國共產黨第十三次黨代會的代表,在選舉黨中央委員會時,我這個沒有代表資格即沒有參加會議的人竟得了一票,這就是施光南著意投下的一票。這一年的年初,我被當作思潮中一分子受牽扯而到南方“避難”。深知我的光南,為此而感到不平和不安。因此,就在運動的“熱潮”中,他到處找我,可是幾次到我家都不遇而返。春節期間他來探訪我,也未碰上,於是就在我家裏的小桌子上留下一封信,寫著:
再複:
春節好!元旦期間原來和束揚約好來看你,因感冒未能前來。今天我到伍紹祖家和我們一些老同學相聚,回來時想碰碰運氣,不想又未能見到你。謝謝你送我的《性格組合論》,書寫得很好,相信曆史會對它作出應有的評價的。看了你書中的一些論述,頗有共鳴,不僅對文學創作,對於認識人,認識社會,你都很敏感地提出了一些很有價值的觀點。你是一個思想成熟的人,也是一個正直、勇敢的人。朋友們都尊敬和愛你。我作為一個經常從你這裏得到教益的友人,衷心希望你保重身體,事業還在期待著你將來放出更大的光和熱!祝全家幸福!
光南87.1.31
我知道這是光南在安慰我,因為我並不是一個成熟的人。但我感謝光南在社會給我投入陰影的時候,他總想用天真的歌聲和天真的語言來為我抹掉陰影,最後甚至用黨代會上的一票企圖為我抹掉陰影。光南是黨代表,我不是。選舉中央委員,隻能從代表中
選出,他卻在選舉時寫上我的名字,這是違反黨章的,但為了表示對友人的絕對信賴,他無計可施,隻能用這一票,他真像個頑童,即使在最莊嚴的政治場合中,也不失兒童的天性。事情真巧,列席此次黨代會的顧問委員會委員,我的忘年之交林一心會後告訴我:現在連黨代表也不守規則了,這次開會選中央委員,竟然有一位代表投了你一票。真是開玩笑!聽他講完,我差些脫口說出秘密:那是我的偉大朋友施光南幹的!此時,我還記得那天夜裏,他在黨代會結束後匆匆地來到我家敘述投票的情景。我覺得我的這位朋友真像個大孩子,一點也不懂得規矩。然而我知道,正因為他永遠懷著這麼一顆超越勢利的童心,所以他的歌聲才那麼美。所謂美,就是超勢利。
我喜歡光南,也正因為他雖然長得像個彪形大漢,但總是像個小孩,總是沒有學會世故沒有學會算計。盡管他作一首曲子,隻有七塊錢的稿費(後來提高到十塊),包括《祝酒歌》、《潔白羽毛寄深情》、《月光下的鳳尾竹》等名曲。但他決不會想到歌曲的價格,隻管拚命地寫。人類聰慧的祖先發明1234567這些數字,是給他作音符用的,不是作算計金錢用的。“四人幫”垮台後,他太高興了,高興得很久很熱烈。喜悅撞開了靈感的閘門,歌聲像激流似的日夜奔湧。那時全國都在唱他的《祝酒歌》,可是誰也想不到這位《祝酒歌》的作者一點酒也不會喝,完全是喜悅讓他陶醉讓他寫出最動人的歌曲。他告訴我,這麼多人唱《祝酒歌》,關牧村唱得最好,你一定要聽聽。可是我一直沒有機會聽到她的演唱。直到一九九二年冬季,也許是施光南地下有靈,我漂泊到斯德哥爾摩大學,而關牧村和另幾位歌唱家也到瑞典作藝術訪問,於是我們在他鄉相逢了。關牧村知道我和施光南的友情,特別到我的大學宿舍裏為我唱了《祝酒歌》和一首又一首施光南的歌曲。那一天下午,我和妻子女兒、學生沉浸在關牧村如泣如訴的歌聲裏,也沉浸在對施光南刻骨的思念中。那是最有詩意的人生瞬間,最純的歌聲,最真的友情,最深的緬懷,都在這個瞬間中為我展示。嗬,人間的情意多麼美。
從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光南的創作一發不可收。他告訴我,他有時一天可以譜兩首、三首,到了一九八三年,已寫了一千多首曲子,直到那時候,他才開始發愁。頭一次見到他發愁的呆樣,真是開心。他告訴找,寫了這麼多,僅發表了兩百首。全國隻有幾家音樂雜誌,即使每期都發表一首他的曲子,一年也隻能發表二三十首。後來他想到應當出集子,可以把未能發表的作品放進去。但北京沒有一家出版社可以接受他的
集子,音樂出版社也無法接受,編輯部說:許多老音樂家都無法單獨出集子,你是青年音樂家,更輪不上。我急他之所急,便請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社長鄭煌先生幫忙,這位社長愛音樂,也愛光南的歌。《施光南歌曲選》終於在上海出版了。那天他帶著新書到我家,見到我時,他把書舉得高高,像孩子叫著:書出來了。第一本自然屬於我。每每想到他那快樂的樣子,就知道《在希望的田野上》這些歌,全是出自赤子的情懷。
3
沒有學會算計,把一切時間都用於培育音樂的耳朵與音樂的心靈,使他贏得成功。也因為沒有學會算計,他才一步一步地邁向新的境界。他寫歌劇《傷逝》,如果會算計,一定寫不出來。歌劇院請他創作這一部歌劇曲子的時候就告訴他,可能沒有稿費。但他不在乎。拿到劇本之後,他就全身心地投入。一投入就是整整一年。一九八三年夏天,他約我和他一起去青島參加全國青聯夏令營,說路上好一起商討《傷逝》的劇本。可是火車票不好買,他就拿著小椅子到火車站排隊,排了整整一夜。在火車上,他一點倦意也沒有,坐下來就講《傷逝》。外邊強風吹拂著,窗門沙沙作響。他提高嗓門又比又劃地談著自己的計劃,聲音非常大。我告訴他,魯迅的原作裏寫了小狗阿隨“被放逐”之後自己又跑回家,激起了主人的許多傷感,可說是神來之筆。他聽了非常高興,後來他為此寫了幾段很漂亮的曲子。《傷逝》演出時,他請我和他一起去觀看。演出的地點在西郊,離我們兩人的家有幾十裏之遠,我們在公共汽車上顛得東歪西倒,全身都發疼,可他還是滿心高興,而且還說,中國的現代歌劇快絕種了,應當拯救一下。我因被公共汽車擠得又累又悶,隻是淡淡地說,你想當救世主,可是這麼窮,我的骨架都快被顛散了。
大約因為光南覺得經常擠公共汽車確實不是一個辦法,就買了一輛摩托車,而且還買了一頂鐵甲大帽。有一回他到我家來,一打開門,見到他戴著這頂大帽,真把我嚇了一跳,以為是個“外星人”。不過,他開摩托並不高明,有一次我和他及他的妻子洪如丁準備上街,他踩了半天油門總是發動不起來。小洪在路邊就怪他,而他又不服氣,便和小洪拌起嘴來,賭氣地讓小洪也試試。不過,小洪也不爭氣,踩了半天毫不動彈。他們兩口子吵架時完全像小孩。而我則認為他不應當騎摩托,瞧他踩油門的樣子,費了多
大的氣力嗬,老是這樣消耗生命,還有氣力譜歌作曲嗎?然而無論公共汽車怎麼擁擠,摩托車怎麼不爭氣,他的美好的曲子還是一首一首地湧出來。光南呀光南,你真是上帝特地為我們這一代苦命的中國弟兄製造出來的天才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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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很多朋友隻知道光南是個才子,是個赤子,卻不知道還是個孝子。他和母親一直住在一起,至死也沒有離開母親而搬到別處。父親早在一九七〇年就去世了,他不忍讓母親在年邁的時候經受淒清與孤獨。對於已故的父親,他更是報以永遠的緬懷與敬愛。這種感情深深感動過我,所以至今我還記得他的“孝敬”故事。他的父親是最早的共產黨人施存統(又名施複亮)。早在一九二〇年六月,他就在日本東京組織留學生共產主義小組,一九二一年共產黨成立時他便是中共黨員。在國共合作期間,他擔任過黃埔軍校政治教官,社會主義青年團首任中央書記,並兼任其機關刊物《先驅》主編。五四運動時,他是一個激進的批孔青年先鋒,寫過一篇轟動性文章,叫做《非孝》。老一輩革命家和知識分子,提起施存統的名字,就會聯想起他的《非孝》呐喊。此文在浙江發出後,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之後《浙江新潮》便被政府通令查禁,校長經子淵被迫離校,陳望道、夏丏尊也都出走(參見《五四運動回憶錄》中的傅彬然文《五四前後》)。可是,曆史開了一個玩笑,這個鼓動《非孝》的“逆子”卻生了個有情有義、不許別人說父母半個“不”字的孝子施光南。大約是一九八七年間的一天,施光南氣衝衝地來找我,說他寫了一封給胡耀邦的信,讓我幫他看看,在文字上幫他推敲推敲。我一看,原來是替其父辯白的“陳情表”。此文發端於當時報上有一篇回憶錄,記載一位元帥告誡兒子的一席話,說知識分子有個弱點,就是容易動搖,例如我黨初期的重要知識分子施存統,到了一九二七年白色恐怖期間就經不起考驗而變節了。光南不等我細讀他的“陳情表”就憤憤不平地說:“我父親在一九二七年隻是脫黨,沒有變節,更沒有叛變出賣組織,所以他在解放後還擔任過政協秘書長,勞工部副部長。他和我媽媽從俄文中翻譯了那麼多馬克思主義論著,一生都忠於黨,怎能說是變節?”我請他冷靜一些,我知道此時他的情感壓倒了理性,就勸說道:“說知識分子容易搖擺也沒有什麼可怕,知識分子就是腦子好,想得多一些。一九二七年好些著名知識共產黨人都脫了黨。
當然脫黨與叛變還是有本質上的不同。”讀了他的“陳情表”,看到洋溢於文字中對父親的信賴與敬重,我更感到眼前的友人是個具有真性情的“真人”,並突然意識到:“孝順”,熱愛父母,這是人類的生物性現象,這種基因不是理念能抹殺掉的。生物性的情感需要文化性的提升,但無法用文化批判把它拔除,施存統先生想把它拔除,首先在自己身上證明不可能。當然,施先生的《非孝》文章燃燒的是衝破傳統思想羅網的激情,它啟迪後人的是“個人獨立”而非“打倒父母”。光南從父親那裏接受的是生命的激情與靈魂的活力,並非文化理念。他對父母的賜予永遠心存感激。他給父親的“陳情表”也終於抵達胡耀邦總書記的麵前。光南告訴我說:總書記已作了批示,為我父親正了名。我補充說:總書記不僅為你父親正了名,還為你正了“情”。陽光下最美的畢竟還是情。
5
我所以能和光南成為摯友,一是因為好友伍紹祖和束揚的介紹,二是因為“青聯”的聚會。一九七七年“四人幫”剛崩潰時處於亢奮狀態的我,日夜寫作批判“四人幫”的文章。有一天《北京日報》約請我和楊誌傑寫一篇駁斥姚文元的《評陶鑄的兩本書》的文章,以給陶鑄正名。誌傑建議說:去找找我的朋友束揚,讓他帶我們去找伍紹祖,讓紹祖帶我們去找陶鑄夫人曾誌(當時任中組部副部長),我們和伍紹祖一起,一定能寫好。此篇三人共同署名(劉、伍、楊)的文章發表之後,既揚眉吐氣,又為我增添三位好友:伍紹祖、束揚、光南。紹祖和光南是八一中學的同學,情同手足,友情極深。我和紹祖也很有緣分,初次相逢時,不僅同仇敵愾,而且一見如故。後來他擔任國防科委的黨組書記,領少將軍銜,穿的是軍裝,但對我卻如同對待光南一樣,極為真誠隨和。我覺得他是一個罕見的把黨性與人性融為一體的共產黨人,剛毅善斷又溫柔敦厚,因此我也特別敬重他。有一次(大約一九八三年),他特意把我和光南請到家裏吃晚餐,招待我們的人都穿著軍裝,我不太自在。光南說,別看紹祖是軍人,性情跟我們一樣。紹祖在自己家裏,談了許多光南讀書時聚精會神的笑話。我也講了剛剛發生的故事:上星期我和光南參加全國青聯委員的全體會議,光南讓我給與會的演員歌唱家們作一次美學講座。演講前我把會議發給的文件皮包讓光南拿著,講完聽者興奮,光南和我
也興奮。過後我突然發現“文件皮包”丟了,光南立即緊張起來,說裏麵有會議文件,丟不得,快去會議辦公室報案。於是我們倆急急忙忙去報案,急得會議的保衛人員向劉延東報告,到處尋找皮包,大約忙乎了一個小時,我突然醒悟了,對光南說:我記得講前把皮包交給你了。這時光南才恍然大悟,朝下一瞥,皮包原來就夾在他的胳膊裏;看看,是不是就這個皮包!我倆同時喊起來:不錯,就是這個,皮包找到了,太好了!快去辦公室取消報案!
6
光南匆匆走了。我相信在我漂流海外的日子裏,光南一定也曾在花前草前呆想過我,為我擔心。此時,就在我身邊的一盤磁帶,裏頭錄有我們合作的一首歌。這首歌的詞是我寫的,曲是他作的。這是為電影《異鄉情》而作的插曲。一九八七年,施光南委托友人束揚把嶽父洪絲絲描寫東南亞華僑生活的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影片需要作主題歌,就請我作詞。於是我寫兩節詞。一節是主人公到南洋之前的“別故鄉”;一節是主人公到馬來西亞後的“想家鄉”,原歌詞如下:
(一)
相思樹,相思長,
相思樹下別故鄉。
此去五湖四海日,
唯有床前明月光。
(二)
相思樹,相思長,
相思樹下想家鄉。
何時給我雙飛翼,
回到母親小河旁。
光南讀後覺得第一首末句太文人氣,我們便商量切磋了一會兒,改為“一樣冰心懷
親娘”。第二節的末句也相應地改為“展翅飛向娘身旁”。修改完全是劇情的需要。改定後他立即譜曲,譜成又立即跑到我家。那時家裏正好有小女兒劉蓮的鋼琴,他就坐在鋼琴板凳上,像正式演出,先自己報幕:“《異鄉情》插曲:相思樹,劉再複作詞,施光南作曲。”然後,就自彈自唱兩遍。真是天公作美,平時不愛錄音的我,此時竟然把這一段歌聲琴聲全錄下來了,更奇怪的是,我匆忙離開祖國的那一刻,竟把這一“絕唱”的錄音帶匆匆塞進書包裏,讓它和我一起浪跡天涯,也讓我在寂寞孤絕的歲月中一遍一遍地傾聽,一遍一遍地緬懷。此時,我再次打開唱片機,靜靜地聽。他唱得是那麼好那麼投入,真沒想到,這首歌竟是他送給我的絕唱和永別曲,難道他當時已預感到我將辭別家園而他將永別人間嗎?此刻,他在地底下,而我卻漂泊於五湖四海之中。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現在,除了呆想之外,隻想聽聽這曲子,這曲子不像《祝酒歌》、《在希望的田野上》那樣屬於全中國全社會,它隻屬於光南和我。
作者注:此文一九九〇年九月於芝加哥大學校園寫下初稿,題為《不該消失的歌音》。二〇〇九年在初稿上作了補充,定題為《施光南紀事》。
海德格爾激情
在科羅拉多州,除了在波德附近的朋友之外,稍遠一點還有兩位好友,一位是在一百多公裏之外的李澤厚,居住在Colorado Spring;一位是在三百公裏之外的吳忠超,居住在Grand Junction。忠超兄已到過我家兩次,他邀請澤厚兄和我到他那裏去玩玩。他所屬的城市周圍有神秘的黑峽穀,有著名的Arches國家公園,有別具風韻的滑雪名城Aspen。今年四月初,澤厚兄遊興極高,就約我一家到忠超兄處。為了安全,忠超和他的愛友、《黑洞與嬰兒宇宙》的譯者之一的杜欣欣,特地來接我們,讓我和菲亞坐在他們的車上,由欣欣開車,而李澤厚則自己駕車跟在我們的車子後麵,邊上坐著他的夫人
馬文君。此行必須馳車四百公裏,中間又有橫穿落基山脈的崎嶇山間道路,我們擔心的是李澤厚,他的智商雖極高,但開車技術卻屬中等偏下。開車之前,忠超和欣欣一再囑咐:緊跟著我們,別走到岔路上去,有什麼問題,打信號燈!但李澤厚很自信,一路開快車,先是緊跟著,後來竟獨自高速前進,超越我們,直奔目的地。我們的車速已達到一百多公裏,他居然還往前超,最後他先到達Grand Junction,在城邊的岔口上等了我們整整二十分鍾。見麵時馬文君大姐埋怨說:“今天我可生氣了,開得那麼快,心都快跳出來了。”但李澤厚很高興,他為自己創下飛奔四百公裏的紀錄興奮不已。對著生氣的馬大姐,我指著李澤厚調侃說:“澤厚兄的海德格爾激情上來了,這激情一上來就不怕死。”李澤厚聽了並不否認。我知道他在二十世紀的哲學家群中認為海德格爾最了不得,海氏的哲學顯然占據他的頭腦。海德格爾認為一切都可能是虛假的,唯有死亡是絕對真實的。這是人生不確定中的確定。因為人必有一死,所以要把握生的意義,在短暫的人生中不妨往前衝擊。今天李澤厚衝鋒般地奔馳在高速公路上,潛意識裏也許還澎湃著海德格爾的生死哲學。
也許因為我提起海德格爾激情,這一天晚上,我們除了享受一頓中國美餐之外,又熱烈地談論了一陣海德格爾,李澤厚果然承認,讀海德格爾的著作確實常使他激動不已。知道死的必然,才能把握充滿偶然的人生,在有限的生命時間中努力進擊。孔夫子的哲學是“未知生,焉知死”,而海德格爾的哲學觀念正好倒轉過來,變成“未知死,焉知生”。確認人一定要死,反而知道如何把握生的意義。因此,生中要有理性,但理性是為了使生命更加從容而不是撲滅生命的激情。正因為人最終要化為灰燼,所以在生時不妨痛痛快快地燃燒一陣。
帶著“海德格爾激情”,我們第二天就直奔位於猶他州東南部的Arches國家公園。這一天還是由李澤厚駕車,我們在山路上來回奔馳二百多公裏,到了Arches國家公園後,我們開始攀登十裏之長的紅山崖,把馬大姐累得直叫喚,而李澤厚則一路興致勃勃。這個由無數紅砂岩構成的奇地,屹立著各種雄奇的石柱、石塔、石牆、石城,有的像女人私語,有的像英雄徘徊,還有一柱竟像蘇東坡在赤壁前仰天長嘯。而在各種石景中最奇的是赤紅石拱門。這裏擁有一百多個拱門,每個拱門的姿態都不同,有的像雕弓,有的像石橋,有的像大象鼻子,有的像蒼鷹的雙翼,有的像巨人的臂膀。每個拱門都有洞,洞框裏是藍天,像大自然美麗的藍眼睛。我們的目標是山頂上一座最大最險峻
的拱門,拱門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我們沿著陡峭的山路攀登到山尖時,繞過一牆石壁,便見到巨大的拱門頂天而立,如同神話裏的雄偉天門。我因為素有恐高症,見到這一天險奇門,竟嚇出一身冷汗。而李澤厚則往前攀登,一直登到“天門”牆底,然後幹脆躺臥在石壁上,愜意地眺望著藍空白雲。學過地理並當過地學編輯的菲亞,更是著魔似的激動,一路上她滔滔不絕地講述這裏的地貌特征,紅砂岩來曆,她說大約三億年以前,由於外力的作用,經過風吹雨打日曬,深切割成現在的風貌,中國的地理學者都知道美國中西部的大峽穀和聞名於世的“象鼻子”山,而所謂象鼻子山,指的就是這一座拱門,“他們隻是在地圖上看到,我可真的來到象鼻子山了”。忠超兄見到她如此高興,一連給她照了好些相。
第二天,三位女子到Aspen遊覽風景采購山石。而我和澤厚、忠超兄仍帶著海德格爾激情駕車攀越城南的另一個高峰,此次仍由李澤厚駕車,忠超坐在邊上指路。我們在聊天中,竟不知不覺地把車開到險峻的山腰上,路麵的斜度很大,路的邊緣是看不見底的懸崖,我從窗口望了一眼山底,便一陣心慌,沒想到此時澤厚兄也說:“我感到有點心慌,有點把握不住。”這可把忠超兄嚇住了,他連忙說快找個拐彎的地方把車轉過來往下開,可是路麵很窄,根本沒有地方停。於是,車子隻好繼續往山頂前行,愈高愈險,我們三個都緊張到極點,直到接近頂峰時才找到一個拐彎處,車子才掉轉方向往下開,此時,李澤厚海德格爾的激情完全消失了,他雙手緊緊把住方向盤,速度降低到隻剩下十裏,然後一步步地“爬行”下來。由於速度過慢,後麵的車子被堵住了。到了半山腰,我們才發現警車已跟在背後,他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發現我們的車子不正常。警車不斷地拉響催促的喇叭,但李澤厚照樣地把速度放在最低擋,緊緊把住圓盤地“爬行下來”。好容易掙紮到山腳下,我們才把車停下等待警察處置。警察是一個長著金色胡子的和善美國人,忠超兄連忙給他介紹,駕駛者是哲學家兼教授,從未開車進入險峰,這是第一次嚐試,有點驚慌。李澤厚則拿出駕車執照,表示歉意。警察看到我們三個全是中國書生模樣,便微笑著說:“你們因為驚慌而違反交通速度,但沒有造成損失,不必罰款,但要給你們一張警告紙票。”我們三個都異口同聲說謝謝,感謝他能理解我們冒險的艱難。
回到家裏,我們把冒險的故事講給女伴們聽,個個都哈哈大笑,我乘機調侃了澤厚兄的海德格爾激情在山頂上丟失了。說到這裏,他一本正經地說:“今天在山上有現實
的危險性,可不能衝,一衝就衝到山穀底下了,激情也應是有理性的激情。”聽他這麼一說,才想起他在進行曆史分析時說過,中國現在應多些波普,少點海德格爾。在生命的感情層麵上,本是需要海德格爾激情的,而一旦激情上升到懸崖邊上,則需要一點波普了。
讀
文
海
存
別外婆
苦汁
又是圓月掛中天
又看秋葉
畢業贈言
慈母祭
QINQINGSANWEN
別外婆
最後一次見到外婆是一九八八年春節,那時她已是九十高齡。見麵後不久她就去世了。母親告訴我,外婆臨終前一直念著我的名字。外婆給我的情意如山高海深,但我隻能報效她幾滴很輕的眼淚。
最後見到她的那一天,她躺在小屋角落裏的小床上。那是我的母校國光中學的教師村落的一間小屋,我的外婆因為一直跟著當教師的兒子和媳婦,我的舅父和舅母,才能贏得這個兩米長的安靜的角落。
在角落裏,我看到從外婆深深的皺紋裏泛起的一絲微笑,這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表達了她的全部喜悅。我從小就能從她的前額讀出她的整個心靈。她話極少,必須讀她的皺紋與微笑。我拉住外婆的手,她的手幹瘦但仍有暖意。和外婆在一起,就想到年少的歲月。自從我七歲失去父愛之後,外婆的溫情就護衛著我的童年。上中學時,我又在舅舅任教的學校裏讀書,也因為外婆,少受了許多饑餓。她總是把舅舅家好吃的東西,留一碟給我,像外祖父在世的時候,留一小碗米粥給那一隻心愛的小貓。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我麵對外婆,覺得沒有辜負她老人家。這並不是因為我已有了名聲,而是因為三十年歲月的激流,沒有衝走我的曾在外婆懷裏跳動和酣睡的童心。那一天,外婆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呆呆地微笑著。我知道她很高興,她留給我的最後印象是快樂的。她不願
意讓我牽掛。我的外婆沒有文化,但她卻和我的外祖父一起培養了一群有文化的子孫。她的後代,已有十幾個教師,從大學到小學都有。她有根深蒂固的人生責任感,但她唯一的責任感,就是愛,天然的、無邊的愛。她把這種責任推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不管走到多遠的天涯海角,都能感受到她的愛。我這次見到外婆時,便想到人世間像外婆這種把愛當作唯一責任的人,愈來愈稀少了。陽光還在,但世界顯得愈來愈寒冷。我覺得,自己倘若要讓外婆感到欣慰,就是要把外婆給予我的這一責任基因,蘊藏在心底,讓它不斷生長,永遠也不要學會冷漠與仇恨。
走出外婆的小屋,妻子瞥了一下我潮濕的眼睛,她知道我又傷感了。真的,踏出門檻的一刹那,我想到,這一定是最後一次和外婆見麵,以後再見到她時,也許她不是在小床上,而是在墳地裏了。我將不能再撫摸她的額頭,隻能撫摸她墳墓上的碑石和泥土。她的深藏於皺紋中的慈祥的微笑,再也看不見了,看到的隻會是墳邊的青草。想到這一切,想到剛才她手中給我的太陽般的溫暖就要消失,我傷感了。人生這麼短促,許多消失的將永遠消失,絕對無法挽回。此去的路上,該不會愛我的人愈來愈少,恨我的人愈來愈多吧?也說不定。因為我的故土,並不適合那些把愛作為唯一責任的人存活發展,在外婆晚年的二三十年歲月中,我的耳邊充滿著討伐愛的聲音。
想到這裏,我回過頭去最後看了一下外婆,她雙眼緊閉,不願看到我踏上路程,她知道,我要前去的大北方雖然廣闊,但充滿風雪與黃沙。
苦 汁
大女兒劍梅誕生在距離她外婆家隻有五裏路的詩山南僑醫院裏。妻子的老祖母一聽到娃娃出生的消息,立即帶了一杯用蛇膽泡好的苦汁,拄著拐杖,趕到醫院裏,不容分說地灌進我女兒的口裏。剛剛問世的劍梅,吞進這杯苦汁之後,頓時放聲大哭,哭得把整座產房都驚動了。
後來老祖母告訴我,蛇膽雖苦,但能消毒,孩子一生下來,讓她嚐點苦汁將來一身就幹淨。此事已過去二十七個年頭了,但每次想起老祖母,總是想起她老人家的心願:人生再苦,社會再髒,自己的子弟總應當是幹淨的。
今年春節,妻子跨洋過海回故鄉,並去已故的老祖母的墳墓祭奠。老祖母活到九十三歲,是村子裏年齡最長也是最受敬重的老人。她一生清白,滿身清氣,死時房子裏還點著一炷清香。妻子回憶她老人家時總是掉淚。也是在這個春節,劍梅接到一張可以告慰老人家心意的賀年卡。這不是普通的賀卡,而是一幅國畫。贈畫的是我的朋友,一位正直而有才華的學者。他畫的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小姑娘,朋友把她和我的女兒相比,畫上題著“玉潔冰清”四個字,並用清麗的文字作注:
臨摹一個冰雪女孩送你,因你像她一樣清新、可愛,或說“玉潔冰清”是你性格的一部分,以此作賀卡,也算我們“老”朋友對你的回贈吧;你每封信,每張賀卡,都帶給了我以溫馨與清氣。
女兒非常高興,在紐約接到之後特地轉寄給我,並說,我不會辜負伯伯們的心意,我雖在攻讀博士學位,但不會像爬蟲在名利的高牆上爬行,你放心。我看了不僅高興,而且立即想到應告慰萬裏之外正在地母懷裏長眠的老人。可是,我身在異國,慈者又在縹緲的他鄉,此心此情不知該如何寄托?無計之下,想到應把這張畫鑲在鏡框裏,這便使我又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苦汁,並確信女兒能獲得“玉潔冰清”的禮讚,真的和她一墜地就嚐了苦汁有關。不管怎樣,老祖母的至親至愛的信念是對的:一個有出息的生命,她要燦爛地站立於世界之前,首先應當是幹淨的,而要幹淨,最好先飲一杯人間的苦汁。
因為妻子懷念老祖母時,常講這個故事,所以苦能洗滌人生的意念總是在我的腦際盤旋,這使我更容易和痛苦而幹淨的心靈相通。雖然自己不能達到“冰清玉潔”的境界,但是,有了這一思念,總是離名利之思遠些,至少,總是向往幹淨之所,不會忘記“冰清玉潔”畢竟是種價值。也因此,我總是不敢跟著聰明人嘲笑“純潔”,倒是對溢滿人間的“髒水”保持警惕。也因為這種意念,我便覺得以往的勞動鍛煉並非全是虛度。在社會底層中,了解民間的疾苦,受過折磨和流過眼淚,也像嚐了膽汁一樣。這種膽汁,真的幫助我拒絕許多上層社會的汙濁和誘惑,在人們沉湎於用美酒灌潤咽喉和燒傷
良心的時候,我因為有這一杯苦汁墊底,真覺得身上清潔健康很多。因此,我譴責把勞動作為刑罰製度,但並不厭惡勞動,更不後悔自己曾經飲過許多像膽汁一樣的苦水和淚水。
又是圓月掛中天
一年一度的中秋節又到了。今年見到的明月,高掛於科羅拉多湛藍的中天,顯得格外清、格外圓。皎白的銀光,渾圓的大圖畫,讓人一看就心馳神往。也許見到的是大圓滿,反而想起人生的缺陷,想起那些早已去世的未能共此月色的親人。
有些已經別離人世的朋友和師長,他們身前就有名聲,我也寫過緬懷他們的文字了,想起他們,心裏坦然些,而想起一些至親的親人,心裏卻是一片空缺。她們都是無名氏,我隻知道她們的名字叫做“奶奶”、“外婆”、“伯母”、“嬸嬸”。長大成人之後,我仍然不喜歡查問她們的名字,隻願意她們的名字永遠和“我”連在一起。我奶奶,我外婆,我伯母,我嬸嬸,她們天然地屬於我,人間的溫馨有一大半就凝聚在這種無名的名字中。
在我的人生之初,這些名字就是陽光、月光與星光。她們的熠熠光華使我處於貧窮中仍感到生活非常美好。童年的我像隻小動物,完全是靠在她們身邊取暖才長大的。她們生活在封閉的、偏僻的鄉村,沒有太多交往,也不懂什麼是國家之愛與人類之愛,因此,她們就天然地把全部情感集中在自己的子弟身上,也集中在我身上。她們不知道我將來有一天會用方塊字寫文章紀念她們,隻知道我很呆,但她們愛我,在我的腮邊留下她們數不清的親吻。走過幾十年的道路之後,回頭看看過去,才清楚地看到我的第一群愛神就是母親和奶奶、外婆、伯母、嬸嬸。至今使我眷戀不已的孩提王國就是她們建造的。我的母親還健在,但願來年她能來到落基山下與我及心愛的孫女共此月光。而奶奶、外婆們卻永遠消失了,不知另一世界是否也有藍空皓月。
在這鋪滿月光的陽台上,我格外想念永遠消失了的親人,並深深後悔一件事,這就是我身邊沒有留下奶奶、外婆們任何一件遺物。奶奶戴過的鬥篷和眼鏡,外婆用過的呢
絨帽子和方格毛毯,還有小鏡框,要是有一件在我身邊該多好。哪怕是奶奶、外婆用過的萬金油小玻璃瓶子也好,此時它就是人間珍奇,捧在手上,就會像圓月一樣放射神奇的光彩。最使我傷感的是連她們的一張照片都沒有。她們有世上最慈祥最溫馨的臉龐,緊緊貼著我整個童年的太陽般的臉龐,我卻沒有留下她們的影像。如果此時此刻有人送來一張她們的照片,我一定會用顫抖的雙手和感激的熱淚去迎接它,迎接我已經逝去而又複活的故鄉。
我真的被充耳的豪壯口號弄糊塗了,竟然忘記去索求一件遺物和一張照片。不知中了什麼邪,我竟然會覺得這是小事,以為隻有人造的一些獎狀獎牌和名位證書才是要物,以為在四壁上掛些麵具似的紙張比掛著奶奶、外婆的照片更重要。荒謬!其實,許多邪惡正是來自這些貼著金字的獎品之中,而人世間的善良與赤誠恰恰來自無名氏親者之中,唯有她們的大慈大愛,才配得上與這高潔的圓月共同懸掛於空中,讓我和我的孩子作無盡的思念。
又看秋葉
每年十月,朋友們都會邀請我去看秋葉,從一九八九年秋天開始,沒有一年忘記。
去年秋霜來得早,我們又去得晚,所以看到的是正在飄落的紅葉。醉紅的葉子一半在樹上颯颯作響,一半在地上絮絮私語,見到這一晚秋景象,就想起普希金的短詩《森林正在脫下它那深紅色的衣裳》。我的心境比較容易通向普希金,眼睛總是看到大自然的活力和這活力驅動下的輪回、更替、運動、循環。即使在舊葉紛紛落下的時節,也是這樣。那種“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瞬間也很美,但離我比較遠。
今年秋霜還未到,我們就去看秋葉。十月四日,正是星期天,我和女兒劉蓮還有女兒的一群年輕朋友,一起到落基山中的幾個湖邊去觀賞秋色。這次不僅季節早,而且又出發得早。到了山間湖畔,才九點多鍾。此時太陽剛剛升起,陽光格外柔和,我注意
到,樹葉上的許多露珠還在,每顆露珠都像閃爍著光波的小太陽。當我們走上湖濱的一座小山頂時,我驚呆了,天嗬,怎麼會有這種五色斑斕的山穀,一坡紅,一坡黃,一坡綠,參差地在藍空下構成氣勢恢宏的圖畫。我的第一感覺是眼前的秋景仿佛是假的。可是,沿著山中的幽徑走進森林時,卻看到畫中的每一棵小白樺、每一片楓樹林都是真實的,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是透明的,透明得像玻璃製品,我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一下,葉子柔嫩得讓我心跳,分明是真的。我在似真似假的秋樹秋葉間盤桓了好久,女兒和她的同伴們等得有點不耐煩,遠遠地,我聽到女兒的聲音:“我爸爸看秋葉總是看不夠,年年看,還是看不夠。”真的,我總是看不夠透明的秋光秋色。在布滿麵具、充滿包裝的時代裏,我喜歡透明的存在。離開故國九年,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在故國時除了匆匆看了幾次香山秋葉之外,竟然沒有時間去看武夷山、黃山、峨眉山、廬山的秋景,這是多麼難彌補的生命空缺嗬。
真後悔過去自己那麼呆板,老是擺脫不了生活設定的那些大事大狀態,美好歲月都投入階級鬥爭與經典閱讀的日程表中,想不到心胸中多積澱一些明淨的秋葉、晶瑩的露珠、潺潺的清泉對於靈魂的健康多麼重要!幸而現在覺醒了,知道要走出過去的陰影,要告別往昔那種過於激烈、過於急切的心緒,是不能離開大自然這一終生朋友的幫助的。
“我爸爸每次看山看水,總像和它們初次見麵似的。”又是小女兒的聲音。我驚訝這個小家夥的評說怎麼那麼準確,我真的每年見到秋葉,都好奇得像是第一次相逢似的。在年年的陶醉中,我離昨天的噩夢與陰影愈來愈遠,而大地母親賦予我天性中的溫馨卻愈來愈濃,無論如何,這是應當高興的。
畢業贈言
昨天參加小女兒劉蓮的大學畢業典禮之後,怎麼也睡不著,先是奇怪,仿佛剛剛參加過她的高中畢業儀式,怎麼這麼快四年就過去了。在記憶中,我在廈門讀大學的四年
非常漫長,而現在四年卻隻是一刹那。女兒從少年時代朝著青年時代突飛猛進,而我卻隻是在蹉跎歲月。
昨天先參加工程學院與應用科學係的畢業慶典,劉蓮的電腦工程係屬於這個學院。今天是科羅拉多大學所有院係的畢業大典,我又再次去觀賞。這一屆的畢業生有三千多名,再加上世界各地來的家長和親屬,以及本校的一部分師生,多達兩萬人,因此不得不在大體育場舉行。我在觀禮台上,分明地看到穿著黃色袍子的博士和穿著黑色袍子的碩士與本科生。參加典禮儀式,除了給女兒助興之外,還想聽聽校長、院長在畢業儀式上說些什麼。教育者最後鄭重的叮嚀總是讓人難忘。兩天中,我聽了許多精彩的話,而讓我最為感動的是工程學院一位資曆最深的成就卓著的退休教授對著學生說:
在這個重要的時刻,我隻想贈予你們一句話,請你們記住:社會對你們的尊重,並不是你們知道多少,而是你們是否具有誠實高尚的品格。社會不在乎你們“做什麼”(what to do),而在乎“你是誰”(who you are),你們應當成為科學家,但首先應當是一個誠實高尚的人。
這句話說完之後全場起立報以最熱烈的掌聲。典禮結束後,劉蓮問我:“你聽到我們工程係老英雄的話沒有,他真是講得太好了。”小蓮能被這句話所激動,我特別高興。
我睡不著,主要也是為了這句話。在海外十年,我看到美國的許多問題,但也從美國學習到許多知識和精神,其中感受最深的正是誠實的品格,這位教授提醒學子們注意的也是這一點。美國的開國思想家傑弗遜總統曾經鄭重地說過:“在人類智慧這部巨著裏,誠實是它的第一篇章。”把“誠實”放在美國精神價值高塔的最尖頂,這是美國最重要的道德原則與心靈原則。去年克林頓總統的白宮私情事件受到國會的追究和民眾的譴責,主要並不是他的私情細節,而是他否認自己的錯誤構成了“撒謊”,這就違背了國家第一精神原則。在美國,不管你地位多高,一撒謊便沒有價值。幸而克林頓總統後來又正視自己的錯誤。能認錯就說明還有誠實在,就可以諒解。三十多年前,我在閱讀列寧的《論左派的幼稚病》一書時,對列寧提出要學習美國的求實精神感到奇怪。一個無產階級革命的領袖怎麼會號召自己的戰士去學習敵人呢?到了美國,才覺得列寧畢竟聰明,他知道誠實就是力量,這是比知識這種力量具有更大力量的力量。我相信,這也
正是美國強大的根本原因。
翻來覆去睡不著,真的全為這句話,為了女兒和我一起敞開心靈接受這句話。
慈母祭
我母親的去世,對我來說,是生命體內的太陽落山。我的人生唯獨經曆這樣一次落日現象。父親去世時我才七歲,還不懂得悲傷,以後也沒有什麼親人的死亡讓我感到內心突然失去一種大溫暖與大光明,唯有我的母親葉錦芳,她給了我生命一種真正的源頭,她是懸掛在我心中唯一的金太陽,女性的、母性的、神性的金太陽。
我不僅本能地熱愛母親,而且從理智上敬愛我的母親。二十多年前我就寫了《慈母頌》,從情感深處謳歌母親,並通過她訴說人間母愛的偉大性。今天,我除了悲傷之外,還理智地知道,曆史也許會記住我的一些文字,但會忘記把生命無保留地奉獻給我、奉獻給我父親和我女兒三代人的母親,會忘記一個比我更無私、更純粹、更懂得愛意的存在。所以我要用全部心靈來銘記她,把她的名字刻在心碑上。我曾說過,對於基督教徒來說,良心就是對上帝的記憶,而對於我來說,良心則是對於童年的記憶,即對我母親的記憶,從搖籃那一刻開始的記憶,一切關於我母親飽受貧窮、孤獨、勞累、恐懼和一切慈愛恩情的記憶。
每個人的母親都有感人的故事。但我的母親很特別,她誕生於一九二一年農曆十月初十,畢業於泉州培英女子中學,一九四○年和我父親結婚,一九四八年二十七歲開始守寡,至今守寡整整六十年。中間沒有其他故事,她不僅守望著我父親的亡靈,而且守護我們兄弟的生命與心靈。像我母親這種女性,在五四之後,特別是一九四九年之後就很稀少了。我母親堅貞如一的情感,可稱為二十世紀中國古典情愛的絕唱,無愧是世紀性的絕唱。所以我稱她為“最後的道德癡人”,盡管我並不讚成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節烈觀念,但對於母親的情操與品行,一直十分敬佩。她的堅貞精神,甚至影響了我的立身態度,尤其是對真理的態度。這就是為了真理而一意孤行、不知轉彎、不知得失、不懂
算計的又傻又倔的態度。我相信,母親的情感態度進入我的潛意識,塑造了我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此時想想,我的筆直心腸,我的書呆氣質,我的內心律令,還有我的抗壓能力,我的獨自承擔人間苦難的秉性,我的總是簡單地反映事物真相的心靈特征,都是母親給予的。
在告別母親的這一時刻,最讓我負疚的是,我不僅帶給她許多辛苦,而且帶給她多次傷害身心的恐懼。尤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被卷入政治風潮後一走了之,在大洋彼岸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她卻承受我的全部罪責和照顧我小女兒的重擔,並完全處於難以終日的恐懼狀態。我在呼喚“救救孩子”時以為在證明自己的社會良心,但未想到也該“救救母親”,不要讓她為我而顫抖、而驚慌、而蒙受暴力語言和語言暴力的雙重打擊。我和妻子菲亞先到美國,之後劍梅也到美國,家裏隻剩她和小蓮這一老一少相依為命。她每天都從窗口看著小蓮一步一步走向車站,然後就整天依著窗口盼著小蓮回來,這種生命絕對相依相連的情感深度隻有她們兩人才明白,我至今仍說不清楚這種神意深淵的生命共存現象。這段歲月對我母親傷害太重了。一九九一年我訪問日本路過香港見到她時,看到她完全蒼老了,手微微發顫,我沒想到,自己從小做乖孩子,長大成人後也兢兢業業,卻給母親帶來這種身心上的摧殘,直到今天,我還為此深感不安。我能感到寬心的是六十多年來,我的心靈從未與母親的心靈背道而馳過。這次母親去世,她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和遺物,除了留下幾瓶祛風油、萬金油和一本心愛的小相冊之外,什麼也沒有,臨終前小蓮給她買了兩套嶄新的漢裝衣服,她也早已送給了照顧她四年的保姆。她真正做到“質本潔來還潔去”。所以我寫給母親的挽聯是“心如宇宙大明淨,質比日月更高潔”。但是,她卻留給我們一筆價值無量的財富,人世間最珍貴的遺產,這就是她給予的一份誠實,一份正直,一份善良,一份情的真摯,一份愛的純粹,一份心的質樸。今天,我們能告慰母親亡靈的,是我們一定能繼承這份財富。此外,我們還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兩個女兒和母親的其他孫子孫女們全都以愛報愛,全像天使般地圍繞著她。尤其是最後兩年多的歲月,小蓮與她朝夕相處,小孫女天天帶給她天國之愛與地上之愛,每天下班回去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親吻奶奶,半跪在地上用手撫摸奶奶的臉頰,然後給奶奶輕輕捶背。我的女兒不許誰說奶奶一個不字,一再聲明奶奶沒有缺點生命完美。我的母親付出了真情,也贏得了真情。她帶給我們最純粹的愛,也贏得了最純粹的愛。母親到人間走一回,應當不會感到遺憾。
肉人論
賈環無端恨妙玉
飛旋的黃鼠狼
四代“衛衛”的故事
SHIXIANGZAWEN
讀
文
海
存
肉人論
一九八七年,我作為中國作家赴法代表團的一員到了巴黎。一天,在一位法國朋友家裏談起法國文化。我說,法國文化的兩極都使我驚訝,雅的一極在羅浮宮、凡爾賽宮和其他的展覽館裏,真叫人高山仰止。而俗的一極,則在紅燈區,那是肉人世界,俗文化變成肉人文化,也讓人驚歎和難以接受。在座的那位法國朋友聽了立即嚴肅地反駁我說:肉人文化決不是法國特有的,你們中國早在十七世紀就有肉人文化,而且比我們還發達。他這麼一說,我也就沉默了。因為我確實無法否認《金瓶梅》產生的時代裏,我國的肉人文化相當發達,《金瓶梅》裏寫了許多人物,其實就是肉人。
我們交談時所說的肉人是指妓女,即那些以肉體買賣為主要存在方式的人。不過,籠統把妓女說成肉人,可能有些人不讚成,特別是中國的文人。因為在我國古代,士常與妓結緣,妓女常常是文人的知己知音,這已成了一種傳統美談。這種“緣”產生了許多淒楚動人的故事。妓女既成了一些文人的紅顏知己和落魄時的精神柱石,那麼,在文人作家的筆下,許多妓女就非常可愛。她們不僅有美色,而且有才色,肉性靈性,琴棋書畫,集於一身,有的甚至還很有節操,等於才、德、貌三全,與現代的“高、大、全”人物可以比美。後來成為我國文學史名篇中的主角者如杜十娘、李香君、柳如是等,都是靈肉均十分動人的女性,決不是“肉人”一詞可以概括的。我讀過一些敘述妓
女發展史的書籍,這些書的作者描述了曆代妓女對戲劇、音樂、詩詞的貢獻,認為妓家乃是散曲世界,倘若沒有妓家女樂,中國音樂將大為減色。史書撰者甚至認為,宋詞就是妓家文學。總之,他們認為中國妓女具有性靈傳統,和西方式的純肉帛交易大不相同。不過,這個結論,西方的作家恐怕難以同意。左拉(Emile Zola)的《娜娜》,莫泊桑(Maupassant)的《羊脂球》,大仲馬(A.Dumas Pere)的《茶花女》,這些西方的妓家,不也是有靈有魂的人嗎?
麵對以上的辯護,要說妓女就是肉人,就要引起許多人的不平和抗議,所以我們還是換種說法為妥,即妓家是妓家,肉人是肉人,妓家院裏充滿肉人,但肉人國裏並非全是妓家。這樣,我們就得給肉人另作個妥帖的界定。
我國古籍中正式把“肉人”和聖人、至人、神人等放在一起排座次,大約始於文子。《文子讚義》卷七,把人分為二十五等,肉人被列在倒數第二名。文子曰:
天地之間有二十五人也。上有神人,真人,道人,至人,聖人;次有德人,賢人,智人,善人,辯人。中有公人,忠人,信人,義人,禮人;次有士人,工人,虞人,農人,商人。下有眾人,奴人,愚人,肉人,小人。上五之與下五,猶人之與牛馬也。
兩年前,我曾寫了《關於肉人》的一篇短文,當時,我沒有把這段話引出,是因為我覺得文子這張品人表,我無法整個接受。這種人的等級排列,包含著不少“偏見”和“暴力”,把眾人視為牛馬,我就不讚成。而文子眼中的上五種人,實在太高太玄。他在解釋時說,上五種人中,聖人竟屬第五名,是因為聖人還有平常人的一麵,還必須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神人真人就不必了。所以神人真人又高出聖人。他說:“聖人者,以目視,以耳聽,以口言,以足行;真人者,不視而明,不聽而聰,不行而從,不言而公。”聖人是否存在,我本就懷疑,而文子卻列出比聖人更玄妙的神人真人,我就更難認同了。此外,他品評的標準還有很多是值得爭論的。但是,文子這張表,卻也有精彩之處,例如,其中提出“辯人”、“肉人”這種概念,就很有趣。
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把我國古籍中有關“肉人”的文字彙集一起並加以評論,使我的興趣更濃。所以,我還得再把錢先生的原文照抄於下:
《壺公》(出《神仙傳》):“長房下座頓首曰:‘肉人無知’。”按卷一五《阮基》(出《神仙感遇傳》):“凡夫肉人,不識大道。”“肉人”之稱,頻見《真誥》,如卷一:“且以靈筆真手,初不敢下交於肉人”,卷八:“學而不思,浚井不渫,蓋肉人之小疵耳”,卷一一:“肉人喁喁,為欲知之。”其名似始見《文子·微明》篇中黃子論“天地之間有二十五人”,其“下五”為“眾人、奴人、愚人、肉人、小人”。道士以之指未經脫胎換骨之凡體,非《文子》本意;蓋倘言重濁之軀,則“二十五人”舍“上五”外,莫非“肉人”也。《廣記》卷七《王遠》(出《神仙傳》):“謂蔡經曰:‘汝氣少肉多,不得上去,當為屍解,如從狗竇中過耳!’ ”道士所謂“肉人”,觀此可了。《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入大梵天王宮》第三玄奘上水晶座不得,羅漢曰:“凡俗肉身,上之不得”,足以參證。……
……《廣記》卷二五一《鄭光業》(出《摭言》):“當時不識貴人,凡夫肉眼;今日俄為後進,窮相骨頭”;《舊唐書·哥舒翰傳》:“肉眼不識陛下,遂至於此!”盧仝《贈金鵝山人沈師魯》:“肉眼不識天下書,小儒安敢窺奧秘!”“肉眼”之“肉”亦即“肉人”、“肉馬”之“肉”,皆凡俗之意。詩家如厲鶚《樊榭山房集》卷三《東扶送水仙花五本》:“肉人不合尋常見,燈影娟娟雨半簾”;沈德潛《歸愚詩鈔》卷七《為張鴻勳題元人唐伯庸〈百駿圖〉》雲:“不須更責鷗波法,世上紛紛畫肉人”;摭取道家詞藻,以指庸俗之夫,未為乖違也。(見《管錐編》第二冊第六百五十三頁,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版)
從錢先生所征引的文字看,“肉人”乃是“不識大道”之人,“學而不思、浚井不渫”之人,“氣少肉多”之人,“為欲知之”之人,說法雖有差別,但大體是指沒有靈魂,沒有思想,沒有學識而隻有凡體俗軀之人。如果我們確認人應是靈與肉的結合物,那麼,肉人便是靈的部分幾乎消失而隻剩下“肉”的部分的人。按照錢先生的意思,《文子》中借黃子之口所論的二十五種人,除上五種之外,其他二十種人均帶有“肉人”氣,即都不是純粹的靈人(如神人、真人等)。文子的論斷雖苛,但並不錯。所以當我們自以為是“智人”——知識分子時,一旦不學不思,自己心灰意懶又被社會剝奪了獨立思索的能力,也有變成“肉人”的危險。
文子把“肉人”作為一種和眾人、奴人、愚人、小人並列的概念,使我們知道,世界上有一種(至少在理論上可以認定的)以“肉”為特征的單麵人。這種人並不是壞蛋,也不是奸佞小人,隻是一種無識無知之人。亞當與夏娃在偷吃智慧禁果之前,恐怕隻能算是“肉人”。不過,倘若這個想法能夠成立,那麼,豈不是說,依上帝的意願,人的世界本來應當是肉人的世界。
盡管從德人、賢人一直到愚人、小人都有肉味,但把“肉人”單列一項還是有必要的。例如,“肉人”和“小人”就不能完全混同。多數“小人”,雖肉味甚重,但他們絕不像肉人那麼笨拙,反之,他們往往相當機靈,常具有狐狸的小狡猾和卑鄙的心術,甚至還有蛇蠍的毒辣,而肉人絕對沒有“小人”這種機能,倘若有,便不算肉人。此外,他們和眾人、愚人也有所不同。眾人、愚人自然也是肉大於靈的凡俗之軀,然而,肉的比重恐怕不如“肉人”,一個瘦骨伶仃的無知者,稱之為肉人恐不合適,最好還是稱之為愚人,例如阿Q,稱之為愚人還說得過去,若稱之為肉人便極不通。而一個肌肉發達而無知的妓女,稱之為愚人也不妥,還是稱為“肉人”為好。不過,如上文所說,稱呼時要小心,因為妓女並非全是肉人,不少妓女乃是智人德人,隻是絕非聖人。我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思維大約不如今人細致,寫字不如今人方便,所以我們不必苛求古人應當說得一清二楚。古人既然點破,接著就需要我們自己再細想,以區別對待。
當然,我們比古人要“進步”一點的是我們知道,用一個概念來概括一種人的時候,這個概念已篩選過濾了許多東西,於是,這個概念離開那種人本來的豐富存在往往很遠。所以用一概念規定某一種人時實際上非常困難,就以這二十五種人的概念來說,同一個人,就可以用多種概念來形容他。譬如豬八戒,說他是肉人,倒有些像,他好吃懶做,像豬一樣地嗜好睡覺,嗜好食、色,長得也像豬一樣的肥胖,而智能又低,一個字也不認識,這些均符合肉人的條件。然而,他有時卻也有一點小聰明和小狡猾,而且還有武藝,可和師兄孫悟空協同作戰,後來竟然死心塌地和唐僧走到底,以至成佛。這一下,老豬便從第二十四等的肉人,一躍為頭幾等的神人真人了。
對於肉人,作智能判斷比較容易,而作道德判斷就比較困難。甚至可以說,肉人不涉及道德價值判斷。有些肉人很凶惡,有些肉人則很善良。豬八戒就很善良。因此,肉人並不是壞人。當然,也有些近似肉人的人是很惡劣的,例如《紅樓夢》中的薛蟠,此人在下酒令時所胡謅的幾句打油詩,每一句都帶著粗俗的肉味,但他雖沒有道德感,卻
很講交情,說他是“肉人”時,是因為後兩項特征太微弱,以至使他的“肉”的特點太突出,所以說他近似“肉人”也不冤枉他。
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我見到的準確意義上“肉人”的形象有兩個。一個出自台灣作家李昂之手。她的小說《殺夫》中的屠人陳江水,就是個唯知性與宰屠的肉人。他隻生活於肉世界,與肉世界的彼岸——精神世界絕對無關。他在肉中欣賞自己的暴力“也是他的本質力”,無論是在豬肉中,還是在人肉中。他是肉人,把妻子林市也當作肉人,然而,非肉人的妻子終於不能忍受他的肉的暴力而把他殺死。我在《屠人論》裏分析了這個人,此處隻好從略。另一個肉人形象,則出自大陸作家遇羅錦之手。她的小說《一個冬天的童話》,女主人公“我”的第一個丈夫董衛國,就是一個“肉人”。這人善良,勤勞,有力氣,但他除了壯實的身軀之外,其他的屬於人的精神部分幾乎消失了,他無辜,但也無知,無靈。他的存在幾乎是單純的肉的存在。女主人公在北方極端孤獨無援中,找到這樣一個出身很好的肉的存在作為丈夫。這個存在,一切都無可指摘,他沒有智慧,但也沒有罪過;他沒有靈氣,但也沒有邪氣;他沒有雄心,但也沒有壞心眼。他有愛又似乎沒有愛,他的愛隻是肉形態的“愛”。女主人公在初婚的夜晚,看到這個碩大的肉身男人高高地壯實地站在床上,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但她說不出這個壯漢的罪惡,她無法把他推向任何一個道德法庭。她隻能深深地感到這其中包藏著一種不平與不幸,但她說不出這種不平與不幸的理由。而我們倒是可以為她找到一個理由,這就是因為這個男主人公是一個無辜的善良的肉人,而女主人公遭遇到的,恰恰是一個富有靈性的女子必須接受一個毫無靈性的肉人的悲劇,或者說,是人的靈必須消亡於肉之中的悲劇。然而,男主人公化為肉的存在本身又是一個悲劇。這是一個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剝奪了心靈生長機會的人的悲劇。他不是注定應當成為肉的存在的,但是,正當他有了肉之後卻喪失了補充他作為人的另一方麵的東西:文化,知識,靈魂。他不是自我剝奪,而是被社會所剝奪。在六七十年代裏,大陸的一代青年,都遭遇到這種悲劇。僅僅“文化大革命”,就不知製造了多少像董衛國這樣的肉人。其實,批判“獨立思考”和批判知識分子的政治運動,都是製造肉人的機製。如果政治運動和“文化大革命”連綿不斷,連知識分子也會退化為肉人的,與此相應,整個社會就會肉化。李汝珍在《鏡花緣》裏想象出各種各樣的奇異國度,尚沒有想象出一個“肉人國”,我想,倘若他想到,一定會設計出許多令人發笑又令人悲哀的故事。
但是,肉人現象,決不是中國的“國粹”。在西方,“肉人”正在大量繁殖,高度發展的物質潮流正在窒息人的精神。高技術派生出大批的技術奴隸,這就是機器人,而高度發展的經濟,又使人變成廣告的奴隸,這其中有許多就是肉人。而且肉人的生意愈做愈發達,不僅有女妓男妓,還有隻知肉的享受的非妓家的普通人,他們常常在電視上做純粹的肉的表演。表演之後,他們的生活也絕對與精神生活無關。世界的現代化浪潮,物質主義的洪波,固然使不發達的國家羨慕,但是,這種潮流正在使社會肉化,使肉人大群大群地產生,這是不是也值得憂慮呢?社會現代化的設計師與推動者們,在呼喚現代化的同時,是否看到人類社會的肉化趨勢呢?我常為中國的現代化呐喊,但呐喊之後,一想到迅速蔓延的肉人現象,腦子就冷靜得多,甚至冷到會產生一種噩夢,夢見未來的環球世界,乃是擁有金錢的肉人的世界。
賈環無端恨妙玉
賈環與妙玉素不來往,但是,一聽到妙玉遭劫的消息,他竟高興得跳起來,不但幸災樂禍,還狠狠地“損”了妙玉幾句:“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見了寶玉就眉開眼笑了。我若見了他,他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願呢!”
賈環如此恨妙玉,除了妙玉對寶玉和他采取“兩種不同態度”而引起醋意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這就是賈環和妙玉的精神氣質差別太大了。一屬仙氣,一屬猴氣,這種差別,真可用得上“天淵之別”、“霄壤之別”等詞。說人與人之差別比人與動物之差別還要大,這也許是個例證。如果借用尼采的概念來描述,妙玉屬超乎一般人的精神水平的“超人”,而賈環則在一般人的精神水平之下,似乎是未完成人的進化的人,接近尼采所說的“末人”。
妙玉自稱“檻外人”,她所以超世俗,不僅因為她帶發修行,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
氣質格外高貴飄逸。曹雪芹讚美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確實,她的氣質與才華特異,與俗人有很大的距離,帶有一種超常性。這種超常既反映在她的“潔癖”等外在行為方式,同時(更要緊)也反映在她的內在世界。連大觀園裏最美麗、最有才華的林黛玉、薛寶釵,在她的特異光彩下都覺得不太自在。黛玉在別人麵前鋒芒畢露,在妙玉麵前卻小心拘謹,她和寶釵到庵裏做客時,剛開口問了一句話,就被妙玉譏笑為“大俗人”,再也不敢多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妙玉的才華和她的氣質一樣,也有一種壓倒群芳的力量,《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寫她在中秋之夜論詩寫詩,均不同凡響,為林黛玉和史湘雲的長篇聯句作詩時,竟不假思索,十三韻一揮而就,使林、史驚歎不已,連連稱讚她為“詩仙”。中國小說中寫超凡的女子形象如此精彩,既不是神,又高高地超越於人群,幾乎找不到第二個。
妙玉是脫俗超俗之人,而賈環則比俗人還俗,人是從猴子進化而來的,賈環便是一個猴氣有餘而人氣不足的渾濁生物。《紅樓夢》寫賈政所看到的自己這個兒子的形象:“見寶玉站在眼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委瑣和荒疏,都是缺少人樣。最有意思的要數公眾對他的印象竟然是一隻猴子。第一百一十回中寫了眾人對李紈訴說他們對賈環的印象:
眾人道:“這一個更不像樣兒了。兩個眼睛倒像個活猴兒似的,東溜溜,西看看,雖在那裏嚎喪,見了奶奶姑娘來了,他在孝幔子裏頭淨偷著眼兒瞧人呢。”
眾人的眼光和眾人的評論不僅有趣,而且一下子就抓住賈環的要害:眼睛。眼睛最能反映人的精神氣質,而眾人竟看出他的眼睛“像活猴兒似的,東溜溜,西看看”。在眾人眼裏即在普通人眼裏賈環也是猴子,可見他並未達到普通人的水平——在精神氣質上未完成人的進化。
所以他的哭,眾人稱為“嚎喪”。但他畢竟不是猴子,有人的食欲性欲,因此一麵嚎喪,一麵又在孝幔子裏偷看女人。這種在精神氣質上尚未從猴子界中脫胎出來的人物,和妙玉正好形成兩極。倘若沒有妙玉這一極做參照係,賈環這一極還可以在人群裏混混。有了妙玉做參照,他就顯得更醜陋,也被拋得更遠。賈環在潛意識裏也許本能地感覺到這一點,所以就恨妙玉。如此說來,其恨無端又有端了。
妙玉與賈環,雖處於至優至劣的兩極,可是還得共處於一個社會,可見社會管理多不容易,我常想:如果讓賈環領導妙玉、黛玉和寶玉們,這個世界將會是什麼樣子?恐怕他就要用其猴性、貓性的麵貌來改造一切,包括改造妙玉和大觀園裏的女兒國。
飛旋的黃鼠狼
有一位朋友告訴我一個關於黃鼠狼的故事,講故事之前,他問我:你猜,黃鼠狼最重要的武器是什麼?我想,可能是牙齒。他自然不需要我回答,隻顧講下去。
我的朋友住在山邊,不知道為什麼,黃鼠狼老是悄悄地溜進他的房屋,並常常打翻他的墨水瓶和撞倒他的小火爐,從而構成了一種威脅。他寫作時,一想起黃鼠狼,就不自在。那裏的山民崇拜黃鼠狼,覺得它們的本領高強得出奇,近似神物。但我的朋友隻覺得它們影響思維,絕對不能留情。因此,他決心要消滅敢於再前來騷擾的狡猾的野獸。
有一天,他推開門,就發現黃鼠狼正扒在牆角批判他的書籍。他憤怒極了,立即緊鎖房門,堵死所有的窗口和出口,然後拿起木棍,直撲黃鼠狼。黃鼠狼一聽到聲響,就往門口衝去,但已太晚。黃鼠狼敏感極了,意識到大難臨頭,隻能作生死一搏。於是,它縱身飛向書桌,打翻花瓶,然後左衝右撞,尋找別的出口。可是別的出口均已封死,而我的朋友又一鼓作氣窮追猛打。黃鼠狼在絕望之中瘋狂奔突,而我的朋友也因為積恨太久無處宣泄而把棍子亂掄起來。在生死關頭上,黃鼠狼以驚人的速度在房中飛馳,速度之快,令人難以置信。據我的朋友說,最後快到鼠身已看不見,隻剩下一道黃色的急轉的圓圈。圓圈在眼前飛旋,木棍在手裏亂舞,這樣相持足有半個小時,仍然不見分曉。我的朋友此次決心很大,盡管手臂已經酸疼,但仍然窮追不舍,並呐喊起來。黃鼠狼一聽到叫聲,更是瘋狂,變成滿屋的黃練。就在最緊張的時刻,突然一聲巨響,我的朋友以為是黃鼠狼撞破窗門逃跑而去了,但是,他立即就發現自己的判斷不對。因為在
一聲巨響之後,飛旋的圓圈馬上散發出一種奇臭。這種臭味,令人驚心動魄。我的朋友活在世上五十年有餘,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魔鬼般的奇臭。他說到這裏時覺得要形容這種臭味實在太難,然而,他終於作了表達,他說這種臭味相當於一百萬隻臭蟲的總臭味,足以使一個人窒息而死。
在奇臭的突然襲擊下,我的朋友已無心戀戰,他知道繼續下去就會暈死,以慘敗告終。因此,他當機立斷,衝向窗戶,打開窗門,企圖讓空氣衝淡臭氣。然而,就在窗門剛打開的一刹那,黃鼠狼就像飛箭似的射出窗外。這場人與獸的搏鬥,終於以獸的勝利而結束。
聽了朋友的故事之後,我們共同噫嘻甚久,開始相信“臭氣”的力量,並佩服祖先創造“臭氣衝天”一詞的準確,覺得絕不可以輕視肮髒的武器。臭氣的衝擊往往比牙齒的批判更加可怕。
四代“衛衛”的故事
讀小學的時候,我媽媽養了一隻名叫“衛衛”的狗。“衛衛”的名字,是沿襲它的祖父和父親的名字,它的祖父和父親也叫“衛衛”,因此,它是第三代衛衛,我們姑且稱它為衛衛第三。
衛衛第三長得很不錯,其身姿有點像德國的牧羊犬,隻是缺少牧羊犬那種剛勁氣質。不過,它的尾巴很漂亮,翹起來時像一彎鐮月,而且搖起來很有節奏,相當迷人。可是我奶奶卻很不喜歡它。
我是奶奶最寵愛的孫子,從小就是她的心裏話的存放處,牢騷、悲傷、憤怒、感慨都不瞞我。我常聽她埋怨,我們這塊土地正在敗落,人心正在發黴,樹木總有一天要被砍光,河流總有一天要滅絕,老人們總有一天會死無葬身之所。我還常聽到她認真說,咱村子裏的狗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咱家的衛衛也一代不如一代。
就以她見到的三代衛衛為例吧,奶奶說,雖然它們一代比一代會叫喚,嗓門愈來愈粗,但是一代比一代好吃懶做,一代比一代膽小而無守衛能力,到了衛衛第三,就隻會搖動漂亮的尾巴,其他的什麼也不行。而且,那尾巴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衛衛第三的尾巴雖漂亮,但是完全沒有祖父衛衛第一尾巴的雄健。
說起衛衛第一,我奶奶臉上就有自豪的神色。那是我爺爺的衛衛,第一印象就使我奶奶終生難忘。奶奶嫁到我爺爺家的第一天,和爺爺並立迎接她的就是長著雪白鬃毛的衛衛第一。它真是英俊極了,簡直不是狗,而是一匹獅子,一看就叫人振奮。奶奶說,她在娘家二十年,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英武的像個將軍的狗。我爺爺聰明勇敢,在辛亥革命中帶兵打仗時也像獅子,他知道奶奶見了這隻頗有將軍風度的狗一定很喜歡,所以在迎接奶奶下轎的那一重要時刻,特地讓老衛衛站在自己的身邊。果然,奶奶一下轎子,就透過薄薄的麵紗看到那雄獅般的衛衛滿身英風地和爺爺互相映襯,頓時增加了對爺爺的愛慕。奶奶說她永遠不會忘記走下轎子踏上我故鄉土地的一刹那,衛衛豪爽地大叫一聲,像獅子吼,然後舞劍似的揮動三下尾巴,接著便傲慢地離開人群,跑向屋後的山岡去盡它戰士的職責。
奶奶說,這以後很久,她再看不見老衛衛的搖擺的尾巴,連舞劍似的瀟灑也看不見。但她親眼看到,在一次和狼的搏鬥中,它的尾巴就像神鞭一樣。當時雙方勢均力敵,進行了持續足有一個小時的鏖戰,最後在一個轉身中,衛衛突然用尾巴猛擊狼的眼睛,每一下都擊中要害,最後狼慘叫一聲,趴在地上,而衛衛則把尾巴驕傲地舉起,像得了金牌的世界冠軍高高地舉起手臂。
老衛衛最可愛的地方,還不在於它的勇武,而在於它決不亂叫。它在門外巡邏,倘若是月明風清的時刻,它就喜歡獨自奔突,但決不叫出聲來,在漆黑的時刻,它則伏在洞口注視和聆聽著屋外的世界。它天生敏感,負責任,不貪睡,或熟人,或陌生人,或攜帶武器的盜賊,它都會做出很準確的判斷,從來也不會在沒有看清楚過客的臉孔時就叫喚起來。如果能聽懂狗的語言,就會明白它很少空話與廢話,倘若有叫聲,一定是重要的信號。對於野獸,它的敏感、判斷力和勇氣,更讓奶奶喜歡。在它守衛家園的年代,我的故鄉布滿原始大森林,巨大的古榕和古鬆覆蓋著我家屋後的山巒,那裏常常有老虎、豹子、猴子、野豬出沒。因為我家正處在山腳下,所以老虎常來偷襲豬羊和家禽,也因為常有野獸騷擾,所以我爺爺和他的同輩鄉親,家裏都有獵槍,而老衛衛則起
了獵犬的作用。奶奶說,老虎身上有一種類似臭蟲的味道,而衛衛對這種味道非常敏銳,當老虎還在兩公裏之外,衛衛就能聞出這種味道。而一旦嗅到這種味道,它就會狂吠起來,在屋裏狂奔,並朝著正在鼾睡的爺爺大叫,一直叫到爺爺驚醒了,拿起獵槍。我爺爺從不輕易傷害老虎,不得不鳴槍時也隻是為了把老虎嚇跑。有一天夜裏,一隻顯然是很年輕的花斑虎,剛剛走出我家對麵的小叢林,衛衛就瘋叫,大約是這種叫聲惹得小老虎生氣了,它偏偏一直順著聲音奔來,一直闖到衛衛的洞口,於是,它們就在不到一米長的花崗岩門洞兩端互相吼叫,咆哮,一時吼聲雷動,把村子裏的人全都驚醒。我爺爺和奶奶的眼光穿過洞口看到老虎憤怒的臉和像鋼針一樣豎起的虎須,仿佛就在噩夢中,而老衛衛一點也不驚慌,隻用堅定的吼叫迎接洞口那邊另一強大生命的挑釁,雙方持續對叫了大約一個小時,直到彼此都筋疲力盡,聲音嘶啞,小老虎才怏怏地退入我家屋後的大森林。
那天晚上之後,老衛衛名揚全村,連狗們也知道,一見到它,都敬佩地看著它,向它行注目禮。從那天之後,它更是難得一叫,假如見到野豬,它便像鷹一樣飛撲過去,用不著發出聲音,就把野豬捕住。奶奶說,有老衛衛醒著,我們就可放心大睡。
老衛衛死時,我爺爺和奶奶都很悲傷,親自把它厚葬於西北坡的茶園裏,那裏很安靜。據奶奶說,自從老衛衛安葬在那裏之後,再也不見野豬的蹤跡,顯然,老衛衛的鬼魂也是很有威力的。
老衛衛死後,我爺爺不再養狗,由我伯伯養了一隻老衛衛和鄰村一隻很伶俐的小母狗交配而生的小黃狗,這就是衛衛第二。
因為這是老衛衛下的種,所以奶奶對衛衛第二開始也喜歡,並希望它能保持父輩的遺風,但是,她很快就失望了。奶奶告訴我,使她反感的還不在於它身上幾乎看不見父輩的英姿,更重要的是它有幾個致命的弱點:一是喜歡亂叫,一聽到村子裏有狗叫的聲音,就立即跟著叫。盡管這不隻是它的缺點,而是整個村子一代狗族共同的缺點,即無論哪一隻狗先叫起來其他的狗必定跟著叫。有一天晚上,爺爺奶奶正在做愛,衛衛第二竟瘋叫起來,把爺爺奶奶嚇得連滾帶爬地端起獵槍,結果,什麼蹤影也沒有,我爺爺安靜下來後,才知道這是因為小河那邊的狗在叫,衛衛第二隻是胡亂響應。另一個使我奶奶不喜歡的缺陷,是它和老衛衛相比,胃口變得很大而膽子變得很小。胃口大,無非是貪吃,多做一點飯也就罷了。而膽子小則使人厭惡。它一聽到遠山的虎吟,足有五公裏
距離的虎吟,就立即往狗洞裏鑽,鑽得像隻泥鰍,而且嚇得直哆嗦。怕老虎還說得過去,有時連野豬也害怕。據奶奶說,他開始也曾向野豬衝擊,但被野豬狠狠刺了一回之後,一見到野豬,便立即鑽入狗洞,然後在洞內朝著野豬亂叫,而野豬總是蔑視它的空喊,從從容容地挖掘我家田裏的地瓜和芋頭。還有一點使我奶奶不喜歡的是它的尾巴已沒有力量,隻能用尾巴欺負我家的母雞和母鴨,但有一次當它正在用尾巴彈打著母雞時,一隻憤怒的公雞衝過來朝著它擺開陣勢,它不僅不敢迎戰,反而又像一隻泥鰍似的從狗洞滑出去,鑽到我家對麵的土屋和一隻長得很乖巧的小母狗調情。
衛衛第一和衛衛第二我都沒有見過。到了七八歲的時候,才見到衛衛第三。據奶奶說,衛衛第三和老衛衛的血緣關係是很清楚的,我奶奶腦子中狗族的家譜一點也不糊塗。可是,使我奶奶生氣的是,衛衛第三明明是老衛衛的血脈骨肉,卻一點也沒有祖父的骨骼和風度,隻有漂亮的臉蛋和漂亮的尾巴。
使奶奶更生氣的是它連衛衛第二都不如。衛衛第二雖然聽到村子裏的狗叫喚時必定會跟著叫喚,但叫喚時還是認真地站在洞口,而衛衛第三則總是懶洋洋地蹲著,隻做叫喚狀,聲音雖大,但總是閉著眼睛瞎叫,響應別家的狗叫隻是一種本能。更使奶奶厭惡的是,它的尾巴雖然漂亮,但老是自我欣賞,在曬穀場上,我奶奶好幾次看到它翹著尾巴得意地轉圈,顯然是在欣賞自己的尾巴,竭力想親吻自己的尾巴。它拚命把脖子往後擰,而尾巴拚命往嘴邊靠,但始終沒有接吻上,隻是轉圈。看看衛衛第三彎弓似的尾巴,奶奶已很不舒服,偏偏它又拚命地搖擺,對任何施舍給它一點食物的人都要叮叮當當地搖晃幾陣。而對那些不能給它東西吃的人,特別是衣衫襤褸的過路人,它總是突然收起尾巴的舞蹈,然後衝到這些窮人的麵前大叫,做種種挑釁狀,這個時候,我奶奶總是忍無可忍地舉起手杖,而衛衛第三機靈至極,立即就鼠竄而逃,徹頭徹尾全是狼狽,祖輩的堂皇與驕傲丟失得幹幹淨淨。
奶奶去世之後,我隨後也離開故家到別處讀書了。十幾年中,中國社會風風雨雨,狗的命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當我一九六三年大學畢業後回家鄉去的時候,衛衛已進入第四代了。
我在堂哥家見到第四代衛衛。堂哥指著一隻怯生生的龜縮在牆角下曬太陽的小黃狗說:這就是衛衛。我簡直不敢相信。怎麼這樣猥瑣?怎麼眼裏全是怯生生的乞求憐憫的光波,它蹲在陽光下的草堆裏,身邊是一隻打鼾的豬。看到我注視著衛衛,堂哥朝它叫
了一聲。衛衛第四聽了主人叫喚,如夢初醒,輕輕地應了一聲,聲音竟像綿羊,那甜蜜與溫順把我嚇了一跳。它悻悻地跑到我們麵前,眼睛仍然是怯生生的,當它站在我麵前時,我才發現它一直把尾巴夾得緊緊。我一向討厭夾著尾巴的狗,為了讓它走開,我把手上的一塊吃剩的饅頭扔到門口,希望它在往前奔跑的時候能揚起尾巴。沒想到,它朝著那塊饅頭跑過去的時候,尾巴仍然夾得緊緊,顯得非常馴服,非常本分,跑起來也像一隻羊。
我問堂哥,它為什麼總是夾著尾巴,堂哥說,全村的狗都這樣。我更驚訝,為什麼會這樣?他說:前幾年開展了幾次打狗滅狗運動,殺了許多狗。運動過後幸存下來的狗都嚇破了膽,全都夾起尾巴,見到陌生人就趕快逃走。“連搖尾巴也不會了嗎?”正在追問中,夾尾巴的衛衛剛吞下那塊饅頭,並朝著我搖了幾下尾巴,可是,立即又把尾巴收回,又夾得緊緊。
看到這個樣子的衛衛,我滿心不舒服,覺得奶奶所說的“一代不如一代”真的說中了。可是,我還是不甘心,還期待夾著尾巴的衛衛有狗的生物功能,便問堂哥:家裏有它,還是放心一些吧?堂哥笑著說:咱家鄉的大森林砍光之後,也沒有老虎豹子了,連野豬也沒有,沒什麼不放心的。我們家家都窮,也沒什麼可偷的。不過有衛衛在總是熱鬧一些,它不分熟人生人,不分好歹,反正總是胡叫,村裏的狗一叫它跟著叫且不說,連烏鴉叫喜鵲叫的時候它也常跟著亂叫,生命秩序有點混亂,而且叫的樣子很難看,一伸一縮的,很像烏龜。不過,它也有許多長處,據堂哥說,它天生很講衛生,睡眠相當準時,不僅夜裏睡,白天也睡,尤其是午睡更少不了,很像人。
瞬間
草地
玩屋喪誌
學開車
征服蒲公英
SHENGHUOXIAOPIN
讀
文
海
存
瞬 間
在芝加哥大學的校園,已經曆了第二個秋天。
兩個秋天都來得非常突然,都在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時候突然展示在我的麵前。
今年的秋天是在一個周末來到的。昨天,屋前的大樹還在陽光下閃著綠,而夜裏一陣秋風之後,今天早晨,卻突然滿樹是黃黃紅紅的葉子。有些葉子還在枝上抖擻,有些葉子則已開始了第一次秋的飄落。在依舊蒼翠的草地上,已有第一群秋的使者。
秋是在一刹那間到來的。就在一瞬間裏,生命更換了一個季節,世界呈現出另一種風貌。我既沒有為夏天的消失而傷感,也沒有為秋天的突然降臨而狂喜,隻是驚訝於昨天與今天之間的一瞬。神奇的一瞬,改變了大自然生命形式的一瞬。瞬間的魅力,常帶給我永恒的激動。
我想到,人的生命也如大自然的生命一樣,常在瞬間完成了精彩的超越,生命的意義就蘊含在一刹那的超越之中。在一刹那間,生命突然會奇跡般地湧出一個念頭,一種思想,一股激情。這種不知來自何方的念頭與情思,強迫你立即做出判斷和抉擇。在那一瞬間,你並沒有意識到此時此刻的判斷和選擇如此重要,然而,正是這一時刻的選擇,使你的生命意義和生命形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動。也許,就在這一瞬間,你的靈魂已經跪下,成為魔鬼的俘虜和合作者;也許就在這一瞬間,你的靈魂往另一方向飛升,穿
越了龐大的痛苦與黑暗,甚至穿越了殘酷的死亡,實現了靈與肉的再生。這一刹那,就是偶然,就是命運。
我常常感到瞬間的神秘。瞬間有一種難以描述也難以測量的力,可以摧毀一切,包括摧毀堅固的秩序和被稱為“必然”的許多龐大的規範和權威,也可以摧毀自己在內心中營造多年的全部精神建築。然而,這種力也會把智慧之門突然打開,讓生命增加許多奇氣。很多長久折磨過我的困惑和許多長久煎熬過我的書本上的難題,就在瞬間消解了,明白了。我覺得自己對於自身的存在和自身之外的其他無窮存在的領悟,就實現於瞬間之中。
瞬間,還常常改變自然時空與現實時空的程序,使過去、現在、未來,全躍動在我的思緒裏。瞬間中,我可以馳騁於古往今來的滄桑之中,感悟到生命的短暫,也感悟到生命的永久。近代大哲人海德格爾關於存在與時間的學說,最初是否也發生在瞬間的感悟之中呢?他對宇宙、社會、人生暫時的關懷和永久的關懷,以及兩種關懷之間的思辨,是否就在一個頃刻之中萌動呢?
我常常感到我的周遭到處是圍牆,我就生活在圍牆的籠罩之中。然而,就在一刹那間,我突然會完成一次勇敢的突圍和穿越高牆厚壁的嚐試。此時,我沒有意識到危險,更沒有意識到死神已逼近我的身邊。隻是在這一瞬間過後,我才意識到危險已被我戰勝,死神已被拋在遠處,我的生命已獲得了一種新的證明。我為自己高興,並感到生命並不脆弱,就像從夏樹飄落而下的葉子,不是死亡,而是進入厚實的大地給秋作證。秋是美麗的,值得我為她作證。
當我發現自己沒有被他人他物所確定的時候,真是高興,因為我知道被確定的生命是沒有活力的。隻有不被他人他物所確定的生命,才有屬於自己的綠葉、黃葉與紅葉,才有屬於自己的生長、發展、飄落以及再生的故事。我真高興,我將繼續經曆許多突然降臨的春夏秋冬和突然而來的一刹那。既然能看到瞬間的飄落,就能看到瞬間的萌動和瞬間的大複蘇。瞬間雖然無定,但我信賴它。
草 地
在芝加哥大學,除了喜歡到圖書館之外,就是喜歡看看校園的草地。
校園內到處是草地,其實,校園外也到處是草地。然而,我就喜歡看看,已經看了兩年了,還是喜歡看看。
草地上除了青草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我的根在故國的土地上紮得太深了,不容易喜歡異邦,然而,我卻很喜歡異邦的草地。
我在西方的享受,就是看看這些草地,這些青青的、青青的草地。
我愛躲在屋裏讀書,讀得累了,突然會想起,屋外是一片草地,登時就有點精神。一旦走出門口,聞到草香,就更有精神了。這種體驗多了,才意識到草地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天天在給我注入一種精神的液汁。隻要有草地在,我的生命就不會變成一片赤土。
記得童年時代的故鄉,也到處都有草地。可是,前幾年我回家鄉時,才知道草地和森林都消失了。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故鄉被剝了一層皮。
在北京生活,因為很難見到草地,就在自己樓前小院裏種了一些小草。可是,街道委員會的老太太們組織大掃除時,總是把它拔得幹幹淨淨。在京城裏散步,總覺得缺少點什麼。到了美國之後,才意識到是缺少草地。
我的生命太需要草地了。如果故國也到處都有草地,天天都可以看看草地,我的心境一定會安靜得多。對於我,這些飄動的小草,比挺立的旗幟還重要。
夏日裏,我更離不開草地。晚飯後我一定要到草地上坐坐,看看,想想。坐在草地上,想什麼都特別順暢。
對著眼前的青青翠翠,我想到,人生其實也很簡單,隻要有一簞食,一瓢飲,一片草地,就可以生活得很有味,用不著那麼激烈,那麼多憂煩,更用不著那麼多旗幟、火
藥和無謂的喧囂。
玩屋喪誌
買了新房子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處於快樂的亢奮之中。
搬進來的前一天晚上,我就獨自上街買油漆,然後連夜把屋內四間房的牆壁全部刷新。速度之快,叫菲亞和小蓮大為驚訝。對著看呆的妻子和女兒,我驕傲地說:在五七幹校鍛煉那麼多年,不是白活的。但是,說實在話,在幹校的幹勁,從來沒有這麼大過,更沒有這麼興奮地幹過。
刷完牆壁之後,我們就搬家。搬家之後,就忙於買家具,裝拚書架、櫥櫃、桌椅,速度之快又令妻子女兒驚訝。盡管快,大約也花去兩個星期的時間。屋內的事忙完之後,便沉醉於修整陽台和草地。
好友呂誌明勸我,陽台最好還是開春之後再修。可是,我心急,從窗門看到陽台上的舊欄杆,總覺得礙眼。一座新房子怎麼可以容忍這麼一座破陽台,於是,在冬日裏就著手改造修整陽台。為了修整,我又購買了各種工具,從斧頭到鋸子,從鉗子到鑽頭,僅僅釘子,就有十幾種類型。誌明兄原是物理學博士,現在已是專家了。他順應我的意願在冬日裏和我一起改天換地。他心靈手巧,我在他的指揮下做著小工,時而鋸木頭,時而取釘子,時而上街買零件,也忙得渾身是汗。最後一道工序是粉刷,我們選擇的是淡橘紅色。這時,我又拿出五七幹校學到的全部本領,把陽台仔仔細細地重新刷了一遍。科羅拉多冬日的陽光特別明亮,嶄新的陽台在陽光下發出淡紅的光焰,像在燃燒。看著自己製造出來的陽台,我簡直高興極了。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創家園的作品,比年輕時發表第一篇詩作還高興。誌明兄回家後,我獨自對著窗口欣賞自己的作品,欣賞了好久,愈看愈高興,夜幕降臨了,我才感到肚子餓了。那些天,我真的廢寢忘食,飯都顧不得吃,哪能顧得上讀書寫書。
修整完陽台,便進入修整草地。草地上的雜草要除,樹要剪枝,菜地要開墾,還要買肥料和種子,春天到來時更是忙極了,滿地是蒲公英的小黃花,千朵萬朵,要一一拔掉,但不管什麼活,樣樣都使我沉醉。這時我才知道,修建自己的房屋和草地會上癮,一上癮,才知道原來自己更愛體力勞動。寫作真辛苦,還是幹點體力活痛快。當初不知道為什麼會走上寫作這條痛苦的迷途,當初為什麼不選擇修房子、修陽台和修草地這條金光大道?如果不是誤入歧途,怎麼會天天陷入爬格子的苦役中?愈想幹得愈歡,但也愈想愈不對頭。幸而突然想到李澤厚的話,人一上癮就異化,抽煙、賭博,看《紅樓夢》都會異化。我這會兒也異化了。倘若不是異化,怎麼會整整三個月,什麼書都不想讀,什麼字都不想寫,隻想刷牆、種菜、拔蒲公英。古人說,“玩物喪誌”,我在這些日子不正是“玩屋喪誌”嗎?
盡管意識到這一點,還是控製不住自己,還是一天到晚牽掛著草地,而且一走到草地上就高興。好幾回大女兒劍梅從紐約來電話找我,小妹妹告訴她:爸爸又在enjoy草地了。大女兒才開始著急,並很認真地說:爸爸,你真是徹頭徹尾的無產階級。人家有產階級才不稀罕那一點小房子小草地呢。你還是趕緊坐下來讀書寫作吧,別在屋裏地裏愈陷愈深。大女兒喜歡教訓人,可這回,她的教訓倒使我愣了一下,然後便覺得這個聰慧的家夥擊中了我的要害。真的,我是個無產者,而無產者一旦擁有財產,便把財產捏得緊緊,比資產者還興奮。這也難怪,受貧窮折磨得太久了,身上一無所有的痛苦記憶太深了,反而更知道擁有的重要,於是,有了財產之後便緊緊地擁抱住財產。想到這裏,不覺笑了出來,悟到無產者真的並不是天然的無私者,迷信發財的資產者不對,迷信無財的無產者也不對。
經女兒提醒,我才慢慢又坐了下來,隻是,像個剛剛戒煙的人,總還是有點煙癮,所以又是一兩個月,寫作不太專心。在想到“真理”時總要想到房子。總覺得任何人間真理都與吃飯和住房有關,實在沒有出息。
學開車
聽說我學會開車,許多朋友都很驚訝,消息竟然傳到北京、香港和溫哥華,我一連收到好幾個電話:“你真的會開車了?”其口氣均像是聽說我要駕駛宇宙飛船上天了。去年夏天,三弟賢賢一家來探親,我開車到丹佛國際機場去接。弟弟見到我會開車,禁不住想笑,在他看來,我坐在駕駛盤前的形象是滑稽的。其實,我自己也幾乎不敢相信。我對自己有許多期待,但學會開車,絕對是超乎對自己的期待。
朋友和兄弟都知道我的操作能力實在太差,在五七幹校時,大家都學會理發,就我學不會。而所以學不會,是沒有一個朋友願意拿他們的頭發讓我試驗,他們都不相信笨手笨腳的我會學會理發。後來我學會騎自行車也幾乎被視為奇跡。這些經驗使我在思考主體結構時變得很具體,我把人的主體結構大致分為三個係統,即認知係統,情感係統,操作係統。有的人認知係統很發達但情感係統不發達,如某些理論家。柏拉圖大概就屬此類,所以他崇尚哲學家而排斥詩人,主張精神戀愛。有的則情感係統發達而認知係統不發達,如某些神經質的歌星。有些則是認知係統、情感係統發達而操作係統極差,例如好些科學家都不會修汽車,更不用說詩人了。難怪毛澤東要嘲笑知識分子五穀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這固然是事實,但嘲笑是沒有理由的,因為人確實有主體結構上的差異。我就是屬於操作係統極不發達的人,但特別崇拜認知、情感、操作都很發達的“完人”,可惜這種完人難找。
要教會我這樣的人學會開車實在不容易。足足有兩個月,東亞係裏的朋友,從教授到研究生,唐小兵、陳戈、王瑋等輪番教我。他們不但有好的方法,而且有耐心和勇氣。我自己更需要耐心和勇氣。當陳戈第一次把我硬帶上高速公路時,我不但緊張得滿身是汗,而且很有一點悲壯感。那天夜裏,我夢見自己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為革命獻身的刑場,當了烈士。
教練們最後一項課程是準備考試(路試),拿執照。他們說,美國的警察頭腦簡單,每次路試都是那幾條道。於是,他們就帶我在那幾條道上反複練習,哪處左拐,哪處右拐,我均記得清清楚楚。可是,考試那天的美國警察頭腦並不簡單,他一開始就指令我往東開去,與我準備好的往西開的路徑正相反。這一下我可心慌了。不過很奇怪,在慌亂中,我竟然按照警察的口令,在一條陌生的路上順暢地東奔西馳,最後又糊裏糊塗地回到原點上。車子剛一停下,我便高度緊張,等著警察宣布我是否通過,簡直像等待宣判。“你通過了。”“什麼?我沒聽清,請重複一遍!”“你通過了!”美國考官不耐煩了。我高興得緊握黑人考官的手,連聲說謝謝謝謝。
拿了駕駛執照回家,我立即遞給母親和妻子看,而且連聲自我讚歎:“真厲害!真厲害!”看到我不斷讚美自己,母親用奇怪的眼睛盯了我一下,我知道她在說:怎麼這樣自誇個沒完,寫那麼多文章也沒這麼得意忘形過。
我真的有點得意忘形了。立即帶著妻子在Boulder城裏繞了一圈,然後又在通往丹佛的高速公路上奔馳:真是不可思議,一切都變了,道路怎麼變得這麼有魅力?Boulder城怎麼變得這麼小?落基山怎麼變得這麼近?我的手腳怎麼變得這麼靈活?這雙腳完全可以駕馭自己的命運,完全可以駕馭自己的明天和未來,愈想愈得意。看到得意忘形的我,坐在身邊的妻子提心吊膽地說:“超速了,小心被警察抓走!”回家之後,我才發覺自己一身熱汗,而妻子卻是一身冷汗。
征服蒲公英
我所能感受到的植物世界,生命力最強大的,在樹類中要算榕樹;在花草類中,則要算蒲公英了。
我的故鄉到處都有榕樹和蒲公英,一者向天空發展,一者向大地蔓延,這兩種生
命,均震蕩過我的靈魂。榕樹的強大我早就知道了,所以寫了《榕樹,生命進行曲》。而蒲公英的強大,則剛剛體驗到。
去年初冬,我在科羅拉多的大學城Boulder購買了一座房子。隨著房屋而來的是屋子後院足有三畝地之大的草園,草園上還有七八棵大樹。冬天的草園經常被白雪覆蓋,一到春天,被雪水泡浸了一個隆冬季節的青草立即抬起頭來並瘋狂地生長,到了三月間便是一片濃密的翠綠。可是,剛被大地的青春所陶醉的我,在一個清晨裏卻大吃一驚,發現草地上到處是星星點點的小花,像天上突然灑下的星光。我本能地揉揉剛蘇醒的眼睛,懷疑這是夢境。這時,站在陽台上的妻子也喊叫起來:看,蒲公英,滿園的蒲公英黃花。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相信,和青草爭奪土地的正是我熟悉的童年的夥伴。沒想到,它的足跡也遍布天下。哪裏有土地,哪裏就有它金黃色的生命。
我開始還覺得在草地上有蒲公英點綴也很不錯。可是,鄰居Dan,一個極為勤勞的美國人,他告訴我,要趕緊除掉這些蒲公英,否則過些天,它就會結子,經風一吹,滿園都是它的野花,園子就要成為廢園。聽到“廢園”一字,我渾身一震。童年夥伴的破壞力這麼大嗎?它能很快就把柔美的草地變成廢墟嗎?我將信將疑,隻繼續寫著我的文章,並沒有立即去對付它們。過了幾天,蒲公英果然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迅猛發展,蓬蓬勃勃地蔓延到草地的每一個角落,這真真是奇跡般的星火燎原。而且果然有一大群的蒲公英已抽出一個個小球似的花穗,每一穗上都掛著密密麻麻的白花子,它們正在微風中搖曳,等勁風一到,它們就會撲向大地,開始鋪開第二代。第一代還風華正茂,第二代便如此躍躍欲試,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蒲公英呀蒲公英,我過去怎麼沒有發現你這種發展生命的強大性格。
我決心征服蒲公英,為了我心愛的花園,為了我心愛的綠草地。於是,我發動妻子、小女兒和我一起投入拔除蒲公英的戰鬥。我們把園地分成幾片,逐片拔除,各個擊破。拔了兩天之後,妻子和女兒均腰酸腿疼叫苦不迭。她們退出戰場後我隻好孤身奮鬥,近乎瘋狂地繼續我的征戰。
這場征戰真是苦戰。蒲公英的數量之多完全出乎我的想象,多得驚人,拔不勝拔。我一邊拔,一邊想起故鄉的散文詩人郭風,他是蒲公英最熱烈的歌者,早就謳歌過這一倔強的生命。可是我卻忽視他的聲音。當他告訴人們這一貌似弱小的生命其實是難以戰勝的生命時,我以為他不過是在作浪漫的戲語,而今天,我終於對他的提醒有所領悟,
他謳歌的確實是一種無比強悍的生命。
經過三天的鏖戰,我鬆了一口氣。第三天清晨,我欣賞草地時,心曠神怡,覺得勞動確實是美麗的,至少帶來美麗。蒲公英雖然強悍,但畢竟是可以征服的。我在陽光下坐著,充滿征服者的驕傲。
可是,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在一場大雨之後,又是一個清晨,我又見到三個星期前的景象,後園又是一片金黃色。我立即意識到,新一代的蒲公英仰仗著陽光雨水又崛起了,隻是沒想到,崛起得這麼迅猛,我的征服的驕傲尚未舒展它們就這樣向我表明它們的不可戰勝。
我去請教Dan,他告訴我,這麼多的蒲公英拔是拔不完的,要去買農藥,而且要在雨後蒲公英的葉子還帶著水珠時灑藥最有效。我和妻子立即就去買農藥並買了一輛灑農藥的車子。這部深綠色的小車簡直是我的坦克。駕著坦克,我在草地上馳騁。大約是著意要和這大自然的頑強生命較量,我灑得很多很重。此後幾天,我看到藥物可怕的殺傷力,大片大片的蒲公英枯萎下去,長得最密集的北角,簡直遍地橫屍。生命再強悍,也擋不住這種殘酷的化學武器,我又一次升起了征服者的驕傲。
由於下藥過量,有幾個角落的青草和蒲公英一起被殺死,出現了一片枯黃,翠綠的草地仿佛長滿瘡疤。這使我更加憎恨蒲公英,這種憎恨甚至波及我所喜愛的故鄉散文詩人。不正是他所謳歌的頑劣者,破壞了我眼前這一片如歌如畫的天堂嗎?
不過,灑藥之後,我就放心了。放下的心收攏起來後便專心去照顧青草,每個周末都開著拖拉機刈一遍青草。夏天來到時,我幾乎天天噴水,房子的舊主人留下一套自動噴灌水係統,我不怕花錢,隻要草長得好就高興。可是,就在青草茂盛,草地展示一片生機的時候,我再次非常懊喪地發現,蒲公英又在青草叢中複活而且也跟著長得十分繁茂。它們竟然沒有死,竟然從地底再次洶湧而出。這一回,它們不開花,隻是夾在青草裏生長,而且是新一輪的狂生狂長。這一次蒲公英的複活與再生,動搖了我的意誌。我對妻子說:蒲公英拔不勝拔,不理它了。妻子說:“聽說要灑五遍農藥才行,你隻灑了一遍就泄氣。不要忘記Dan的話,任它生長,草園可就真的變成廢園了。”
一提起廢園,我又急了。不能接受失敗和失敗後的廢墟,於是我又投入新一輪的戰鬥,可是,這一回,我再也沒有雄心消滅它們了。我意識到,這一童年的夥伴與另一夥伴——榕樹一樣是不可戰勝的。而且,我想起了卡夫卡的話,這句話早已爛熟於心中,
但此時的聲音變得非常響亮: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生命是難以被消滅了,因為土地是永生的,附麗在土地上的生命也是永生的。這一年多,我每次走到草地上,總要想起卡夫卡的這句話。真的,大地是不可征服的,附麗於大地的生命也是不可征服的。聯想起這些年自己走過的路,想到那些想征服我的人都失敗了,而我想征服另一種生命,也失敗了。這些失敗的記錄恰恰顯示生命的勝利:無論是龐大如榕樹還是微小如蒲公英,生命都是一支不可征服的進行曲。
《獨語天涯》自注
《山海經》的領悟
紅樓悟語五十則
《雙典批判》三十則
WUYU
讀
文
海
存
《獨語天涯》自注
1
我喜歡何其芳年輕時的詩文,尤其是他的《畫夢錄》,出國之後,我常望著高遠的天空和低回的雲彩,想起其中的名篇《獨語》和它的畫夢般的句子:昏黃的燈光下,放在你麵前的是一冊傑出的書,你將聽見裏麵各個人物的獨語。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借用老詩人“獨語”的概念和它的如夢如畫的詩意,我穿過曆史耀目的長廊,又一次展開心靈之旅。
2
漂流之夜。沒有圓月,沒有星鬥,於幽暗中我什麼也看不見。然而,因為獨語,我感到肉眼看不見的兄弟姐妹就在身邊,百種草葉與萬種花卉就在身邊,遠古與今天的思想者就在身邊。黑暗企圖淹沒一切,但我卻聽到暗影深處和我共鳴的輕歌與微語。於
是,我在虛無中感到實有,在烏黑中看到薄明與亮色。
3
漂泊者用雙腳生活,更是用雙眼生活。他用一對永遠好奇的童孩眼睛到處吸收美和光明。哲人問:小溪流向江河,江河流向大海,大海又流向何方?我回答:大海流向漂泊者的眼裏。歌德在《浮士德》中說: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觀看。真的,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觀賞大千世界與人性世界的無窮景色。所以,在我的《遠遊歲月》與《獨語天涯》中,一直跳動著喬伊斯的這句話:漂流就是我的美學。
4
英國思想家卡萊爾說:未曾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日本文學批評家鶴見佑輔在他著寫的《拜倫傳》序言中引述了這句話。
我曾經在最愛我的祖母逝世時哭過長夜,曾經在故鄉的大森林被砍成碎片時哭過長夜,曾經在看到慈祥而善良的老師像牲畜一樣被趕進牛棚時哭過長夜,曾經在殷紅的鮮血漂向大街時哭過長夜,曾經在被拋入異邦之後麵對無底的時間深淵哭過長夜,我還經曆了一輪又一輪的煉獄,胸中擁有許多煉獄的灰燼。我應當擁有獨語天涯的資格了。
5
像那些在荒漠沙野中身陷孤獨的求道者,我常對自己提出的問題是:“我還能做什麼?”尋找答案時,想起了尼采的話:真理開始於兩個人共同擁有的那一刻。可是我隻有一個人。然而,我立即想到:主體多重,我不僅是一個現在的自己,而且還有一個過去的自己和未來的自己。分明是三個人。我可以和他們對話,可以和他們共同擁有真理起程的時刻。
6
在大滔滔的既往與未來的合流之中/在永恒與現在之中/我總看到一個“我”像奇跡似的/孤苦伶仃四下巡行——這是泰戈爾的詩句。
我看到的自己也是孤單的身影,踽踽獨行在宏觀的曆史大道與微觀的現實羊腸小路上,獨語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間維度上。雖是無依無靠,無著無落,卻與滔滔大浪共赴生命之旅,在莽莽蒼蒼的大宇宙中,與神秘的永恒之聲遙遙呼應。於是,盡管獨行獨語,卻擁有四麵八方,古往今來,身內身外。
7
心靈之窗敞開著,麵對著共存的一切:太陽與墓地,存在與時間,洪荒與文明,星鬥與小草,嬰兒宇宙與孩提王國,羅馬古戰場與阿芙樂爾號炮艦,柏拉圖的理想國與奧斯維辛集中營,荷馬的七弦琴和喬伊斯的意識流,中國的長城與博爾赫斯的迷宮。在思想的漫遊中,我時而與堂吉訶德相逢,時而與哈姆雷特相逢,時而與賈寶玉、林黛玉相逢,時而與達吉雅娜與洛麗塔相逢。衝鋒、猶豫、迷惘、憂傷,不同顏色的獨語,我都能傾聽,而對於我的獨白,他們難道就隻有沉默嗎?
8
丹麥哲學家、存在主義先驅克爾凱郭爾在《非此即彼》書中寫道:“你知道我很喜歡自言自語。我發現,在我的相識中間,最有意思的就是我自己。”我相信北歐這位大哲人的話,因為他擁有自己的語言,那是他存在的第一明證。可是,二十年前,我絕不敢承認這句話,因為那時候我丟失了自己的語言。喪失個體經驗語言,隻會說黨派和集團的語言,這不是真的人,而是一隻鸚鵡,一個木偶,一副麵具,一堆稻草,一顆螺絲釘,一台複印機,一條牛,甚至是一隻蜷縮在牆角時而咆哮時而呻吟的狗。
9
九年前的那個夏天,烈日幾乎把我的體力蒸發盡了。在疲憊中,我覺得自己的身上什麼也沒有剩下。對著天盡頭那灰蒙蒙的落日,我突然產生一種“驚覺”,這也許就叫做“頓悟”。我想到,頭一輪的生命終結了。過去,我曾經索取過,得到過,而我也努力償還,以致最後為了孩子站在烈日的曝曬下呼喊。我能給予的都給予了。我不再欠債。我已從沉重的債務中解脫。這是生命的大解脫。一陣大輕鬆如海風襲來。輕鬆中我悟到:此後我還會有關懷,然而,我已還原為我自己,我的生命內核,將從此隻放射個人真實而自由的聲音。
10
驚覺之後,我在鏡子前看到的自己是完整的,不是碎片,也沒有裝飾。這是生命的原版。母親賦予的生命原版,不再被剪裁、截肢、染汙的生命原版。美極了,葳蕤生輝的生命原版。這是神奇童年的心和手,這是自由歌哭的咽喉,這是叢林般的還帶著嫩葉清香的頭發,這是親吻過大曠野並播放著泥土潮味的嘴唇,這是能看穿皇帝新衣的眼睛,這是瞳仁,閃閃亮亮地正在映像每日常新的太陽。
我要在生命的原版上寫下屬於自己的文字。我的仁厚無邊的天父與地母,我愛你,我要獻給你最美麗的禮物:心靈的孤本,生命的原版,和天涯的獨語。
11
拒絕合唱。埋頭在山西高原上寫了《厚土》、《舊址》、《無風之樹》的李銳,突然抬起頭來說:拒絕合唱!這是一個寫作者在黃土高坡上的獨語,然而,它該也是,該也是一代驚覺者的獨立宣言。我要在宣言書上簽字,我要在簽字後發出更響亮的生命的歌哭,我要獨立咀嚼天地的精英然後獨自吐出我的蠶絲我的獨唱和可能的絕唱。合唱已吞沒了我的青年時代,我不能再把整個人生送到合唱裏,我已看清合唱的媚俗與空洞,我
已給合唱的指揮員發出拒絕的通知。
12
沒有拒絕,便沒有生活。沒有良知拒絕,不可能有良知關懷。而對黑黯與不公平,左拉發出的聲音是:“我抗議!”冰心發出的聲音是:“我請求!”請求是妥協性抗議,也不容易。我無法再麵向龐大的客體,但我可以要求主體發出聲音:“我拒絕!”至少必須拒絕謊言,失去拒絕能力,就意味著把自己交給撒謊的世界。
13
此刻,康德從他的林間小道散步到我的心間小道。依依稀稀,我聽到了他的獨語:“人之可貴,是他隻遵從自己所發出的法則。這些法則不是他人提供的,而是自己生產出來的。”這是康德對我的第一百次提醒。不錯,我的主體黑暗主體懦弱主體混亂匱乏都是因為我太崇尚他人提供的原則,遵從的結果隻有一個:隻能說他人的話,無法履行內心的絕對命令,包括天真天籟的命令。於是,正如天空失去星辰,我失去了地上的道德律。
14
窗外是穆穆的秋山,山中是娓娓的秋湖,窗內是雪白的書桌,桌上是素潔的稿子。沒有人幹預我、騷擾我。太陽隻給我溫暖與光明,沒有叫嚷;思想大師與文學大師們隻給我智能、思想和美,沒有喧囂。偉大的存在,無須自售。活著真有意思,活著可以和太陽、山川及人類的大師們交談。緊緊抓住活著的一刹那,一片刻、一瞬間。死了之後,太陽對於我沒有意義,大師的精深與精彩也不再屬於我。
15
層巒起伏的遠山,在繚繞的薄霧中屹立。夕陽還在,黑夜尚未完成它的大一統。我
又沉浸於寂靜中。我不僅看到寂靜,而且聽見了寂靜。易卜生在《當我們這些死者蘇醒的時候》一劇中,讓一個人物輕輕地問另一個人物:“瑪亞,你聽見寂靜了嗎?”如果這是問我,我要回答:聽見了,我聽見了群山孤嶺的寂靜,聽見了星漢銀河的寂靜,聽見了高原上大森林顫動的寂靜和雲天中兀鷹翱翔的寂靜,聽見太陽與小草在相依相托中愛戀的寂靜。寂靜不是死滅。寂靜是孕育。死亡是轟動,孕育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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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易卜生聽到了寂靜。所有天才的詩人與作家都能聽到寂靜。他們具有第二視力也具有第二聽力。這種聽力是偉大造物主賜予他們的內聽覺。貝多芬耳朵聾了的時候卻創造了人間最美的音樂,他顯然聽見了大寂靜中的大韻律。第二聽覺使大藝術家們從“無”中聽到“有”,從虛無與沉默中聽到潛在的大音,這是萬物萬有從“無”中遠遠走來的足音,這是正在孕育、正在誕生的足音。不論是從母親腹中走來的孩子還是從宇宙深處走來的星光,他們都能聽見其天樂般的情韻。唯有這些無聲中的有聲,具有永恒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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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拉·妃格念爾,我心目中最高貴、最美麗的俄羅斯女性。你出身貴族家庭,才貌非凡,本可享受人世奢華,卻偏偏同情窮人、投身革命坐牢二十年。你在自傳《俄羅斯的暗夜》中說:“孤獨與寧靜使人心神專注,更能傾聽過去的訴說。”人類精神寶庫中最豐富的部分,不是今天的訴說,而是過去的訴說,是從蘇格拉底、荷馬開始的偉大死者們的訴說,這些精神戰士的訴說鐫刻在書本上。書本沒有聲響。書海是一片大寂靜。
18
此刻,我聽到了“過去的聲音”,聽到了柏拉圖與亞裏士多德的訴說;聽到了康德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訴說;聽到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流
年》。他們的訴說是那樣冗長而深奧,我常常站在他們的門外。這回,孤獨與寧靜把我帶進門裏,我終於領略了他們的訴說。《尤裏西斯》的門檻,連福克納都覺得難以踏進,但他踏進了。他說:“看喬伊斯的《尤裏西斯》,應當像識字不多的浸禮會傳教士看《舊約》一樣:要心懷一片至誠。”孤獨、寧靜,至誠,這三者把我的心扉打開了,過去一切最深邃的獨白與對語汩汩地流入我的血脈,多麼美妙多麼迷人的過去的訴說嗬,可惜我傾聽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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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格念爾,當沙皇的王冠落地,當你所獻身的目標像東方日出,當人們都沉醉於革命的狂歡節之中,你還喜歡孤獨與寧靜嗎?寧靜與孤獨是逍遙之罪嗎?你會為狂歡節中的孤獨者與獨語者辯護和請命嗎?記得帕斯捷爾納克在《日瓦戈醫生》裏對著狂歡的人群說:個人的生活在這裏停止了。真的停止了嗎?應當停止嗎?革命注定要抹掉個人生活與獨自行吟的權利嗎?能回答我嗎?詩一樣美麗的革命家與悲劇創造者。
20
夜半時分,我推開了窗戶。窗外除了遠空中的幾顆疏星閃爍之外,全是無。無聲、無息、無歌、無曲,千山無語,萬籟無音,連長堤那邊的公路上也沒有喧囂,沒有笛鳴。寧靜壓倒一切。此刻,我意識到大寂靜的濃度。濃得像蜜,像酒。我聞到蜜和酒清洌的香味,並渴望吮啜。於是,我向空中伸出雙手,然後深深呼吸。我的思想除了需要鹽的泡浸之外,還需要蜜和酒的滋潤。偉大的、遼闊的北美大地,對於別人來說,也許意味著黃金,意味著白銀,而對於我則意味著蜜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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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有誰會像我這樣迷戀蜜和酒?天底下又有誰在痛飲一片虛無的液汁後又如此迷戀自己的獨存獨在獨思獨想獨歌獨訴獨言獨語?如果不是被群體的喧囂所愚弄,如果
不是當夠了被人操縱的布袋木偶,如果不是聽夠了以階級的名義革命的名義國族的名義發出的慷慨陳詞,如果不是看夠了用一千副麵具表演的曆史悲劇與鬧劇,如果不是連自己也說煩說膩了從一個模式裏印出來的話語,我怎能從睡夢中醒來,怎能知道夜半的蜜夜半的酒夜半的大寂靜如此清醇,一滴一滴都會激發我生命的自由創造與自由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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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遠離噪音。我的故家就在深山老林中。小時候,我害怕猛獸,但喜歡聽到山穀裏的虎嘯,那一聲聲雄偉,啟蒙了我的孩提時代的豪情。然而,我始終討厭蚊子的嗡嗡,這種噪音真會傷害人的靈魂。我少年時的浮躁,顯然是蚊子激發的。叔本華認為思想者最好是聾子。他厭惡噪音,以至埋怨造物主造出人的耳朵必須始終豎立著始終開放著是個極大的缺陷。如果耳朵可以自由開翕,隨時可以關閉,生活一定會美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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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上帝擔心人們沉醉於寂靜安寧的生活,會不思進取,才製造出撒旦來激活人的熱情。可是,我明明看到太陽是孤獨的,月亮也是孤獨的,它們無須魔鬼的刺激也天天放射光明。上帝何嚐不是孤獨的。隻有魔鬼才喜歡吵吵鬧鬧。
24
一直在構築一個屬於自己的精神故鄉,但是我的故鄉與周作人的那種“自己的園地”不同。我並未築起一道與世隔絕的籬笆,然後躲在籬笆裏談龍說虎,飲茶自醉,顧影自憐。我隻是在家園裏獨自沉思,而思索的根須卻伸向大地的底層與心髒,每一根須都連著時代的大歡樂與大苦悶,也連著鄉村、城市、大道、監獄和廣場。我的園地封閉著又敞開著,孤立著又漂泊著,躲藏著又屹立著。這不是風雪可以吹倒的茅棚草舍。
25
世界很大,人群熙熙攘攘,但無處可以傾訴。正如四周都是海,但沒有水喝。處於人群中的思想者就是處於滄海中的孤島。思想者的人生狀態注定是孤島狀態,能在孤島上翹首相望,作歌相和,便是幸福。
26
我喜歡獨自耕耘,遠離人群的目光。
美國作家愛默生說:“我愛人類,但不愛人群。”我的心與愛默生相通。人類整體是真實的,每一個體也是真實的,但一團一團人群的真實卻值得懷疑。
人群是什麼?人群就是“戲劇的看客”(魯迅語),天才的刺客,人血饅頭的食客,寡婦門前擠眉弄眼的論客;就是今天需要你時把你捧為偶像的喧囂,明天不需要你時把你踩在腳下的騷動。
27
人群不認識凡·高。此時他的畫價創下世界紀錄,可是他生前隻賣出過一幅畫:《紅色的葡萄園》。售出的場合是布魯塞爾的“二十人畫展”上。他創作了八百幅油畫和七百件素描,可是個人畫展是他死後兩年才舉辦的。
人群把活著的凡·高視為瘋子,把死後的凡·高視為神。真的凡·高活著時隻能對著天空與畫布傾吐,死後隻能在向日葵綽約的花影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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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如火的中午,一群黑鳥自遠處飛來,遮住了天空與太陽,然後飛進凡·高的眼裏。這之後,他完成了最後一幅畫:《麥田上空的烏鴉》。第二天,他仰望無底的蒼穹,
用手槍頂住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死在金黃色的麥田裏,離開了蒼白、冷漠、與美隔絕的人間。
給天才送行的隻有烈日、雲影和麥地上輕拂的風,之後還有他的七個親人和友人。凡·高的死與群眾無關,正如他的存在以及不朽不滅的圖畫,與群眾無關。
29
真理活在事物深處。它不是鬧哄哄的集體眼睛可發現得了的。它需要個人的眼睛去體察、去發覺,所以真理常常在少數人手中。群眾雖然占有多數,但未必占有真理。雨果曾經大聲地叫道:“站在多數一邊隨大流?寧肯違背良心受人操縱?決不!”(引自《雨果傳》第四三七頁,湖南文藝出版社)這是天才的拒絕。知識分子拒絕群眾比拒絕政權還難,所以許多知識分子都是民粹主義者。
30
生活在人群裏而要求得安全,就必須自己也是矮人。或者屈膝跪下,顯得比矮人還低;或者低下頭去,眼睛隻看自己的腳趾,這才平安。身上高於矮人的部分都是禍根,如果高出整整一個頭顱,脖子可能會被砍斷。然而,必須有敢於不怕削去頭顱的大漢在社會中站立著,社會才有活力和境界。有人批評過日本,說它是一個沒有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的希臘,但是,近代的日本出現了福澤渝吉、伊藤博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日本人可以反駁批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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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的詩吟:我的無法收買的聲音,是俄羅斯人民的回聲。普希金愛俄羅斯人民,但不愛一團一團的人群,也不奢望人群會聽懂他的聲音,於是,他又說:“在冷漠的人群麵前/我說著/一種自由的真理的語言。/但是對凡庸愚昧的人群來說/可貴的心聲卻可笑到極點。”
人群的評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貴的心聲。
如果死亡不能把我從宇宙中趕走,那麼,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留下了未曾背叛自己的真實的個人的聲音,和統一的聲音不同的聲音,從強大的集體聲浪中跳出並存活下來的聲音。
32
十幾年前,我寫作《愛因斯坦禮讚》時,筆下情思洶湧,仿佛有神靈在搖撼我的身體與靈魂。愛因斯坦就是神靈的使者,他到地球上告訴人類許多真理,還告訴我一個真理:人,隻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人到世上,是塵埃的偶然落定。生命終結,即塵埃飄走。
愛因斯坦給我一種眼光:從宇宙深處看人的極境眼光,從無窮遠方觀察自身的莊子式的“齊物”眼光。這是偉大的人文相對論。這種眼光使我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使我心誌昂揚但又擺脫人間自大的瘋人院。
《山海經》的領悟
1
當八十年代中期中國作家在尋根的時候,我無所作為。因為我早已清楚我的根在《山海經》裏,在那個草樹蓁蓁密密、到處洋溢著原始野性與洪荒氣息的神話世界裏。那是一個人、神、獸三位一體的世界,那是一個生命無邊無沿、無拘無束的世界,那是一個不長心術權術也不長教條酸果的世界。無論是蛇身人麵還是龍身人麵的龐然大物,
都是不加粉飾的、最本真的大地的兒子。
2
追日的誇父,填海的精衛,以乳為目的刑天,補天的女媧,治水的大禹,這些遠古的神話英雄,他們身上活潑而堅韌的神經,就是我的根,他們的名字就是我靈魂的血肉與骨骼。靈魂是需要血肉與骨骼的,更需要脊梁。人世間跪著與匍匐著的靈魂太多,而且長出了苔蘚與莠草,所以我更是緬懷偉大祖先那堅韌的、赤子的靈魂。
3
原始神話告訴我:你的祖國的偉大日神是一位女性,她是帝俊之妻,名字叫羲和。她生育了整整十個太陽,並在甘水這個地方完成了輝煌嬰兒的洗禮。每一個太陽都是必需的。說後羿射下九個多餘的太陽,那是《淮南子》編造的。我從偉大的女性日神中得到啟示:我心內也需要有十個太陽。我需要有多重多元的光明之源,需要有四麵八方的暖流與知識流。
4
我身內有十個太陽的名字是誇父、精衛、刑天、女媧,還有曹雪芹、荷馬、柏拉圖、莎士比亞、歌德與托爾斯泰。每一個太陽都不能少。我所以能睥睨烏雲,輕慢寒風暴雪,心靈上空常有朝霞,黎明與黃昏都蓄滿暖意,就因為胸中有著十個燦爛奪目的太陽。有這些永恒永在的驕陽麗日相伴相隨,還怕黑暗與黑暗的動物嗎?還感歎人生缺少流光溢彩嗎?
5
仿佛是在青年時代,那時我丟失了十個太陽,隻留下一個人造的赤熱的太陽。盡管
人們說,這是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盡管我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它的光環中,可是,留下的卻全是黑暗的記憶。
6
追超烈日,填平滄海,修補蒼天,斷了頭顱之後還照樣操戈舞劍,這有可能嗎?誰都會回答不可能。然而,遠古的英雄卻把不可能當作可能去爭取、去努力、去拚搏,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正是東方偉大的日神精神,中國永遠不滅不亡的原因。我的故土上的五個太陽,每一天都以它璀璨無比的光波提示我:別忘了,別忘了大地上第一曲英雄的悲歌和它的主旋律。
7
誇父麵對燃燒的火海,精衛麵對蒼茫的汪洋,刑天麵對失去頭顱的身軀,大禹麵對漫衍中國的洪水,女媧麵對破敗的天空,他們都有絕望的理由。但是,他們麵對絕望而反抗絕望。我們的祖先是一些硬在絕望中挖掘出希望並發展希望的偉大孤獨者。在他們開天辟地的茫茫史篇中,每一頁都鐫刻著這樣的真理:人活著,不是為了等待希望,而是為了創造希望。
8
法國思想家埃德加·莫林和他的朋友這樣闡釋他們的希望原則:“不是希望使人活著,而是活著產生希望。”或者說:“活著孕育了希望,希望又使人活著。”刑天不僅體現這種希望原則,而且啟示後人:人類可以在自己的身上完成“複活”,即實現再生,可以在更新生命中實現新的希望。在險惡的逆境中,首要的原則是不要倒下,即不被命運所擊倒,然後重新創造命運。生存、死亡、複活;希望、破滅、再生。這正是時空軌道上永恒的生命鏈。
9
誇父真傻,精衛真傻,女媧太傻。太陽追得著嗎?大海填得了嗎?蒼天補得上嗎?跋涉一個個白天與黑夜,口銜一塊塊細小的木石,手捏一團團的泥土,不分朝夕,不舍晝夜,奮不顧身地作力量懸殊的較量,勇敢、執著、堅韌,一身俠骨與傲骨。他們做著聰明人嘲弄的事業,卻走上聰明人無法企及的天地境界:在蒼穹與大地之間展開彩虹般的自由羽翼。
10
不是爭取成功,隻是爭取信念。他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前邊那個美麗的目標,不知道什麼叫做勝利,什麼叫做失敗。魯迅說:“中國少有失敗的英雄。”因為中國人失落了遙遠的祖先的大心靈與大氣魄,而落入“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勢利理念中。
11
《紅樓夢》中的諸多人物誰最傻?除了一個傻大姐之外還有一個傻哥哥,這就是賈寶玉。傻大姐是天生的白癡,什麼也不懂。傻哥哥可有大智能。呆中的迷惘,癡中的執著,傻中的正義與公道,憨中的詩書評論與大迷惘,沉默中的逃離家園和告別塵界,哪樣不是真性情與真智能,賈(假)不假,傻不傻,能在僵屍國裏守住點活靈魂、活情感就不傻。
12
聰明人隻能沾染太陽的一點光輝和大海的一抹浪花,他們永遠是太陽與大海的局外人,而憨傻的誇父與精衛卻溶入太陽溶入大海,化作偉大存在的一部分。聰明人早已灰飛煙滅,傻子卻與太陽、大海一起穿越時空的圍牆與邊界,活到今天。
13
誇父追逐太陽,最後溶入太陽。太陽是他所求的道,不屈不撓的求道者最後得道並化為道的一部分。誇父求的是光明之道,他的名字是光明的一角。
每天每天,當太陽從山那邊的岩角上噴薄而出,金黃色的光焰灑向花叢、草地、屋頂和我的圖畫般的窗口,我就想到,這是誇父的精靈,原始的,野性的,赤裸裸,單純的精靈。這些精靈一走入我的身心,我就想行進,想嚐試,想奮發,顯然,他們在我的生命當中又投下了神秘的熱能。
14
存在者是肉身,它屬於形而下國度;存在是道身,它屬於形而上國度。誇父、精衛、刑天、女媧都告訴我:存在者不可沉湎於帝王之家、溫柔之鄉。宮殿裏的蟲豸還是蟲豸,瓊樓玉宇中的貓狗還是貓狗。要奮飛,要長出穿越滄海怒浪的雙翼,要尋找存在的意義。
15
誇父、精衛、刑天、女媧:天地之間永恒的天真;隻知耕耘,不知收獲的天真;隻知奮飛,不知占有的天真。有天真在,便不顧路途中有巨火烈焰,人生中有滄海般的大苦難,貼近目標時有斷頭的危險。有誇父、精衛、刑天、女媧的名字在,就會有偉大的耕耘者與追求者。王朝明明滅滅,天真的探尋者卻生生不息。
16
誇父沒有群落與國度,精衛告別父親炎帝之後成了東海的流浪者,刑天則獨往獨來,女媧是最偉大的孤獨者。他們以天為居所,沒有故鄉,然而,他們為他人創造故
鄉。誇父在死亡的時刻還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拋入人間,化作一片桃林。那就是千載萬載、無數炎黃子孫的家園。
17
刑天丟了頭顱,但心還在。心靈可以長出另一種眼睛。原始英雄擁有大心,但沒有巨大的腦。大心裏有大性情、真性情。現代人腦的發達卻使心縮小,小到容納不了一點真情真性。誇父的性情彌漫天空,精衛的性情覆蓋大海,刑天的性情穿越古與今。我在心裏建造了誇父塔、精衛塔、刑天塔,好在人欲橫流的世上守住一份大性情與真性情,遏製住心的萎縮。
18
剛毅木訥者天然地藏拙。拙中有大智能。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女媧補天千載而不知疲倦。誇父無言,精衛無語,刑天無音,原始的大英雄們都是拙人、拙神。他們不是修煉於口舌,而是修煉於肝膽和性情的最深處。
19
我喜歡女媧,不喜歡共工。撞斷天柱容易,建構蒼天和修補蒼天卻很艱難。破壞天柱不是工程,補天卻是偉大的工程。女媧的勞作是大寂寞,沒有人知道她流過多少汗水。共工流了血,流血轟動了天內天外,人們知道他是革命英雄。英雄的標尺變了,所以人們崇拜流血與暴力。我要質疑這個標尺,為女媧,也為精衛: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20
白雲千載,藍天悠悠,誰是中國第一代理想主義者,誰是山高海深的第一代大夢的
主體?是精衛,是誇父,是女媧。移山填海,修天補地,中國的遠古有大浪漫、大理想。可惜中國今天隻剩下小浪漫:作家筆下的情愛小故事,霓虹燈下的色情小夜曲,精衛當年奮戰過的東海碧波中的小寓言。
21
遠古時代的鳳凰美麗而自由,它“飲食自然,自歌自舞”,快樂地翱翔於原初的日月山川之中,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它被文化改造了,“五采而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見《西山經》)從此,鳳凰的頭顱變得沉重,翅膀變得沉重,身軀變得沉重。中國的鳳凰既然背負德、義、禮、仁、信,怎能自由地“自歌自舞”?我謳歌精衛,同情鳳凰。但願鳳凰的翅膀不再負荷過重,真的可以自歌自舞,如我今日自語自說。
紅樓悟語五十則
1
寫作,有的是為了立功立德,有的是為了立言立名,有的是為了製作一把鑰匙去打開榮華富貴的大門。而最高境界的寫作,是為了消失。林黛玉的《葬花辭》,是最感人的傷逝之詩。她寫這首詩,就是為了消失,為了給生命的消失留下一聲感慨,一份見證,一種紀念。曾有一個生命如花似葉存在過,她也將如花凋殘,如葉消失,為了紀念這一存在的消失,她才寫作。消失的歌,唱過了,消失的方式,準備好了,那是簡樸幹淨的還原,“質本潔來還潔去”,沒有奢望,沒有遺囑,隻留下一個曾經發生過的高潔的
夢。“為了忘卻的紀念”(魯迅語)是痛,“為了消失的紀念”是更深的痛。消失不是目的,不是世俗的有,但它合乎更高的目的——澄明充盈的無。曹雪芹著寫《紅樓夢》也是為了消失,為那些已消失的生命留下挽歌,為將消失的生命(他自己)留下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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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紅樓夢》第五十回)
這是元宵節遊戲中,史湘雲編的燈謎,實際上是一首詞牌名為《點絳唇》的詞,讓人猜一俗物。李紈、寶釵等都不解,倒被寶玉猜中是“猴子”。眾人問:“前頭都好,末後一句怎麼解?”湘雲道:“那一個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連一俗物都可作如此藝術提升,連一燈謎都寫成真詩真詞,每一精神細節都如此精致而有詩意,這便是文學作品“質的密度”。這部巨著永遠說不盡的原因也在於此,既有廣度、深度,還有密度。這則謎語,除了把猴子用詩語準確地描摹之外,還把《紅樓夢》的哲學觀與人生觀也表現出來。曹雪芹觀物觀人觀世界是莊子的《齊物論》和禪宗的不二法門,是把握整體相而揚棄分別相,所以不喜歡紅塵遊戲中的“溪壑分離”。而在人生觀中則斷定名利乃是幻象,它隻有暫時性而無實在性與永恒性,所以是“後事終難繼”。寫小說隻講故事隻鋪設情節容易,但創造這種詩意的精神細節卻有很大的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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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府中的富貴人並非人人都貴族化,其精神氣質、風度形態可謂千差萬別。倘若加以區別,大約可分為四類:一是形貴神俗,如王熙鳳、王夫人姐妹等;二是形俗神貴,如尤三姐等;三是形神俱俗,如賈赦、賈璉、賈蓉、薛蟠、賈環、趙姨娘等;四是形神俱貴,如賈寶玉、林黛玉、秦可卿、史湘雲、妙玉、李紈、三春姐妹等,賈母也屬於此。如果以此尺度劃分,有些人物可能會有爭論,如賈政,有人會把他劃入“形貴神俗”,也有人會把他劃入“形貴神貴”。我替他作了辯護,是認為他雖是賈府中的“孔夫子”,父權專製的體現者,但其品質及道德精神仍可界定為高貴者,不像他的兄長賈
赦,身內身外皆是一大俗物。薛寶釵也是如此,雖然她老是勸誡寶玉要走仕途經濟之路,但她畢竟滿腹經綸,氣質非凡,也屬形神俱貴之人,不可輕易把她劃入“封建”俗流。曹雪芹的美學成就,是塑造了一群形至貴神也至貴的詩化生命,為人間與文學大添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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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門第貴族傳統早就瓦解,清王朝建立之後的部落貴族統治,另當別論。雖然貴族傳統消失,但“富貴”二字還是分開,富與貴的概念內涵仍有很大區別。《孔雀東南飛》男主角焦仲卿的妻子蘭芝,出身於富人之家但不是貴族之家,所以焦母總是看不上,最後還逼迫兒子把她離棄。《紅樓夢》中的傅試,因受賈政提攜,本來已發財而進入富人之列,但還缺一個“貴”字,所以便有推妹妹攀登貴族府第的企圖。第三十五回寫道:“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妹要與豪門貴族結姻,不肯輕易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且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爭奈那豪門貴族又嫌他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番心事。”
曹雪芹此段敘述,使用“暴發”一詞,把暴發戶與貴族分開。暴發戶突然發財,雖富不貴,還需往“貴”門攀援,然後三代換血,才能成其貴族,可見要做“富”與“貴”兼備的“富貴人”並不容易。賈寶玉的特異之處,是生於大富之家,卻不把財富、貴爵、權勢看在眼裏,天生從內心蔑視這些耀目耀世的色相。他也知富知貴,但求的是心靈的富足和精神的高貴。海棠詩社草創時,姐妹們為他起別號,最後選用寶釵所起的“富貴閑人”,寶玉也樂於接受。他的特征,確實是“富”與“貴”二字之外,還兼有“閑”字。此一“閑散”態度便是放得下的態度,即去富貴相而得大自在的態度。可惜常人一旦富貴,便更忙碌,甚至忙於驕奢淫逸,成了欲望燃燒的富貴大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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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的乳名為“兼美”,曆來的讀者與研究者都知道她身兼黛玉與寶釵兩種美的
風格。其實,兼美正是曹雪芹的審美情懷與美學觀,而兼美、兼愛、兼容則是曹雪芹的精神整體與人格整體。無論是黛玉的率性、妙玉的清高,寶釵的矜持、湘雲的灑脫、尤二姐的懦弱、尤三姐的剛烈、晴雯的孤傲、襲人的殷勤,各種美的類型,都能兼而愛之。除此之外,對於薛蟠、賈環等,也能視為朋友兄弟,更是難事。人類發展到今天,多元意識才充分覺悟。但在二百年前,曹雪芹早已成為自覺。曹雪芹是中國“多元主義”的先知先覺。《紅樓夢》不是宗教,但有宗教情懷,這種宗教情懷便是兼美、兼愛、兼容的大寬容與大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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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千年中國文學史上有兩個最偉大的“藝術發現”者:一個是陶淵明,一個是曹雪芹。兩人的發現有一共同點,都是在平凡中發現非凡,在平常中發現非常。一個在身邊的日常的田園農舍裏發現大自然的無盡之美;一個在身邊的日常的貴族府第中發現小女子甚至是小丫鬟的無窮詩意。兩位天才都在常人目光所忽略之處發現大真大美大詩情。這兩項發現,與愛因斯坦發現相對論一樣,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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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清華大學為王國維樹立碑石,陳寅恪先生在其所撰的碑文中用“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十個字概括王國維的人格主旨。如果按照陳寅恪先生的語言方式讓我們在曹雪芹的碑石上概括《紅樓夢》的精神主旨,也許可用“尊嚴之生命,詩意之生活”來概述。曹雪芹顯然有政治傾向,也必定熟悉宮廷裏的血腥鬥爭,但他超越了政治理念和政治話語,不把《紅樓夢》寫成政治小說,而賦予小說以個體生命的旋律,叩問生命存在的意義,在此主旋律之下,《紅樓夢》表達的便是兩大主題:一是追求生命的尊嚴;二是追求生活的詩意。後者便是德國詩人兼哲學家荷爾德林的那一著名提問:人類如何能夠詩意地棲居於大地之上。而隻有這樣的主題才經得起歲月急流的衝洗顛簸。處在最堅固最黑暗的封建王朝專製眼皮下卻最有力量地寫出千古不朽的偉大作品,這原因不能歸結為“勇敢”,而是他的天才選擇:從基調、主題到筆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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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便知賈母倘若年輕,也是大觀園女兒國的灑脫女子。她聽了女說書人講了《鳳求鸞》的故事之後,批評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隻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賈母所要破的陳腐舊套,首先是才子佳人的舊套。把文學理解為隻是子建文君這類淺薄的故事,的確水準太低。賈母這一文學觀,在第一回小說的開篇就已揭示,石頭在與空空道人的對語中就嘲笑“曆來野史”、“風月筆墨”,特別指出“佳人才子”等書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泛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
小孫子(寶玉)和老祖母(賈母)共破熟套老套,這是值得注意的情節。《紅樓夢》的基調是輕柔的,但其文化批判的鋒芒卻處處可見。這種鋒芒是雙向的:一麵指向“文死諫”、“武死戰”的皇統道統文化和“仕途經濟”的功名文化;一麵則指向淫穢汙臭、壞人子弟的庸俗文化及才子佳人的陳腐文化。上層文化和下層文化的糟粕老套,曹雪芹都給予拒絕。要說“文化方向”,曹雪芹所呈現的路徑,才是真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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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的開頭,先寫王冕隱逸拒仕的故事,還有一點放任山水的清潔情懷。《三國演義》和《水滸傳》裏則隻有抱負與野心,沒有美好情懷。《紅樓夢》之美是它不僅揭露了泥濁世界的黑暗,而且呈現了人間最美好最有詩意的大情懷。賈寶玉的慈悲情懷如滄海廣闊,如太初本體那樣明淨。而其他少女林黛玉、妙玉、湘雲、香菱、晴雯、鴛鴦乃至寶釵、寶琴等,都有各自的高貴情懷,這些情懷或呈現於詩,或呈現於歡笑,或呈現於歌哭,或呈現於傷感,或呈現於怨恨,都讓人看到黑暗地獄中的一線光明,也
都讓人感到人有活著的理由。《紅樓夢》中的少女,每一美的類型,都是一種夢,一卷畫,一片生命景觀。賈寶玉對人間的依戀,便是對這些生命風景的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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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到了唐代,才真正把“國”看得很重,“國破山河在”的沉重歎息也因之產生。相應的,作家文人也把功名看得很重。到了《紅樓夢》時代,賈政等仍然把國視為天,把家國之事視為“頭等大事”。自己的女兒(元妃)省親,簡直是天搖地動,因為這不僅是家事,而且是國事。然而,賈寶玉對此無動於衷,而晴雯之死,他卻視為“第一件大事”。第七十七回寫寶玉知道晴雯被逐後喪魂失魄,回到怡紅院時的情景是:“……一麵想,一麵進來,隻見襲人在那流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來,襲人知道他心裏別人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賈寶玉把晴雯放在價值塔上的最尖頂,把晴雯視為第一等人,把晴雯被逐視為第一件大事,這是《紅樓夢》的價值觀,把個體生命看得比家國更重的價值觀。賈政父子兩代人的衝突,不是封建與反封建的衝突,而是重個體還是重家國的價值觀念的衝突。曹雪芹很了不起,他在二百多年前就把五四運動旗幟上重個體重自由的內容率先在小說中有聲有色地展示於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