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東帶領我參觀他所“保衛”的“家園”。他身材魁梧,麵色黑黝,背有些駝,走路時手甩得老高,拖鞋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學員穿著短褲,赤裸著文滿了各種圖案的上身。他們之中有拉祜族、佤族、哈尼族……少數民族特征加之雲南充足的陽光讓他們呈現出誘人的古銅膚色。無論如何,這些體型健壯的年輕人都讓人無法把他們和艾滋病感染者聯係到一起。
學員們在蓋房子。政府一撥錢,李繼東就讓他們“建設家園”。頭發染得黃黃的小夥子們有的和泥,有的砌牆,有的蹲在一旁曬太陽。李繼東路過時,他們的眼神中流露出明顯的敬畏。他不跟他們打招呼,他們也不會主動跟他說話。
“他們好像很怕你!”我說。
“必須讓他們怕!這些人原來都是偷騙搶慣了的,他要不怕你,你怎麼管理?”李繼東點了支煙接著說,“有個老人在外地給我打電話說,他想做同樣的事情。我說,你是好心,但有好心未必能做成好事,給他們吃喝隻是最簡單的,你得隨時處理各種突發事件,這些人要是不怕你,聚在一起,將是特別危險的事情!”
那一次,幾個感染者喝了整夜的酒,準備了三十多個啤酒瓶做的燃燒彈,準備去扔政府。李繼東是在深夜一點趕到的。他往門口一站,看著這群衣冠不整、搖搖晃晃、眼色血紅、充滿憤怒的人。他們也看著他,場麵一下安靜了。他們抹著眼淚跪了下來。他們本打算在重生廠裏悄悄地走完自己生命最後的旅程。可政府的人說,到李繼東重生廠的人全都是艾滋病感染者,親朋好友都知道了,於是,他們都很傷心,於是,喝了酒,做了燃燒彈……
“當時,我跟他們說,感染了就是感染了,這沒有什麼可回避的,去美國、去月球你們就沒感染了?不可能的!雖然你們不能盡孝,但隻要還平安地活著,就是對父母最大的安慰!”李繼東講話時有一種天生的霸氣,有人說他長得像個土匪,也有人說他在“以暴製暴”,總之,關於他,有太多別人無法仿效的故事。
池塘邊有一間小屋。門口拴著一隻棕色毛的大狼狗。李繼東帶著我繞到屋子的另一麵,那裏有扇小窗戶,借著微弱的光線,我見到屋子深處一個男人弓著身子,麵朝牆躺在地上,旁邊放著一個空碗。
這人曾經是個醫生,得知自己感染之後,咬掉了自己的半根食指,接著就瘋了。剛進來時,見誰咬誰,所以李繼東隻能把他關起來,每隔兩天送一次飯。
“他姐姐覺得他可憐,跑來看他。他眼睛一鼓,上去就咬,還好,被我們的工作人員抓住頭發,一把按在了地上。”李繼東輕聲說。
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感覺有股冷風爬進了後背。
“我去跟檢察院的人說,精神病院不收,公安局不要,我現在把人非法拘禁了,你們說怎麼辦吧?我是把人放了,還是給你們帶來?他們說,你快去把他關好吧,你要把他放了,老百姓就得咬死我們!”
在一個被打得凹凸不平的台球案邊上,李繼東和我抽著煙。頭頂上是高高的磨思大橋,汽車經過的呼嘯聲聽上去有些怪異。李繼東開始向我回憶他和他的重生廠。
四
李繼東曾經是大老板,做過牛奶總代理,承包市政工程,生產預製板,開汽車修理廠……興隆的生意,幾百萬元的身家。那時候,他甚至可以上午請朋友坐飛機到昆明吃頓午飯,下午再飛回來。2001年,李繼東認識了楊明翔,楊明翔是瀾滄縣公安局禁毒支隊的副支隊長。楊明翔經常一連好幾天待在李繼東龐大的汽修廠裏,那裏複雜的環境很受毒犯們的青睞,是蹲點守候的好地方。一來二去,他們成了好朋友。後來,楊明翔調到戒毒所當所長,就提議讓一些戒毒人員到李繼東的預製板廠工作。正常工人當時是500塊一個月,吸毒人員他給四百五一個月。一開始,李繼東以為自己賺了,可後來發現吸毒人員生產技能低,五個抵一個。礙於麵子,又不好退回去,結果就有了重生廠的故事。
當時來了78個人。國家規定強製戒毒所的強製期是一年。期滿的時候,35個人檢測出感染了艾滋病。這些人都處在社會底層,如果出去以後報複社會,後果不堪設想,當楊明翔表現出焦慮時,李繼東說:“以我的實力,把這些人養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他沒有想到的是,預製板廠的其他工人很快跑光了,預製板廠不再生產預製板。人們聽說他整天和艾滋病人打交道,也不再喝他送的牛奶,不再給他工程做,甚至連汽車修理廠也沒人來了。在人們眼裏,他成了感染者,一些老朋友見麵也不再和他握手。生意,一下子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