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縣交警隊的白色宣傳車停在廣場邊上。車門開著,後座上堆了些宣傳交通法規的小冊子,59 歲的遊嘉良坐在車裏,一身藏青色警服,係著領帶,襯衣領子筆挺,肩上扛的是“兩杠三”(一級警督這樣的警銜在縣城裏算是到頭了,縣公安局局長也不過如此)。遊嘉良把白色大簷帽摘下來放在腿上,戴了幾年,可帽子的顏色他還是不大習慣。交警隊裏,他的警服也跟別人有小小的差別,別人臂章上繡的是“公安”,而他的是“司法”。過去的二十多年裏,他一直是監獄的管教幹部,擔任過教育科科長以及好幾個大隊的大隊長。不過,五年前,他所在的監獄在布局調整中被撤掉了,三千多犯人被分送到省內的其他監獄,幹警們也都分流走了。他沒去找新單位,還有幾年就退休了,就領退休金了,何必呢?作為監獄的“留崗休息”人員,他拿著監獄發的工資,還可以幫交警隊搞搞宣傳,“打打零工”,隻是每隔一段時間,他要回到那個已經荒廢的監獄去值班。監房還在,盡管已經破敗不堪,但畢竟還是國有資產,他們這些“留崗休息”人員要輪流去看看。
046 · 別處生活
每當坐上重返監獄的中巴車,望著車窗外那熟悉的山坳,過去的日子,便又回來了。
一
四十一年前,遊嘉良的夢想是報考清華大學的物理係。不過,和很多同齡人一樣,他的大學夢毀於那場跟文化有關的運動。1970年,在晃蕩了四年之後,這個1966年高中畢業的“老三屆”從縣城下到鄉裏當了一名物理老師。他課教得好,學生喜歡,老師們也認可,可卻始終不快樂。在那個鄉中學,有人提才能上調工資的考核榜。他不是本鄉人,沒人提。所以,每逢調工資,他便會心寒。1984年,他終於離開了站了十四年的講台,換了工作。新單位便是那所監獄,一個寸草不生的地方。犯人主要的勞動是日複一日地在山洞裏挖硫黃,山坡上的那些綠色早被硫黃熏得沒了蹤影,吸入鼻腔的永遠是那嗆人的臭雞蛋味。當地人告訴他,這地方也叫硫黃礦。可遊嘉良喜歡這地方。這裏的一切是那樣不同,什麼樣的事情也都有可能發生。和一成不變、充滿排外思想的鄉中學相比,這個勞改局直管的省級單位似乎更具包容性,幹部和犯人都是從四麵八方來的,沒人再將他視為外鄉人。他先是在子弟學校當老師,然後很快成為了大隊裏的管教幹部。他穿上了警服,別上了手槍,那都是他一直夢想的。那身“行頭”讓他精神抖擻。他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跟犯人接觸時的情形。他要向入監隊的犯人作報告。那都是些剛從看守所轉過來的新犯人。他要對他們說什麼呢?盡管他已經當了十四年的老師,可在監獄裏,他也是個新人。他有些緊張,生怕自己說不好。監獄長對他說:你就把他們當成你的學生好了,犯人也是人,隻不過是一些犯了錯的人,跟犯了錯的學生一樣。
他昂首挺胸地穿過那些新犯人的隊伍,給犯人們作報告。
他作了充分的準備。他對他們說:
“我不能說歡迎大家,畢竟沒人願意到監獄裏來,到這裏,你們首先要明白監獄是什麼?監獄是國家的刑罰執行機關,監獄的任務主要是正確執行刑罰,但幫助你們改過自新才是監獄存在的最終目的。你們要正確認識自己的改造環境,不要對監獄有恐怖感。你們往往是因為自身存在著各種無法克服的弱點,在邪惡的欲望前沒有把握好自己,才觸犯了法律。你們不要自卑,進來一次也好,長長教訓,一輩子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