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來的幹警更令他啼笑皆非。他們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和犯人隔離開來,寧願自己餓著,也不吃工地食堂裏犯人做的飯,他們怕犯人會下毒。盡管缺乏生產經驗,但是他們還是固執地安排犯人照他們的想法去勞動,因為他們不相信犯人會改好,會好好勞動。他們沒想過,大多數犯人都想好好表現,爭取評上勞改積極分子,爭取減刑加分,早獲自由。他發現他們似乎並不懂得這些最基本的道理。
盡管從1990年開始,國家就明文規定禁止體罰犯人,可體罰現象依然存在。犯人的素質參差不齊,管教也一樣。有一次,有個管教發現四個犯人偷偷打麻將,就把犯人叫到院子裏,讓他們把水泥磚當成麻將打,自己則坐在一旁指揮,“碼牌啊,摸牌啊,打啊,碰啊”,看著犯人哭喪著臉把水泥磚搬來搬去。一些打過犯人的幹警外出時會提心吊膽,害怕遭到報複。
遊嘉良想不出誰會報複他。他在基建隊時蓋房子的犯人,當上了包工頭;他在下井隊時挖硫黃的犯人,當上了小礦主;他在教育科時幫他出《新生報》的犯人,現在是縣裏廣告公司的老板。隻要在外麵碰到他,他們還是叫他大隊長,要招待他吃飯。
最讓他懊惱的是那些思維被犯人帶著走的管教。曾經有管教被犯人唆使著帶他們出去在老百姓趕集時偷錢,然後分贓;也曾經有犯人唆使管教放他出去,然後也沒收到錢;還有的犯人在外勞動時,看到路邊賣水果的婦女,就把褲子脫光了大搖大擺走過去,然後趁婦女扭頭蒙臉時偷別人籮筐裏的水果,而管教則在一旁放風,看著是否有領導出現……
發現這樣的管教幹部,他總希望該怎樣處理就怎樣處理,不留情麵。但這並不容易。不少幹警都跟各級領導沾親帶故,軟磨硬泡地往下壓他。人情大過王法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盡管這是個特殊單位。
他工作起來總是全身心投入。長期虧損的四大隊,他去了一年後,便有了30多萬元的利潤。他去哪個大隊,哪個大隊就離不開他。那些大隊之所以扭虧為盈,離不開他的“整風”,而他嚴肅的“整風”也給他帶了不少“風言風語”。他發現要好好地幹成一件事真的好難。總是把一個大隊幹得有起色之後被迫離開。這個時候他就覺得還是當老師好,單純。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每當他累得癱在床上的時候,她會幫他脫下警服,輕輕解下他的領帶,幫助他脫鞋,讓他休息一會兒。她會把他疲憊的頭枕到枕頭上。
六
遊嘉良在教育科當了三年科長。入監隊和出監隊都歸教育科管。在別人眼裏,這是療養的大隊,沒有生產任務。可遊嘉良不喜歡待在教育科,教育科和生產大隊在他眼裏的區別好比“京官”和“封疆大臣”。他喜歡在生產第一線。月底時能夠完成任務,讓大家拿到獎金,自己得到表揚,盡到當大隊長的責任,這才能讓他滿足。
出監隊的犯人大多比入監隊的開心。與入監隊那些“新收”相比,出監隊的紀律相對鬆散,雖說一天八小時的學習時間不讓亂串,可從上到下,沒人太在意這裏的動靜。他們的改造生活已接近尾聲。他們這時變得遇事能忍則忍,得過且過,隻求平平安安回家去。他們成了“自由犯”,可以幫管教外出買買東西,辦辦事。這些“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人”服的是“殘刑”。遊嘉良時常能看得到他們臉上那種浮躁的情緒,他知道他們已經開始不斷地回憶從前,向往自由,以往這些情緒都被繁重的體力勞動所壓抑,現在越接近希望,便越表現出來。
不時有人辦手續,取回他們留在賬上的錢,等他們在登記表上簽上自己的名字,遊嘉良就會把“釋放證”發給他們,看著他們充滿喜悅地從這裏消失。偶爾,他能從他們的喜悅中看到一閃而過的迷惘,那迷惘來自對外部世界的恐懼,他們不知道出去之後要多久才能恢複一個正常人的感覺,追上時代的步伐。他們沒有信心。
七
不是誰對追上時代步伐都有信心,監獄也一樣。
從1994年開始,監獄便開始追不上這個時代了。因為便宜,國家開始向加拿大進口硫黃。市場經濟讓中國的硫黃市場迅速疲軟,監獄開始麵臨接連不斷的衝擊,犯人們挖出的硫黃賣不出去,可監獄局下達的指標還得完成,資金周轉開始困難,隻能節省開采成本,然而在科學有效地開采這一前提下,成本不夠就開采不出來。經濟效益不好以後,福利就越來越少了,夥食越來越差,幹部壓力越來越大,開采成本跟不上,犯人隻有加班加點地做,通過超強的勞動才能完成生產任務。到後來,為了完成生產任務,隻能是亂采濫伐,一所預計還可開采五十年的硫黃礦在十多年內可采資源迅速枯竭。
硫黃礦開始進入惡性循環的時候,管教開始把怨氣發在犯人身上。犯人不時地挨打挨罵。每次遊嘉良聽到山坳裏回響的槍聲時,他知道,又有犯人跑了。
七八月間,收玉米的時候,犯人愛跑,他們能輕易地把自己藏到茂密的玉米地裏。停電的夜晚,大雨滂沱、風雨交加的夜晚,犯人也愛跑。
犯人跑了就要去追。追之前,先要上報獄政科,調出檔案分析,犯人可能會往什麼方向跑,並製訂追捕方案,然後到所有可能會經過的路段設伏蹲守。當地農民覺悟高,膽子大,隻要聽到槍響,他們也會提著鋤頭出來追,抓到逃犯,監獄是會給獎勵的。路上守不到,就得趕緊去犯人家。在犯人家一蹲好幾天是常有的事。有時能抓回來,有時抓不回來。抓不回來就要被扣錢。跑一個犯人,最先是500元,然後800元、1200元,最後是10000元。勞改局扣監區的錢,監區扣大隊的錢,大隊扣中隊的錢,中隊扣個人的錢,一層層地扣。跑了犯人的管教很長時間內都抬不起頭,晉級、漲工資也都受影響,管教情緒更惡劣,犯人就更加痛苦,各種不斷升級的惡性循環伴隨著監獄的下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