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再也挖不出硫黃了,領導們開始思考監獄的出路。剛開始,計劃整體搬去旁邊的金沙縣搞煤礦,可偏巧那時候貴州發生了幾起礦難,上麵便沒有批。於是,各個大隊的隊長就帶著那些刑期短、表現好的犯人出去打臨工,幫別人挖煤、修路、打石頭……什麼都做。
監獄一直熬到2002年才正式解散。那一年,貴州省監獄管理局進行布局調整,撤銷一批長期虧損或是為適應時代需求而建在偏遠之地的監獄。大方監獄兩個條件都符合。
犯人們被轉移到省內幾個條件較好的監獄。命令一下,幾分鍾內犯人便打好了自己的背包;三天之內,這座關押了上千名服刑犯的大方監獄便再也不需要警戒,高牆電網的曆史使命就此終結。
較之犯人轉移的簡單迅速,幹警的分流相對複雜。有門路的自己調走,沒門路的等待安排。整個過程中,最苦惱的是那些老婆在附近鄉鎮政府單位工作的人,幹警分流隻能在監獄係統調動,而附近已經沒有監獄,要麼幹警辭職,要麼老婆調動,要麼兩地分居,沒人知道什麼是最好的選擇。
有了新去處的幹警迅速變賣著自家帶不走的家具和物件,價錢很低,便宜了當地人。大家都匆匆搬走,過客一樣,沒有什麼眷戀的。
九
幾十年來,監獄和當地人形成的是一個二元世界。監獄的子弟學校不招當地的學生,監獄自己發電,自己養豬,自己種菜,從不向當地人買東西,也不跟他們來往,國家司法機關的幹部給了他們難以控製的優越感。唯一的來往是給當地人賠錢,硫黃的煙熏死了他們的莊稼。剛開始,農民單純,覺得監獄就是國家,賠多少是多少,說什麼是什麼。到了硫黃礦走下坡路的時候,農民卻有了經濟頭腦,開始提出更多的賠償。那時候,老天爺也似乎跟監獄過不去,時不時刮些怪風,把硫黃煙刮去一些之前從來到不了的莊稼地。於是,老百姓便會捧著被熏過的大白菜當著監獄領導的麵捏成黃色的粉末,說,您看,昨天還是綠油油的,怎麼賠吧!
不過,與此同時,國家刑罰的威懾力也在當地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這裏的治安,一直都比附近村寨好。當地老百姓還意外地學會了一件本事,講道理。過去,這裏出現糾紛靠的是宗族勢力和誰家男孩多,打架厲害。而在後期,經過和監獄長期的處理糾紛的實戰訓練,他們發現要在監獄幹部麵前捍衛自己的權利,隻能是去跟他們講道理,所以,附近村寨的農民都比別鄉的更擅長講道理。
幾條岔路通往附近的寨子,他能隱隱聽到寨子裏的雞鳴犬吠。一扇扇監房的門都敞開著,他突然間想去摸摸那些牆壁和地磚,敲一敲,看看會不會有地道,秘密夾層,或是偽裝起來的門。他覺得自己有些好笑。他想起了每年過年的節前大檢查,搜查違禁品。
他路過井口,硫黃礦早已封閉,井口外有一潭透著鐵鏽色的死水。他曾以為硫黃的味道將會伴隨他一生,可現在卻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有些懷念那刺鼻的味道,它是消毒的,這讓他從來不得什麼皮膚病。他經過煉硫黃的混凝土燃料爐,一個老人正在費力地敲爐邊的混凝土,以求弄到一點點鋼筋。曾經帶電的鐵絲網也被村民剪掉了,透過瞭望哨被撬光了玻璃的窗戶,他能看到監區裏長瘋了的野草,野草堆裏散落著村民趕進來“圈養”的雞。監區的電線杆被拉倒了,村民們把外麵的水泥敲掉,把裏麵的鋼筋拿去賣了。他經常作報告的大禮堂的主席台上已是雜草叢生,禮堂頂上的瓦已經被揭光了,門、窗戶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唯一令他欣慰的是不遠處曾經布滿硫黃灰的山坡有了綠色,那是當地人新栽的。
一路走著,他突然發現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而又陌生。每輪到他值班,他總是這樣,到所有自己工作過的大隊走一圈。天很藍,陽光也很明媚柔和,隻是,沒人再叫他大隊長,他再也沒犯人可帶,再沒機會和那些飄忽不定的眼神較量。
值完班,他會回到交警隊,在那裏打零工並非隻為掙錢。他喜歡和交警隊的年輕人在一起,這讓他覺得自己也還年輕。年輕的交警如果向他打聽監獄裏的事,他就會用緩慢低沉的聲音跟他們聊聊監獄,聊聊犯人,聊聊硫黃礦,聊聊自己的經曆。有時候,他似乎能在記憶中聞到那硫黃的味道,隱隱約約,突如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