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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怦然心動

十二點半,飛機才降落。

沈肆取了車,送徐知宜直接返回了實驗室。

剛下車,帶著濕冷的夜風就呼嘯著裹向徐知宜。她拎著箱子,順著風的推力向前踉蹌著,進了實驗大樓。

進門的時候,她微微回首,黑暗中,沈肆的跑車隱在樹下,像蟄伏的獸。隔了車窗,明明看不見車裏的人,可是她卻像能感覺到有兩道幽深的目光正直直地看著她。於是她衝那黑暗處的一人一車微微頷首,抬起手晃了晃,才進了大樓。

須臾間,她便聽見跑車壓抑的轟鳴聲,再轉身,車已經不見了。

她將眼睛對準虹膜掃描儀,一陣清響後,門開了。她拎著箱子進到那巨大的黑暗中,隨著她的走動,實驗室裏的燈光應聲閃耀,一盞盞亮起來。龐大的黑暗被光明照得纖毫畢現,反而更顯得冷清空曠。

她在最外麵的更衣室,取了一隻杯子,用三倍的量,自製了一杯濃縮咖啡,一口灌進嘴裏,苦得她直皺眉。

更衣、沐浴、再更衣、消毒、穿防護服、消毒緩衝……一層層防護做下來,才進到最裏麵的細胞實驗室,開始按照定好的實驗設計,取出一路凍存的血清、唾液樣本,做病毒分離培養。

這些程序,她爛熟於心:按照傳統的方法,需要反複三次凍融、8000rpm離心15min、取上清液用0.22μm濾膜過濾、提取病毒原液、病毒純化、尋找特異性引物、對其特異性進行擴增、分離RNA、以分子水平做基因組測序、血清學鑒定……用林怡明呼吸道脫落的上皮細胞、鼻甲黏膜細胞、咽細胞做塗片觀察……

林林總總十幾項試驗,被她有條不紊地按照時間先後,一一操作起來。

實驗一項接一項,有的可以同時展開,有的需要等上一個的實驗結果。而等待,有的需要幾天,有的要靜候一兩周甚至更久。但徐知宜已經習慣等待。她所有燦爛的青春歲月,都在實驗室的等待中安靜地盛放。

按照傳統的方式,拿到最後的實驗結果,至少需要三到四周,而用她改良的方法,隻需要一周。

此刻,封閉的細胞間憋窄狹小,巨大的金屬儀器反射著冷冷的銀光,更顯得整個操作間安靜得不似人間。徐知宜被白色的防護服包裹著,可是每個動作都行雲流水,實驗攝去了她的心神,她安靜地沉浸在自己的王國裏,好像桌子上的移液槍、試管、培養皿、離心機、顯微鏡……都是她最親密無間的朋友。她默默地在心裏與它們對話,期望它們能給她心中最想要的答案。

離開學校,沈肆驅車返家。

已經淩晨一點,馬路上的繁華盛況已經清零。春天來臨前的冬夜,尤其寒冷。這是冬最後的反擊。很快春風就要占據上位,催開萬物,舒展所有在冬天蜷縮起來的情緒。

但願那些可怕的病毒,落在更可怕的徐知宜手上,會變得不堪一擊。

他默默祈禱。

他正要將車開進公寓大樓,忽然黑暗中兩束車燈筆直地射向他,並閃了閃。他緩了車速,眯眼看向那亮起的前燈。潛伏在暗處的人,迅速地皺起了眉頭。

周雯從車裏走了下來。

他停下車,她拉開車門,裹住一身清寒徑直坐了進去:“聊聊。”

沈肆心下一沉,不動聲色,將車開進停車庫。

他熄了引擎,將車泊在車庫幽微的暗光中,看了一眼身邊的周雯說:“這麼晚找我一定有急事,我就不請你上去坐了。”

“你為什麼不開機?你去哪兒了?你知道我給你打了多少電話嗎?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你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嗎?”周雯一貫溫柔如水的聲音此刻冷得結冰,每個字聽上去都硬邦邦的脆,每個音節都可以獨立炸裂。

沈肆沒作聲,一直到周雯沸騰的氣焰漸漸平靜下來,他才輕描淡寫地說:“你是我的經紀人,不是我妻子。我沒必要事無巨細向你彙報。而且,我已經告訴你我要出門一趟。我關機前也交代過你,我的一切事情你全權處理。”

“那正好。下午公關部開會拿出了方案,我接受了。開除小古,讓他公開道歉,對給你造成的名譽和經濟損失,我們公司會起訴他賠償。這樣把你和他撇清,是最簡單有效的方案。”周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沈肆。

果然,沈肆的麵色如她所料,瞬時就變了。他平日裏待人接物都溫和有禮,目光炙熱明亮,像熊熊的火焰,可以讓被他注視的人跟著他一起瘋狂燃燒。可是隻有少數幾個真正了解他的人,會看到他此刻陰沉下來的樣子。琥珀色瞳孔如夜海潮汐暗不見底,目光中再無任何一點暖意,陰沉冷鬱,深不可測。

如阿波羅一樣耀目的男子,在這一刻光明盡斂,爆發出一種暴戾凜冽的寒意。她忽然怕他暴起傷人,忍不住想要向後瑟縮,卻又硬生生扛住了,反而向前底氣十足地挺了挺胸。

“說第二種方案。”沈肆靜了一下,呼了口氣。

“你怎知還有第二種方案?”周雯奇道。

“有人說我今日需做一個兩難的選擇。”他忽然收起渾身的戾氣,唇角一抿,笑了。

車裏那壓抑得令人窒息的緊迫感,被他這一笑給緩釋了。

周雯吸口氣,試探:“誰這麼神機妙算?你的新女朋友,那個科學家?”

“你真是想象力豐富。我什麼時候有女朋友了,我自己不知道,你倒是連人都給我安排好了。還安排了個科學女怪物。”沈肆心中一頓,拳頭一握,麵上絲毫不露,口中卻故作不經意地揶揄。

“怎麼,四百萬實驗基金都找人讚助了,連人家喝醉了,你也派小古去照料,做了那麼多,卻不敢承認了?”周雯絲毫不受沈肆語氣的影響,步步緊逼。她怕極了對沈肆失控的這種感覺。

她才是與沈肆榮辱與共的人,她必須要掌握他的一切動向。不隻他不能輸,她更輸不起。

“你跟蹤小古?”沈肆想了想,排除了小古出賣他這一點。

“跟蹤?別說得那麼難聽。難道這種事情你不應該先跟我說一聲嗎?我又不是會阻止你談戀愛的人。”周雯目光緊逼著沈肆。

“第一,你的確從來沒有阻止過我談戀愛,但你從中挑撥、作梗不是一次兩次。娜娜為什麼和我分手,她對我的那些誤會和怨懟是怎麼造成的,你在她麵前曾經說過、做過一些什麼,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第二,徐教授和我不是戀人關係,信不信隨便你。”沈肆也回看著周雯,目光真摯,絲毫不躲閃。

“我不信。你絕不會無緣無故如此關注一個女人。”

“你不是想要我提高演技嗎?不琢磨一下科學家,怎麼演科學家?”他半眯起眼,身體向後靠向椅背,放鬆下來。

“那麼多優秀的男科學家你不選,偏選一個脾氣古怪的女人?”周雯搖頭。

“要的就是她這份古怪!”

“古怪的是你吧。”她笑了,沈肆肯在演戲上下這種功夫,她不信。

“隨你!說你的第二種方案吧。”他懶洋洋地打個哈欠,“我困了。明天還要去跟編劇開一天的會。”

“你得有個女朋友!”周雯被沈肆噎了,此刻說出這句話,有點看笑話的意味。她頭一次覺得有時候做點孩子氣的報複行為,很解恨。

沈肆靠在椅背上的背脊一下繃緊了,本來半眯起來的眼睛也重新看向周雯。

“公關部給你安排了個女朋友,我同意了。所以你要麼得多個女朋友,要麼得少個助理。”周雯說完整個人都放鬆了,她倒要看看沈肆怎麼去做這個選擇。

“緋聞女友?”他求證。

“不,不是緋聞。要讓媒體坐實。”周雯笑,“你以為這次的事情,傳點捕風捉影的緋聞,就能輕易過關?”

“必須二選一?”沈肆忽然有一種想要抽煙的衝動。他被徐知宜帶壞了。

“必須。”

“對方是誰?”

“霍琦。”

沈肆皺眉,那個公司裏他最討厭的女演員。私底下囂張、豔俗,自以為美貌天下第一,卻在公眾麵前扮演清純玉女,因為缺乏個性一直爬不到一線。偏偏老板一心想要捧她上位。據說她背後的靠山,不簡單。

沈肆推開車門,跨出去一條長腿,側身回首,對副駕上的周雯說:“明天答複你。”

開掉小古,小古就永遠別想在圈裏混了。

與霍琦在生活中演一對情侶?他不相信自己的演技,更不相信自己能忍住惡心。

原來這就是預言師口中兩難的選擇。

周雯也隨即下車,兩人隔了跑車看著對方,似乎都想從對方眼裏看出妥協。

然而,彼此目光都含而不露。

周雯轉身,瀟灑地揮揮手,心想她終於給他出了個難題,以後他會不會稍微聽話一點?

沒了小古,她就給他安排一個隻聽自己話的助理,沈肆就沒什麼事能瞞過自己。

若他接受第二個方案,不管是不是真的在談戀愛,徐知宜都隻能靠邊了。

夜已經很深了。

沈肆洗完澡坐在床上,伴著魯魯的鼾聲,他失眠了。

他從茶幾上,摸出一包徐知宜落下的煙,抽出一支點燃,紅光一閃,黑暗中便氤氳起煙草燃燒後辛辣的寂寞味道。

他忍不住走到陽台上,夜風勁烈吹得他睡袍翻飛,不斷拍打他裸露的小腿。空氣吸入鼻腔裏像針紮,卻比白日的渾濁要清新。

他吐了口煙,看著嫋嫋的藍色煙霧在夜空中彌漫著,遠處對岸閃爍的燈光暈成一線撲朔迷離,點點團團的光斑。此刻她在做什麼呢?

還在實驗室?

他忍不住掏出手機,打了過去。電話響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有人應答。

睡了?還是仍在實驗室?

一直忙到早上,實驗室裏陸續來了人。因為是私下的實驗項目,徐知宜才將馮令達與任飛飛叫到細胞間,簡單與他們說了下情況,並表示她會獨立完成這些實驗,他們稍微協助即可。

任飛飛悄悄鬆了口氣,她還真擔心徐知宜又分給她一堆工作。她已經在滿負荷運轉,畢業論文還沒有著落,男朋友早就怨言滿腹了。

“徐教授,你又要宅在實驗室了?”馮令達驚訝。

“嗯,我想早點給它做基因測序,也許我們會發現一種全新的流感病毒。”徐知宜忽然對那個神秘的預言師充滿了感激,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的判斷是對的。

“身體吃得消嗎?你臉色不大好。”馮令達看著徐知宜麵罩內蒼白得近乎發青的臉色。

“扛得住!”徐知宜渾不在意地淡笑,然後咬了咬下唇,幹燥發灰的嘴唇被牙齒一壓,鬆開後,湧出一點血色。

徐知宜在實驗室裏一直待到第三天下午。她沒有吃飯,沒有喝一口水,甚至連廁所都不能上。

實驗室裏的負壓環境,令人如置身於海拔三千米的高度,穿上厚重的防護服連走路都特別容易氣喘,密不透風的防護服令她身上出了一身又一身虛汗,頭罩裏一股餿味。

她有點想吐,尿意已經憋到了極限,腦子一陣陣眩暈,好像被塞進了一大堆發黴的棉絮,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胸口悶得像壓了一座大山,過度口渴脫水令她焦躁。她終於在實驗的間歇,走到緩衝區,脫去防護服、消毒、沐浴、消毒……才能到休息區釋放快要爆炸的膀胱,又一氣喝光整瓶礦泉水,一晃動,胃裏的水就咣當作響。

出了實驗大樓,冰冷的空氣便將她整個人吹得哆嗦起來。她深深吸了口氣,讓新鮮的空氣充盈在肺裏三個周圈才舍不得地吐出來,再吸。她累極了,雙腿發軟,隻得走到小花園靜靜吸一支煙,她抬起頭——

無雲的晴空被凍得碧藍剔透,好似隨手扔個石頭上去,就能擊出一片蛛絲般美麗的冰裂紋。

她眯著眼,努力讓在暗處待久了的雙眼,重新適應人間的光線,抑製住一陣陣的眩暈,她強迫自己去食堂飽餐了一頓,直吃到反胃才停止。

進宿舍樓時,胖阿姨一眼掃到她,驚訝地喊道:“徐教授,你生病啦?臉色怎麼像鬼一樣青?”

徐知宜虛弱地笑了笑,喘著粗氣,拖著發軟的腿哆嗦著飄上了五樓。

一進門,她便脫衣直撲床前。撲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下來。床上全攤著沈肆從行李箱裏騰出來的衣服、帽子、鞋子、手套、杯子、速度球、剃須刀、吹風機、護膚品,甚至六十支埃及棉的床單被套等各色雜物。

這些奢侈的私人物品,小山一樣占據著她的地盤,像那個男人一樣囂張霸道。她忍不住撫額悶笑,她以前也被他騙了。

原來他的所有囂張跋扈、對外物的依戀,都來源於童年深深的不安全感。

她內心某處忽然變得柔軟,看起來明亮灼烈的男人,內心卻困陷於過往的陰霾。

她沒讓那虛妄的情緒困擾自己,直接將那堆東西推到床下,一頭栽倒在床上。

她拿出iPod放音樂,將臉埋進枕頭,卻意外在枕頭上、被子間聞到了沈肆身上淡淡的香水與須後水混雜的味道,帶著點男人特有的氣息。

要不要連味道都這麼有侵略性?

她迷迷糊糊地想,要讓他趕緊把這堆雜物帶走。

昏天黑地睡了幾個小時後,徐知宜醒了。

短暫的睡眠令她的腦子清醒一些,太陽穴不再突突直跳。

她看了一眼手機,發現上麵有好幾個沈肆的未接來電。

她信手撥過去。

對方很快接通,背景音嘈雜,一個尖銳的女聲在那頭慷慨陳詞,隱隱能聽清幾句。

“我在開會。”沈肆刻意壓低了聲音,那聲音便比平日更渾厚沙啞一些,軟軟的,情緒有點捉摸不透。

“找我有事?”徐知宜懶洋洋地問,帶著點剛睡醒的含混不清的鼻音。

“病毒怎麼樣了?”

“母雞孵蛋也沒這麼快吧?”徐知宜對著空中翻了個無奈的白眼,“等著。”

“好!”電話嘟一聲斷了。

她怔怔聽了一會兒電話裏嘟嘟嘟的忙音,有些悵然。

怎麼就掛了呢?真現實!

她翻身從床上爬起來,痛痛快快地上了個廁所,翻了一包成人紙尿褲,想到膀胱爆炸似的痛苦,毫不猶豫地穿上。咖啡利尿,是在實驗閉關時的大忌。她又忙燒了壺開水,把她請同事從國外寄的Modafinil倒了兩粒服下。一粒藥可以令她不用睡眠,持續亢奮四十個小時。她吃了兩粒,至少精神奕奕整整三天。想了想,她又倒了一堆維他命丸和蛋白粉服下。

不敢再吃任何東西,也不敢再多喝一口水,她直接返回了實驗室。

這是她拿到林怡明血清的第六天。幾乎整整七天她都在實驗室裏度過。除去中間出來吃了兩頓飯,喝了幾杯水,上過兩次廁所,徐知宜的時間全耗在實驗室裏了。加起來的睡眠時間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她整個人麵色白得發青,連嘴唇都是灰的,劉海被虛汗打濕了貼在額角,仿佛下一刻就要透支倒地。

馮令達正在極力勸說,讓她馬上回宿舍睡一覺,重新補充能量再戰。她卻固執地要等十個小時後的最後結果。忽然,朱淩到細胞間外麵找她,遞給她一張紙,紙上寫著:警察在門口找你。

徐知宜愣了一下。極度疲倦的大腦神經,正處於混沌遲緩狀態。一時她竟然沒看明白那張字條的意思。透過麵罩,她發出含混的疑問:“朱教授,你確定警察找的是我嗎?”

“是找你的!院辦的老吳陪著一起來的,你快出去看看吧!”朱淩裹在胖胖的防護服裏,倒是少了幾分平日裏的刻板,更令人容易親近。

徐知宜忙去消毒、換衣服——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才渾渾噩噩地走出實驗室。

一出門,凜冽的風吹來,遠遠便看見一輛警車前,站著老吳和一名中年男子及兩個年輕小夥子。

她搖搖晃晃地走過去,風很大,牽絆著她的步子。

“徐教授——”老吳忙介紹,“這是市刑警隊的陳隊長,他們想要找你了解一點情況。”

“你確定是找我嗎?”徐知宜莫名其妙地望向那中年警察。

“那要看徐教授,一周前去廣州做了什麼。”陳晟嚴肅地看向徐知宜。不動聲色地觀察眼前這名,據說是國內最有可能拿諾貝爾生物學獎的女科學家。

他沒想到,她本人看起來是如此年輕,像個羸弱蒼白的學生。

她的眼睛黑森森的,帶著一點懵懂和迷惑,完全不符合他們之前對企圖惡意散播病毒的犯罪嫌疑人的揣測。

他這話一問出口,對方明顯愣了一下,正要開口說話。一陣冷風掃過,她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哆嗦起來,牙齒輕輕嗑。她顯然竭力想要遏製住這種顫抖,雙手拳頭都握緊了,卻不想忽然眼睛一翻,身體向前猛地一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