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誰承想老爺子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眼見著我們一個個點頭如搗蒜但其實內心深處半點誠意都沒有,老爺子又開始瞪眼,一邊拉開辦公桌抽屜,“啪”地甩出十幾本小冊子,我們湊近了一看,傻眼了!

那是一摞簡易習字帖,一部分楷書體,一部分行書體。

老爺子拍拍字帖,“看見沒有,字帖!你們也別寫檢討了,我都能想象出來你們寫檢討肯定開頭就是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對不起父母,太假!你們就老老實實練字去,一人抄一本,認真點,三天抄完交上來,我要檢查。若有糊弄了事的,被我發現了,再抄一遍!”

我們麵麵相覷,目瞪口呆。

也是從那天起,老爺子自費購買的這一摞字帖就成為我們全係同學的夢魘——尤其是男生宿舍常偷摸打撲克,結果老爺子就用殺回馬槍的方式避過反應遲鈍的“消息樹”(往往由在樓梯口水房裏洗衣服的男生擔任),一路殺進去,抓一串打撲克的、打麻將的、通宵打遊戲不回宿舍睡覺的……抓到了也不罵,就甩一份字帖,視情節輕重抄寫次數自然不同。要知道那年那月學生公寓到了晚上十一點是要熄燈的,唯一不熄燈的場所就是洗手間。於是據說男生公寓最盛大的景象,就是從晚上十一點開始,一串串男生抱著板凳和馬紮,坐在洗手間裏抄字帖。再據說,到畢業時,我們班男生基本都寫得一手好字。當然,這就是後話了。

十幾年後的2015年,我在課堂上布置隨堂作業,全班38人,能稱得上“寫一手好字”的,勉強算有一人;字體尚算整飭的,二人;剩下的……好在內容還算認真。

至於另一門課上,因為要帶學生做一個SWOT分析,我專門請一位個子高的男生上台寫板書,記錄所涉條目,然而包括“拖延”等在內的常用字詞,不到一百字裏有四五處“提筆忘字”……

我看著孩子們手裏抱著的筆記本電腦、大學英語四六級單詞手冊和考研英語閱讀理解3000篇,偶爾,會有深深的無力感。

是,我也試圖提及一手好字在驚鴻一瞥中,可能給人造成的驚喜與瞬間提升的個人印象。然,說歸說,肯拿出時間練字的人,還是太少了。

電子時代,當鍵盤的便捷取代了手書的煩瑣,當我們知道英語單詞的拚寫卻忘記了漢字的筆畫,似乎有些溫情的固守,也在漸漸消失。

(二)

而我的導師,是另外一種人。

他不跟我們鬥智鬥勇——他是單方麵疾風驟雨型的,總讓我想起中學曆史課本上學過的“鐵血宰相”俾斯麥。比如他明明已經被行政職務拴得團團轉、要給核心期刊寫論文,但他竟然還能擠出空來抽查我的讀書筆記?!

抽查就抽查吧,看完了還要根據筆記內容提問!剛好彼時的我充分踐行了當代大學生務必要膽大心細臉皮厚的通用校訓——一通東拉西扯天花亂墜,雖然偶爾也能僥幸過關,但更不止一次“血流成河”。

比如那年,寫畢業論文的時候。

開題報告會,導師從幾個備選方案裏圈定了題目,我一看,當時就快哭了——研究對象涉及的年代背景是1978年至1989年,改革開放初期,那時候,我是-2歲到9歲。

歎口氣,沒辦法,既然要畢業,論文總還是要寫的。

帶著畏難情緒,我開始耍小聰明:拿到題目先上網絡書城搜類似關鍵詞所能涉及的資料圖書下單,再去新華書店相應專區掃貨一樣買書——我尋思著,這麼多書,總能抽出個幾萬字好用的內容吧?

結果,交初稿那天,導師在辦公室裏暴跳如雷,把我從頭罵到腳!被批評原因大意為“沒有第一手資料,全都是別人吞咽過的饃”“事件沒有多加考證,引用完全不對位”“論據因果有問題,不了解還敢胡編亂造”……據我帶的那個本科班小班長說,我在一樓挨罵,他們在二樓都聽得清清楚楚!

唉,我可真不是個好榜樣。

眼見著實逃不過這一劫,我終於決定去做一件就學習方法而言特別蠢的事——我去市圖書館翻出了1978年到1989年間共計四千餘份《人民日報》,一份一份地看,梳理那個年代的事件,尋找那些觀點的支撐。一個暑假兩個月,我隻做了這一件事,但暑假結束後,再交上的提綱,終於換來導師的點頭。

那是我第一次紮紮實實地去做一件耗時的笨事情,但它卻讓我看到“從基礎素材中尋找脈絡、提煉觀點”的學習方法是多麼行之有效。從那以後,無論研究具體作品,還是進行宏觀分析,我都先從類似於歸納段意、整理綱目一類的瑣事開始做。雖然這種方法未必對每個人都有用,但對二十幾歲心浮氣躁的我來說,特別好用。

因為我終於開始學習沉下心,閱讀,摘抄,思考,歸納,提煉,然後論證。

我漸漸變得不再那麼不懂裝懂、信口開河、似是而非,我開始強調文章的結構、表達的嚴謹、援引的出處……我忍不住在心裏感慨:學費果然不是白交的。

是的,即便學問沒長太多,但學會尋找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已經是莫大收獲。

然而,人說,吃一塹,長一智。

後來才知道,最大的“塹”,其實都不在校園裏。

真的,別不信,大學裏的老師絕大多數都奉行學術自由思想,對學生也就格外寬容。絕大多數人是要等畢業後才能發現,這世界對不嚴謹的你,從來不會寬容。

寫稿子有錯別字,運氣好的自有頂頭上司把關和修改,運氣不好的,自己負責、自己挨罵,老板罵人總是可以把你罵到恨不得縮進娘胎回爐重造,說你腦子進水都是輕的,萬一造成損失,不是扣獎金就是炒魷魚;拿錯了文件給上司,運氣好的讓你重新拿,運氣不好的,直接問你留著眼是用來喘氣的嗎?不能做別做,中國最不缺的就是人;更有較真的上司,可能因為幾次小小紕漏就認定你是個失於嚴謹、不堪大任的人——壞印象一旦生成,除非更換上司,否則你可能終生錯失一些至關重要的提拔機會。

你說自己本就不求上進?好啊,年輕的時候,周圍的人都是菜鳥,自然是可以這麼安慰自己的。等二十年過去,同學聚會、朋友群體裏已經分出三六九等,周遭世界在取舍間常常表現出更現實、更凜冽的一麵,到那時,願你能一直保持一顆堅挺的尋常心。

我是幸運的,因為我雖然沒少被批評,但也遇見了手把手教我的“師傅”——我的部門領導和我的前輩同事們,一點點教會了我對任何一個不理解的名詞都必須尋根究底。直到後來,我這樣隻講速度不重質量的人,也開始為了一個標點符號的具體位置而逐句查閱聯合國“消歧公約”……我們可能都要走著走著才知道,“嚴謹”這兩個字,如果你沒有早早就刻意要求自己,那遲早都要用慘痛的職場經曆來補。

我就是這樣長大的:從校園裏到校園外,在被導師訓斥後學會了笨鳥先飛,在被領導訓斥後學會了反複檢查,在被善意的讀者們提醒後學會了字斟句酌……雖然直到今天,由於個人知識麵與表達能力的有限,仍然避免不了犯錯誤,但在我們能控製的層麵,還是努力讓錯誤少一些吧。

許多時候,許多事,隻是舉手之勞,卻代表著一個人的職業道德與生活態度。

再後來,我回到了高校。

我遇見的,真是一群很不錯的好孩子。

他們上課總是很認真地參與討論,寫作課的作業量那麼大也能按時完成,看完我布置的書目後會在微信、微博上寫心得分享——可是,除了寫一手“蚊子腿”一樣的手書,親愛的孩子們,咱能別出現那麼多錯別字和語法錯誤嗎?

“的”“地”“得”的使用方法經常分不開也就罷了,可那麼多因為鍵盤輸入產生的選字錯誤、因為不求甚解而用錯了的詞語、因為句子過長而神秘消失的賓語、不合邏輯的網絡用語混搭、過度口語化導致的語病橫行語焉不詳……就沒見哪份作業裏是沒有錯別字的。而明明故事很不錯、文筆亦不錯的一份作業裏,兩個自然段不足四百字中,就有四個錯別字、兩處語法錯誤。

我終於知道了什麼叫作“忍無可忍”。

也終於知道了,作為一名教師,一名其實完全沒有升學率壓力的大學教師,為什麼,當初我的恩師們,要拿出那麼多時間,給我改作品、查筆記,甚至提點我、訓斥我,更沒少嚇唬我……

因為,離開了那個象牙塔,置身這世間優勝劣汰的生存法則中,在越來越激烈的廝殺裏,方知道:依靠智慧或技能獲取的物質回報,和依靠情商或閱曆累積的心理承受力,都是我們在這紛繁世上,站得住的關鍵。

(三)

我寫過很多文章,卻從來沒有寫過點什麼,對他們表示感謝。

也有許多麵對麵的時候,但羞於出口,最終不過是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她、他們,不會知道,我們是在走上社會之後,才意識到象牙塔的庇護。

本科畢業時那個六月,“非典”硝煙剛散,我考取研究生,最春風得意甚至有點得意忘形的時候,去參加學士論文答辯。通常而言每位答辯者會被提問兩個問題,然而輪到我,足足問了五個問題!五個是什麼概念呢?大抵就是一環套一環,答得出來這個問題就答不出來那個問題,眾目睽睽下汗透衣背滿腦子都是尷尬與絕望,眼淚就在眼眶裏轉卻努力不能掉下來。末了,我的耳朵裏都是蜂鳴,隻能隱約聽見坐在對麵的一位老師正色道:我知道你平日裏專業成績不錯,也知道你考上了研究生,我們問你這麼多問題不是為了刁難你,我們是希望你知道——學問,不是這麼好做的。

這句話,我反複咀嚼了很多年。

所以,今天,我毫不諱言地告知每一級學生:我的不足,在於我離開校園整八年,在科研成果和對於某個理論問題的深度思考上,與其他教師相比,都有太大差距。

但,或許,我的優勢也在於離開校園的這八年——我做了大洪流中近十載小蝦米,橫跨若幹八竿子打不著的行業和崗位,所以我知道無論是求職從業,還是類似我這樣業餘碼字寫作出版……這世界對初出茅廬的你,都是一樣的苛刻。

故而,我才一廂情願地要求不過是沒有讀完指定書目、沒有請假私自調課的你,用行書或楷書的架構,抄寫讀書筆記;還會嚇唬你們說期末作品出現一個錯別字扣十分,出現四個就不及格,胡亂引用直接Pass……

其實,憑良心說,這些真不算什麼——我甚至不排斥那些不驚擾他人的曠課、遲到、課上玩手機,因為我得允許你們有不喜歡這門課的自由。

但隻要我還在這個講台上一天,隻要我們還有這場師生的緣分,我就還想繼續用類似這樣奇奇怪怪的方式,分享我見過的世界:一些競爭、一些傾軋、一些合作、一些提防,一些人的平步青雲,一些人的鬱鬱終老……當中,也不乏我的個人體驗,比如所謂“安身立命”,縱有機會的原因,縱有人脈的影響,但對絕大多數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子弟而言,其實命運的確隻在你自己手上。

讀書理解多少,筆記摘抄多少,字跡美醜與否,說法嚴謹幾成,錯字出現幾處……這些,都是小事兒。

可是,我的老師,他們卻從這些“小事兒”上,給我們鋪墊出一條通往未來的路。

猶記得那位提醒我“不妨先工作再考博”的心理學老師,您看,我真的“先工作”了,如今,我帶著工作中遇到的若幹困惑重回校園,才知道自實踐而來的理論越發具有力量;那位深夜加班幫我這個普通學生剪輯朗誦比賽配樂的傳播學老師,其實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參加過類似的活動,但我今日可以與人分享的相關經驗,也俱是源起於20歲那年《四月的紀念》;還有那位總是拎我去參加征文比賽的校團委老師,我曾經不是沒有過自由散漫的敷衍,但畢業那年一摞獲獎證書和發表文章的樣刊一起讓我獲得了太多直接晉級的應聘機會……隻可惜我此生再也沒有機會履約請您吃頓飯,願天堂沒有車來車往,願那些和我一樣的孩子們,不至於到了來不及的時候,才發現從沒說過那句“謝謝你”。

是的,我終於懂得了你。

因為,我終於成為你。

依靠智慧或技能獲取的物質回報,和依靠情商或閱曆累積的心理承受力,都是我們在這紛繁世上,站得住的關鍵。

你是誰,你的世界裏還有誰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重重牽絆裏,卻又籠罩在層層不舍中。所以,判斷一個人是否長大的標誌,就是他是否開始學會顧及他人。

這其實是一節很有趣的寫作課。

學期伊始,我接手一個新的本科班,這個班裏的許多學生是從別的專業調劑而來,說白了,曆史上第一撥兒跟我上寫作課的學生,大多數從沒想過此生要做這麼一件“編故事”的事。於是,我做PPT的時候,就給這門課的小說單元,取名為“一個故事的誕生”。

為了激發大家的主觀意趣,我們在課堂上開始了一場假設。

題目很簡單:18歲。

你可以說18歲那年發生的事,也可以從18歲說開去,哪怕說到80歲。我們就這樣七嘴八舌地延展下去,看看通過集體的力量,一個故事會被呈現到何種地步。

至於我,我就是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做記錄的那個人。

故事從“誰,在哪裏,做什麼”開始。

先是我問:主人公是男生還是女生?

大家異口同聲:女生。(意料之中,因為這個班裏90%是女生。)

我:這個18歲的女生,高二,她所在的城市,我們假設為A城,她有父母嗎?

集體決議:有爸爸,沒有媽媽。

我:媽媽哪去了?

前排已經開始分為兩個陣營,一撥人說“過世了”,另一撥說“離婚去了B城”。

我:好吧,先按照過世了來解釋,主人公家住在一個怎樣的環境裏?

答:老式小區,一梯兩戶,鄰居家有個男孩子,比主人公高兩級,已經在B城的大學裏讀一年級。

我:女主人公的父親從事什麼職業?

答:醫生、出租汽車司機、教師……(後排傳來微弱的聲音,道“黑社會”。)

我:從邏輯角度考慮,一梯兩戶的老式小區,做傳統職業的可能性大一些,那就出租汽車司機吧。說黑社會的那個,你下課別走,咱倆來討論一下黑社會的職業特征。(台下一陣笑)然後,女主人公成績怎樣?

答:成績一般,重點班的末尾,或者普通班的中遊,考不上好大學。暗戀隔壁鄰居家的哥哥,一心想要去他所在的城市讀大學。

我:突然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什麼事,對女主人公的命運有怎樣的影響?

答:她爸出車禍了。

我:去世沒有?

答:沒有,癱瘓了。(感覺越來越像《感動中國》的節奏了。)

我:男一號知道嗎?

答:不知道,因為在女主人公的父親發生車禍前,男主人公全家都搬家去了C城。

我:那有沒有男二號或者女二號,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

答:男二號是補習班裏的同學,是被家長押著來補習的,成績不好,理想是當黑社會(我說你們班跟黑社會幹上了是吧)……好吧改改,男二號是隔壁班的男生,因為體育很好,被保送去大學裏學體育教育。身強力壯,幫女主人公背著父親上上下下,不辭勞苦。

……

故事就這樣延展下去,漸漸,黑板上就被寫得滿滿當當,一條線捋開去,漸漸就生成了一個青梅竹馬卻求而不得的故事:一個女孩子,從小沒了母親,是父親一手帶大。她一直暗戀鄰居家的哥哥,很努力讀書,想要考到男孩子的大學裏去,可是當她終於以放棄同班同學長期以來的關照為代價考取那所大學時,那個大三的男孩子卻考取了加拿大一所大學的交換生,要出國兩年。女孩子堅持在等,這期間同班男生各種示愛與騷擾,女孩子一盆水從樓上潑下去,潑得男孩心灰意冷離校出走,不慎被騙入傳銷組織,來自警方、校方、同班同學的壓力讓女孩子幾度想要輟學。最絕望的時候終於鼓足勇氣往加拿大寫了一張明信片,想著寄出去就一了百了。恰在此時父親發生車禍癱瘓,回家探望才知道在車禍發生後貼身照顧父親的一直都是自己的舊友而不是所謂的護工……

看到這裏,或許你已發現,這個故事很多地方很粗糙、很狗血,就結構而言也略有失衡,但對一群20歲、剛從高考中跋涉出來不久的孩子們而言,他們的青春簡單得隻有三點一線,能一起想出這些,已屬不易。

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故事本身。

我要說的,其實是在角色設置過程中,人物身份的設定與行為推導。

簡單地說,這就是一個“你是誰?你的世界裏還有誰”的問題。

就故事裏的主人公而言,她是一個學生,是父親的女兒,是失去了媽媽的小女孩,是一個住在老式居民區裏的城市平民家的姑娘,是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後來變成一個大學生,她喜歡別人,也被另外的人喜歡著……

她因為各式各樣的身份而具有生活的多樣性,並有專屬於這個環境、這種境遇的行為和語言,比如說她會有在親人身邊的任性,也會有麵對外界的拘謹,會有喜歡一個人卻不敢言說的忐忑,也會有不勝其擾又追悔莫及的踟躕;她的世界裏曾經有會考、高考、大學英語四六級,但除了讀書還有愛情,還有親情,還有朋友們默默支援的友情,或許還有巷口賣小籠包的阿姨、開小超市的伯伯發自內心的關愛之情……我們每個人都在熟悉環境裏的他人目光下長大,然後又走出這個小圈子去經曆更大世界裏更多的雷霆交加或者細雨微風。有過愛情的甜蜜,就會有曆練的艱辛;有得到的歡悅,就會有失去的痛苦。

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因為帶有豐富社會屬性而越來越全麵、立體的人。

當然,也不可否認,所謂“故事”,是要把尋常生活中那些最有特點的、有代表性的東西凸顯出來給人看。所以任何寫作都不可能把一個人的社會身份一點不漏地延展開去。而故事也有很多種,除了描寫現實生活的,還有很多虛幻故事同樣栩栩如生,讓人手不釋卷。所以我才會鼓勵你們看形形色色的作品,有名家名作,也不乏言情玄幻,因為它們當中有許多在人物刻畫、心理描寫、矛盾衝突營造甚至想象力等方麵都做得十分出色。

但,假使你書寫的是以現實生活為基底的故事,你的主人公活在人群裏——這樣的人,絕不是除了談戀愛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的純言情,也不是一心隻負責鉤心鬥角而從未感受過生活的厚黑學——他們應當是說著老百姓的話、過著老百姓的日子,在各自多樣的身份中轉圜遷就。

而這樣的故事、這背後的素材與信息,絕不可能僅呈現在文學作品中,而是還在許多各式各樣的媒介裏,比如那些報告文學、那些社會分析、那些調研數據、那些時事評論;那些你路過的爭吵、擁擠的市集、跳廣場舞的大媽、公交車上打盹的中年人……

台灣作家朱天文曾經在一次采訪中說:“你要超越文學的範疇,跳出文學範圍的關注、關心,對接觸麵、材料的吸收總是非常好奇、非常開放,什麼都去看,而不限於文學的文本。到現在你會發現這真的是一個寶庫,比起你的同代,你多的就是這一塊。”

深以為然。

盡管我也未必比我的學生們高明多少,但多出來的十幾年人生經驗總還是可以更敏感地接收到一些有效信息,加以分揀,最終為我所用。

比如,走著、看著、思考著——這就是寫作之外的收獲了,因為對這個世界不苛責,所以放過周遭,也放過了自己。

那麼你呢?

你是誰,你的世界裏還有誰?

你是誰的孩子?你是誰的愛人?你是誰的父母?你是誰的兒媳婦或女婿?你又是誰的兄弟姐妹?

你是誰的同窗?你是誰的好友?你是誰的鄰居?你與誰相識於少時?你看著誰,誰又看著你長大?

你在哪裏供職?你是誰的同事?你的工作是味同嚼蠟、一帆風順還是跌宕起伏?你的老板或上司是怎樣的一個人?你們關係融洽還是互不相識?

你經曆過怎樣的傷懷或遺憾?那個事件中的那個人,他又有怎樣的背景和性情?他生活在怎樣的洪流中?他和他們,與你怎樣擦肩又怎樣麵對麵?

……

當一條又一條生活的線索輻射而出,當我們回頭看,能明顯看見自己生活中的副線和主線,能夠看清當下我們正在做的事,將來想要做的事,也會反省曾經做過的事,這時候,我們終於可以鬆口氣,說自己“長大了”,然後再提起一口氣,繼續走下去。

我們每個人,就是這樣,生活在重重牽絆裏,卻又籠罩在層層不舍中。

所以,判斷一個人是否長大的標誌,就是他是否開始學會顧及他人。

故而,就這門課程而言,與其說我們是在探討寫作技巧,不如說我們這場於課堂上的相逢隻是個引子:在教學相長的過程中,我有機會了解更年輕的你們,也期待你們隨著不斷推進的練習、積累、經曆,而不自覺地就多了一點對世界的客觀、對生活的體察、對善意的感念、對矛盾的判斷……倘若如此,在離開這個校園後,或許你還能懷揣一點情不自禁的捕捉與探求,逐漸形成一種“思考的慣性”,並在生活的摔打中,學會理解與權衡。

當然,我們也常這樣說:顧及太多,自己就失去了很多自由,有人甚至會被生活的繩束縛,直到喘不過氣。

所以人與人的命運才會千差萬別,因為總有人能夠多方照顧,盡管做不到麵麵俱到,但有一點堅持,有一點妥協,有一點獲得,也必然會有所放棄。生活就是夾在得失之間的一片荒原,在等你種出屬於自己的花——你有沒有發現,其實,每個人都是天生的故事寫作者?

“生活”這件事,說到底,是你自己的。

是你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心感受世界,用自己的經驗應對世界,用自己的故事銘記世界的過程。

是的,別人的經驗終歸是別人的。

你總要知道自己是誰、自己的世界裏還有誰,興許,才能知道,張開手臂,可以擁抱誰。

我們每個人,就是這樣,生活在重重牽絆裏,卻又籠罩在層層不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