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影點點頭,很欣慰地籲口氣:“對了,這是十九路車,媽媽你就上這趟車,坐四站,然後下車,咱們再去換乘302路車。”

謝家蓉很茫然:“換乘?”

“咱家到中醫院沒有直達車。”顧小影解釋,一抬頭剛好看見一輛十九路車從遠處駛來,急忙拉著謝家蓉往停車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塞給謝家蓉一張卡,“這是公交卡,媽媽你上車的時候把這張卡在收費的小機器前麵晃一下。”

“哦,好嘞。”謝家蓉笑著答應。

顧小影看看謝家蓉飽經滄桑的臉上那憨厚的笑容,心裏忍不住歎口氣。一手拉住謝家蓉,隨著尚不算太多的人流上了車。輪到顧小影的時候她用自己的卡在讀卡器前麵刷了一下,然後轉身看看謝家蓉。謝家蓉刷一下,沒刷上。

顧小影急忙喊:“湊近點。”

謝家蓉赧然地看看顧小影,湊近一些,還沒刷上。

顧小影往前走一步,扶住謝家蓉的手:“低一點,太高了。”

“哦。”謝家蓉依著顧小影的姿勢刷一下公交卡,又憨厚地笑一笑。後麵的人已經開始著急地喊“快點快點,別堵著車門”,司機師傅也有點急“哎你們刷完了沒有啊,刷完了抓緊往裏走”……一場小小的混亂就此展開。

站在公交車上,顧小影看看身邊有些局促的謝家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似乎有種預感,那就是一切麻煩都還剛剛開始。

(9)

事實證明,顧小影的預感是很準確的。

繼謝家蓉好不容易學會了上公交車要刷卡、“前門上後門下”等規則之後,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她不認識字,所以看不懂公交車站牌,也沒有聽取公交車上語音報站名的習慣(即便偶爾聽到幾次也聽不懂)。好不容易靠著數停車次數的方式弄清楚了要在哪一站換乘,可是因為302路是區間車,所以又分不清自己到底要乘坐哪個區間的車。後來終於靠著向司機打聽的方式弄清楚了(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遇見一個能聽懂謝家蓉口音的伶俐司機),結果因為不曉得要提前往後門口走,常常險些錯過下車的時間。最後終於什麼錯都不犯了,可是誰也沒想到,某天市政修路,中間有一段道路換了停車地點,結果謝家蓉昏頭昏腦下車之後……迷路了。

那天,看著周圍完全陌生的建築物,謝家蓉手足無措。

她找人打聽,隱約知道要往回走,然後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左拐,往北走五百米,往西拐,再走二百米後往北……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拐的,反正拐了幾個彎之後是距離中醫院越來越遠了……

於是,在家做飯洗衣服的顧小影就在中午時分收到了管利明借別人的手機打來的電話,開篇第一句:“小影啊,你媽丟了!”

顧小影嚇得一哆嗦:“不會吧,她已經學會坐公交車了。”

“她到現在都沒來醫院。”管利明急得什麼似的,“她又不認識字,說話人家又聽不懂,她膽子還小,活到這個歲數除了你家,她最遠就去過我們鎮上……這可怎麼辦?”

“你別急爸爸,我這就出門去找。”顧小影急忙答,“你中午就訂醫院餐廳的套餐吃吧,我去找媽媽,找到之後晚上再給你送飯。”

“你小心點。”管利明很惱怒地又歎口氣,“你說這不是添亂嗎?”

“沒事的沒事的,我去找。”顧小影雖然也覺得挺添亂,但這話她不能說,隻能安慰,“我這就出門!”

放下電話,顧小影換上衣服、撐上陽傘往外走—酷暑天,下雨之前,天氣悶熱,她熱得滿頭大汗,沿著改道後的302線路開始找,可是這城市這麼大,壓根無從找起!

從上午找到下午,顧小影整整在這城市的街道上走了五個小時。累了就隨便在馬路邊坐會兒喝口水,餓了就買兩個小籠包。她是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作“大海撈針”,她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後悔自己沒有想到要先給謝家蓉配個手機。

終於到傍晚的時候,顧小影接到了一個電話,居然是鄰居家打來的,聽見謝家蓉的聲音的刹那,顧小影腿一酸,差點癱軟在路邊。

謝家蓉顯然也累壞了,氣息不足地說:“小影啊,我好不容易走回家了,你在哪兒?”

顧小影鼻子也酸了,眼淚不爭氣地就落下來,她想抱怨,甚至想發脾氣,她若依著自己的脾氣就該大吼大叫說“你說我能在哪兒,我這不是滿大街地找你嗎”……可是她不能,還得好聲好氣:“媽媽,我在外麵,你去哪裏了?”

“我迷路了,找不到醫院了,好不容易有人教給我怎麼走回家,這城裏可真大,走得我腿都要斷了……”謝家蓉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顧小影聽得卻越來越上火。

“我這就回家。”她說完這句話就掛斷了手機,站起身攔下一輛出租車往省委宿舍走。出租車裏開著空調,顧小影一接觸到車廂內的冷氣的刹那,險些被酷暑烤焦了的靈魂涼爽得迅速舒展開來。

她癱軟在出租車的後車座上,感覺自己的每個毛孔都在往外置換著熱氣。她一動都不想動了—五個小時,在炎熱的太陽下,三十九度的天氣裏,顧小影覺得自己想哭都哭不出來。

就這樣,一場迷路風波算是突然爆發卻又悄無聲息地結束了。作為人家的兒媳婦顧小影隻能笑著安慰謝家蓉“沒事的,沒事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聖人,大家也別把她當什麼女性楷模—其實她肚子裏有一肚子火,急著宣泄到管桐頭上,甚至恨不得和謝家蓉大吵一架。她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是積德了還是造孽了,找了個男人還算靠譜,可是這個靠譜男人的媽怎麼就能這麼不靠譜?

但她沒法在謝家蓉麵前說這些話。或許是因為謝家蓉那副抱歉的笑容,或許是因為她臉上那分明已經知道給別人添了麻煩的表情,也或許是因為捫心自問時顧小影心底的那點內疚。她歎息著想:如果自己能多帶謝家蓉坐幾次公交車,如果自己能提前預料到這些突發狀況從而避免意外發生,如果自己能再多一點婆媳相處的經驗……會不會一切就能不一樣?

可是你也知道,生活中的挑戰無處不在,它雖然瑣碎,但比小說還要跌宕。

比如,十幾個小時後,第二天一早,顧小影驚恐地發現—她見紅了!

那一瞬間,顧小影險些停止心跳。她幾乎是瘋了一樣從衛生間衝出來,拿起手機就給蔣明波打電話。蔣明波不知道在幹什麼,電話響了很多聲都沒人接。顧小影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手忙腳亂,謝家蓉看見了,還納悶地跟進來問“你怎麼了”,顧小影顧不上回答,隻是一遍又一遍按著重播鍵……終於,第N次重播後,蔣明波接起了電話。

“剛才去查房了。”蔣明波還樂嗬嗬的,“找我有急事?”

“我見紅了。”顧小影帶著哭腔,“怎麼辦?”

“先不要慌。”蔣明波的聲音一沉,“馬上來檢查。”

顧小影抓起衣服衝出門,謝家蓉跟在身後一迭聲地問:“怎麼了,小影,你有什麼急事?”

顧小影頭也不回甩下一句話:“沒事。”

謝家蓉還在後麵說著什麼,但顧小影顧不上了。她不知道這次見紅是不是因為昨天五個小時的步行,如果是—她不知道再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和謝家蓉相處。當然顧小影也知道謝家蓉沒錯,可是她顧小影也沒錯啊,為什麼每次都要她為他們老管家惹來的麻煩埋單?!

到了醫院,蔣明波迅速帶顧小影進了B超室。第一次在蔣明波麵前脫衣服的時候顧小影連心理障礙都顧不上了—蔣明波是個醫生,而且是個醫術精湛的醫生,這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好在最終蔣明波舒口氣宣布:“孩子暫時沒事。”

顧小影聽到這句話的刹那,全身的血液終於恢複了正常流動。

可是蔣大夫很不高興:“你知不知道流產過的人容易形成習慣性流產,怎麼這麼不小心?”

顧小影唯唯諾諾地跟在蔣明波身後往診室走,一邊聽他數落:“回去後找個能上門服務的診所,按照我開的針劑定時打針。從現在開始必須臥床,不能走樓梯,不能拎重物,不能同房……”

顧小影不停地點頭,蔣明波看她這個樣子,難得地發了脾氣:“你到底幹什麼了,不知道懷孕前三個月很危險嗎?人家上班族都恨不得請假回家躺著,你這個有暑假的還不老老實實躺床上保胎?你說你……”

他不往下說了,隻是坐在桌前瞪著顧小影,顧小影苦笑著,沒法答話—難道她能說她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婆婆?她能說她婆婆之所以失蹤是因為不會坐公交車、不認識道路指示牌、聽不懂好心人指的路?她能說蔣明波你姐姐甩掉的大麻煩如今都是我的麻煩,你媽英明神武,我自作自受……她能這麼說嗎?

她什麼都沒法說。她心裏比黃連還苦,卻隻能把所有苦咽下去,爛在心裏。

結果,顧小影千算萬算,最後還漏算了一條—管桐出差回來後先去醫院看管利明,於是聽管利明說了謝家蓉迷路始末。他出了病房就急匆匆地給顧小影打電話,恰好顧小影剛從醫院出來不久,正在宿舍區裏的診所預約上門打針事宜。

管桐問:“你在哪兒?”

“咱家樓下。”顧小影本想說自己在診所裏,可是仔細想想,還是決定等他回家後麵對麵給他講自己決定給謝家蓉買手機這件事,便也沒有多說,隻是問,“你回來了嗎?”

“我剛下火車,先來看了看咱爸。機關有事,我過會兒還得回辦公室。”管桐皺眉頭,“你沒跟咱媽說清楚怎麼坐公交車嗎?為什麼她還能迷路?”

顧小影聽到這句話,滿肚子的火氣一下子就躥出來,從結婚至今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忍耐頃刻間土崩瓦解,她忍不住冷笑:“管桐,如果在你媽和你孩子之間選一個,你會選誰?”

“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管桐站在中醫院門口等了很久也沒攔到出租車,也有點上火,“你別又轉移話題啊顧小影,我媽她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沒出過門,又不識字,咱們得提前把什麼問題都考慮到。你說一個老太太迷路了,在大太陽底下一個人走了大半天,這不得累死她嗎?換了是你媽,你不心疼嗎?”

“我媽認識字,我媽會坐出租車,我媽更會開車。”顧小影咬牙切齒,“我不跟你說這麼多沒用的,你要是現在有時間,快點給我滾回家!”

“你怎麼說話的?有話不能好好說嗎?”管桐也有點生氣了,“我這不就是問問怎麼回事嗎?我還得回單位準備下午開會的事……”

顧小影深吸一口氣,閉一下眼,然後才一字一句地對著手機說:“管桐你聽好了,你媽迷路大半天,我在大街上找了她五個小時。五個小時啊……我是個孕婦你知道嗎?我是個曾經流產過的孕婦你知道嗎!就在剛才,蔣明波告訴我說,我今天之所以見紅是因為先兆性流產!我昨天要是再多走幾條街,你的孩子就沒了!!”

顧小影怒氣衝衝地吼完最後一句,眼淚終於沒憋住,劈裏啪啦落下來。她恨恨地掛斷電話,然後抬起胳膊使勁擦把眼淚,回想一下昨天悲慘的遭遇,再看看自己眼下這副因為打了一針黃體酮而一瘸一拐的模樣,氣得直想找棵樹使勁踹兩腳。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家走,心裏憋屈得要死,恨恨地想:為什麼男人不用生孩子?為什麼他們爽一爽就能當爹?為什麼他們就會大呼小叫還一點罪都不用遭?你說他們憑什麼!

電話另一邊,管桐聽完顧小影的話基本上僵住了。

幾秒鍾後,他的大腦恢複運轉,於是再也顧不得文明禮貌,幾乎是搶著衝上了一輛空出租車,直奔家的方向而去。他一路上都心驚肉跳的—上次顧小影流產後被他吼,這次她險些流產,居然又被他吼了……他覺得自己的心髒都扭結起來,恨不得真的能有把荊條讓他背著回家謝罪。

一路催著司機師傅飛車到樓下,管桐連找零都顧不上拿就往家跑。回家就看見顧小影躺在床上閉著眼,聽到他進門的聲音掀開眼皮看一眼,又毫無表情地閉上。

管桐急忙坐到床邊,握住顧小影的手問:“你怎麼樣了?”

“沒死。”顧小影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連眼也不睜,隻是使勁把他的手甩開。

“對不起,我剛才太著急。”管桐真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醫生怎麼說?”

“保胎。”顧小影多一個字都不想跟這個人說。

“怎麼保胎?”管桐沒聽說過這個詞兒,皺起眉頭看著顧小影。

顧小影語調平平,閉著眼做機械複述:“不能下樓,不能幹活,不能同房,隻能躺著,每天有醫生上門打針。”

管桐心疼得要命,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那你別去醫院了,就好好躺著吧。醫生說沒說要躺多久?”

“兩周後去複查。”顧小影還是不睜眼。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吧。”管桐不停地歎氣,都語無倫次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表達內心的負罪感。見顧小影還是沒反應,他隻好轉移話題:“咱媽呢?”

“去醫院了。”顧小影說完這句話就翻個身徹底不理他了。

管桐低著頭坐在床邊也不說話了,他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此時此刻,他倒是真的理解了一句老話,叫作“自作孽,不可活”。

(10)

後來的日子,毫無疑問,管桐恨不得把自己變成包身工,才慢慢消了他老婆的怒氣—他和謝家蓉分工,謝家蓉主要去醫院照顧管利明,而他負責在家端茶倒水、鞍前馬後地伺候臥床的顧小影。因為態度很誠懇,再加上自古“床頭吵架床尾和”的道理使然,顧小影氣兒順了也就自然而然不再多做計較。

不過也是拜這段插曲所賜,顧小影痛定思痛,琢磨出個道理來:人這輩子難免不遭遇突發狀況,但要盡量在事前想到一旦突發意外時所可能采取的應對措施,以將損失減到最小。比如,她應該早點教會謝家蓉使用手機—盡管這個教學過程會比較漫長,但總比找不到人要好得多。

好在現在管桐回家了,所以顧小影把買手機、教謝家蓉使用手機的任務都交給了管桐。管桐一是覺得顧小影此舉措頗有道理,二是因為理虧,所以即便他老婆沒道理他也會老老實實去執行。結果一來二去,連管桐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要謝家蓉學會並習慣使用手機,的確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開始時是謝家蓉一時半會兒分不清撥出鍵和停止鍵,或者常常忘記是要先按撥出鍵還是先按號碼;後來設定了一鍵撥號,總算能撥出電話了,但又發生了你一接聽她就掛斷的現象,或是你已經開始“喂喂”地喊著了,而謝家蓉那邊卻完全沒有跟你對話的意識;等到謝家蓉好不容易學會對著手機說話了,可還是跟沒手機一樣—因為她要麼是出門不記得帶手機,要麼就是帶了手機卻因為不習慣而聽不到手機鈴聲。再後來終於等到她習慣了手機鈴聲的時候,又不知道查詢餘額或給手機充電……新的問題總是層出不窮,而這些問題恐怕在很多人看來都是難以想象的。

看見連管桐都一臉很崩潰的表情,顧小影終於懷著一點幸災樂禍的小念頭原諒了他—她知道這種想法不厚道,可是蒼天可鑒,這種事情換了誰,誰也不會一點情緒都沒有吧?何況她差點弄丟了孩子,還要被指責是沒有照顧好老人……身體與心靈雙重受創,她不冤嗎?

將心比心,老話說得好: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現在她引申了另外一句話:不嫁人不知爹媽親。

因為顧小影遵醫囑隻能臥床,所以做飯、洗碗之類的事需要有人代勞。最初一些日子還好,顧媽有公休假,所以可以來省城照顧女兒。可假期畢竟是短暫的,加之工作又忙,最後顧媽隻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女兒家。走的時候顧媽烙了女兒喜歡吃的餅,包了整整四個飯盒的包子,捏好了兩盒小餛飩……顧小影躺在臥室裏,聽著顧媽在廚房裏剁肉餡的聲音,許多次都忍不住想哭。

興許,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做女兒的才能體會到生活在媽媽身邊的好處—你可以和媽媽吵架,她的嗓門或許很大,但永遠不會生你的氣;你可以抱怨媽媽今天炒的菜不好吃,她會翻白眼說“不愛吃別吃”,但第二天還是換著花樣給你做飯……是這樣的,外麵的世界再大、再繁華,其實都不如小城裏媽媽身邊安寧祥和。因為有媽媽在,就有人給你遮風擋雨;有媽媽在,你就永遠受不了委屈。

可是,要知道這些,總是要以我們遠離家鄉為代價—哪怕沒有遠離,也總要等到成為了別人家的媳婦,才知道在自己家裏,做媽媽的女兒,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顧媽走後,管利明也出院了。小小的房子裏擠了四個成年人,其中兩個還都要臥床,所以用顧小影的話來說,就是每天家裏都洋溢著一股濃鬱的中藥味和被窩氣息。

顧小影從沒有和公婆在同一屋簷下相處這麼久,也是要真的相處了才知道:以前她印象中的那些以為已經很經典、很彪悍的記憶,比如管利明的唾沫星子和謝家蓉用來剔牙的筷子尖……都太微不足道。

顧媽走後的第一天,一家人的飯菜烹飪工作就交到了謝家蓉手上。顧小影還記得謝家蓉的燒牛肉做得很好,簡直是超凡脫俗,所以之前並不擔心自己的飲食質量。不過那天之後她才知道,所謂燒牛肉,那是逢年過節或偶爾全家團聚時用來表達喜悅慶祝之情的菜品。而平常日子裏,管家的飯桌上,其實是沒有肉的。

比如第一天的午飯,主食是饅頭,菜是素炒油菜和素炒藕;晚飯主食還是饅頭,菜是素炒土豆絲和菠菜粉絲湯;第二天的午飯主食仍然是饅頭,菜是素炒西葫蘆和西紅柿炒雞蛋……管利明吃得仍然是“呼嚕呼嚕”的,一邊吃一邊讚揚道:“小影,你家這個花生油好啊,香!”

顧小影愁眉苦臉地看著一桌子綠色蔬菜,答:“爸爸,咱們都好幾天沒有吃肉了。”

管利明和謝家蓉似乎這才發現飯桌上的確是沒有肉的,管利明笑了幾聲,指揮謝家蓉:“晚飯炒點肉。”

謝家蓉點頭。

於是,晚上的飯桌上就出現了芹菜炒肉絲……顧小影看著盤子裏那有限的幾根肉絲,更加悲從中來。於是飯後,趁管利明看電視、謝家蓉洗碗的時候,顧小影回到自己屋,偷偷關上臥室門,打電話給管桐,小聲說:“管桐,你能讓你媽做點肉吃嗎?”

“肉?”管桐在加班,都沒反應過來,“冰箱裏不是還有肉嗎?”

“我都吃了兩天兔子食了。”顧小影小聲抱怨,順手對著鏡子扒了扒自己的眼皮,“再這麼吃下去,我眼珠子都快變成紅色的了!過幾天妊娠反應,我拿什麼來吐?”

“你想吃肉,直接跟他們說不就行了。”管桐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兒,聽明白了才覺得好笑,“你也不用這麼見外,他們平時節儉慣了,不太習慣天天吃肉,你讓媽炒菜的時候多放點肉就好了。”

“僅僅炒菜時候放點肉那不還等於是在吃草?”顧小影哭喪著臉,“咱們不能燉鍋排骨嗎?天天吃草我吃不飽,晚上九點多就開始餓。”

“那我跟她說吧。”管桐一口答應,“明天燉排骨。”

顧小影心滿意足地放下了電話。

第二天果然飯桌上就有排骨了,隻是……為什麼上麵浮著一層厚厚的油,看上去就很膩人呢?

顧小影想想管桐說過的話“不用這麼見外”,便直接問謝家蓉:“媽,咱家燉排骨都不撇掉上麵的油嗎?”

“撇油?”管利明覺得不可思議,“吃肉不就是為了補點油水?油都撇掉了,肉還有什麼味兒?”

顧小影張口結舌,轉轉眼珠子,不說話了。

不管怎麼說,顧小影終於定期過上了“有肉吃”的日子。盡管平常日子裏飯桌上永恒不變的仍然是“時令蔬菜炒豬肉”這道萬變不離其宗的菜,但有肉就比沒肉強,顧小影深知生活不能太完美的道理,遂忍了。

又過兩天,新情況出現了—因為管桐總是不回家吃飯,所以謝家蓉和管利明決定中午炒菜的時候多炒點,晚上就不炒了,把剩飯熱一熱,很方便,據說還更加有味道。

於是顧小影就再度愁眉苦臉地吃了幾天剩飯剩菜—開始的時候內心不是不委屈的,想顧媽在這裏的時候天天變著花樣做飯,恨不得把滿漢全席都搬到女兒麵前。可是換了公婆做飯,就隻能吃剩的……然而好在她終究還是沒有貿然地發脾氣,因為她僅僅是多看了一眼,便發現在分配中午喝剩下的西紅柿雞蛋湯的時候,謝家蓉把湯裏的雞蛋都盛給了顧小影,而她和管利明碗裏卻隻有西紅柿。這個發現令顧小影突然從怨念變得心酸起來,她似乎是到這時才意識到:管利明或者謝家蓉,他們不是對她不好,而僅僅是因為生活上一貫的貧窮,才導致他們在表達“好”的方式時顯得如此與眾不同。

所以那晚顧小影就沒有早早睡覺,而是一直等到管桐回家,給他講述了自己近一周來的生活,以及從一道西紅柿雞蛋湯中所發現的道理。末了,顧小影歎口氣:“我知道他們對我很好,把好東西都留給我吃,不過剩飯剩菜確實不科學。以前你回家的時候我願意做很多菜,是因為想讓你多吃幾道家裏的菜,哪怕你走後我天天吃剩菜都沒關係。可現在不一樣了,這些東西吃多了怕是對孩子不好,所以跟媽說一說,以後還是每頓飯少做點,盡量不要吃剩飯吧。”

管桐聽完了,也沉重地歎口氣,坐到顧小影身邊說:“行,我去跟媽說。”

他看看顧小影,好似感歎:“他們真是苦了一輩子。以前一天隻吃兩頓飯,現在吃三頓了,還頓頓都炒菜,不適應啊……”

第二天,在管桐的協調下,剩飯剩菜終於從飯桌上消失了。而且管桐還跟謝家蓉商量著每頓飯多做幾個菜,每個菜少做一點,這樣花樣多,營養也全麵。顧小影為這個改變感到欣喜,晚上還使勁親了管桐幾下以示獎勵。

遠在幾百公裏外的顧媽也惦念自家閨女的飲食問題,可是更擔心自家閨女因為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麼委屈所以不懂事—結果每次打電話的時候,顧媽都要囑咐女兒“不喜歡吃不要明說,好歹現在還有種服務叫作‘外賣’”。對此,顧小影自然是點頭答應的,不過答應歸答應,其實她心裏再有數不過:自己就算願意訂外賣,管利明能當作什麼都沒看見?他那人,花點錢就跟要了他老命似的,盡管花的還不是他賺的錢。

結果,在顧小影保胎的日子裏,因為自己不能親自下廚,便有幸吃到了各類以前從未見過的食物—比如醬油拌麵條。簡單地說就是把麵條煮熟後倒上醬油拌著吃,據管桐解釋,這在以前都是很奢侈的食物了。不過在顧小影的爭取下,每次吃醬油拌麵條的時候,謝家蓉會額外抄一盤“時令蔬菜炒肉絲”。顧小影夾一些放在麵碗裏,姑且可以安慰自己說這是帶有創新風格的“陽春麵”。

在飲食之外還多了很多“冷幽默”風格的小段子—比如謝家蓉不習慣用冰箱,所以總是把剩飯剩菜放在餐桌上,然後在盛有剩飯剩菜的碟子上蓋一張報紙。顧小影看見後躊躇再三,還是告訴謝家蓉“報紙不幹淨,不要放在飯菜上麵”。等聽了謝家蓉解釋才知道,原來她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顧小影和管桐的家裏沒有用來蓋碗碟防蒼蠅的紗罩,而在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會有這種必備物品,可見城裏人真是太不講衛生了……顧小影聽了哭笑不得,隻好再解釋說:“媽媽,我們這裏挺幹淨的,沒蒼蠅。而且,我們都用冰箱。”

一起生活還會麵臨交流障礙—比如說謝家蓉隻能聽懂最簡單的詞彙和語言,稍微書麵化一些的就無法理解。某日顧小影看電視,裏麵正好講到小孩子誤吞電池從而腐蝕了食道,險些危及生命的案例。顧小影心有餘悸地告訴謝家蓉:“媽媽你看見了嗎?咱們以後看孩子可要小心一些,不能讓小孩子亂咬東西。這個廢舊電池裏有稀硫酸,一旦吞咽下去很有可能會腐蝕食道,甚至送命。”謝家蓉聽不懂,隻重複:“送命?送啥命?”顧小影一愣,突然意識到什麼,這才一邊比畫著自己的喉嚨,一邊重新翻譯道:“就是說不能讓小孩子亂吃東西,剛才電視裏麵說有個小孩子吃了舊電池,電池裏麵有毒水,毒壞了他的嗓子,差點死掉!”謝家蓉恍然大悟,顧小影無語中。

當然還有更絕的典故—顧小影遵醫囑要臥床,所以洗衣服就成了件麻煩事。不過好在她不需要出門,需要洗的衣服無非就是內衣內褲外加睡裙一件,所以常常由管桐代勞。顧小影很喜歡看管桐給自己洗衣服的樣子,那個賢良淑德的架勢啊,真是足以讓任何女人都膨脹起虛榮心、增添了幸福感。但這種日子為時不久,因為很快謝家蓉就從兒子那裏把這項工作搶了去。對此,管桐自然是竊喜的,看他這副賺了便宜的樣子,顧小影翻個白眼也沒說什麼。問題出在某日顧小影去廚房找東西吃的時候,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內衣、內褲、睡裙居然被扔在廚房盥洗池前麵的地板上……顧小影頓時驚悚了。

於是有了下麵這段對話—

顧小影納悶地問:“媽媽,為什麼要把衣服扔在地板上?”

謝家蓉看看地上的衣服,很不當回事地答:“那是準備洗的髒衣服。”

顧小影很驚訝:“再髒也比地板幹淨很多啊!”

謝家蓉更驚訝:“怎麼會呢?咱這個地多幹淨啊!在我們老家,地上都是泥巴的,你們這裏還有瓷磚。”

顧小影噎了一下:“可是這畢竟是廚房的地板,到處都是油煙,還有從盥洗池裏灑出來的水……”

“哪有。”謝家蓉擺擺手,“不像你說的那麼髒。再說就算髒,一會兒放盆裏洗洗就好了。”

顧小影哭喪著臉:“可是,媽媽,內衣內褲都是要貼身穿的,這樣不衛生……”

“咋會不衛生呢?穿在身上又不是吃在嘴裏。”謝家蓉不置可否,轉身接了盆水,把內衣內褲睡衣一股腦按進水裏,又扭頭對顧小影憨厚地笑一下。

顧小影無語,轉身離開了已經成為謝家蓉管轄範圍的廚房。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羅心萍女士語錄第一條,自己不勞動,就不要挑剔別人的勞動成果;羅心萍女士語錄第二條,凡事得過且過,不要吹毛求疵;羅心萍女士語錄第三條……

可是等躺回到床上了,顧小影還是越想越覺得抓狂:內衣內褲啊!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是多麼重要的兩件東西!一個關係到孩子未來的“飯碗”是否健康,一個關係到保護孩子的“大門”是否安全……怎麼能扔在地板上呢?!

想到這裏,顧小影終於又忍不住爬起來,拎起屋子裏的汙衣籃送到了廚房裏,告訴謝家蓉:“媽媽,以後髒衣服就放在這個籃子裏吧,籃子放地上沒關係的。”

謝家蓉心裏覺得顧小影小題大做,可她向來好脾氣,笑一笑沒說話,大約也就是答應了的意思。顧小影轉身走出廚房,一邊想,以前自己還覺得謝家蓉和管利明是南轅北轍的兩種性格,到現在才發現,其實這兩人都挺固執的,隻不過謝家蓉脾氣更好點,姑且算是她顧小影的福氣了。

不過,也是從那開始,顧小影開始嚐試一點點教謝家蓉如何洗、晾各種不同質地的衣服,教她如何使用電飯煲、怎樣使用冰箱保鮮盒……盡管到最後,顧小影已經完全放棄了教給謝家蓉使用微波爐、電壓力鍋等高難度器具,但即便是最簡單的抽油煙機,謝家蓉也沒有開啟的意識,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顧小影家每到做飯時就煙霧繚繞。

不過不管怎麼說,謝家蓉終究還是在一點點融入城市生活,一點點地熟悉著這個對她來說曾經很陌生的世界。她的目標很簡單,就是要跟孫子或孫女在一起。口號沒有變過,自始至終都是“孫子孫女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但顧小影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總會忍不住苦笑。

放在以前,顧小影也覺得顧媽說得對,看孩子不是老人的義務,如果有人願意幫你看孩子,那是你的福氣,畢竟沒人會比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更疼孩子、更令為人父母者放心。

然而,你得經曆了才知道,放心是一回事,生活中此起彼伏的麻煩是另外一回事—誰也別說誰形容得誇張,你自己不經曆就永遠都想象不到,這世界上的確是有這樣的一種“此起彼伏”,讓你都恨不得自己花錢雇保姆,哪怕承擔“不放心”的風險,也不想再這樣繼續在一個屋簷下住著來挑戰自己的耐性和情商。

有時候,顧小影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青蔥的樹葉,會忍不住想—從現在開始,她就真的要和管利明、謝家蓉一起生活了。她不是沒有看見管桐的喜悅,那到底是他的父母,是他曾經發誓要帶到城裏一起過“好日子”的親生爹娘,他再和他們有分歧、有代溝,也終究願意盡這份孝道,對此,她顧小影不能推脫。她隻是……隻是覺得未來的路太漫長了。

真的,生活永遠比小說裏所能敘述出來的要瑣碎得多—雖然他們也給老兩口準備了房子,可是孩子小的時候離不開人,老兩口又搶著照顧,所以勢必要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等孩子長大了,能夠獨立了,老兩口也老了,難道他們做兒女的真能任二老在另外一套房子裏自生自滅?說到底,未來三四十年的時間裏,他們和管利明、謝家蓉共同生活的時間將比想象中多得多。

你不能說這是苦楚,盡管你明知道,未來的漫長日子裏,挑戰無處不在。

(11)

恰是在顧小影保胎的日子裏,段斐也開始正視自己和江嶽陽的關係—當生命中最嚴酷的寒冬過去,當溫暖的春天翩躚著到來,當她以為再不會有花朵的人生路上開滿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時,她如此感激命運的厚待:三十一歲,是這個男人讓她知道,她還年輕,她的生命中還有無限多種可能,她可以幸福,隻要她願意。

那些幸福美好得就像做夢一樣:他在段斐身邊,陪果果玩耍,教果果唱歌、識字、搭積木、玩遙控小汽車和會說話的洋娃娃;他知道果果喊了孟旭“爸爸”,但他告訴段斐,沒有人能否認果果是孟旭的女兒,身上流著孟旭的血,她應該記得自己的爸爸,但她以後會有另外一個爸爸,疼她、愛她、視如己出;他甚至坦言,他很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也希望段斐能尊重他的這個心願,但如果段斐不願意,他不是不可以考慮放棄這個想法,畢竟,婚姻不是哪一個人的事,而是兩個人彼此的尊重與責任……

他說這些話、做這些事的時候,段斐常常會有些發怔。她常常會暗自感慨,覺得之前孟旭的順從是所有女人都向往的、表象上的溫存,但隻有江嶽陽這樣的坦蕩,其實才是一個女人最踏實的歸依。

簡而言之:原來,男人和男人之間,也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差別。

而她以前,竟然不知道。

在這中間,孟旭和江嶽陽麵對麵遇見了一次。

那天完全是個偶然。

本來孟旭探望果果的時間是每隔一周的周日,所以江嶽陽便常常在周六去段斐家,陪果果玩,幫段斐做點家務。然而那一次,也不知道孟旭哪根筋不對,周六中午時便到了段斐家。段斐正在廚房做飯,江嶽陽去開門,門開的瞬間,兩個男人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表情愕然,麵麵相覷。

江嶽陽算是知情者,所以他感受到的震撼能比孟旭小點,愣兩秒鍾後往旁邊閃一下身,打個招呼:“孟老師來了?”

又回頭叫段斐:“孟老師來了!”

段斐急忙關火,拎著鍋鏟子就走出來,看見孟旭還在呆呆地打量她和江嶽陽,才笑一笑招呼:“進來吧,一起吃飯。”

她說這話時自然得不能再自然,這樣的自然令江嶽陽和孟旭都有些吃驚—江嶽陽吃驚是因為他知道段斐是個大方的人,但沒想到能如此大方;孟旭吃驚是因為他沒想到段斐會是這樣的語氣,而這樣的語氣隻帶來一種感覺,便是男主人、女主人、孩子正一起在家過周末,而他孟旭是個打擾了這份寧靜的過路人。

孟旭心裏怪不是滋味地翻騰著,站在江嶽陽身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果果從裏屋咚咚咚跑出來,看見孟旭,咧嘴叫一聲“爸爸”,還沒等孟旭高興起來,就見果果已經舉著一個洋娃娃問江嶽陽:“叔叔,她不唱歌了。”

江嶽陽蹲下身,接過果果手裏的洋娃娃,拍一拍,再按一按電池,拔一下娃娃嘴裏的奶嘴,娃娃果然哇哇大哭起來。果果興高采烈地又抱著娃娃跑回屋—一件新玩具的誘惑力顯然要大於每兩周出現一次的“爸爸”。而孟旭就那麼呆呆地站著,看段斐在廚房裏忙前忙後,看江嶽陽站起身,像主人對待客人那樣和氣地招呼他:“孟老師,坐吧,喝口茶。”

孟旭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開口,怎麼確認江嶽陽和段斐之間的關係,怎麼和果果再近距離地接觸一點,甚至怎麼告辭。

於是,他也就糊裏糊塗地留下來,一起吃了一餐午飯。謝天謝地,段斐和江嶽陽都沒那麼幼稚,不會用你儂我儂的場景來刺激他。他們隻是不約而同地照顧果果—果果上了幼兒園,剛學會自己吃飯,用勺子在米飯碗裏撥來撥去,吃到嘴裏的還沒有掉到地上的多。段斐不時給果果擦擦嘴,江嶽陽偶爾會用餐巾紙把掉到地上的米粒歸攏一下。他倆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坦然從容、落落大方的,但恰恰是這份從容與大方,讓孟旭一下子就感覺到自己真的是個局外人。

他終於知道,自己已經完全走出了段斐的世界—當她連恨都不屑於給他的時候,她是真的放下了。

那天,孟旭走後,江嶽陽洗碗,段斐哄果果睡了午覺後便沏上一壺茶,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一份藝術節的活動方案。江嶽陽洗完碗也坐過來,順手遞給段斐一小碗切好的西瓜丁。段斐端著這碗西瓜丁覺得心裏很有一些感慨:以前,孟旭在她的指示下學會了做飯、學會了洗碗、學會了洗衣服……可是他從來沒有像眼前這個男人這樣,不用你說,已經把那些細碎的關懷送到你手邊。

她頗有些感觸地看著江嶽陽,看他先給她滿上一杯茶,再給自己倒一杯,然後打開壺蓋看一看,順手添些熱水。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再自然不過,好像之前的若幹年裏他就是這樣照顧身邊這個女人的。段斐似乎到這時才知道,所謂“愛”,或許真的不是強求來的—你教一個男人如何疼老婆、幫老婆分擔家務,那隻是“師傅領進門”。但實際上“修行看個人”,他若真的愛,就一定會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把心用在你甚至可能看不到的地方。

比如,一杯永遠冒著熱氣的水、一碗切好的西瓜丁,甚至不過是天冷時囑咐你加上的一件外套……生活瑣碎若此,原來平日裏那些最容易被忽略的,才是我們最應該感激的。

也或許,還不止這些。

段斐吃西瓜的時候,江嶽陽已經接過她手中的活動方案,一目十行地看起來。段斐吃了半碗西瓜,江嶽陽隨手在她的方案上寫了不少字。段斐放下水果叉,接過那摞A4紙。江嶽陽轉過身來,一邊吃西瓜一邊給段斐介紹經驗:上次藝術學院的藝術節就是結合全省的大學生電影節舉辦的開幕式,拉了什麼讚助,動員了哪些本校力量,可以請什麼層次的演藝界嘉賓,省委宣傳部和省高校工委的領導該由誰去聯係。而你們理工大學的這次活動,某幾個環節可以用本校學生做攝影、攝像、主持、司儀,門票背麵可以給哪家公司做廣告,該公司相關聯係人電話是什麼……他最後還補充一句:“學生們搞次活動也不容易,盡量做好一點,還能增長點經驗才幹。就算將來畢業了,也會覺得難忘。”

段斐有些感動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江嶽陽。江嶽陽一抬頭看到了,不太明白段斐為什麼會有點熱淚盈眶的意思,隻是笑一笑,把段斐攬到自己懷裏,問她:“不至於這麼感動吧?”

段斐順勢靠在他懷裏,也笑了,低聲答:“以前從沒有人跟我聊這些事。”

她不說話了,但江嶽陽聽懂了。

的確,放在以前,孟旭博士是學校裏年輕有為的科研生力軍,他像諸多高校裏的專業教師一樣,是看不起校內行政人員的。在他們眼裏,校部機關的工作人員、學生工作者,尤其是政治輔導員,都是些沒有一技之長的人,在做著一些對上忙著溜須拍馬、對下管著吃喝拉撒的事。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抱怨段斐就像學生們的保姆,占用了太多自己的家庭時間—周末忙著組織、參加學生活動也就罷了,就連寒暑假都不能天天在家做飯、看孩子,反倒還要忙著照顧留校考研或打工的學生,幫他們聯係實習單位、就業崗位……孟旭曾經抱怨過:“他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將來怎麼上社會去競爭拚殺?段斐你就不該管這些閑事。有時間不如複習考博,將來轉專業教師,那才是有價值的生活。”

當時段斐並沒有當真,還笑他:“你們當專業教師的上完課就拎著包回家了,如果沒有我們,學生誰來管?”

孟旭正色道:“誰管都行,但別找我老婆。段斐你當年也是學校裏很優秀的學生,你就甘心一輩子幹這種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

段斐很納悶:“怎麼沒有技術含量了?我約束他們是為了防備他們行差踏錯,幫他們找工作是為了給社會和家庭減輕負擔,我怎麼沒有技術含量了?那麼多做政治輔導員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學生中間有個好口碑。我口碑還不錯,你應該覺得自豪才對啊!”

孟旭一臉悲憫的神情:“斐斐你這麼認真地樹立口碑又能怎樣呢?能幹到中層領導?還是能當上校黨委書記或者副書記?要是能走到這一步,那還算值得。畢竟現在的高校畸形啊,中層領導比老教授的待遇還要好……可是,女人要走到這一步也夠難的。”

段斐白他一眼:“如果天上真的飛來一頂不錯的烏紗帽,我當然不會推辭!可我也犯不著把我的行為動機定位在獲取一頂烏紗帽上吧?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覺得有意義的,是對我自己、對學生有意義的,不是單純為了什麼待遇不待遇。”

……

所以,以前,是真的沒有人幫她—現在回想起來,她和孟旭在一起的時候,無論是最起碼的職業認同,還是相似的價值觀,甚至對彼此人格中閃光點的挖掘……她統統沒有獲得過。那時候,她隻滿足於孟旭在生活上的那些好脾氣、那些對她的順從,而忽略了,兩口子在一起過日子,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物質生活,總還需要精神上的支持與尊重,是要彼此懂得,才能長長久久。畢竟,大家都是社會人,每日風裏來雨裏去,若是家人不肯做這個給予理解與鼓勵的避風港,再伴隨著粗糲生活中那日複一日的消磨……還沒等到你人老珠黃的那一天,便早早在對方眼裏失去了光華。

這樣說起來,她的確是親手給自己設置了一道屏障—在孟旭眼中,她強勢、能幹、有主見,給他設計好了所有的道路。可是偏偏她自己走著的那條路,又是他所不能認可的。所以,他離開她,隻是早晚的事。

想到這裏,段斐輕輕歎口氣,伸手握住江嶽陽的手。江嶽陽反手把她抱緊,然後聽見她在他耳邊幾乎捕捉不到的喟歎:“謝謝你。”

江嶽陽低下頭,吻上懷裏這個曆盡滄桑的女人的唇,他知道,這聲“謝謝你”,比“我愛你”,有著更加深沉的意味以及更加慎重的分量。

(12)

顧小影的妊娠反應仍然是在一個早晨氣勢洶洶地到來。

但好在上次懷孕時多少積累了點經驗,所以這次難受歸難受,也還不至於難受到尋死覓活的境界。漸漸地,顧小影甚至掌握了一點嘔吐的技巧—比如有嘔吐感時能睡覺就睡覺,不能睡覺就吃點帶酸味的水果甚至豁出去了吃一小根冰棒,努力與惡心抗爭到底,盡量少吐一點,這樣就把營養多留下一點。

掌握技巧之後,顧小影的作息、飲食規律都隨之進行了調整,日子也略微好過了一些。唯一鬱悶的就是管利明的傷養得差不多了,漸漸恢複了在家裏的行動,也有了精力與顧小影進行種種“交流”。

比如某天管利明就問顧小影:“你們這裏有沒有什麼零工可以做?”

顧小影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什麼零工?”

“比如糊紙盒。”管利明解釋,“糊一個紙盒大約五厘錢,十個就是五分,一百個就是五毛。我們在家的時候冬天沒活兒做,你媽都會糊紙盒,賺點錢。”

“媽媽糊紙盒……”顧小影點點頭,“那爸爸你幹什麼?”

“糊紙盒是女人做的事情。”管利明很嚴肅,“還有那些沒有什麼勞動能力的老人,也都是糊紙盒賺錢。”

顧小影翻了個白眼沒說話,心想:你一準兒又是在你老婆糊紙盒賺錢的時候去找那些老兄弟們曬太陽侃大山了唄,還說什麼“糊紙盒是女人做的事情”。你一個大老爺們好手好腳的不多幹活賺點錢,每次提起賺外快的時候都要說“讓你媽去做什麼什麼”……真不害臊。

可管利明畢竟是在北方農村大男子主義的環境下熏染了六十年,他從來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還一個勁兒地打聽:“不然,你們這裏有沒有什麼加工廠,讓你媽去做點事。”

“媽媽去做事了,咱家誰做飯?”顧小影給管利明一個很為難的表情,“醫生讓我天天躺著……雖然很無聊,可是為了孩子我隻能忍著。”

管利明一聽見“孩子”兩個字馬上服軟:“那算了,還是讓你媽在家做飯吧。現在孩子最重要。”

說完了管利明轉身離開,隻是一邊走一邊小聲嘀咕:“生孩子這麼簡單的事都能弄得這麼麻煩,俺們農村人懷著孕還天天幹活兒呢,城裏人就是不中用。”

顧小影氣得七竅生煙,幹瞪著眼不能反駁,隻好把氣都留到晚上,一起撒在管桐身上。

管桐於是真正變成了一隻風箱裏的老鼠,而且還是一隻不得申訴的老鼠—因為每當他想說什麼的時候,他老婆都會跟上一句:“管桐你不要惹我生氣哦,書上說如果孕婦在孕期心情不好,生出來的孩子會有兔唇。”

於是管桐就一聲都不敢吭了。

當然絕大多數時候顧小影是不會沒事找事的,而且她還會說點讓管桐開心的話,比如展望一下孩子長大後三代同堂的美好前景,或是督促管桐給管利明和謝家蓉辦理“投靠子女”,從此變成城市戶口……反正她閑得要命,就有空操心很多事。又因為這些事情其實都是擺明了要給管利明和謝家蓉養老,所以管桐內心不是不感激的。

於是管桐也就越發順著顧小影,縱容她偶爾發脾氣、發牢騷—不僅是因為顧小影早就指著一本孕期輔導書上的內容告訴過管桐“我孕期脾氣會比較大,書上說很正常,你要多擔待”,同時也是因為管桐現在已經徹底想開了:既然要把爸媽和媳婦黏在一起,就總歸是需要一塊“雙麵膠”。盡管當“雙麵膠”會比較累,但隻要一家人能團團圓圓,生活能和睦美滿,那麼,舍他其誰?

畢竟,無論管桐還是顧小影,他們都是講道理的人。就算再發牢騷再抱怨,也仍然是講道理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管桐始終認為自己在找老婆方麵還是很有眼光的。

懷孕後顧小影仍然每天都會上會兒網,不過常去的地方已經從“備孕論壇”轉變為“準媽媽論壇”—泡這種論壇有兩大好處,一是可以掌握很多懷孕期間的必備知識,二是可以看見很多更加彪悍的牢騷。而往往你看完這些牢騷後會忍不住感歎: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自己真是應當知足了。

不誇張地說,這些牢騷10%和自家男人的懶、不夠細心、不夠體貼有關,90%和婆婆有關—婆婆做的飯永遠沒有媽做的好吃;婆婆在兒媳婦身上永遠舍不得花錢;婆婆不給孩子準備小棉被、小棉襖;婆婆任月子裏的孩子哭就當沒聽見;婆婆不講衛生但還指責兒媳婦不衛生;婆婆逼兒媳婦喝油乎乎的下奶湯還不聽兒媳婦講科學的飲食理念;婆婆怕兒媳婦月子裏給孫子喂奶吵了兒子睡覺於是鼓勵小兩口分居……真是熱鬧萬分。

顧小影承認,這些事情看上去都不大,但如果輪到自己身上,哪一件都受不了。

其實謝家蓉做飯就不好吃—她隻會做“蔬菜炒肉”這一道菜,無論再怎麼變換花樣,顧小影還是遠遠地聞著飯菜味道就反胃。

而懷過孕的人都知道,有時候對於一種食物的向往幾乎是稍縱即逝—這一分鍾你還特別想吃糖醋裏脊,可真把糖醋裏脊端到你麵前的時候,你連一眼都不想多看。若是自己的爸媽,就算被女兒折騰再多次也不會有任何怨言,可換了是公公婆婆就完全不一樣了。

管利明和謝家蓉都是淳樸憨厚的人,但看見顧小影挑來揀去的樣子,也覺得這個兒媳婦實在是太難伺候了。顧小影看見管利明那副看不慣的表情就覺得委屈,心想又不是我不想好好吃飯的,明明是你做的不好吃……可是不能表現出來,就一直忍著。但忍著忍著也有忍不住的那天—在一次水餃事件後,顧小影終於忍不住采取了自衛措施,以保證自己不至於孕期營養不良。

起因是謝家蓉包了茴香餃子—餃子餡裏幾乎全是茴香,沒什麼肉,所以餡很鬆散,與顧媽包的那種咬一口便流出肉汁的餃子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顧小影吃幾個就沒了胃口,隻覺得自己從裏到外都塞滿了茴香末,忍不住懷念起顧媽包的餃子來。可是顧媽遙不可及,於是降低了一下目標,轉而開始懷念超市裏的速凍水餃。

她終於忍不住了,就跟謝家蓉說:“媽,包餃子太麻煩了,以後咱們買速凍的吃就可以的。”

謝家蓉還是憨厚地笑笑,搖頭道:“速凍的太貴了,一包都要十幾、二十塊。咱們自己包餃子,不過才花三五塊錢。”

顧小影張口結舌了一下,還沒等說話,管利明大口嚼著餃子道:“不麻煩的,在家的時候你媽一個人包全家十好幾個人吃的餃子,一下午就包好,一點都不麻煩。你媽手腳快,都說她包的餃子好吃。”

這下顧小影更說不出什麼來了,隻能幽怨地看著麵前的餃子,努力再塞一兩個,然後說句“我飽了”,起身離開餐桌。

躺回到床上後,顧小影是越想越鬱悶:好歹自己不算課時費每個月也有三千多塊錢的收入,現在又是個孕婦,憑什麼就隻能吃三塊錢的餃子?

可是隻發牢騷沒有用—牢騷發多了說不定還會逼自家男人發飆,畢竟他也沒有解決問題的有效方法。所以辦法還是得靠自己想,到底怎麼才能讓自己過得不這麼苦悶呢……

琢磨了一下午,等到晚上管桐回家的時候,顧小影終於有了主意。

她把管桐拖到臥室裏商量:“你去買十包速凍水餃,就說是單位發的福利,好不好?”

管桐不用多問就猜到顧小影又在想什麼—他最近的戰鬥經驗很豐富,也知道麵對這種情況,老婆已經算是給了公婆一個台階下,他要是再否決,也太不識時務了。於是三天後,管桐就真的一次性買了十袋老婆指定品牌的速凍水餃回來,包括豬肉薺菜餡、豬肉白菜餡、豬肉茴香餡……門類齊全,品種繁多。

管利明看見了,還感慨了一句:“你們單位真不實在,發什麼水餃啊,這個誰家不會包?還不如直接發錢。”

管桐嗬嗬笑兩聲應付一下,顧小影轉身咳嗽兩聲,憋笑中。

就這樣,通過不斷的鬥智鬥勇,顧小影也算充分掌握了家庭生活中“靈活變通”的技巧:既然不能指望管利明和謝家蓉有所改變,也不能指望管桐琢磨出解決措施,所以一旦發生分歧,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她自己開動腦筋想出點不傷害彼此卻又能解決問題的對策來,然後再獲取管桐的支持,並通過他來執行這些對策。事實證明,就如“茴香水餃事件”一般,這種“變通”的效果還不錯。

所以,顧小影的日子慢慢變得舒心起來。再後來,她甚至習慣了謝家蓉報菜價的習慣—謝家蓉雖然不識字,但因為長時間的經濟困頓,所以每花一分錢都好像是在剜她的肉,也因此養成了不管提到什麼東西都要換算成錢的習慣。比如吃飯的時候,顧小影舀一勺西紅柿炒雞蛋,謝家蓉就要說雞蛋今天三塊五一斤;顧小影夾一筷子蘑菇,謝家蓉說蘑菇今天兩塊二一斤;顧小影掰塊小米麵饅頭,謝家蓉會抱怨說商場裏的小米麵饅頭真貴,兩毛五一個,趕明兒我們自己蒸,不用花這麼多錢……這導致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顧小影都感覺自己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吃錢。

不過好在習慣了也就覺得無所謂了,顧小影安慰自己:就權當是了解菜市場行情了—而之所以習慣,是因為抗議了也沒用。這已經是謝家蓉深入骨髓的生活方式,或許顧小影還應該慶幸謝家蓉的記憶力真是好,理論上減少了患老年癡呆症的可能。

但生活不會永遠這麼平靜—當管桐再次參加了省委組織部的考試並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取B城紀委副書記(正處級)時,顧小影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是表揚管桐有實力呢,還是羨慕他有考試運呢,再或者是指責他要二度拋棄妻子遠赴異鄉呢?

成績公布的那天,管桐覺得很棘手。

顧小影坐在床上,不說話,隻是表情平靜地看著坐在對麵椅子上的管桐。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算一算寶寶已經有十一周大—等過了十二周,早孕期就算過去了。危險係數大大降低,她開始在心裏權衡管桐離開後她所可能麵臨的困難,以及自己解決困難的能力。

工作上她已經申請了新學期停課—有醫院開的先兆流產病假單,停課很容易就辦下來。關鍵還是管利明和謝家蓉,因為現在少了管桐這個“雙麵膠”,顧小影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把日子平靜地、安穩地過下去。管桐這一走,估計又是兩到三年,甚至幹好了就不回來了,那以後的日子,她怎麼辦?

她真是有點哭笑不得—跟著個有前途的男人,你就得付出代價。言情小說裏的資優男人都在指點江山之餘還能深情款款、裏外一把抓,現在看來簡直是騙小孩玩的。倒是老歌裏的“軍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比較靠譜,看來哪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還都得有個偉大的女人。

她知道這個機會對管桐來說很重要,甚至對很多公務員來說都是夢寐以求—從副處級到正處級,提了一級不說,如果將來幹得出色,就地提拔個市紀委書記、市委副書記也不是沒有可能。金光大道就在前麵,端看你要不要走。

她能攔著嗎?就算她再嫌他不顧家,可哪個女人能真的在這種時候攔住他?更何況這種考試本身就是過關斬將般不容易—本次考試,類似級別的崗位有十六個,全省千餘名符合條件的公務員報名參加了考試,管桐是六十分之一,也是千裏挑一。

管桐抬頭看看顧小影,猶豫著站起身,坐到她身邊,抱住她,第N次用內疚的語氣說:“對不起。”

顧小影歎口氣,使勁擰一把管桐腿上的肉。管桐嘶嘶抽了幾口氣,也不敢說什麼,隻是老老實實地任顧小影泄憤。

“去吧去吧。”顧小影揮揮手,“你孩子預計在明年四月出生,快到預產期的時候我給你電話,你記得請假回來。”

“嗯。”管桐答應,把手伸進顧小影的睡裙,摸她仍然平坦的小腹,過一會兒才湊在顧小影肚子旁邊又悶哼一遍,“對不起。”

“高興點吧,別這麼垂頭喪氣的。”顧小影看著管桐那副樣子想笑,“難道不該慶祝一下嗎?我男人居然考了全省第一哎……”

顧小影一邊說一邊感歎:“管桐你真是有考試才華啊,逢考必中,而且總是第一名。等我生完孩子你去給我的學生們開個講座吧,就講講怎麼考公務員,免得他們跟沒頭蒼蠅似的在社會上報名參加一些輔導班,扔了大筆的輔導費還看不到成效。”

“這個功夫在平時。”管桐還真一板一眼地給顧小影介紹經驗,“平時不關注大政方針,臨時抱佛腳沒用的。”

“其實過日子也是這樣的。”顧小影瞥一眼管桐,“書上說媽媽的聲音是高頻聲音,爸爸的聲音是低頻聲音,所以胎教的秘訣就是由爸爸每天給寶寶讀篇文章、講個故事,將來寶寶出生後就會很熟悉爸爸的聲音,比較容易哄。可是看咱家這個情況,我是不能指望你了。”

管桐又開始內疚了。

相比管桐的內疚而言,顧小影心裏更多的是無奈。

這種無奈不好形容:可能是一點點聚少離多的不甘心,加上一點要獨自和公婆相處的不情願,還有點對未來生活中所可能發生的種種意外的無法掌握……彙集到一起,就是四分忐忑,六分鬱結。

現在顧小影知道了,其實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隻猙獰的小獸,它平日裏寂靜蟄伏,一點點喧囂也能忍耐,但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騷擾。它就好像是一個裝滿“齷齪”、“糾結”、“厭煩”的簍子,有一定深度,但總有一天會滿的。等到了這個簍子裝滿的那一天,沒人知道小獸能爆發出怎樣的能量。

而她顧小影努力再努力,無非就是為了盡可能地平息自己的怨氣與委屈:她努力通過不斷開解和勸導自己的方式,力求把簍子裏的不開心轉換成一種笑料,借以安慰自己,從而盡量延緩小獸的爆發。她在這種不斷的忍耐中修煉自己,磨去自己身上那些少女時代的習慣,盡可能向彼此都能接受的生活習慣靠近—原來真是這樣,所謂婚姻的磨合期,不是婚後第一年,而是婚後的一輩子。

因為你在長大,因為你們在變老,因為即便你完成了和丈夫的磨合,也還有和公婆的磨合在後麵;等到你好不容易能和公婆一起各退半步地生活了,你還要努力和孩子磨合,以盡可能地縮小彼此間的代溝……婚姻的確是張紙,一輩子都是,因為無論哪一步沒有磨合好,這張紙都會碎。

但不同的是,以前的幾個月,尚且有管桐在身邊。未來的日子裏,隻剩顧小影一個人孤軍作戰,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