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親所承擔的,是上帝的職責
那個小生命蘊藏在她的身體裏,一點點長大,漸漸有了四肢、指甲,漸漸會吞咽,漸漸拳打腳踢。這是多麼神奇的過程—從一顆受精卵到一個孩子……她用十個月的時間,給這世界一個生命!原來真是這樣:上帝造了亞當與夏娃,然後便把造人的責任交給了女人,所以,當一個女人將要成為母親,她便承擔起了上帝的職責。
(1)
國慶節後,管桐如期啟程。
走的時候是早晨,顧小影還沒醒—自懷孕後她的睡眠質量直線下降,每天晚上要上四五趟衛生間不說,還睡不安穩。管桐走前沒叫醒她,隻是走到床邊,彎腰在她額上吻一下。
顧小影睡得迷迷糊糊的,還伸手推推他,哼唧幾聲“討厭,不要碰我”,一翻身,用涼被裹住自己的腦袋,又昏然睡去。
管桐輕輕歎口氣,再看一眼床上裹成一團的“繭子”,這才小心翼翼關上臥室門離開。臨走之前還沒忘交代管利明與謝家蓉:不要讓顧小影拎重東西,不要讓她吃剩飯剩菜,做飯的時候多放一點瘦肉,還有盒子裏的核桃、罐子裏的蜂蜜、冰箱裏的魚蝦、門口奶箱裏的牛奶以及陽台上塑料袋裏各式各樣的水果……都要提醒她記得吃。
謝家蓉諾諾地點頭,管利明則不停地說“記住了記住了快走吧”,管桐這才出了家門。然而上了車後,他還是忍不住想:未來漫長的七個月裏,不知道還會再發生些什麼?
畢竟,“意外”兩字對他家而言,真的已經算是屢見不鮮。
果然—自從少了管桐這塊“雙麵膠”,形形色色的矛盾都排著隊等待爆發。
第一樁矛盾源於顧小影在三個月早孕期滿的當天就拖著許莘去逛商場,一口氣給自己買了一件孕婦毛衣、兩條孕婦褲、兩套孕婦保暖內衣、兩條孕婦內褲、兩件哺乳胸衣、一雙平底皮鞋—共計人民幣一千六百元。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的時候一進門就撞上了管利明,他看著顧小影很驚訝:“你這又買啥了?”
“衣服,孕婦專用的衣服和褲子。”顧小影咧嘴笑笑,也不多說,徑直回屋。隻是她千不該萬不該給顧媽打電話的時候偏偏被管利明聽到,而管利明偏偏別的都沒聽見,卻單單聽見了那句“一千六”……於是他的心髒差點被刺激得不跳了。
好不容易等顧小影放下電話,管利明站在顧小影門口問:“小影啊,你買這些衣裳花了這麼多錢,你說你一個月才賺多少啊?”
顧小影一回頭差點嚇一跳—她明明記得自己打電話前特地關上了臥室門,管利明是什麼時候悄悄把門打開的?這人怎麼神出鬼沒?
“爸,你有事嗎?”顧小影皺一下眉頭問。
“我來叫你吃飯。”管利明很憂慮,“一開門就聽見你說花了一千六,你說你……”
“爸爸,你下次進來前能敲一下門嗎?”顧小影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耐了,憋著氣打斷他,“包括以後孩子長大了,進他(她)的房間前,我們做家長的都是要敲門的。”
“一家人敲什麼門?”管利明愕然。
“雖然是一家人,但彼此之間也都有隱私。”顧小影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說出“敲門是種最基本的禮貌”這句話。
“隱私?”管利明樂了,“小屁孩兒還有什麼隱私?”
顧小影深呼吸一口氣才說:“還是敲一下吧,這是科學,家教書上寫的。”
“家教書?那是什麼東西。”管利明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什麼是“一千六”,還繼續語重心長,“我說小影你就生這麼一次孩子,買那麼多新衣裳幹什麼?你嫌自己的衣裳瘦,就穿管桐的,要不還可以穿你媽的……”
“管桐的?我媽的?”顧小影驚訝地重複一遍,瞪大眼看著管利明,再次深呼吸一口氣。
“這也快到冬天了,要不,讓你媽給你做身棉襖?”管利明熱情地建議,“你媽的針線活在全村都是數一數二的,去年隔壁媳婦懷孕,也是你媽給做的棉襖……”
顧小影這才弄明白“你媽”原來指的是謝家蓉而不是羅心萍,於是愈發崩潰。
現在,她終於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雞同鴨講”了—可能不單單是語言不通,還包括思維完全不搭調,而後者才是最滅絕的啊!
性格使然,顧小影自然又在電話裏發了一大通牢騷。
管桐歎息:“他們節儉慣了,以前在農村,二三十元的衣服都算貴了,現在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反差太大,一時半會兒很難找到感覺,你得多體諒。我不是也給你講過嗎?其實一直到讀大學的時候,我都穿過同學讚助的舊衣服……”
人心都是肉長的,聽他這麼一說,顧小影也沒法多埋怨,隻好同樣歎口氣:“管桐,我真的不是嫌棄他們才不讓他們進我屋,可是人人都有隱私,何況我看書寫文章都是需要安靜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管是你爸還是你媽,推開門就進來,還無聲無息的。我一抬頭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我跟前,每次都嚇一跳。可是又不能說什麼,因為他們總是笑眯眯地問我有沒有要洗的衣服……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人家幫我洗衣服我當然不能再發脾氣,就是心裏別扭。”
“我能理解,我慢慢跟他們說,但這個需要時間。”管桐好聲好氣,“如果我現在打電話跟他們說以後進屋要敲門,那他們肯定知道是你跟我說過了,萬一心裏疙疙瘩瘩的,以後也不好相處。我覺得不如找個合適的時間,拿孩子當借口說給他們聽,反正隻要提到孩子他們就願意妥協。而且你也得讓他們有適應這些生活習慣的過程,對不對?”
“行,你看著辦吧。”管桐的以理服人太成功,顧小影就沒火可發了,隻是囑咐,“你自己在那邊,不要喝太多酒,能躲就躲,知道嗎?”
“知道了。”管桐微笑了,“放心吧。”
“你住的地方條件怎樣?”顧小影不放心。
“就是套普通的三室一廳的房子,牆刷白了,地抹平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床,沒了。”管桐環視一下四周,在手機裏彙報。
“真慘,好像牢房。”顧小影咂咂嘴,突然很認真地問,“老公你不覺得委屈嗎?每天上班、加班,周末都很少休息……如果換了是我,早就一肚子怨氣了。”
“咳,像我們農村孩子,能考上大學,找到個不錯的工作,進進出出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機關裏上班,多不容易。”管桐感慨,“算是運氣好,也算是遇見伯樂了,現在珍惜都來不及,哪還會有怨氣?”
“老公你真不是一般人。”顧小影咂舌,“你這境界高尚得好像隻有小說裏才能見到。”
“我說的是實話。”管桐笑一笑,“其實誰不知道家裏好?哪怕自家房子再小,也是家。可是房子大了,人跑遠了,那還算是家嗎?”
顧小影的眼眶倏地濕一下,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管桐說的是實話,在這個稍微有點陌生的城市裏,他雖然供著一份不錯的職,還有套看起來麵積不小的房子住,但因為家、家人不在這裏,所以他從來都隻有“過客”的感覺。這個城市裏的熟人除了有限的幾個落戶到此的大學同學外,基本上都是多年來的工作關係所積累出的熟人—當然也有一個例外,便是蔣曼琳。
偏偏蔣曼琳還算是管桐的鄰居—公務員小區裏,隔著兩棟樓便是蔣曼琳的臨時居所。信訪局和市紀委,本是同根生,自然離得不遠,有時候,不需要刻意,隻是散著步就能遇見。
見麵了,兩人會聊聊天,時間不長,也談不到多麼深刻的話題—畢竟彼此都是成年人,有家有口,更重要的是還擔了一份官職,自然有萬千顧慮。但獨在異鄉,都寂寞,遇見了說說話也是好的。最常說起的是孩子—蔣曼琳的兒子,小名叫翔翔,四歲了,很調皮。
每到提起兒子的時候,蔣曼琳就會像普天下所有女人一樣,驕傲、嘮叨,透著一種不需要掩飾的幸福感。
比如兒子長得帥,人緣好,蔣曼琳會笑著給他講:“我兒子最近交了一個小女朋友,小姑娘很可愛的,就喜歡跟我兒子玩。我兒子生病,三天沒去幼兒園,女孩子就往我婆婆家打電話,問‘張凱翔怎麼還不來呀,我都想他了’。”
管桐也笑了,沒說話,蔣曼琳也不指望他說什麼,隻是自顧自地講:“可是小女朋友太不專一了,我兒子後來又生病,半個月沒去幼兒園,小女朋友就和別的小男孩一起玩了。我兒子好失落啊,回家以後心情也不好……”
她自言自語:“我周末得回去一趟,請我兒子的小女朋友吃頓飯,再撮合撮合……”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管桐看著蔣曼琳的側臉,突然有種錯覺—覺得這麼詭異的念頭似乎隻有顧小影才能想得出來。他一瞬間有點心驚肉跳:究竟是因為顧小影像蔣曼琳,才讓他愛上顧小影,還是蔣曼琳像顧小影,所以才使他不至於拒蔣曼琳於千裏之外?
不過好在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疑慮—當他散完步再回到自己那白茫茫、空蕩蕩的房子裏時,他已經迅速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因為這個房子裏充斥著一種陌生感,讓他無法遏製地想起自己的家:雖然是小房子,但有父母的鄉音、妻子的笑容、飯菜的香氣,那才是家的味道。
夜深人靜,他就這麼靜靜地坐在書桌前,難得地不看書、不看資料,隻是發呆。
他想起了多年前,當他第一次踏上省城的土地時,他為這個城市的龐大感到驚奇。他那時候不知道什麼是“肯德基”,什麼是“過山車”。他甚至念到研究生階段都不知道談戀愛除了去自習室、小樹林,還可以去電影院—那年那月每張十元錢的電影票,對他來說昂貴得好像是天文數字。後來好不容易畢業了,月薪還不到一千五百元,住在機關統一安排的單身宿舍裏,也曾遵照熱心大姐們的指示去相親N次,有時遇見合適的女孩子就繼續接觸一下,但場所不是公園就是馬路—他不是不想浪漫,但他沒錢浪漫。開始時那是種極度矛盾的感覺,讓他自卑或者懊惱,也會在被姑娘們或姑娘的爸媽們否決時感到悲憤、失落、沮喪、不甘……但他知道這就是最現實的生活。
所以,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過上今天這樣的日子—吃穿住都不愁,有了媳婦,馬上會有孩子,父母就在身邊,一家子雖然不乏摩擦但仍然熱熱鬧鬧地一起生活……相比曾經的一切,今天的生活就好像是在做夢。
管桐覺得,他的確已經生活得很好。
就拿接父母到城市裏一起生活來說吧,聽上去好像不難,但對很多城市裏的新移民,尤其是大城市裏的新移民而言都是一種奢望—在今天這種高房價、高生活成本的背景下,有一套能容納一家三代人的房子已經很難,更別提還有那麼多的兒媳婦不願意和公婆一起生活,所以勢必要準備兩套房子。兩套房子啊……就算是二手房,它們所代表的可能是幾十萬、上百萬甚至數百萬,這種重壓足以令小兩口窒息。所以,要真想讓農村的父母到城裏來,與跳出農門的兒子一起“共享改革發展的成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至少需要一個踏實的職業、一份優渥的薪水、一個通情達理的老婆、一對寬容忠厚的爸媽……而且,還要處於一個不要太大的城市裏,置身於一個不算太離譜的消費環境中。
現在,他曾經的夙願都達成了,他很欣慰。有些話他不說,是因為性格使然,而不是因為感受不到—比如知足,或是感激。
因為知足,所以他在內心深處是感激顧小影的:這年頭,願意和公婆一起生活的兒媳婦已經越來越少了。雖然她從來沒停止過抱怨,但向來講究精致的她也漸漸學會了見怪不怪。她在努力為一個家庭的簡單生活而克製自己,他看在眼裏,就會記在心上。因為他知道,愛一個人,為他付出關懷、嗬護、惦念,這些都不難;但為他委屈自己,這才是最難的。肯這樣做的人,有的是因為認命了,所以從此消極生活,直到把日子過成一截幹巴巴的木乃伊;有的則是因為不甘心,因為希望有轉機,所以每天都在努力磨去自己身上的棱角,以換得以後漫長歲月中的溫存時光……顧小影是後者,他管桐又何嚐不是?
故而,他才願意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解釋問題,讓她心裏舒服一點,讓他自己好過一點—畢竟,將心比心,他也承認別人的爸媽永遠不會等同於自己的爸媽,所以不管小兩口陪著哪一邊的老人一起過日子,都不可能一點摩擦也沒有。那麼在這種時候,隻有兩人都肯設身處地、積極溝通、相互體諒,才能真的冰消雪融。
哪怕,是以自己必須承擔某些委屈或改變為代價的。
就像顧小影以前說過的那樣:婚姻是塊磨腳石,隻要肯搓,死皮、繭子、汙垢,統統都能搓掉。開始的時候會有一點疼,但不經曆這些就不會有一雙秀氣、細嫩的腳,就不會有資格在夏天炎熱的風裏穿一雙精致的細帶子涼鞋走來走去。
這是她的態度,也是他的希冀—管桐按亮手機,看著顧小影在他臨行前存進去作為待機畫麵的她自己的照片,微笑著這樣想。
(2)
國慶節,段斐終於決定帶江嶽陽回家麵見父母。
唯一的一點岔子是出發前,段斐帶著果果從樓上下來,走到江嶽陽的車旁邊,剛拉開車門就看見不遠處的樹蔭下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孟旭。
看見段斐發現了他,孟旭才緩過神來,走近一點問:“你們這是……去哪兒?”
“回我家,看我爸媽。”段斐笑一笑,順手拍拍果果的頭,“果果,跟爸爸打個招呼。”
“爸爸!”果果脆生生喊一聲,旋即又轉過身,自己往車裏鑽。
段斐伸手抱起女兒,把她放到座椅上,這才回頭應付孟旭:“我不知道你這周會來,所以沒跟你打招呼。”
“我也是路過。”孟旭點點頭,餘光看見江嶽陽從樓上下來,頓一下說,“那我先走了。”
“嗯,慢走。”段斐眼皮都不抬,一邊給果果係安全帶一邊敷衍。直到孟旭真的走遠了,連背影都看不見了,她才反應過來:路過?孟旭在這個學校裏會有熟人?
可是不管到底有沒有熟人,都和她沒有關係了。孟旭對她而言,全部的意義不過在於女兒身上留有他的基因、他的血脈,但已經不再是需要惦念的家人。
她這樣想著,坐上車,招呼剛上車的江嶽陽:“走吧。”
江嶽陽點點頭,也沒有多問孟旭究竟為什麼出現,反倒是轉回身去仔細看了看果果身上的安全帶,這才發動了車子,往未來的嶽父嶽母家開去。
孟旭站在不遠處,回頭的時候剛好看見江嶽陽的車一溜煙消失掉,心裏的滋味很奇怪—好像一下子就空了,盡管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空。
丁沐前打電話來的時候孟旭還在持續發呆中,他隻聽見老丁一如既往的深沉調調兒,隻是交代的內容也太沒深沉了點兒:“老孟啊,晚上七點半,桃花穀俱樂部,別遲到了。”
丁沐前搞當代藝術,雖然不到四十歲,但已經在國內外小有名氣。前不久還策劃了一次當代藝術展,在省內引起了一些反響。原本說好了最近要慶祝一下,結果中午的時候孟旭如鬼使神差般來了理工大學,就把這樁聚會拋在了腦後。
應下了丁沐前的這樁約,孟旭轉身往校門外走。路過操場的時候看見有男女生在打羽毛球,他停下腳步看了會兒,突然想起了伍筱冰。
那天,應該是學校裏的羽毛球比賽,伍筱冰代表美術係上場,拿了女單第一名。領完獎從操場上下來,剛好看見路過的孟旭,她便揚聲叫住他:“孟老師!”
孟旭一回頭,春天的楊柳下,像柳葉一樣舒展的姑娘,拿著羽毛球拍,臉上還有運動後未褪的紅暈,眼睛好像一潭水,笑容朝氣四溢。她看著他,隻是那麼看著,孟旭就知道似乎有什麼將要發生。
而後來,他們見麵,聊天,約會,做愛……他們的相處並不如火如荼,也不彼此依戀,甚至從不論及長遠,但他們彼此需要。
偏偏“需要”是件可怕的事—它燃燒掉你的理智,焚毀你的警惕,讓你深陷其中。陷落的時候,你覺得終於找到了自己最想沉溺的地方,不需要談未來,不需要談遙遠,不需要考慮和世俗有關的一切,就好像是鬼迷心竅,但無法擺脫。
伍筱冰……伍筱冰……孟旭回憶著這個名字,他還能記起她的臉龐、她的笑容、她說話的語調,哪怕是說“孟老師,再見”。
偌大的京城,她一定有了自己新的未來。她現在好嗎?
孟旭想:似乎所有人都可以很好,隻有他,現在反倒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了。
趕到桃花穀時,孟旭略微有些遲到—他中午昏頭昏腦地回了家,一覺就睡到六點多。遲到的人要罰酒,孟旭沒推辭就把五十多度的白酒用三兩三的杯子盛滿了,一口氣喝下去,滿堂彩。
辛辣的酒漿滑進空空的胃裏,灼燒一樣。孟旭坐下,和熟人們寒暄,喝酒,吃菜,說點高雅或低俗的話題。他覺得很有意思—都是一群高級知識分子,可是低俗起來也不過如此。所以說人都不過是尋常動物,所謂“飽暖思淫欲”,跟學曆沒什麼本質關係。
丁沐前很快就用實際行動驗證了孟旭的這個想法—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一行人去了樓上的娛樂中心,有人一邊談著西方現代藝術一邊打台球,有人一邊聽著巴赫一邊聊女人,丁沐前帶了幾個年輕漂亮的小丫頭來,不說是幹什麼的,但神情間都夾雜著學生的清純與屢次出入風月場合的熟練。丁沐前這樣介紹:“幾個妹妹,一起過來湊個熱鬧。”
孟旭沒問這些所謂的“妹妹”是從哪裏來。他隻是笑笑,頭有些暈地靠在沙發上看熱鬧—隻是當看清其中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姑娘眉眼之間似乎有伍筱冰的模樣時,才抬手喚過來,並肩坐在一起。
他在醉倒之前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笑笑,一邊給他倒一杯啤酒,一邊答:“我叫菲菲。”
“斐斐?”孟旭頭更暈了,握住女孩子的手腕,“斐斐怎麼會來這裏……”
“是菲菲,一聲,不是三聲。”女孩子一傾身,靠近他懷裏,“斐斐是誰?”
“斐斐……”孟旭茫然了,“是啊,斐斐是誰?”
他很認真地皺著眉頭,可是想不明白:斐斐是誰?是他的女人?不對,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她為什麼跟別的男人在一起?那個男人是誰?不清楚……
叫菲菲的女孩子就這樣陪著他,一整晚。孟旭醒來的時候是在桃花穀對麵的一家商務酒店裏—之前的情節都太模糊了,他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一些隱約的片段,比如女孩子滑膩的皮膚,柔軟的胸脯,為他打開的身體,緊致而溫暖。
當然,想起這些也就足夠了—當他發現自己的手機、錢包全都不翼而飛的時候,他想,就算是“渡夜資”吧,雖然昂貴了點,但也不算是有失無得。
離開酒店的時候是丁沐前來救駕,他一見孟旭就罵:“出門不拿錢包,你什麼毛病啊?”
孟旭沒回答,隻是反問:“昨天送我來的那個姑娘是哪兒的?”
丁沐前樂了:“那姑娘不錯吧?臉有點生,以前好像沒見過。不過他們這裏漂亮姑娘有的是,你還真就認準這一個了?要我說也得定期換換新貨,總找一個沒意思。”
孟旭嗤笑:“桃花穀……讓你說得天花亂墜,其實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老孟你還不滿意啊,這在咱們這裏算是大場子了。”丁沐前翻出一支煙,一邊走一邊抽,“講素質能打80分,安全評估能上90,服務項目夠齊全,小姑娘模樣也都過得去,你還想什麼?”
孟旭看丁沐前一眼,還是決定把自己被偷得一幹二淨的事情瞞下來:“我要是再跟你來這麼名不副實的地方,我就不姓孟。”
“名不副實?”丁沐前琢磨不明白了,“名不副實你還帶人家出去開房?早說我給你換一個啊……”
“以後這種事不要叫上我。”孟旭皺眉。
丁沐前搖頭歎氣:“老孟,不是我說你,你現在是最自在的時候,犯不著過得跟個清教徒似的吧?”
“清教徒……”孟旭笑了,“我這人其實就犯不得錯。哪怕做一點壞事,也會遭十倍的報應。”
“這說的什麼話。”丁沐前搖頭,“無神論啊!要相信無神論。”
孟旭輕笑一下:“真的,十倍。”
他想,還真差不多是十倍了—錢包裏有剛發的過節費,加上手機,算起來總有個四五千,夠不夠一夜渡夜資的十倍?
他突然想給伍筱冰打個電話,雖然不知道說什麼,但突然,很想聽聽她的聲音。他當然不能說他剛和一個長得像她的女孩子共度春宵,但他真的是因為她像她。
好在手機丟了,這個念頭隻能作罷。
又是中午了……孟旭恍惚地想,昨天這個時候,他看見段斐和江嶽陽帶著果果回老家,今天這個時候,不過24個小時過去,他就在孑然一身的基礎上,還多了“人財兩空”這一項。
他這輩子,算是盡栽在女人身上了。
也是當天下午,江嶽陽和段斐帶著果果凱旋—幾乎沒什麼懸念,江嶽陽這樣的小夥子,換了哪個丈母娘都會覺得靠譜。段斐的媽差點喜極而泣,等送走了三個人,她才對老伴講:“真是長痛不如短痛,斐斐離婚早,還能找個這麼好的,要是再晚點,就隻能給人當後媽了。”
段斐爸也頗感慨:“知人知麵不知心啊!當初看孟旭,又怎麼能料到有今天?日子還是慢慢過著看看再說吧,就盼著這一次,這個小江不要讓斐斐再吃苦了。”
這才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江嶽陽也趁著國慶節回家彙報情況的時候,那一聲晴天霹靂,差點把江家炸得人仰馬翻。
也是人之常情—好不容易養大了的兒子終於想要結婚了,可是看上的女人不僅離過婚,還帶著個孩子。換了誰家的父母,都會忍不住想,這個女人到底犯了什麼錯,讓自己的男人都覺得過不下去?就算是男人不好,可當年這麼不好的男人卻和這個女人結婚了,要麼說明這個女人識人水平不高,要麼說明他倆可能本來就是一路人……
真是最尋常的想法,客觀的旁觀者或許會覺得這樣的想法有失偏頗,可是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就很難客觀得起來。
江嶽陽的父親直接拍桌子:“隻要我還活著一天,你就得找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結婚!”
江嶽陽梗著脖子辯論:“清白更重要是指人品,段斐這樣的女人,寬容、大度、堅強、能幹,我不覺得她不清白。”
“兒子啊,你條件也不差,想找什麼樣的找不到。”江嶽陽的母親愁容滿麵,“那麼大的一個省城,好姑娘千千萬……你要是真的一個都看不上,媽幫你找?”
“媽你別添亂了,我就看好了這一個,為什麼要換?”江嶽陽有些憤怒,“離婚又不是她的錯,為什麼要她來承擔責任!”
“我不管是誰的錯,我們家的兒子就不能娶個二婚的女人!”江父怒發衝冠,“江嶽陽你要是非得娶這麼個女人,你就別再進我老江家的門!”
“爸,你們好歹見見她。”江嶽陽近乎哀求,“你們不見她,怎麼知道她是不是個好女人……”
“我們不見,你也不要帶到家裏來。”江父氣得把桌子砸得砰砰響,“你要是敢帶回來,我就鎖上門,不信你試試!”
……
江嶽陽铩羽而歸。
然而一切都在段斐的意料之中,所以她隻是微微一笑,什麼都沒說。
隻是到了夜晚,當她摟著果果睡覺的時候,早已經流不出眼淚的眼角微微有些脹痛起來。她仰麵看著天花板,深深歎口氣。
她想起江嶽陽的承諾:“你放心,不管爸媽什麼態度,咱們該堅持還是要堅持。”
她反倒要安慰他:“父母也是為了兒女好,你不要惹他們生氣。”
江嶽陽看著她,苦笑:“怎麼可能不生氣呢?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我甚至都想到,實在不行就去領了結婚證,生米煮成熟飯算了。”
“如果是那樣,我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段斐搖搖頭,“咱們哪怕是走一步看一步,都不能傷了老人的心。你是不知道,我爸媽這幾年沒少為我操心,我不想讓你爸媽也這樣。”
她說的是真心話。
三十一歲,她走了比普通女人多一大截的彎路,甚至可能被這條彎路葬送掉終身的幸福。於是她才有機會領會到“家”和“父母”對自己的重要—外麵的世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風雨大作,可是有爸媽在,自己就永遠有依靠,有家,有人關心。於是,她才有勇氣去成為女兒的依靠、女兒的家。單是從這個角度來講,她就絕不可能讓江嶽陽和他的父母因她而反目。
黑暗裏,她翻個身,在依稀的月光中看看果果稚嫩的小臉,看她香甜的睡顏,想象著,果果將來會有怎樣的人生?她現在不希求果果多麼優秀,她隻希望自己的女兒將來能嫁一個好男人,過簡單、平安、幸福的一生。
現在她知道了,所謂“幹得好不如嫁得好”,或許也可以這樣理解—哪怕是再能幹的女人,都需要一個溫暖的家、一個疼惜自己的男人,隻要有了這些,哪怕這個男人並沒有多麼傑出,哪怕給了他支點他也撐不起來多大的天空,但對於這個女人來說,自家的天空總歸不會塌。
而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其實也就足夠了。
(3)
就在段斐想嫁都沒法嫁的時候,許莘卻不想嫁了。
周末的上午,杜屹北打電話給顧小影,開口便納悶地問:“你說許莘為什麼要鬧失蹤?”
顧小影的第一個反應是:“你們鬧別扭了?”
“沒有啊!”杜屹北百思不得其解,“我們好著呢。”
“好著呢……”顧小影琢磨一下,“這句話怎麼理解?”
“就是一切都沿著正常的軌道運行,我爸媽覺得她不錯,她爸媽也覺得我不錯,我奶奶說那元旦就登記結婚吧,我—”
“停!”顧小影打斷杜屹北的敘述,“你求婚了?”
“是啊。”杜屹北很奇怪,“她沒跟你說?她去我家見我爸媽那天我就求了!”
“死丫頭嘴還挺嚴,這麼重要的信息不說,盡跟我扯沒用的八卦了。”顧小影磨著牙嘟囔,再問杜屹北,“她什麼反應?”
“她不願意。”杜屹北很委屈,“你說我哪裏不夠真誠了?她怎麼總是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歡她呢?她總說我們不夠了解,那結了婚也不耽誤我們慢慢了解啊!她還說普天下的婆婆都不像見到的那麼和藹可親,過起日子來自然會很恐怖……她還沒進我們家門呢,怎麼就能下這個論斷?這沒依據啊!”
“恐婚?”顧小影將信將疑,“她也會恐婚?”
“甭管恐婚不恐婚,我現在找不著她了!”杜屹北越發苦悶。
“交給我吧,我去開導她。”顧小影歎口氣,又給自己攬樁事,在杜屹北的千恩萬謝中放下電話,開始撥打許莘的手機號碼—果然,她一撥就接通,許莘扯著嗓子喊:“找我什麼事?”
“你在哪兒?”顧小影納悶。
“我在B城參加書展。”許莘抱怨,“人山人海,可累死我了。”
“杜屹北給你打電話,你幹嗎不理人家?”顧小影沒好氣,“他找不到你著急得要死。”
“不想見他。”許莘一副不耐煩的語氣,一邊往展廳外麵走一邊說,“也不想聽他的聲音。他隻要一見我就問我什麼時候結婚,煩死了。”
“咦,奇怪了,之前想結婚的那個人不是你?”
“是我,可是我現在不想結了。”許莘幹脆利落,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糾結的情緒,“我一想到那一大家子人,哪哪兒都是親戚,就煩得要命。你看你一對公婆很極品,我姐的前婆婆更極品,還有杜屹北那個大姑……雖然杜屹北他媽是知識分子,但我充其量隻能成為一個偽知識分子,他家那些規矩我受不了,想想就崩潰……”
“我看你才是個極品!”顧小影感歎,“條件不好的你看不上,條件好的你又說是看不上你,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條件好的,你們彼此都看得上的,你還能想到這麼多,你累不累?”
“反正我現在不想結婚了,我手機漫遊,不跟你多講了,回去再討論……”許莘一邊說一邊轉身準備掛電話,然而就在看清會展中心大門口來人的刹那,許莘驚得直接把手機掉在了地上。
於是,從顧小影那邊聽起來,就是許莘收線了,然而隻有許莘自己知道—她的定力太差,一不留神就險些暴露自己的蹤跡。
隔著來來往往的人,許莘看見了蔣曼琳和管桐。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看見這兩人一起出現,看他們的表情,傻子都能感覺到那份熟稔和默契—許莘的視線一直隨他們進了會展館大廳,眼睜睜看著他們融入到人海中,害她自己進退兩難:回去吧,怕遇見他們;不回去吧,展台人手不夠……
許莘就這樣站在會展館門口一邊為難一邊愈發絕望起來—連管桐這樣的男人都能在新歡舊愛之間左右逢源,她許莘還能對什麼樣的愛情和婚姻抱有信心?
這淪喪的道德啊!
實在頂不住一個驚天秘密所帶來的壓力,晚上忙完了一天的展覽後,許莘回到賓館,還是給段斐打了電話。
段斐聽完了很驚訝:“管桐?不會吧,或許就是同事之間遇上了。”
“那也太巧了,每次遇見都能被我撞上,這個頻率想不懷疑都不行。”許莘一邊歎氣一邊鬱悶地扯著座機線,“就算他們之間沒什麼,可顧小影知道嗎?她知道了又會怎麼想?”
“既然現在還不知道,就再等等。”段斐沉吟一下,“拿不準的事情,先不要貿然開口。”
許莘嗯一聲表示答應,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你那邊怎麼樣了?”
“還那樣。”段斐避重就輕,“江嶽陽他家裏不同意,他倒是挺有鬥爭勇氣,說要先領了結婚證,把生米煮成熟飯。可是這事情怎麼可能這麼簡單,沒有父母祝福的婚姻能幸福嗎?”
“就算有祝福又怎樣。”許莘歎氣,“我現在提到結婚就頭大,真不知道這一腳踏進去,到底是進了墳墓還是獲得重生。”
“你也別負擔太大,雖然我沒給你做個好榜樣,不過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麼慘。”段斐安慰自家妹子,“前陣子顧小影倒是說了句很有道理的話—你也別指望婆婆能等於媽,那絕對不現實。就算她對你再好,之前三十年沒有共同生活過,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好。說不定她覺得好的,恰恰是你覺得不好的。如果都按照自己的媽那種標準去衡量,一萬個婆婆有一萬個都不合格。”
“也不全是因為婆媳關係的原因。”許莘自己都不明白了,“反正就是害怕,有些事,一旦邁出了一步,就收不回來了。”
“為什麼一定要收回來呢?有些路,別人走不好,不一定你也走不好。可是如果你不走,你就永遠就不知道什麼叫作‘好’。你年紀不小了,工作又辛苦,難道你還真的打算自己過一輩子,每天回家之後連個給你倒杯水的人都沒有?”
“可是我怎麼知道這人能給我倒一輩子水呢?”許莘撇嘴,“這世界變化快,一切都說不準。”
“三十歲的時候就想三十歲的事,不要去想五十歲的時候誰給你倒水。”段斐表情平靜,“我現在知道了,今天很幸福,那幸福著今天的幸福就好。每天都幸福,幸福到死,就是一輩子。說白了,你倆今天在一起,明天也在一起,一天天過下去就是‘白頭偕老’。所以最關鍵的還是眼前,是當下。喜歡,就在一起,幹嗎想那麼遠?有時候,想得越遠,越容易患得患失,反倒容易錯過幸福。”
“可是越這樣越不甘心半途而廢……”
“你怎麼知道就一定會半途而廢呢?”
“現在半途而廢的太多了。”許莘歎息,“姐姐你這麼好,孟旭還不知足;小蒼蠅忍辱負重,管大哥還和別的女人黏黏糊糊……”
“事情沒搞清楚之前別亂說。”段斐囑咐,“把嘴封嚴了,切記!”
“記得了。”許莘長歎,然後突然聽見手機響,匆忙告別,“杜屹北又追殺,等我打發掉他再說啊!”
許莘倉皇間掛了電話,段斐無奈地看著手機笑笑。她扭頭看身邊的果果,結果沒想到果果沒睡覺,還瞪眼看著她。
“果果你怎麼還不睡?”段斐給果果拉一拉被子,看著女兒的眼睛問。
“媽媽,明天江叔叔來嗎?”果果問。
“是啊,江叔叔來接果果去看大熊貓。”段斐微笑著看女兒,那雙長得跟孟旭很像的眼睛此刻卻隻有她這個母親一個人的倒影。
果果高興了,眯起眼睛笑一笑。段斐哄著女兒,直到她睡著了,段斐才關燈睡覺。
隻是在黑暗中她恍惚著想:她的這一路,到底能不能走通?
第二天早晨,段斐起床,照顧果果吃完早飯,又準備了中午野餐時要用到的瓶瓶罐罐,剛收拾好,門鈴就響起。她去開門,不意外地看見江嶽陽的笑臉。
果果看見江嶽陽來了,很興奮,遠遠跑過來喊:“江叔叔,我們走吧!”
江嶽陽抱起果果,捏著她的小鼻子笑:“果果吃早飯了沒有?”
“吃了。”果果迫不及待,摟住江嶽陽的脖子催,“叔叔你快點。”
段斐站在旁邊看著,隻覺得有笑意浮上自己的臉。
說話間三個人就下了樓,一路上果果都在講“大熊貓如何如何”之類的話,連段斐都納悶她現在怎麼就能變得這麼開朗活潑,所以當江嶽陽猛地停住腳步時,段斐還因為走神撞到了江嶽陽的後背上。
然後,她就聽見江嶽陽那聲底氣不足的稱呼:“媽—”
迎著陽光,段斐站在單元樓的門口,一瞬間也有點發呆。
直到江嶽陽把果果放到地上,牽著她的小手,再拽著段斐一起站到一個六十歲左右的婦人麵前時,段斐才把滿臉的呆滯換成三分驚訝、七分微笑,招呼道:“阿姨好。”
江嶽陽急忙打破僵局,問:“媽,你怎麼來這兒了?”
“我一早去你家,看你急匆匆開車往外走,叫你幾聲都聽不見,就找了輛出租車跟著。”江嶽陽的母親沒什麼表情,“誰知道你來了這兒。”
“既然遇上了就一起吧。”江嶽陽盛情邀請,“我們要去動物園看大熊貓。”
“看見人就氣飽了還看什麼大熊貓?”江媽狠狠瞪一眼自己的兒子,這才仔細看段斐幾眼,再低頭看看果果。果果見到生人還有點不適應,被江媽這麼一看,立即又縮到段斐身後去。
江媽沒好氣地再訓兒子:“讓你回家你不回,我就是來看看你到底都在忙什麼。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就是把我和你爸的話當耳旁風是吧?江嶽陽,你聽好了,咱們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但也是要臉麵的。凡事我也不說得太透,你好自為之。”
這番話的確說得不是很透—可是能聽懂的人都聽懂了,再透一點也沒必要了。段斐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麵前的母子倆,心裏權衡著自己現在是和果果回家去,還是自己帶果果去看大熊貓?說起來果果盼這個周末已經盼了很久,她不管自己將來能走到哪一步,但決不能委屈了果果。
還是江嶽陽先急了,略有些吼:“媽你怎麼這麼說話,什麼臉麵不臉麵的,我長這麼大,什麼時候丟過你們的臉?”
“江嶽陽,你現在不就是在丟我們的臉嗎?我跟你說過多少次,結婚不是個小事,要慎重,慎重!”江媽生氣了,一邊說一邊沒好氣地看段斐一眼。
江嶽陽剛要說話,沒想到果果站了出來,拽住江媽的衣襟,仰頭看著她問:“奶奶,你不去看大熊貓嗎?”
江媽愣了。
江嶽陽也愣了。
反倒是段斐彎下腰,告訴果果:“奶奶在和叔叔說事情,果果不要插嘴。”
果果看看段斐,再看看江媽,眨一下眼,繼續邀請:“奶奶,一起去看大熊貓吧。”
看江媽不說話,果果看一眼段斐手裏的零食籃子,再想了想,似乎是狠了狠心:“我給你兩個蛋撻吃。”
大人們這次都愣了。
過了很久,才聽見江媽一聲歎息:“我不去了,我這就坐車回家。”
她說著就轉身往外走,江嶽陽有點著急,拉住她道:“媽你來都來了,幹嗎著急走?就算要走也得我送你啊!”
他邊說邊給段斐遞個眼色,段斐心領神會,接話:“阿姨,現在走也太倉促,不如一起吃個午飯再走吧。”
果果迅速興高采烈地接話:“我們去看大熊貓吃!”
江嶽陽終於忍不住笑了,彎腰摸著果果的臉說:“果果,不是看大熊貓吃,是看完了大熊貓咱們一起吃午飯。”
段斐笑著伸手摸摸女兒的小辮子,江媽也低頭,隻見果果正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她,似乎特別害怕因為她的離開而讓自己的動物園之行泡湯—也就是這麼一猶豫,江媽已經被自己的兒子推上車,坐到了副駕駛座位上。
最後,心軟的江媽到底還是跟他們三個去了動物園,隻是一路上江媽都覺得自己全身不自在,她說不清這是從何而來的別扭感覺,反正就是從上到下都難受。
倒是果果因為要看見大熊貓了,所以有點一反常態的亢奮,走一路說一路,其中小一半的話江媽聽不懂,要靠兒子翻譯才明白那些童言童語的意思。她有點驚訝於兒子和這個小女孩之間親昵的交流,心裏很不高興地想著這孩子又不是她兒子的種,憑什麼她兒子就能跟這個小女孩這麼親?可她又不得不承認,她這個從來都不怎麼有家庭觀念的兒子現在居然能對這個小女孩表現出無與倫比的耐心,這可真是個奇跡。
那天果果又玩瘋了—看大熊貓,玩兒童樂園的滑梯、旋轉木馬、碰碰車,還可以野餐,野餐之後放風箏。秋天的天氣開始涼了,但風不大,天空湛藍。段斐被江嶽陽的媽抓住了要“坐下來談一談”,於是隻有江嶽陽無奈地陪著果果去放風箏。他一邊放一邊不停地張望段斐所在的方向,但也聽不到她們在說什麼。
其實也不用猜,江媽說的話萬變不離其宗:“姑娘,我聽嶽陽說了,離婚不是你的錯。可是不管是不是你的錯,我們家眼下都不能接受。你也是當媽的人,應該能體諒我的心情吧?你說等你的果果長大了,年紀正好的時候,自己條件也不錯,可她非得鬧著要嫁個離過婚、有孩子的男人,你能放心嗎?”
這句話準確地擊中了段斐的軟肋—是啊,就算別的都不考慮,她作為一個當媽的,也不願意讓自己的獨生女兒去給別人當後媽。
她什麼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就那麼靜靜地聽著老太太下最後通牒:“姑娘,你別嫌我勢利,我也就這麼一個兒子,江家也就這麼一支香火……我看他是離不開你,就委屈委屈你,離開他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無比的真誠,段斐看著麵前老人的眼睛,都沒有勇氣不答應。
就這樣,第一次見麵,段斐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就已完敗。
(4)
說不難過、不傷心、不受打擊,那是假的。
段斐想過自己很難進江嶽陽家的家門,但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被告知—如果是被打出來、罵出來的,她反倒會有勇氣堅持到底;可這樣和顏悅色、這樣開誠布公,這讓她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雖然她的表情很平靜,自始至終都很平靜,但心裏隱約生了放棄的念頭:耗著,又能耗多久?就算耗到江嶽陽的父母都放棄了堅持,耗到江嶽陽終於能把她娶進家門,他們還有力氣過幸福的日子嗎?隻怕到那時候,彼此都覺得對方欠了自己很多,於是一點點雞毛蒜皮也能上升到奉獻與犧牲的角度,再然後……難道她還要再離一次婚?
說到底,是她耗不起了,跟別人沒關係。
也是這時段斐才突然想起,似乎,有一陣子都沒見過孟旭了。
自從上次她帶江嶽陽回家,到現在,過去很久了,孟旭都沒有再出現過。
想來想去,段斐還是給孟旭撥了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孟旭的聲音裏含著濃重的鼻音,段斐先愣一下才問:“你生病了?”
聽出是段斐的聲音,孟旭含糊地答:“好像有點發燒,不過沒關係。我怕傳染給孩子,沒敢去看她。”
“哦,那你好好養病吧,病好了再來看果果。”
段斐說完了就準備掛電話,卻突然聽到裏麵孟旭的聲音:“段斐—”
“嗯,什麼事?”段斐有點驚訝,又把聽筒放到耳邊。
“你還好嗎?”孟旭略有些躊躇地問,“什麼時候結婚?”
“不好說。”段斐不想跟他討論這個話題,“可能很快,可能很慢,說不準。”
“他對你好嗎?”
“還不錯。”段斐敷衍,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和江嶽陽結婚的那一天,隻能將就著答,“不多說了,你如果燒不退就去醫院打點滴吧,總拖著也不好。”
“嗯。”孟旭答應著,掛了電話。段斐看不見,他隻是緊緊握著手機坐在床上—那張曾經為了他們結婚而買的床上—發愣。
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他愣了很久,才好像鬼使神差一樣拿出手機給伍筱冰打了一個電話。裏麵的彩鈴一遍遍地響著,但沒有人接。他又打到她的寢室去,這次有個姑娘接了電話,聽說是找伍筱冰,聲音清脆地告訴他伍筱冰和男朋友一起去看演出了,他道了謝,再掛斷電話,繼續發呆。
又愣了很久,他再往自己家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孟母,聽到自己兒子的聲音就直奔主題:“我跟你說哇,你趕緊結婚,人家都說年紀越大越生不出兒子來!當初要不是為了要兒子,我才不會同意你離婚。段斐再嬌氣,總歸幹活麻利,力氣也大。我看她下一胎是能生男孩的……”
放在以前,孟旭聽到這裏可能會敷衍著盡快掛斷電話,然後出去找朋友們吃飯、喝酒,偶爾放縱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今天,很奇怪,他一點爭辯的想法都沒有,隻是那麼靜靜地聽著,聽到孟母都沒話說了才收線。
大約是因為好久沒生病了吧—孟旭這樣想,上一次生病還是幾年前,他發燒,段斐給他做了熱騰騰的麵條,裏麵放兩個荷包蛋。香氣濃鬱,是家的味道,可惜當時沒有惜福。
人總是這樣,擁有的時候更習慣挑刺,失去了才想到所有那些平凡日子的好處。
可是晚了—換了別的女人不知會怎樣,但孟旭知道,段斐不會複婚了,絕對不會。
所以說,後悔也晚了。
許莘從B城回省城後沒有回租住的房子,而是回了自己的新房。
裝修效果不錯,屋子裏的氣味不是很大,不過她還是先開窗散味道,然後找抹布上上下下擦一遍,終於都擦幹淨了,才舒口氣,縮在沙發上打量四周。
不用說,她對自己的小窩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難道不是嗎—不到三十歲,自己賺錢給自己買房子,在這個城市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還要還房貸,但這並不影響她的投資判斷,未來兩年,她敢預言這城市除郊區農村外再不會有低於萬元每平米的房子。隻是,她一邊摸著自己精心挑選的米色布藝沙發一邊想:結婚……一旦結婚,自己要住到哪裏去?杜家的大宅?和那麼一大群人守在一起,晨昏定省,聽一大群三姑六婆扯家長裏短,自己一不留神說句話都會成為別人的話柄,天,這太可怕!
她不敢想下去了,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杜屹北……她當然貪戀他那種不慍不火的溫暖。
有些氣質是天然熏陶,不需要刻意培養,比如杜屹北這樣,雖然是獨子,但並沒有獨子所可能有的以自我為中心。但他也不像管桐那樣給人一種就是年長一截的包容感,他站在那裏,她看他的視角很多時候更像是看同學、平輩人—沒有隔閡,沒有陌生感,似乎很久以前就認識,她想,這應該是一種很好的關係與感覺。
正想著的工夫,電話響,許莘拿起手機看了看,是顧小影,便懶洋洋地接起來:“找我幹嗎?”
“你在哪兒?”顧小影上來就問。
“新房子,一個多星期沒回來,開窗散一散味道。”許莘躺在沙發上答。
“我聽說杜屹北求婚了?”顧小影嘻嘻笑。
“我沒答應。”
“我知道,我就是覺得小大夫人不錯,你這麼大歲數了,遇見這麼個貨色不容易,趕緊攥住了,小心弄丟了後悔。”
“你什麼意思啊顧小影?”許莘很憤怒,“我又沒積壓。”
“我知道,你沒積壓,你就是有點恐婚。”顧小影真有耐心。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著急結婚。”許莘歎口氣,“我姐勸過我了,我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的確沒必要為將來的事情患得患失。我就是覺得太倉促了,這不是閃婚嗎……真琢磨不明白他怎麼想的。”
“人家就是喜歡你,想天天跟你在一塊兒,這有什麼琢磨不明白的。”顧小影覺得奇怪,“我當初就特別想天天都和我老公膩在一起,不用約會完後還要回宿舍獨守空房,可是又怕婚前同居影響我倆在眾人心中的正義形象,所以才結婚的。”
“正義什麼啊,你最無恥了!”許莘抗議,“怎麼能算獨守空房呢,當時我明明和你一間宿舍的!我天天都陪著你!”
“那可不一樣。你仔細想想,你和杜屹北約會的時候覺得幸福嗎?想分開嗎?天晚了各回各家關上門,冷清不冷清?他有時候去你那裏一起做飯吃、一起看電視,那又是什麼感覺?”
許莘仔細想了想,不說話了。
顧小影聽那邊沒動靜了,心知肚明地笑一笑:“你看,你也不舍得和他分開吧?這才剛開始呢,等你們越來越習慣這種有人陪的感覺,我才不信你不想結婚!”
這回許莘沒吭聲,沉默了。
十一月天短,一眨眼就黑下來。門鈴響起來的時候許莘剛吃了碗方便麵,正在臥室裏吹著空調看電視—因為沒打算盡快搬家,所以也沒交當年度的采暖費。不過現在許莘有點猶豫了:新房子雖然有少許味道,但隻要住進來的人就很少有能繼續忍受舊房子的。再說這好歹也是自己的自留地,充滿著自己向往已久的安全感,在結婚之前,自己是不是應該多住一天算一天?
也就在這時候門鈴聲傳到了二樓,許莘披上件睡袍衝到樓下,扒著貓眼一看,當即傻了—怎麼是杜屹北?
杜屹北從外麵觀察著貓眼,眼見著裏麵晃動著一團黑色,擋住了光亮,可是沒人開門,知道許莘又在裏麵糾結了,便抬手敲門道:“有話讓我進去說,不然別人會以為我是小偷。”
許莘想了想,終於別別扭扭地開了門。杜屹北站在門口表情平靜地問:“你還知道回來?”
許莘很納悶:“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一猜就知道。”杜屹北走進來,一邊關門一邊說,“你不回租的房子那裏,還能去哪兒?”
“反正左右跑不了我姐和顧小影給你通風報信。”許莘抱著胳膊撇撇嘴,“正好你來看看家具的效果吧,我覺得你眼光還行,這沙發和茶幾搭配起來挺好看的。”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客廳的燈,隨手收拾了茶幾上的幾張報紙,沒聽見杜屹北答話,回頭才發現他正打開鞋櫃在找什麼,一邊找一邊抱怨:“你這裏怎麼連男式的拖鞋都沒有?”
“難道你希望我這裏有男士用品?”許莘似笑非笑,“或者你很希望在我這裏看見別的男人的襯衣、剃須刀、毛巾、牙刷……而且還和我的洗漱用品是情侶套裝?”
杜屹北笑了,他關上鞋櫃的門,幹脆也就不穿拖鞋走進來,一邊坐到許莘身旁,一邊正色道:“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談談,許莘,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躲我也得給我個理由。”
“我隻是需要思考一下。”許莘斟酌字詞,很認真地解釋,“你知道,結婚這件事情太突然了。”
杜屹北看著她的眼睛,過了會兒才問:“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也不眨,許莘有點發愣。
見許莘久不回答,杜屹北歎口氣,換個問題:“你喜歡我嗎?”
“喜歡。”這次,許莘回答得斬釘截鐵。
“你喜歡我什麼?”
“你善良、耐心,對我很好。”許莘看著他的眼睛,不回避,“當然你的性格也很好,是我喜歡的不慍不火,但是又不至於老氣橫秋。我和你在一起,感覺沒有誰大誰小,好像就是兩個同齡人,很平等的心態,偶然遇見了,相見恨晚。”
杜屹北微笑了:“那麼,你願意不願意和我共同生活?”
“杜屹北,你為什麼這麼急著結婚?”許莘納悶,“如果著急,你就不會拖到今天才談戀愛。”
“傻姑娘啊。”杜屹北一邊歎息一邊蜷起手指敲敲許莘的頭,“我不談戀愛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我急著結婚是因為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一輩子的人啊!”
“可是,你怎麼就知道我們適合生活一輩子呢。”許莘的語氣裏有憂傷,“我表姐,結婚的時候也覺得是一輩子,可是孟旭說變心就變心……男人變心的時候有一千一萬個理由,就好像之前說愛你這個、愛你那個的時候,一樣理由豐富。”
“你這個悲觀主義的孩子。”杜屹北又歎息,也似乎是這時才發現客廳裏的空調沒有開,便伸手把許莘摟在懷裏。
他低頭看著她充滿恐懼、忐忑與哀傷的眼睛,想了想才說:“我不發誓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反正我發誓了你也不信。我就說眼前,許莘,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說過,我以前的圈子很窄,接觸的都是醫學圈的人,你的出現對我來說很新鮮也很特別。你在你們三個人中間更像是一個‘中合體’,你比顧小影安靜一點,比你的表姐活潑一點,你有點猶豫,有點瞻前顧後,但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又充滿勇氣。當然我不知道什麼樣的性格是更好一點的性格,但反正你這個性格我覺得挺好,挺適合我。你最明顯的缺點,就是你在絕大多數事情上都還算樂觀積極,可唯獨談戀愛這件事,你缺乏對自己的基本信任—其實這件事和別的事情是一樣的,你怎麼知道自己走著走著就能走不下去呢?也或許,你會走得很好的,你可以讓我有安全感、讓我很依戀這個家、讓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你什麼都不需要說,但我就願意陪你一輩子。這樣想不行嗎?”
聽到這些,許莘微微有點張口結舌,她呆呆地看著杜屹北,天色暗下來,屋裏沒有開燈,但她依然能看清他眼睛裏的自己—她距離他那麼近,那麼近。
她不能否認,那一瞬間,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真摯、誠實的目光,無法讓她不感動、不震撼!她下意識地抱緊了他的胳膊,身體略有些僵,但還是能感受到他傳來的溫度,在冬天室內算不上冷,卻仍然有涼意襲來的晚上,讓她產生了強烈的窩心感覺。
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下一秒,她突然伸手攬住麵前這個男人的脖子,略一欠身,吻上他的唇。
杜屹北怔了不到一秒鍾,馬上拿回主動權。冬天的客廳裏有陣陣涼意,但許莘還是能感到呼吸的灼熱。唇舌間軟得好像果凍,又好像棉花糖,她睜開眼,卻又被杜屹北伸手蓋住眼皮。他的手掌輕輕落在她的額際,溫暖的、幹燥的,隻餘呼吸和清晰地心跳聲。她的手漸漸從他肩上落下,滑到他的胸前,隔著毛衣,能碰觸到砰—砰—砰的節奏。那一刻她瞬間理解了顧小影的思路—的確,有些時候欲望是本能,或循序漸進,或長驅直入,你隻願沉迷,無力喊停。那不一定是身體的渴求,反倒更像是靈魂深處孤獨已久之後的攀緣,讓人緊緊抱住,不能撒手。
直到許莘感覺自己快要因為窒息而死之前,杜屹北才抬起頭。許莘看到他的眼神沉默而深邃,但沉默中又蘊含了太多他們彼此都理不清頭緒的東西。也或許,感情本來就是一些雜亂的絮狀物,它們糾纏在一起,濃烈的、纏綿的彼此牽連著,容易燃燒、容易導電,一點點摩擦也會劈裏啪啦,卻經不起狂風大作或者決絕的剪斷……但愛上的時候,你寧願被這些絮狀物緊緊捆縛,從肉體到骨血。
明亮的燈光下,許莘再次閉上眼,仰起頭,感覺到杜屹北的唇落下來,落在她裸露出的修長的脖頸上。他的胳膊越收越緊,好像要把她揉碎在自己懷裏。他的吻比剛才用力多了,似乎是要懲罰這個女人多日來莫名其妙的躲避。許莘緊緊攥住杜屹北的毛衣,也是越攥越緊。她感覺到他的手打開一顆她睡袍的扣子,然後他的唇便落在她的鎖骨上,在冬天的涼意與呼吸的灼熱間,她不自覺地一哆嗦,就起了一小層雞皮疙瘩。
也就是她這麼一哆嗦的工夫,杜屹北一愣,好像才回過神來,急忙伸手掩上她的領口。他似乎還略有些臉紅,但眼神中仍然帶著來不及退掉的沉迷。他再次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不說話,就那麼摟著。直到許莘懷疑自己會不會在他懷裏就這麼睡著的時候,才聽見他在她耳邊說:“許莘,我們結婚吧。”
許莘的身體在一瞬間有點僵硬。
杜屹北略微鬆開胳膊,低頭看著許莘有些驚訝的眼睛,慢慢說:“你不想去我家住,那我就來陪你住。房貸算我一份,房主還是你。周末回家陪老人吃頓飯,平時大家都忙,可以不回去。我在生活上也沒有什麼額外的要求,反倒是經常要值班,委屈你也要隨著我的生物鍾調整一下你的生活節奏……我是說真的,請你考慮考慮。”
霧氣漸漸升起來,有點蒙住了許莘的眼。她想自己或許應該表表態,但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想起上次參加杜屹北家家宴的時候,奶奶還特別希望他們結婚後能陪老人家住到一起,可如今她不僅自己住在外麵,還拐帶了人家的長孫……她想,就衝這一刻杜屹北的真誠,和他現在帶給她的感動與溫暖,哪怕以後這些溫暖不恒久,她也認了!
(5)
那天以後,杜屹北終於獲得認可,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了。
開始的時候是偶爾來吃頓晚飯,吃完了就回家;後來變成了常常來吃晚飯,偶爾留下睡客房;再然後就變成了常常留下睡客房,期間偶爾去主人房蹭電視看,且伺機點火燒幹柴……所以說人不可貌相,放在外人眼裏,誰能相信這是書香門第出身、向來文質彬彬的杜屹北醫生幹的事?
12月1日—許莘後來想,她得記住這個時間,因為這一天幹柴終於被燒了,盡管燒得不堪回首。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還是吃過晚飯之後,許莘回臥室看電視,杜屹北尾隨。當然他們也可以在客廳看電視,但摳門的許莘考慮到客廳裏的空調是3P的櫃式空調,而臥室裏的空調僅僅是1.5P的掛式空調,從省電的角度考慮,她寧願每天晚上都躺在臥室的床上吹著空調看電視—於是,許莘不經意間就為某案犯提供了犯罪場所。
中央6台,電影頻道,演的什麼電影許莘已經全忘了。但就算是刪節版的電影還是成功地成為了一條導火索—女主角穿一件貂皮大衣,裏麵是一件黑色的低胸晚禮服,胸前綴一朵鑲滿了碎鑽的絹花,綢緞樣的布料細膩地勾勒出好看的胸型來……
許莘看得豔羨不已,為那朵價值連城的鑽石花,以及好萊塢女影星常見的D或E碼胸脯。她現在似乎也有點理解顧小影的流氓思路了—身邊沒男人的時候意識不到,胸小的確是容易讓人產生自卑心理啊……
於是她千不該萬不該就脫口而出一聲感歎:“好漂亮的胸……”
杜屹北本來是在一邊看電視一邊看一本醫學雜誌,撥冗抬抬頭,剛好看見身邊女人眼神中充滿了不自知的羨慕,似乎還帶著點小小的不甘心和鬱悶,正無意識地低頭看她自己胸前,端詳了好幾秒才抬頭繼續看電視……
杜屹北樂了,幹脆放下雜誌坐過去,也湊近了低頭看看,道:“這不是挺好的嗎?”
許莘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一跳,一回頭剛好和杜屹北的額頭撞在一起,忍不住哎喲一聲。杜屹北顧不上自己的下巴,趕緊撥開許莘捂住臉的手想查看,見沒什麼事便順勢親一下許莘的額頭,再親親鼻子、嘴唇,輕柔得好像是在對待一件瓷器。許莘嫌癢,推了推杜屹北,沒推動,隻是順勢捶他肩膀幾下,便倒在他懷裏,沉溺於他給她的溫柔和專注。因為是晚上,她隻穿一件薄薄的純棉睡衣,在空調熱風的吹拂下,皮膚隻覺得幹燥、溫熱,好像一點點摩擦都會迸發靜電。杜屹北的手乍接觸到許莘衣扣時還發出了細小的啪的一聲,但誰也沒在意,隻是索性任這電流躥過四肢百骸。
那是第一次有人親吻到自己私密的胸口上,許莘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緊張地收縮,她想拂開杜屹北的手,但反倒被他握住手攥緊了。他的手大而有力,又似乎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麼,那壓抑的力量感便傳導到她的手心裏來。她隻能緊緊地和他手指交握,感覺到胸前一點點的濡濕,像小嬰兒癢癢的探求。她覺得渴,喉嚨發幹,想喝水,但被杜屹北壓著,又沒法起來喝口水。她睜開眼,剛好撞見杜屹北抬起頭來,讓她驚訝的是他臉上似乎也帶著點緊張的情緒,看見她看他,他鬆開手,再次吻上她的唇。許莘隻覺得天旋地轉,在不知是缺氧還是口渴的焦灼中緊張並隱約有些期待著。
終於裸裎相對的時刻,許莘已經隻剩下緊張、忐忑、害怕、恐懼等類似的情緒,她感覺到皮膚與皮膚貼合在一起時的幹燥光滑,當然還有源源不斷的暖意,杜屹北的胳膊在她腰下,有點硌,但恰好讓她覺得她整個都在他懷裏,讓她忍不住想要抓緊他的肩膀,就好像溺水的人逮到一截浮木。她聲音有點哆嗦地說:“杜屹北,那個……會懷孕的……”
杜屹北抬起頭,抓抓頭發,似乎是在用這個動作來掩飾他內心深處也依然存在的緊張,然後才抓過被扔在一邊的衣服,掏起口袋來。
許莘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杜屹北的動作,直到他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錫箔紙小袋子,她才忍不住呀地叫了一聲,旋即惡狠狠地看著杜屹北:“你有預謀!”
杜屹北眼見著剛才的好氣氛正在快速消退,急忙解釋:“這是世界艾滋病日發的贈品,我順手就塞到口袋裏了,我—”
“你什麼你。”許莘使勁推杜屹北,想要坐起來,“你就是蓄謀已久!”
“是,我就是蓄謀已久!”杜屹北老老實實地承認,但還是死死壓住許莘,他的手握住她的腰,感受著她滑膩的皮膚在他手心裏一點點的升溫,他看著許莘的眼睛,臉上有點羞赧,也有點懇求。許莘心一軟,又跌回到床上去,杜屹北沒有遲疑,幹幹脆脆地俯下身,毫不猶豫地吻上許莘的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許莘想,這可真是死穴。
不是唇的火熱,不是脖頸的激情,不是耳垂的挑逗,更不是胸前腰腹的欲望……吻在眼睛上的瞬間,好像流星劃過天穹,夜幕下,花好月圓。
再醒來的時候,許莘終於體會到什麼叫作“被車碾過”。
腰以下統統不是自己的,稍微一動就感覺火辣辣的疼。她在晨光中想起那個“世界艾滋病日”的贈品,忍不住咬牙切齒:就算她以前從來沒有使用過此類物體,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一個女人的第一次,完全應該葬送在更加輕薄一點、柔軟一點的套套上啊!幹嗎腦子一熱就允許杜屹北使用這麼粗糙的東西?傻子都知道,贈品怎麼著都不會超過一塊錢!本來第一次就疼,再遇見這麼粗糙的作案工具和一個同樣緊張的案犯……許莘一想起來就氣得七竅生煙。
她扭頭,見杜屹北還沒醒,氣得用手死命地掐他的腰側。杜屹北生生被掐醒,一醒來就緊張地湊過來問:“你沒事吧?”
“我疼死了!”許莘大聲抱怨,這一抱怨還真有淚花浮出來,似乎是無法遏製地就想起前一天晚上自己的悲慘遭遇—她疼,大力地推他,讓他出來,可他一後退更加疼,於是又勒令他不要動。好不容易疼得輕點了,杜屹北額上的汗珠也被憋出來,她略一同情,允許他再試一次,他便動一動,結果她立即又大聲喊疼……一晚上,前進後退,後退前進,也不知道最後杜屹北到了哪一步,反正許莘覺得自己的第一次真是失敗到家了!
杜屹北看見許莘的眼淚就發慌,急忙掀開被子想看她有沒有傷著,一邊內疚得語無倫次:“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受傷,你出血沒有……”
“不準看!”許莘死死壓住被子,橫眉立目,怎麼也不鬆手。
“你讓我看看,我不知道有沒有撕裂。”杜屹北急得要命。
“就不讓你看!”許莘越想越委屈,幹脆哭著喊,“媽媽我對不起你!我又沒聽你的話!我後悔了,我好疼好疼啊……”
杜屹北聽她這麼說也心疼得很,隻好把她抱在懷裏,一邊好聲好氣地哄,一邊給她擦眼淚,直到她把自己的眼睛哭成兩顆桃子,才漸漸止住了哭聲,開始抽噎。
杜屹北這才問:“你媽媽說什麼了?你怎麼沒聽她的話?”
許莘抽抽撘撘地答:“我媽說結婚前不要和男人上床,他們得手的太容易,就不會珍惜你。”
“這和珍惜不珍惜沒關係。”杜屹北覺得有冷汗冒出來,好像自己真的成了欺負小紅帽的大灰狼,“是我沒經驗,委屈了你。”
“你都三十多歲了還沒經驗,誰信啊!”許莘哽咽著大聲控訴。
“那我也不能為了增加經驗就隨隨便便和一個女人上床啊!”杜屹北很苦惱,“是,沒錯,我談過戀愛,可那時候還在念書,家裏管得又嚴,我爺爺天天盯著我考博,我自己也顧不上別的……再說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吧?”
“怎麼不丟人?三十多歲了還是處男……”許莘繼續哽咽著,不過聲音好了很多,更像是嘀咕。
“想不到我媳婦還挺寬容。”杜屹北樂了,伸手捏捏許莘的鼻子,結果被她一掌拍掉,隻好繼續哄,“好了好了,不哭了,我知道你說的也是氣話。你看咱倆多難得啊,都這麼大歲數了還為對方守身如玉,咱倆這樣的要是不能白頭偕老,都對不起我媳婦昨天晚上受的罪,是吧?”
“花言巧語。”許莘狠狠地掐杜屹北胸前幾下,以示泄憤,直到聽見了杜屹北抽氣的聲音,這才覺得心裏好過點,抬頭問,“杜屹北,你會不會覺得……嗯……那個,我不夠自重?”
“怎麼會?”杜屹北驚訝地看著許莘。
“可是,我媽說,男人都是這麼想的,他們會覺得你既然能這麼隨便和他上床,就一定也會隨隨便便和別的男人上床……”許莘低頭,手裏抓著被子,支支吾吾。
杜屹北歎口氣,再把許莘抱緊點,掖好被子才答:“許莘,你聽好了,可能你媽說的也有道理,但男人和男人不一樣,至少我不會這麼想。我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你自己。你考察我這麼久,得出的結論應該不是隨性而至。同樣,我請你嫁給我,也不是為了對昨天晚上的事情負責任,而是我一直都希望像今天早晨這樣,一睜眼就看見你,在咱們自己的家裏,你明白嗎?”
許莘眨眨眼看著杜屹北,看他一臉嚴肅的表情,這才有點不那麼難過了。氣一泄,她的身體就軟下來,杜屹北馬上感覺到,輕輕從被子下麵伸手過去,一邊小心翼翼地觸碰,一邊小聲問:“這裏疼不疼?這裏呢?什麼樣的疼?你就讓我看一下好不好,就一下,我看看有沒有傷口……”
許莘被他的手弄得麵紅耳赤,索性用被子蒙住腦袋,不看他,不說話。杜屹北見狀知道是默許了,便輕輕拉開被子檢查。檢查完了他抬起頭籲口氣,掩好被子,再拍拍被子下麵疑似是人腦袋的那處凸起道:“還好沒撕裂……我下次小心點,好不好?”
“還有下次?”許莘猛地掀開被子,瞪著杜屹北看。
杜屹北忍俊不禁,俯身在她臉上親一下,答:“你要是不放心,就等結婚以後。我保證不讓你再疼成這樣,行不行?”
許莘噘嘴,不說話了。杜屹北看看床頭的鬧鍾,見還不到上班時間,也幹脆躺回去,摟住許莘開始絮叨,從他的童年講到少年,再到大學、畢業,還有家裏的親戚、單位裏的同事……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他的世界放在他喜歡的女人麵前,如果這樣可以令對方覺得安全,覺得能夠相信他的誠意,這才是最令他欣慰的事。
冬天的早晨,外麵冰天雪地,屋裏卻是暖意融融的好時光。
(6)
也真是不得不佩服顧小影的“神算”功力—當她發現許莘在工作日的上午卻沒有去上班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啊呀!你是不是染指了小大夫?”
“小大夫?染指?”許莘氣得鼻子快歪了,躺在床上衝著電話罵,“是你妹妹我被一個大我兩歲的男人染指了,不是我染指他,懂嗎?”
“哦—”顧小影心滿意足地拖腔拉調,“原來是他染指了你啊—”
許莘這才發現自己被詐出了實話,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顧小影興致勃勃:“成功了嗎?”
“不告訴你。”許莘沒好氣。
“嘁,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是身心均受重創,不然怎麼會不去上班?”顧小影言之鑿鑿。
“早知道這件事情這麼痛苦,我才不要嚐試。”許莘抱怨。
“凡事都是苦盡甘來,懂嗎?甘,就是甘之如飴的‘甘’。”顧小影擺出一副諄諄教誨的姿態。
“我跟你這個女流氓真是沒法交流。”許莘歎氣,“你老公周末回來嗎?他怎麼就放心你一個人在家給孩子搞胎教……好孩子也給教壞了。”
“不回來了。”顧小影提到這個就苦悶,“他說下周要開會,周末要加班。我去做唐氏篩查都隻能找我婆婆陪著,她又不識字,也不知道哪個是劃價窗口,哪個是拿藥窗口……每次產檢都是我自己跑上跑下,我都不知道我帶著她去有什麼用。還是你命好,有了小大夫,將來不知道多疼你,我……唉……”
顧小影說著說著就有點想哭,可還是忍住了,隻是鼻子略微有點發酸。許莘聽得心裏難受,便問:“要不我陪你去吧,你給我說個時間。”
“算了,你們都那麼忙。”顧小影歎口氣,“好在現在一個月才檢查一次,下次我盡量撿管桐回家的周末。其實也是我自己考慮不周到,我早該想到我婆婆幫不上什麼忙,就不該拽上她去醫院,反正晚幾天也沒關係。”
許莘開口想說管桐和蔣曼琳的事,但最後還是沒敢,隻好鬱鬱地跟顧小影道了別,掛斷電話。她想起杜屹北,再想想管桐,然後還想想孟旭、江嶽陽、段斐,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撿著大餡餅了。
第二天是周末,顧小影一覺睡到上午十點。醒來了不願起床,便縮在被窩裏給管桐打電話。打一遍,沒人接,再打一遍,還沒人接,顧小影納悶了:隻說周末要加班,沒說周末要開會,為什麼不接電話呢?
想來想去,還是再打一遍,這次響到第五聲鈴音的時候終於有人接起來,可是說話的人讓顧小影嚇了一跳—隻聽見一個小孩子奶聲奶氣地問:“你是誰呀?”
顧小影以為自己撥錯號碼了,急忙看看手機上的顯示—是管桐的號碼沒錯!
確認後顧小影拿起手機問:“這是誰的手機?”
小孩子想了好一會兒才答:“這是我爸爸的手機。”
顧小影又嚇一跳:“你爸爸是誰呀?”
“我爸爸就是我爸爸。”
“那你是誰呀?”
“我是翔翔。”
“啊?”顧小影先吃驚,再冥思苦想:管桐從哪裏跑出來一個私生子,叫“翔翔”或者“祥祥”的……
小孩子接著問:“我就是翔翔,你是誰呀?”
“我是你媽。”顧小影沒好氣兒。
“騙人!”一聲尖叫,顧小影趕緊把聽筒挪得遠點,“你騙人!你不是我媽媽!”
“你都說這個手機是你爸的了,我怎麼不能是你媽?”顧小影也大聲說。
“我媽媽是蔣曼琳,你不是不是不是!”小孩子大喊大叫起來。顧小影在聽到“蔣曼琳”這個名字的瞬間大吃一驚,還沒等再說話,那個叫翔翔的小孩子已經扔掉了電話。顧小影躺在床上發呆—蔣曼琳,怎麼會是蔣曼琳呢?
蔣曼琳的孩子,又怎麼會叫管桐“爸爸”?
難道……
顧小影不敢往下想了。她飛快地再次撥打管桐的號碼,可這次徹底沒有人接了。她實在沒辦法,突然想起許莘說過她見蔣曼琳的事情,急忙又給許莘打電話。
電話馬上就接通了,顧小影沒等許莘說話就問:“蔣曼琳在哪裏?”
“蔣曼琳?”許莘心裏咯噔一下子,心想不會是東窗事發了吧,趕緊交代自己知道的一切,“蔣曼琳在B城掛職信訪局局長。”
顧小影勃然大怒:“你們居然都瞞著我?!”
“我們沒敢瞞你啊。”許莘有苦說不出,“我們就是覺得沒必要……我姐說拿不準的事情不要告訴你,我覺得也有道理……”
“什麼是拿不準的事情?”顧小影無比敏感,追問,“你是不是發現什麼了?怎麼連你姐都知道,你卻不告訴我?!”
“我—”許莘張口結舌。
“許莘,你今天要是不說,咱們就絕交!”顧小影咬牙切齒。
“我說,我說。”許莘急得滿頭汗,“我就是看見你老公送蔣曼琳回家一次,還有他們在B城一起參加過一次書展……”
“參加書展?”顧小影的語氣越來越冷,“書展還邀請信訪局的人嗎?”
“可能是周末,他們比較閑,就順便去看看……”許莘覺得說得越多,露馬腳就越多。
“閑?”顧小影冷冷地哼一聲,“他說自己快忙死了,居然還有時間去逛書展。”
“再忙也得休息休息,說不定人家就是休息休息。”
“休息到別的女人家裏去了!”顧小影的火氣再次冒出來,三下五除二把剛才的電話事件重複一遍,問,“你說,蔣曼琳的兒子為什麼要叫管桐‘爸爸’?”
“不會吧……”許莘覺得自己的大腦一瞬間就被糨糊糊住了,怎麼也不轉。
“其實我也不相信管桐能幹出什麼出格的事,可是他為什麼瞞著我?”顧小影依然冷冷的。
“或許他就是舉手之勞,幫別人看孩子……”
“他不看自己的孩子,反倒要去幫別人看孩子?”顧小影終於無力地靠到沙發上,頹然地閉上眼,歎息,“莘莘,我已經夠理解他、夠信任他了,他到底還要我怎樣……”
許莘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其實管桐還真的挺無辜—他確實是舉手之勞,幫人看一會兒孩子而已。
這個周末他按照原定計劃的確是有公務,但公務是下午,所以當早晨蔣曼琳打電話來說請他幫忙照顧一下兒子的時候,他並沒有想出什麼拒絕的理由。
他反倒很同情蔣曼琳—難得她婆婆肯讓她帶兒子來B城玩兩天,她作為信訪局長居然還遇上了今年以來本市最大的一次群體上訪事件。一大早,她給管桐打電話的時候管桐正準備去辦公室,聽見她語氣很急,還囑咐她別著急,並答應了幫她照看孩子。結果約好之後她兒子又不肯來管桐的住處,於是蔣曼琳隻好再打電話,請管桐去她家幫忙看孩子……終於等到管桐上崗,蔣曼琳才一百個不放心地離開。她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看樣子也並不確定一個沒照顧過小孩子的男人能不出岔子。
她甚至還猶豫了一下:“要不,我讓我們單位辦公室的小姑娘來……”
“走吧走吧。”管桐擺擺手,把蔣曼琳送出門,“你也不用這麼看不起我,就當是讓我實習一下,反正過不了多久我也得當爸爸。”
蔣曼琳苦笑一下,撂一句“謝謝”就出了門。管桐看著蔣曼琳那一臉著急又不忍心的表情,覺得真是恍如隔世—以前,她是張揚的、驕傲的、周身充滿光環的,放在那時,他怎麼也不會相信她會像今天這樣,為孩子牽腸掛肚。
原來,有了孩子之後,再精明能幹的女人也會發生改變。
管桐還沒想到的是,一個孩子,尤其是一個四歲的小男孩,破壞力居然是驚人的—繼翔翔小朋友以高分貝的尖叫差點把管桐耳膜吼爆之後,一個水果盤被狂奔中的小男孩碰落在地,粉身碎骨。管桐急忙去找笤帚和簸箕,在提心吊膽中一邊躲避著翔翔第N次的轉圈奔跑一邊把玻璃碴打掃幹淨。掃完了不放心,多看了地麵好幾次,終於確定地上沒有殘存的玻璃碎片才直起腰。一抬頭差點背過氣去,隻見牆上多了五個紅通通的手掌印,而翔翔手裏抓著一盒印泥,正專注地按著第六個……
管桐頭都大了。
顧小影打來電話時,恰好是翔翔要喝酸奶,所以“勒令”管桐必須下樓去買的時候。
如果這是管桐的兒子,管桐覺得自己絕對不會縱容他這種想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什麼的壞毛病。但這畢竟是蔣曼琳的兒子,既然他答應要幫她照顧兒子,就總不能委屈了小朋友。何況他還被翔翔的嘶吼震撼得心力交瘁,也無法不妥協—好在小商店就在一樓,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速去速回,便把翔翔鎖在屋裏獨自下樓去。結果就那麼巧,顧小影就在這時打電話過來,而他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又恰巧被翔翔接聽到,且在翔翔眼裏所有男式手機都是“爸爸”的……
就這樣,不過兩三分鍾後,管桐買完酸奶上樓,可手機卻再也不響了。他也沒注意到手機上有未接電話,隻顧照顧翔翔喝酸奶,還要避免他把酸奶灑得到處都是。好不容易等蔣曼琳處理完公務回到家,接手了對兒子的監護工作,管桐隻覺得自己從裏到外都脫胎換骨了一回—帶孩子可真不是人幹的活兒啊!
懷揣著這種感歎,管桐也沒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辦公室。結果一進辦公室的門就聽見桌上的電話不歇氣兒地響,管桐急忙接起來,這才聽到了顧小影冷冷的聲音:“管桐,你終於肯接電話了?”
“你給我打過電話嗎?”管桐聽見顧小影的聲音還有點欣喜,急忙拿出手機看兩眼,隻見有好幾個未接電話,還趕緊解釋,“我剛才出門了,沒聽到。”
“出門?出誰家的門?”顧小影冷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蔣曼琳也在B城?”
管桐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冒出一身冷汗來。
“管桐你為什麼要瞞著我?給我個解釋,合理的話我可以原諒你。”顧小影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被氣得扭結著疼。
“我不是想瞞著你,我真覺得她就是個普通同事,我們也不在一個單位,平日裏見麵機會也不多,就是住得近了點,所以她今天有急事,才想到讓我幫忙照顧一下孩子。”管桐說不清楚自己心裏什麼滋味,反正也有點生氣、有點急躁、有點想申冤,語速也比以往快,還提高了音量,“就算我們之前談過戀愛,可你覺得我是那種對自己的家庭不負責任的人嗎?你想要解釋是吧……你覺得我的這個解釋合理不合理?”
“管桐你聲音那麼大幹什麼?我耳朵好著呢,不用你吼!你自己做錯事還這麼大聲,你要臉不要臉啊!”顧小影聲音更大,也吼,“我給你打好幾個電話你也不接,好不容易接起來還是個小孩子在說話,告訴我說這是他爸爸的手機,而他媽媽叫蔣曼琳。管桐你不覺得很好笑嗎?有人拿著你的手機告訴你老婆說他是你兒子,換了你,你不會生氣嗎?你不生氣你就是聖人!”
“顧小影你越來越莫名其妙。”管桐冤得要命,“你對我缺乏最基本的信任!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以前什麼樣子?我以前壓根不在乎這些事情對不對?”顧小影打斷管桐的話,劈裏啪啦先控訴,“我以前之所以不在乎這些事情是因為我可以容忍你,容忍你撇下我自己去奔前程,容忍你為別人的事情幾次三番委屈我,容忍你、你們家給我帶來的一切麻煩!可是你別逼我,管桐,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最無法容忍的是你憑什麼有時間陪別人的孩子,卻沒有時間回來看看你自己的孩子?我去醫院做檢查,每次都是一個人,我很孤獨你知道嗎?現在天冷了,路麵有冰,我怕不安全,叫上你媽,可是她什麼忙都幫不上,到頭來還是要我自己挺著大肚子跑前跑後去劃價、交費。人家都有男人陪,憑什麼我就得凡事靠自己?”
說到最後的幾句的時候,顧小影終於還是記起自己這是在家裏,沒忘走過去掩上臥室門,再壓低一點聲音。管桐聽出來了,心裏也猛地沉一下,不說話了。
聽見管桐沉默,顧小影深呼吸一下,終於疲憊地放棄了這種勞而無功的說教。她心裏湧上來一種強大的、無處言說的委屈,讓她的眼眶有點濕潤,想哭,可是又被什麼東西堵著,所以哭不出來。她沉默了幾秒鍾,才低聲說:“管桐,我不是不信任你,我現在,是不信任我自己了……”
說完這句話,她掛斷了電話,躺倒在床上,淚如雨下。
管桐愣了。
(7)
整整一下午,在會議室裏開會的管桐都有點心神不寧。
他不知道是因為上午發生的事情使自己心情不好,還是確實有什麼事情要發生,隻覺得心裏沒著沒落的,發慌。他一邊聽著彙報,一邊無法控製地走神,但具體在想些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大腦裏就好像有一團草,淩亂地堵在一起。
好不容易熬到彙報結束,管桐急忙布置了工作,喚來司機交代:“收拾一下,去省城。”
司機點點頭,沒多話,轉身下樓備車了。管桐什麼也沒顧得上拿,隻是拎起包就往樓下走。走前想了想還是往家裏打了個電話,管利明接的,告訴管桐說顧小影自己去醫院取化驗結果了,不在家。管桐聽了有點難以抑製的心疼,便又打顧小影的手機,可是沒人接。
管桐想或許顧小影還在賭氣,反正她常常就是這樣的,一賭氣就不接電話,而發泄怨氣的唯一方式就是咬—管桐想,要不然,他還是把自己送回去讓她咬幾口算了,雖然多幾個牙印,但總比她一直生氣、一直心裏難受著要好得多。
好在B城距離省城不過三百公裏的路,車開得快,管桐算計著,傍晚時分也就能到家了。
另一邊,顧小影的確是在去醫院取化驗結果的路上—她也的確是賭氣,就不想接管桐的電話,氣死他!
不過顯然最後氣著的還是她自己—因為管桐打了兩次電話,而她兩次不接聽後,管桐就不打第三次了。顧小影沒好氣地想,這人就是沒有承認錯誤的誠意,將來等寶寶出生後都要告訴寶寶,就說當年他(她)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爸爸一點都不關心他(她),哼!
這樣想著的時候顧小影已經快要接近醫院的大門口。她穿著平底鞋走在平坦的人行道上,本來是再安全不過,但不知道是因為走神還是因為路麵有一塊小碎冰而她沒注意,反正也就那麼一兩秒鍾的工夫,顧小影居然自己絆了自己一腳,眼見著就要摔倒!
摔倒前的刹那,顧小影幾乎是憑著下意識往前跳了一步,單膝先著地,再用手掌著地,然後是胳膊肘……當她呈拱形趴跪在地麵上時,周圍路過的幾個行人還呀地叫了一聲,趕緊湊上前來七手八腳地扶起她,好心地問:“你沒事吧?”
因為月份小,衣服厚,沒有人看出她是孕婦,但顧小影被摔得七葷八素,隻知道膝蓋刺骨的疼,右手掌和左手腕火辣辣的疼,她下意識地摸摸肚子,整個人呆呆地連聲“謝謝”都不會說了。
直到好心人們漸漸散去,顧小影一瘸一拐地進了醫院大門,她才回過神來,也顧不上去化驗室拿唐篩結果,而是直奔產科門診,哭喪著臉對一個坐診的女大夫說:“大夫,我剛才摔了一跤……”
女大夫一看顧小影衣襟上、膝蓋上的塵土也嚇一跳,急忙安排顧小影上床檢查。或許也是因為胎兒還太小,胎心很不好找,找了很久,顧小影隻覺得自己的肚子上都塗滿了耦合劑,可還是沒有聽到胎心的咚咚聲。她心裏急得要命,眼見就要哭出來,卻恰在這時候聽到擴音器裏傳出來微弱而規律的聲音:咚咚咚咚咚咚……
大夫終於鬆口氣,遞過來幾張衛生紙給顧小影道:“孩子沒事,不過你得小心點,天寒地凍的,別再摔著。”
顧小影也鬆口氣,手有些哆嗦地接過衛生紙擦肚子。她坐起來的瞬間,剛才那憋了半天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大夫見了隻好安慰:“沒事沒事,孩子挺好的,下次小心就好了。”
顧小影一邊擦著眼淚跟醫生道別,一邊出了診室門往三樓走,準備去拿唐篩結果。一路上膝蓋還是疼,手也疼,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手套已經磨出了一個碩大的洞,露出裏麵帶著血絲的手掌來。左手手腕似乎也有些挫傷,不能動,一動就疼。膝蓋就更不用說了,估計又是兩大團瘀青,但隻要孩子沒事,她什麼都顧不上了。
顧小影回到家後管桐還沒到家,謝家蓉急忙告訴顧小影管桐要回來,但顧小影壓根沒聽進去—她心裏還充斥著對剛才跌倒那一瞬間的後怕,以及總也找不到胎兒胎心的焦灼感。她隻是用最後剩下的那點力氣脫了衣服躺到床上去,也顧不上查看自己膝蓋的傷情,隻是勉強拖過來一條被子就昏昏睡去。
她是太累了。
睡前她想,像這樣累身也累心的日子,她真的、真的受夠了。
管桐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
他一進門就問謝家蓉:“小影呢?”
謝家蓉指指臥室,一臉見到兒子後的喜氣洋洋答:“睡了。”
管桐點點頭,也來不及跟謝家蓉多說什麼,就急匆匆地推開臥室門,裏麵黑燈瞎火的,隻見顧小影悶頭睡得挺香。管桐看看手表,坐到床邊推推顧小影,輕聲喚:“小影,起來吃晚飯了。”
顧小影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看見是管桐,倒是很快就想起自己和這個人之間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齟齬,不耐煩地推掉他的手,翻身繼續睡。
管桐搓搓手,把手探進顧小影的被子裏,小心翼翼地摸她的肚子,一邊說:“顧小影,你再睡下去晚上就睡不著了。”
顧小影被他煩得心浮氣躁,索性坐起來,蓄足了力氣一腳踹過去—結果還沒踹到管桐,卻碰著了她自己的膝蓋,立即疼得“哎呀”一聲,又縮了回去。
管桐嚇一跳,急忙打開燈,掀開顧小影的被子,結果一看就驚呆了—顧小影的膝蓋上一塊碗大的瘀血,已經發紫了,觸目驚心地浮在一片白皙的皮膚中間,讓管桐倒抽一口冷氣。管桐伸手碰一碰,顧小影疼得齜牙咧嘴,一把推開管桐,隻是自己抱著膝蓋吹氣,也不多看管桐一眼。
管桐急忙湊近了問:“這是怎麼弄的?”
“摔的。”顧小影不抬頭,語氣很冷。
“摔的?”管桐嚇壞了,“你沒事吧?孩子呢?”
顧小影抬頭瞥管桐一眼,冷笑:“你就關心孩子是吧?”
“顧小影你別跟我賭氣了。”管桐看她的表情,知道孩子應該是沒事,先鬆口氣,再歎口氣,“我這不是專門回來承認錯誤了嗎?”
“你沒錯,是我錯了。”顧小影看一眼自己的膝蓋,伸手拉過被子,靠在床頭麵無表情地說,“我不敢讓你媽陪我去醫院,不該跟你發牢騷,也不該賭氣自己去拿化驗結果……孩子是無辜的,他(她)爸爸不關心他(她),可我不能不疼他(她)。畢竟冬天路滑,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我就應該聽許莘的,讓她陪我去醫院。”
管桐聽得心裏難受,確實很堵,但無法紓解。他倒寧願看見顧小影張牙舞爪地找他算賬,咬他幾口以示泄憤,總好過現在這樣不陰不陽、不冷不熱。他也累了—每次發生突發事件,每次他們鬧矛盾,最後都是這樣冷冷的氣氛,這還不如大打出手呢,那樣的話他至少還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當一回沙袋,趕緊將事態平息。
可事情到底是因他而起,他也不能看他老婆不吃飯卻不管,畢竟就算顧小影不吃飯,孩子總是需要營養的。想到這裏,管桐歎口氣,擼起袖子,把胳膊湊到顧小影麵前道:“你別生氣了,要不……咬我一口吧。”
顧小影眼都不睜:“累牙。”
管桐看實在沒辦法了,隻好一把掀開顧小影的被子坐過去。顧小影沒好臉色地奮力反抗,但管桐的力氣比她大多了,他一邊小心不碰著她的肚子,一邊還能牢牢製住她胡亂揮舞的手和四處亂蹬的腳。直到顧小影累得氣喘籲籲,管桐才把她固定在自己懷裏,摟緊了,低下頭貼在她耳邊說:“我求你咬我一口,行不行?”
顧小影沒想到他死皮賴臉的就為了說這麼一句話,雖然笑不出來,但剛才的氣還是泄了一半,隻冷冷地哼一聲,扭過頭不說話了。
管桐見有所鬆動,這才耐心地從頭開始解釋:什麼時候第一次遇見蔣曼琳,什麼時候第二次遇見,什麼時候發現住得比較近,偶爾見麵都說點什麼,翔翔為什麼能拿到他的手機,那孩子大鬧天宮讓他頭疼……
最後總結:“老婆你別生氣了,你如果脾氣不好,孩子生出來也會很暴躁。如果是翔翔那種孩子,我豁出去了真會打他的,太沒規矩了!”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摸摸顧小影的膝蓋,聽見她哼唧了一聲“疼”,趕緊縮回手來,同時積極表態:“不然你給我製定個時間表,我到時間就回來陪你產檢,好不好?”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終於把剩下的一半氣也泄沒了。隻是想起剛才的擔驚受怕,那份委屈仍在,忍不住鼻子又一酸,眼淚就一點點落下來。管桐最怕他老婆哭,一哭就沒轍,所以也顧不上自己剛才的那份不高興,趕緊再把胳膊湊上去:“要不你還是咬一口吧。”
這次顧小影絲毫沒有猶豫,抓過管桐的胳膊就狠狠咬下去,一直咬到兩排細密的牙印都發紫了才鬆口。管桐齜牙咧嘴地忍著,心裏半憋屈半安慰地想:哄老婆還真不比哄孩子輕鬆多少……
終於等到又一次軒然大波被平息之後,管桐又回了B城,而顧小影也終於回到心平氣和、規律生活的軌道上—白天看書、偶爾上網,或者給管桐發幾條騷擾短信,晚上聽聽音樂,早睡早起。她自己知道,雖然懷孕是件勞心又勞身的事,但跟很多仍舊需要朝九晚五的孕婦相比,她已經算是很幸福。但她也有她的苦悶,比如每天在家裏待著就意味著每天都要跟管利明夫婦接觸,這種精神上的窒息其實比上班時所可能經受的肉體上的疲勞累得多。
或許是因為共同生活的時間越來越久,謝家蓉也漸漸發生了轉變—以前顧小影覺得她木訥,後來才知道,木訥是因為不熟悉。一旦熟悉了,謝家蓉其實也是個挺能絮叨的人:且不說她用了沒多久就和樓上樓下那些看孩子的老太太們迅速打成一片,就說她現在和管利明一樣喜歡和顧小影聊天了……這就讓顧小影很是崩潰。
這種崩潰倒不是因為顧小影聽不懂謝家蓉的方言,而是因為即便她好不容易聽懂了方言,但他們之間還是完全無法溝通—比如顧小影看電視的時候,謝家蓉和管利明也在一邊跟著看,看著看著還喜歡不停地重複演員的台詞,或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與評論,並期待得到顧小影對這種評論的認同。但問題在於顧小影既不明白這處情節哪裏好笑了,也不明白他們的這個評論有什麼借鑒意義。她能明白的隻有一點,就是當有人在你看電視的時候還不停地在你耳邊絮叨說脫口秀節目的主持人都好像二百五、HIP-HOP舞蹈都好像“跳大神”時,她總是恨不得馬上離席而去……
當然,她也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有點大不敬,所以她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把電視讓給管利明和謝家蓉,而她自己去臥室裏看書,求個安靜。
她是這樣安慰自己的—電視有輻射,不看也罷;看書多好啊,腹有詩書氣自華嘛。
於是,在顧小影懷胎十月的日子裏,她就迅速從某網上書店的普通會員搖身變為超級VIP會員,涉獵的範圍從哲學、心理學到經典文學甚或言情小說,無所不包。夜晚時分,她常常一邊看書一邊忍不住琢磨:不知道古往今來那些有學問的人在生活中是不是都有著極其憋悶的人生,所以才要一個人躲在書房裏求個清靜?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看來,隻有寂寞的人才有強大的力量踽踽獨行於浩瀚的書山學海,也隻有心靈強大了,才能守得住寂寞的生活啊!
(8)
月底的時候,許莘終於正式入住新房子了。按照當地風俗,除蔣明波加班外,其他人都浩浩蕩蕩地去許莘的新房“溫鍋”—這大約是個舊習俗,就是一群朋友親人一起在家做頓飯,表示新房子終於迎來了新主人,從此圖個平安吉利。不過許莘的廚房太小,又裝了個中看不中用的歐式抽油煙機,被大家取笑一番後還是叫了外賣。
席間段斐問顧小影:“誰給你伺候月子?你媽還是你婆婆?”
顧小影看管桐不在身邊就來了精神,忙著訴苦:“快別提了,我婆婆說她坐月子的時候每天要喝一大碗不加鹽的豬蹄湯,我的媽呀,那得多難喝啊!一點科學都不講的—我說書裏說了,坐月子也用不著天天喝豬蹄湯,要營養全麵才好。結果她和我公公聯手給我上了半天課,講了一大通月子裏的規矩,什麼不能洗頭發洗澡之類的,我聽著都覺得齷齪。”
“讓你媽來。”段斐建議。
“我媽要上班。”顧小影挑眉毛,“再說伺候月子多累啊,我怎麼能累著我媽呢?”
“女人啊。”江嶽陽歎氣,“一點都不將心比心……你舍不得累你自己的媽,倒是舍得累你婆婆。”
“所以還是生女兒好。”許莘總結,“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兒子將來歸媳婦所有,跟媽沒什麼關係了。俗話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亙古不變的道理。”
“那我以後一定不要忘了我媽。”杜屹北趕緊順杆爬,“我要做我媽的好兒子,聽我媽的話有飯吃……媳婦兒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欣賞我的孝順?”
“呸。”許莘瞥他一眼,“我才不要嫁給一個心理上沒斷奶的男人當老婆,言必稱‘我媽說如何如何’,戀母情結這麼嚴重,誰知道是娶老婆還是找小媽?”
眾人哄堂大笑,杜屹北也樂嗬嗬地拆許莘的台:“媳婦兒你真是自相矛盾,既嫌我這做兒子的不當貼心小棉襖,又讓我不要有戀母情結,話都讓你說全了。”
許莘不理他,轉頭對顧小影說:“其實避免麻煩的辦法還是很多的,比如雇月嫂,隻要你公婆別對人家月嫂再橫加幹涉就行。”
“那不好說。”顧小影搖搖頭,“我公公就喜歡指手畫腳,隻要讓他看見了,就別打算全身而退。”
“那也簡單啊,不是還有月子中心?”許莘挑挑眉,“我們同事就是在月子中心坐月子的,一家三口住進去,24小時全程母嬰護理,餐費、住宿費、服務費都算在裏麵,隻是按房間大小不同收費便不同,有一兩萬的,也有幾萬、幾十萬的。”
“這麼貴?!”顧小影瞪眼。
“其實也不算貴。”段斐是唯一的過來人,掐指算算,“在咱們這裏雇一個8小時的五星級月嫂,一個月就是四五千。雖然月嫂負責給產婦做飯,可是原材料還是要你自己去買的。而且月嫂到傍晚就下班了,整整一個晚上還是要自家人繼續忙活。偏偏晚上又是最累、最困的時候,所以伺候月子的人累瘦了算好的,多少爺爺奶奶輩的還能累倒了呢!”
“隻要省心,錢稍微多一點倒是也能接受。”江嶽陽道,“畢竟兩代人之間的觀念不同才是最大的麻煩,好像一條導火索,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爆炸。”
“是啊,有時候還真不是錢的問題。”顧小影感慨,“如果花錢能消災,保證我家平安和睦,就算是花錢我也願意。不過問題是……我公公能舍得讓我花錢嗎?”
眾人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所以,這件事還是要從管桐那裏著手。
周末,管桐如約回家,顧小影便誘惑他:“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管桐看看她的肚子,很懷疑:“你現在這樣,能去哪裏玩?”
“去了就知道了。”顧小影拽著他去開車,“去許莘家東臨的那個小區,記得路吧?”
“她家附近好像都是新建的社區。”管桐一邊開車一邊回憶,“既沒有大型商場也沒有遊樂場,還沒有公園和文化場所,有什麼好玩的?”
顧小影賣關子,不說話了,隻是一路看著管桐笑眯眯地樂。管桐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隻見她自始至終地傻樂著,隻好歎口氣:“顧小影你看看別的地方吧,你總看著我,我都不會開車了。”
“哦。”顧小影乖乖地把臉轉到前麵問,“老公你能休幾天產假?”
“七天吧。”管桐一邊開車一邊答,“是有點短,不過有媽在家,我還算放心。”
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顧小影一邊腹誹一邊講:“聽說伺候月子特別累。”
“我媽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她不會嫌累的。”管桐答。
“可是,那個。”顧小影囁嚅,過會兒才說,“生活習慣上可能會有差異,當然這主要是兩代人的理念有差異,換了我媽也一樣……萬一我患上產後抑鬱症可怎麼辦呢?”
“你患抑鬱症?”管桐驚訝地看她一眼,搖頭,“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太小了。全世界的人都抑鬱了,我看你也抑鬱不了。”
“說什麼呢?”顧小影不願意了,噘嘴,“這事兒可說不準。本來生了孩子心理變化就大,萬一再過上天天喝豬蹄湯還不準洗澡不準洗頭發的悲慘生活,不崩潰才怪。”
“有我在呢,到時候我跟我媽說。”管桐騰出一隻手拍拍顧小影,“別害怕,那麼多人生孩子,也沒見多少真的抑鬱了。”
顧小影不說話了,隻是看著窗外,然後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小區大門說:“那裏,綠景嘉園,跟門衛說咱們是去‘馨然月子苑’的。”
“馨然月子苑?”管桐納悶地重複一遍,又降下車窗跟門衛重複一遍,一路按照顧小影的指示往小區裏麵走:拐彎,再拐彎,直行50米,三號樓,坐電梯,直達頂層……門開的瞬間,穿著粉色護士服的女孩子笑臉迎人。管桐一邊隨顧小影往裏走,一邊詫異地打量屋子裏粉紅色牆上掛著的寶寶滿月照,隻覺得恍如隔世。
那天,在母嬰護理師的引導下,管桐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麼神奇的地方—產婦生完孩子後一家三口住進去,此後一個月甚至更久的時間裏自然有人替你照顧你老婆,不用你多麼愧疚,不用你每天跟前跟後,最重要的是不用你再操心要如何擺平老婆和媽之間的衝突、分歧、差異……這可真是別有洞天啊!
當然,價錢是貴了點,但管桐一下子就明白了顧小影為什麼要先帶他來親身感受—參觀完後,當他們坐在觀景陽台上吃著母嬰護理師親手調製的花生奶昔和精致的小點心時,管桐不得不承認,這裏的服務的確周到又省心。按照這種服務標準,若是放在更大的城市裏,價錢至少翻幾倍。
到這時,當年做副縣長的經曆顯然主導了管桐的思維方向—他幾乎是立即從經濟角度和幫助創業就業的角度開始思考這種新型場所的意義。他習慣性地打量這裏的布局、設備……隱約預見到,說不定很多年後,高端的月子會所和平價的月子中心都會成為一種尋常事物,再加上社區裏無處不在的母嬰服務社,這得給多少人提供創業就業的機會和崗位,同時又能給多少經濟水平不同的家庭提供便利!當然接受這種理念需要時間,但就像現在的“月嫂”一樣,剛出現時不也讓很多人覺得昂貴、覺得沒必要?然而也沒過多久的時間,眼下在中等以上城市裏,坐月子雇月嫂儼然已經成為最普通不過的一件事……
“管桐!管桐!”顧小影伸手在明顯已經走神的管桐麵前擺擺,管桐驀地回神,看見顧小影納悶地問:“想什麼呢?”
管桐笑了笑道:“我在想可能很多家庭現在還是接受不了這樣的消費模式,至少很多老人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