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影咧嘴樂了,一邊樂一邊意味深長地說:“這就是你的事情了……”

管桐沒說話,隻是一邊繼續打量四周出出進進的人們,一邊想著,其實無論是雇月嫂還是預訂月子中心,在說服管利明和謝家蓉這道程序上,都會有場硬仗要打。

可是這仗沒打起來—出乎意料吧?

顧小影也完全沒想到。

去交訂金的那天,顧小影納悶地看著管桐:“我沒見你們爺倆兒有什麼溝通啊,怎麼就這麼答應了?”

“我想來想去,壓根就沒彙報。”管桐如實交代。

“什麼?”顧小影嚇了一大跳,心想管桐這回婁子捅大了啊,到時候出了醫院、進了月子中心,遲早東窗事發,管利明不得把這裏掀了?!

“我覺得告訴他的話他肯定不同意,索性不告訴了,還不夠費口舌的。”管桐第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評價自己的爹,令顧小影更覺得世界玄幻了……

她傻呆呆地看著管桐,看他交錢、簽字、開收據,出了門才給她解釋:“反正等你生完孩子也是半年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他高興還來不及,不會在意這些小事情的。他就是摳門點,也不是不講理。看見你月子坐得好,孩子有奶吃,睡得香,長得好,他就不會說什麼了,對不對?再說了,我要是連這點主也做不了,還算是一家之主嗎?”

“老公,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仰視你……”顧小影夢幻般地仰頭看著管桐感歎,“一家之主啊,果然氣場強大。”

“這段時間我在B城琢磨了很多事,覺得一個家裏婆媳關係要搞好,就還得男人們掌握話語權。”管桐一邊開車帶顧小影往回走一邊解釋,“這種話語權從主動的方麵來講就是要積極協調兩代人之間的關係,不能被動,不能等發生問題了再彌補,有些鋪墊其實完全可以做在前麵;從被動的方麵來講就是我們這一代人既然能走出原來的小環境,到更大的城市生活,見識自然比父輩要廣得多,所以要樹立這種威信,要讓父輩們願意在必要的時候聽取我們的意見,從而讓我們自己過得輕鬆點,不那麼累。你說是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扭頭看顧小影一眼,隻見她靠在副駕駛座位上,雙手交疊,眼睛不停地眨,做眼冒心心狀:“老公,我決定從今天開始以全新的目光審視你!我再也不說你笨、傻、癡呆了……”

管桐哭笑不得:“原來,我以前都是這樣的形象……”

顧小影嘿嘿笑了。

其實,管桐壓在心底沒說的是,隨著婚姻生活的延續,他似乎也對“家庭”二字有了新的理解—他現在覺得,一個男人或許不隻是塊“雙麵膠”,還得是爸媽和老婆之間的“滅火隊”。這可能是種負擔,但更是一種責任。畢竟,一個男人,如果任爹媽和老婆之間勢同水火,那即便他的事業再成功,生活上也是失敗的。

不過管桐不知道,其實他這種“滅火隊”的身份也是顧小影最慶幸的一點—她從不指望自己的男人能在任何時刻都為她說話,但隻要他肯公道合理地理解事情,她就願意陪他講理。隻要他願意湊合著打打圓場,讓一樁樁的矛盾都慢慢化解,那她也懶得計較他究竟是用什麼辦法化解矛盾的。說到底,她要的其實也就是個安穩、省心的日子而已。

所以,顧小影常常這樣想:她喜歡的男人,要忠於愛情、孝順父母,但既不是愚忠,也不是愚孝,而是在互相尊重的基礎上,在設身處地之後,能夠和她一起做到“理”尚往來。

隻要如此,便是這個“家”的大福氣了。

(9)

再後來時間就過得很快了—妊娠反應完全消失後,隨著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顧小影的心情也一天天地好起來。當然她自己心情好了就喜歡管閑事,比如一方麵熱衷於打探杜屹北哪天晚上又留宿於許莘處,另一方麵還很關心江嶽陽父母的態度變化以及段斐師姐的情感走向,當然,還得分神監督著管桐在B城的行蹤以防其“紅杏出牆”……總之,她真是閑得不能再閑,同時又忙得不能再忙了。

但也不是所有她所關心的內容都能順風順水地發展—比如段斐和江嶽陽,在江嶽陽采取持久戰戰略卻仍然沒有任何進展的情況下,現在連段斐的爸媽也開始反對他們在一起了。

段斐的爸媽說得很實在:“斐斐,我們不是不喜歡小江,可是小江的爸媽不喜歡你。你就算進了他們家的門,他們也不待見你,你怎麼過日子?能過得舒坦嗎?你們就算和他們耗著,能耗多久?你今年三十一了,再耗幾年,要是還沒法結婚,你更沒法嫁給別人了—因為那時候你年紀也大了,沒法生孩子了,誰家還願意要你……”

段斐聽得心神俱裂—雖然她的表情仍然淡淡的,看上去很平靜,但心髒好像被火淬過又被冰浸,脹了縮,縮了脹,憋得生疼。

段斐爸媽的動作也快,見段斐有點彷徨的苗頭,他們便在最短時間內把果果接回老家照顧,然後一邊做著段斐的思想工作,一邊安排她相親。於是禿頂的國企中層、喪偶的機關公務員、離婚有孩的知識分子等各類人群卷土重來……段斐企圖抵抗,但架不住段斐媽親自陪女兒上場,一場不漏地監督下來,甚至連段斐相親時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都要事先規定好。如果段斐企圖故意暴露缺點砸場子,老太太當天晚上就能心髒病發作……一來二去,段斐嚇壞了,也累了,沒有力氣反抗了。

這樣聽之任之的後果就是每到江嶽陽給段斐打電話的時候,她十次裏會有九次正在外麵相親,江嶽陽不怎麼費勁就能聽見電話裏傳出來的低回婉轉的咖啡館風格背景音樂。甚至有一次,江嶽陽還聽見電話裏有人說“段老師,你坐在這裏接電話就好,不要見外”……江嶽陽氣瘋了。

可是不管江嶽陽瘋不瘋,兩邊的老人算是鉚上勁地要拆散這兩人:伴隨著段斐一次又一次地相親,江嶽陽也要應付他爸媽每天一次的例行聲討。再後來聲討也不過癮,老兩口幹脆打了行李包坐車到了江嶽陽家,住下不走了!

就這樣,一場本來挺羅曼蒂克的愛情劇目終於從兩情相悅變成全民總動員,如果要形容,段斐覺得隻能想到“波瀾壯闊”這個詞。

而江嶽陽隻覺得焦頭爛額。

也是在這個冬天裏,孟旭同樣覺得自己的生活中風雪如織,鬱悶得無以複加。

先是他一直生病,體溫雖不算高,但總歸很折磨人。他一向不習慣去醫院,隻是自己吃藥、喝水、休息……兩周後終於退燒了,但人也瘦了一大圈。想去看果果,但段斐說果果已經被接回姥爺姥姥家,他聽了內心裏頗有點失落。鬱悶的時候又去找丁沐前打發時間,丁沐前還安慰他:不就是孩子嗎?你想要,再找個年輕漂亮的老婆,給你生個孩子不就完了?

孟旭心裏想:其實這真是個簡單的辦法。可是多麼奇怪,他總覺得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這一個和以前的相比,總歸是不一樣的。

應酬完了丁沐前,孟旭帶著三分酒意和一點殘存的熱鬧回家—似乎趁著這股熱鬧勁,自己還能覺得日子沒那麼落魄、那麼孤獨。結果還沒走到樓門口,就見一個女孩子遠遠迎上來,問:“你是孟大哥嗎?”

孟旭很懵,反問:“你是誰?”

女孩子莞爾一笑:“孟大哥,是表叔、表嬸讓我來的,他們說你看見我就知道我是誰了。”

孟旭完全摸不著頭腦:“我怎麼知道你是誰?”

他仔細打量一下麵前的女孩子,隻見穿著很規矩,卻並不土;模樣算不上漂亮,但也不難看;個子差不多得一米六五左右,還算中等偏上;皮膚挺白,頭發沒染成奇怪的顏色,所以看起來還挺順眼……他一邊打量一邊搜腸刮肚地想,自己什麼時候認識這麼個人?

女孩子似乎也沒想到孟旭完全不在狀態,愣一下才補充解釋:“我是曹芳,按輩分得叫你一聲表哥,不過是五服以外,也不算近親。”

“哦—”說到這裏,孟旭終於恍然大悟,“你是我爸送來找工作的?”

“找工作?”曹芳又一愣,過會兒才笑了,“叔說的是找工作?其實也算是找工作吧,我去年從河南一所你可能都沒聽說過的大學畢業,在安徽打工好幾年,幹過好多種不同的工作,後來是叔打電話來,說讓我來找你,給你拾掇拾掇家裏,或者,幹點別的什麼……”

說到這裏,曹芳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孟旭倒是瞬間恍然大悟:因為自己離婚後始終沒有再婚,父母終於急了,才想出這麼個“先斬後奏”的辦法來。說起來之前孟母在電話裏也不是沒有過暗示,可他當時裝作聽不懂,還自以為成功地敷衍了過去。誰曾想他爹媽都把姑娘給送到他眼皮下麵了!還說什麼“或者幹點別的什麼”,就差沒直說“或者給你生個孩子也行”了!

孟旭覺得自己剛好了沒幾天的感冒發燒在這一瞬間又急火攻心地複發了。

可是他總不能讓姑娘就這麼站在樓下,隻好帶曹芳上樓,開了家門,讓她進屋。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要勤快得多,進門就把他攢了多日的髒衣服給洗了,裏裏外外收拾得煥然一新。還把冰箱裏的過期食品都扔掉,下樓買了新鮮的水果、蔬菜、豬肉,看樣子還真打算大幹一場。

孟旭坐在客廳裏看報紙,隻用眼睛的餘光看著曹芳進進出出的身影,偶爾回答她幾個問題,比如“這東西能扔嗎”、“孟大哥你有沒有什麼忌口”、“孟大哥我拿你的家門鑰匙用用”……孟旭恍惚間覺得時間倒退回幾年前,周末的下午,段斐就是這樣裏裏外外打掃衛生或者煲湯、煮飯。她其實是個頂熱愛生活的人,可是他那時候為什麼會覺得她不顧家?

孟旭有些難過地想:或許,在一起久了,一點疏忽都可以被放大,於是才走到了今天。

孟旭知道他必須把曹芳送走,而且要盡快。可他現在的確又有點身體不舒服,或許他更需要一個女人在他身邊,從而獲取一點照顧與體貼。他有點猶豫,而這一猶豫天也就黑了,反正不管怎麼說,曹芳也不可能當天離開了。

想到這裏,孟旭歎口氣,略提高一點聲音對曹芳說:“曹芳,晚上你睡客房吧。櫥子裏有被褥,你自己找出來鋪一鋪,過幾天我幫你找找有沒有適合你的工作。”

“知道了。”曹芳一邊洗菜一邊回頭笑一下,那笑容突然讓孟旭想起了伍筱冰—那一瞬間孟旭痛苦地轉回頭去,他不知道,他這輩子還能不能從這兩個女人的陰影裏走出來?

這味同嚼蠟的生活,其實連他自己都有點絕望了。

(10)

元旦前,顧小影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蔣曼琳。

當時完全是巧合—管桐陪老婆去百貨商場采購嬰兒用品,結果在那層樓上遇見了正帶兒子挑選童裝的蔣曼琳。

隻是他們看見對方的時候那場景頗為滑稽:蔣曼琳的兒子翔翔正在為無法得到一套玩具而撒潑打滾,蔣曼琳冷眼旁觀無效,隻好妥協,在眾位家長或同情或不屑的目光中掏錢結賬。看熱鬧的人群裏就有顧小影,不過她當時還不知道眼前這個拿自己兒子沒辦法的母親就是蔣曼琳,還一邊舔著一個冰激淩一邊琢磨著自己將來可不能把孩子寵到如此無法無天。管桐去另一邊的款台付款未回,所以沒看見這具有轟動效應的一幕,隻是在回來的路上和蔣曼琳撞了個麵對麵—彼時蔣曼琳的兒子翔翔幾乎是掛在媽媽的胳膊上被拖著往前走,而管桐左手拿著交費單子,左胳膊肘上掛著購物袋,右手拎著顧小影的包,右胳膊上還搭著顧小影的大衣……所以他倆在看見對方的一瞬間,都很為對方那移動聖誕樹一樣的造型震撼不已。

還是翔翔看見管桐後先大喝一聲:“叔叔!”

管桐愣一下,笑了,先對翔翔擺擺手,再跟蔣曼琳打招呼:“帶兒子來買東西?”

“我快被他煩死了。”蔣曼琳皺眉,沒好氣兒地看著兒子,“再這樣下去我打算把他帶到B城好好收拾收拾,免得他總跟在奶奶身邊,遲早是一害。”

“你婆婆能允許你這麼做?”管桐並不相信,剛想幫忙分析一下形勢,突然瞟到了站在不遠處賊頭賊腦往這邊張望的顧小影,忍不住笑一下,伸手招呼,“過來!”

顧小影見被發現了,隻好攥著冰激淩走過來,笑著跟蔣曼琳打招呼:“你好。”

“你好。”蔣曼琳愣一下,也笑了,“顧老師吧?常聽管桐提起你。”

“唔?”顧小影瞪眼看看蔣曼琳,恰好聽見管桐介紹:“這是蔣曼琳,我大學同學,現在B城掛職信訪局局長。這是她兒子,翔翔。”

“哦。”顧小影恍然大悟,笑靨如花,分外熱情,“你就是蔣姐姐呀,我也常聽管桐提起你。你兒子好帥呀!”

蔣曼琳還沒等回話,翔翔小朋友已經尖叫:“媽媽我也要吃冰激淩!媽媽我也要!我也要!”

顧小影瞠目結舌—這孩子是屬高音喇叭的嗎?

蔣曼琳快要被兒子喊得耳膜爆裂,也自覺顏麵無存,便顧不上說別的話,隻好拖著兒子匆匆告別離去。管桐和顧小影看著蔣曼琳的背影,不約而同想到一個詞,叫作“落荒而逃”。

顧小影驚得都忘記吃冰激淩了,隻顧盯著那娘兒倆一個拖一個拽的背影咂舌。直到奶油融化後滴到手上,才手忙腳亂地一邊指揮管桐去她包裏找紙巾一邊感歎:“如果我有這麼個兒子,不知道得多崩潰。”

管桐終於翻出紙巾,一邊給顧小影擦手一邊好脾氣地答:“不會的,咱從一開始就不能讓孩子變成這個樣子。就算要保護童心,可該立的規矩也得立,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

顧小影攥著冰激淩一邊舔一邊說:“她真漂亮,對不對?”

思維又跳躍太快,管桐反應了兩秒鍾才知道她說的是蔣曼琳,笑一下答:“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管桐你真沒用,這麼漂亮的女朋友都看不住。”顧小影歎口氣,再回頭找找已經看不見的人影,語氣無限落寞,“胸是很大啊……”

這回思維更跳躍,管桐覺得自己的大腦好像一個氣球一樣,噗的一下子就被顧小影戳破了,氣體漏出去,頓時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但顯然這個發現對顧小影的刺激是很大的—晚上回到家,洗完澡,顧小影隻穿著胸衣短褲便站在鏡子前麵左晃晃,右晃晃。

管桐進來的時候嚇一跳,趕緊遞件睡袍過去:“你不冷嗎?小心別感冒。”

“暖氣這麼熱,怎麼會冷?”顧小影不搭理管桐,還在比畫自己的胸,“看,這樣,是不是顯得更豐滿一點?”

“是。”管桐心不在焉地看一眼鏡子,答。

“一點都不真誠。”顧小影看看鏡子裏的倒影抱怨,“其實我懷孕以後是豐滿了很多的!”

“對。”管桐配合地點點頭,為了表示自己的確是很認真地在回答問題,他又看一眼鏡子,然後轉身準備離開。

“管桐,那個……”顧小影還知道躊躇一下再開口,“你真的沒有見過蔣曼琳的胸嗎?”

管桐頓時被晴天霹靂劈過……

過好久他才哭笑不得地答:“你的反應真奇怪,上次還又哭又鬧,我以為這次至少也要三堂會審,沒想到你居然隻注意到這個……”

“上次不是都說開了嗎?如果我總是揪住你不放,你又要說我不信任你。再說我也不是不信任你,誰讓你當時瞞著我什麼都不說的?隻要你如實彙報,我肯定願意相信你啊!”顧小影瞥一眼管桐,轉身繼續對著鏡子邊比畫邊感歎,“不過這擠一擠就是不一樣!怪不得好內衣都賣那麼貴呢……等我生完孩子,一定要買一件超豪華的內衣,讓人一看就血脈賁張的那種。”

“血脈賁張?”管桐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細看看顧小影,“除了我也沒別人看了吧……”

“誰說的?”顧小影瞥管桐一眼,很不服氣,“夏天還有吊帶裙子呢,冬天還有深V字領毛衣呢!再說我給你看,你看得見嗎?你都對我視若無睹了!”

“我沒對你視若無睹。”管桐不知道話題怎麼會拐到這個方向上來,頓時覺得自己的思維有點跟不上趟,“我現在凡事都以你為中心,小心翼翼,謙虛謹慎,這樣還不行?”

“你就是對我審美疲勞了!”顧小影控訴,“我現在就算不穿衣服站在你麵前,你也不想碰我了!”

“胡說八道。”管桐欲哭無淚,“你現在懷孕呢,你讓我怎麼碰?”

“可是你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你想碰!”顧小影張牙舞爪,橫眉立目,很為自己終於問出了這個糾結已久的問題感到振奮,“你老實說,你在B城都是怎麼解決的?!”

管桐的臉,終於在三十五歲這一年,不可避免的、較為罕見的……紅透了……

於是,那晚,遇人不淑的管桐被某人惡意騷擾了。

他還不能反抗,因為反抗也沒用:他就算把對方的手撥開十次,對方還會第十一次摸上來……所以他得忍著,一邊努力找話題開“臥談會”,一邊任某人的手興風作浪。於是對話就變成了這樣—

“這麼說段斐和江嶽陽要結婚了?”

“是啊,有道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咦……讓我揪一揪……”

“輕點兒!”

“再晃一晃,哈哈哈。”

“嘶—顧小影你輕點兒,要斷了!”

“你剛才問我什麼?哦對了,忘記告訴你了,許莘打算明年國慶節結婚,挺仗義是吧?因為五一節我還沒出月子呢,說好了一定得有我參加她才可以嫁人!”

“杜屹北家同意了?”

“那有什麼辦法?杜屹北唯老婆馬首是瞻,乖得不得了,他奶奶都拿他沒轍,隻能妥協。唉說起來還真是要看男人自己的立場……男人立場堅定了,家庭就和諧了。”

“這個道理我早就總結過。”

“你老實說在B城想不想我?”

“想,當然想。”

“那你還這麼柳下惠?”

“關柳下惠什麼事?怎麼每次都能扯到他?我說你不能老實點嗎?這才五個月,也不安全啊!”

“其實安全方麵倒還好,我看書了,說是隻要注意姿勢,就不會有問題。”

“啊?”

“別一驚一乍的,我就是這麼說說而已。我還怕太早進行性啟蒙嚇到我們寶寶呢—你說人家在房子裏住得好好的,突然看見伸進來一截燒火棍,別再嚇一跳。”

“燒火棍?”

“我也就是隨便打個比方,不要當真。”

“顧小影……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還服你呢!每次被我騷擾得這麼堅不可摧,還能睡著?”

“你也知道你是在騷擾?”

“哎你到底是怎麼解決的啊?你還沒告訴我呢!”

“我困了,睡覺,你把手拿開。”

“別睡別睡,還沒說完呢,你自己解決嗎?還是有別的女人?”

“我上哪兒找別的女人去?你趕緊睡覺!”

“哈哈哈,害羞了呀?小說上說都要洗冷水澡的,你怎麼不用洗澡就能睡著?”

“哎你別亂抓!你到底還睡不睡了?”

“這個話題太私密,我覺得很興奮!”

“我—唉—”

管桐終於無話可說了……

顧小影折騰了一會兒也累了,終於放過管桐,轉而拱在他胸前,趁自己肚子還不是很大,再次像八爪章魚一樣纏著他。管桐被她騷擾得睡不著,索性翻一下身,伸手輕輕撫上顧小影的小腹,顧小影嘿嘿笑一聲,抓住管桐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微微用力地按下去。管桐有點緊張,唯恐壓著了肚子裏麵的孩子。但偏偏就在那麼一瞬間,管桐的手心被砰地撞擊了一下!

管桐愣了。

顧小影興高采烈:“寶寶在跟爸爸打招呼,你感覺到了嗎?”

管桐難以置信地再伸出手,剛覆上去,砰地又是一下子!

管桐激動地坐起來,借著透進來的月光仔細打量顧小影的肚子。顧小影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看著身邊男人那驚喜的表情,再看看自己的肚皮,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樣幸福過。

此時,她終於理解了論壇上一個姐妹說過的話:當你感受到第一次胎動,你瞬間便會母愛泛濫!

是的,現在她終於感覺到什麼是真正的血脈相連:每當她閉上眼,都會幸福地冥想,想那個小生命正悄悄蘊藏在她的身體裏,他(她)一點點長大,漸漸有四肢、指甲,漸漸會吞咽,漸漸拳打腳踢。這是多麼神奇的過程—從一顆受精卵到一個孩子,她用十個月的時間,給這世界一個生命!

原來真是這樣:上帝造了亞當與夏娃,然後便把造人的責任交給了女人,所以,當一個女人將要成為母親,她便承擔起了上帝的職責。

(11)

但懷孕畢竟不是一件隻充滿幸福感的事。

在顧小影懷孕五個月的時候,H1N1的高潮終於到來—如果說之前大家不過覺得這是一場和SARS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小小挑戰,那全國範圍內若幹孕婦的死亡,則在這個冬天令所有孕婦心裏都籠罩著一層陰霾,顧小影也不例外。

盡管她不用上班,避免了和外界的接觸,但管利明和謝家蓉卻是每天都要出門買菜,並順便和院子裏的老頭老太們聊天的。不僅如此,管利明和謝家蓉還喜歡去人山人海的大型超市裏搶購每天早晨的限價雞蛋、便宜豬肉,隻要能搶到就心情大好!再加上或許是因為不適應G城幹燥空氣的緣故,管利明總是不停地咳嗽,雖然不劇烈,但噴薄而出的唾沫星子每次都讓顧小影避之唯恐不及,天天心驚肉跳。

在這種越來越恐懼的氛圍下,某天,管利明終於感冒了—那一瞬間,顧小影覺得天都快塌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嚴格說起來她根本就是在自己屋裏團團轉,手足無措,思維混亂。她害怕被傳染感冒,更害怕管利明不是普通感冒,而是H1N1。她急得想哭,實在沒辦法隻好再給管桐打電話,結果一聽見管桐的聲音就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管桐急匆匆地安慰:“沒事的,感冒的人絕大多數不是H1N1。”

“可是感染流感病菌的人卻大部分都是感染的H1N1。”顧小影哭得稀裏嘩啦,“怎麼辦呀管桐?我害怕,寶寶還那麼小,自己還沒有獨立存活的能力……”

“隔離?”管桐其實也害怕,“不行的話就讓爸去另外那套房子裏住幾天?”

“可是那套房子租出去了,合同還沒到期,就算現在攆人家走,人家也找不到住的房子。”顧小影居然還有心思想到這麼遠。

“讓我想想……你別急,我下午就回去,你自己關好門,我這就打電話讓我爸好好休息,看看能不能退燒,如果能退燒就沒事。”

管桐急匆匆掛斷了手機,再撥打自家的固定電話,等到管利明接聽了,才一五一十地囑咐:“爸你看要不要先在你自己屋裏待著?不然的話,萬一傳染,後果太嚴重。”

管利明這幾天也跟著看了點新聞,知道死了幾個孕婦的事,所以難得的好說話,當即就答應了。可他的自我隔離並沒有消解顧小影的任何恐懼—在此後很長的時間裏,顧小影都神經兮兮地覺得周圍充滿了H1N1病菌,恨不得躲在臥室裏不出來,每天不停地洗手、燒醋,仿似患上強迫症。

按管利明的性格,被顧小影當作一團細菌一樣對待,肯定是無法忍受的。不過他盼孫子孫女盼得實在是筋疲力盡了,所以這次隻能壓著心底的怒火,不情願地配合全家人的“隔離”計劃。偶爾他也會大聲發發牢騷,而顧小影的對策是在另一間屋裏通過電腦和音箱,用更大的聲音播放關於H1N1致死孕婦和胎兒的視頻片段……說“鬥智鬥勇”都抬舉顧小影了,因為到這時很明顯就是硬碰硬了。

所以說管利明其實除了話多點、不衛生的習慣多點,還真是個挺寬厚的老頭兒—他不記顧小影的仇,隔離結束後還不忘出門給顧小影買她喜歡吃的菜。顧小影吃在嘴裏也不是不感動的,但她每想起之前那段淒惶的日子,還是隻能找到一個形容詞,便是:不堪回首。

當然,還伴著一個自嘲的苦笑。

不過,管利明雖然痊愈了,H1N1的風頭卻沒有過去。顧小影的神經繃得很緊,這令管桐很擔心—情緒的緊張毫無疑問會影響孕婦和胎兒的健康,可他除了每天給顧小影打安慰電話和發送下載好的科普資料,也沒有別的對策。

偏偏在這個時候顧小影又去做了胎兒心髒B超,目睹幾樁活生生的事例:第一樁是一個孕婦在孕二十六周時檢查出胎兒是“草鞋足”,這意味著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有可能智力低下,醫生建議換個醫院再確診一下,按照家庭意願選擇引產或生下這個可能會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另一樁是一個孕二十七周的準媽媽,做B超時發現胎兒脊柱異常,也有可能要引產;還有一樁是一個孕二十八周的準媽媽,在這家醫院確診為胎兒先天性心髒病(法洛氏四聯動),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去過兩家醫院,這次的結果對全家人來說是連最後的希望都毀滅了……

尤其是第三個準媽媽從B超室出來的時候,顧小影正坐在候診區等待被叫號。她親眼看見一個肚子比自己還大一點的女人一走到丈夫身邊就號啕大哭,旁邊一個穿粉紅色護士服的小姑娘小聲對同事說:“看見沒有,這周的第四個了。真不知道是怎麼了,幾乎每天都有因為胎兒心髒異常需要引產的……”

聽到這句話,顧小影的心髒倏地就被吊在了半空中。

她不自覺地握緊了身邊管桐的手,管桐擔憂地把她摟在懷裏,安慰她:“沒事的,你肯定沒事,你一直挺健康的,我也挺健康的……”

結果身後兩個準媽媽的聊天聲恰好傳過來,一個問:“就不能不引產?現在醫學發達了,生下來說不定也能治好。”

另一個答:“夠嗆。我一個朋友家就遇見這種情況了,孩子生下來才發現有先天性心髒病,六個月裏做了兩次大手術,花了二十萬,還是死了。其實不是錢的問題,關鍵是那種你好不容易得到了,然後再失去的感覺,對一個母親來說真是無法想象的慘烈。”

顧小影不敢回頭,隻是僵在管桐懷裏,豎起耳朵聽。

一個準媽媽歎口氣:“二十八周……這要是男孩,都能摸到小雞雞了。你說怎麼會這樣?”

“唉,這世界不安全,汙染太多,隱患太多。”另一個準媽媽也歎息,“所以咱一定得做好孕期裏的各項檢查,這不僅是對自己負責,更是對寶寶負責啊!”

……

顧小影聽不下去了。她把頭深深埋在管桐懷裏,管桐輕輕拍她的背,俯下身,在她耳邊小聲說:“其實……這個自然法則就是優勝劣汰,你得從另一個角度去想,現代醫學昌明,提前避免了一些悲劇的發生,雖然讓人難以接受,但畢竟減少了以後更漫長的悲劇。大家都這麼年輕,還有很多機會生育一個健康的孩子。”

“不一樣的管桐,你沒經曆過就不會知道,一個孩子在你肚子裏,那種感覺有多奇妙。”顧小影抬起頭,麵色哀傷地看著管桐,“他(她)就像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你恨不得把他(她)保護到最好,你真是不在乎他(她)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你就希望他(她)健康,真的,隻要健康,健康就好……”

管桐憂心忡忡地看著顧小影,想再多安慰幾句,可顧小影根本聽不進去。管桐隻能抱緊她,給她力量,給她支撐,陪她等結果—好在隨後顧小影的檢查結果是一切正常,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她的恐懼感。

但緩解不等於消除—顧小影仍然每時每刻都會突然萌發一種忐忑心理,那種感覺就好像懷孕前總懷疑自己這輩子是否能懷孕一樣,現在懷孕了還撓心撓肺地惦記著肚子裏的孩子發育得正常嗎?營養充足嗎?哪怕很多人安慰說“不要緊張,要放輕鬆,孩子一定會健康”,可收效也很有限。

管桐在最無助的時候想到了許莘,於是決定悄悄地去搬救兵。

但他沒想到這個救兵實在是搬得太準確了—因為在元旦後不久,許莘驚恐地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是這個城市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寒流帶來大幅度的降溫,小區裏的噴泉、水池統統結了一層冰。許莘站在陽台上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反正她隻穿一件毛衣,一動不動—杜屹北進門的時候就看見這麼一副場景,頓時嚇一跳。

他趕緊換了鞋走到許莘身後,看看她目光呆滯的樣子,不知道這是受到什麼打擊了,再一摸,臉冰涼,急忙把她拖回到屋裏,關上門,緊緊抱住。當他們的臉頰碰觸在一起的時候,許莘冰涼一片的皮膚甚至激得杜屹北都哆嗦了一下,他有些害怕地低頭問:“你怎麼了?”

許莘不回答,隻是一動不動地靠在杜屹北懷裏。杜屹北急了,一邊摸她的額頭一邊問:“你哪裏不舒服?”

“我懷孕了。”過了起碼五秒鍾,許莘才沒有表情地抬起頭,盯著杜屹北看。

“什麼?”杜屹北顯然也沒想到,他略有些愕然地看著許莘,“什麼時候發現的?”

“剛才。”許莘有氣無力地窩在杜屹北懷裏,“你害死我了杜屹北……”

“那你還站在陽台上吹風?”杜屹北怒了,“許莘你沒腦子是吧?”

“誰沒腦子?!”許莘瞬間從剛才的有氣無力變為充滿鬥誌,一下子把聲音拔得比杜屹北高三個音階,瞪眼吼,“杜屹北你老實交代,你到底對避孕套做什麼手腳了?”

“我能做什麼手腳?”杜屹北有苦說不出,“那不是你說怕疼,又趕上安全期,後來就沒用……”

“可是你是醫生呀!你作為一個醫生難道不知道安全期也不安全嗎?我們還沒結婚,如果讓人家知道我未婚先孕,我真是沒臉見人了。”許莘想想爸媽之前的苦口婆心,忍不住再次號啕大哭,“媽媽我對不起你,我又沒聽你的話,嗚嗚嗚……”

杜屹北心疼地把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女人再次摟到懷裏,在沙發上坐下,一邊遞紙巾一邊好聲好氣地安慰:“不哭了,媳婦兒,反正咱生米煮成熟飯了,你就委屈委屈,嫁給我好不好?”

“不好!”許莘繼續哭,“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讓我懷孕,我就隻能嫁給你……”

“你還想嫁給誰?”杜屹北聽著許莘的話哭笑不得,“你說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加班我送飯,你想吃什麼我都去給你買,你說不回我家住,我就陪你在這裏住,你說國慶節結婚,我也隨你……我爺爺奶奶給我那麼大的壓力,我都頂住了。”

“你頂住個屁!”許莘聽到這裏更加憤怒,索性也不講文明禮貌了,“你就是因為這個才騙我懷孕的,你這頭大灰狼,外表看起來文質彬彬,內心深處陰險狡詐!我要是嫁給你我才腦子有病,誰知道結婚以後你怎麼對付我啊!”

“許莘你腦子才有病!”杜屹北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跟她交流了,鬱悶地站起來,在屋裏走來走去,“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庸人自擾?我對你有多真心你看不出來嗎!是,我承認,我之前沒用避孕器具導致了這個意外事件的發生,但這畢竟是一個小生命,是你和我的孩子,將來他(她)會長大,會笑,會叫你媽媽叫我爸爸,難道這不是個很美好的意外嗎?你是做童書的,應該更覺得幸福才對啊!而且你以後就不用給我講故事了,你給寶寶講故事不是更好嗎?”

“我做童書,可是我不喜歡小孩子!”許莘一邊撕麵巾紙一邊糾結,“我還沒有過二人世界,我還沒有做好接受一個小孩子的準備……最重要的是我還沒結婚!”

“第一,你葉公好龍;第二,我們可以馬上結婚。”杜屹北語氣鎮定,“第三,帶孩子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我爸我媽我爺爺我奶奶都排隊等著呢,這根本就不是問題。”

“可是,我真的沒有做好準備,我到現在都覺得我是我媽的女兒,我想象不到我要給別人做媽媽。”許莘想到這個便又泄了鬥誌,癱軟在沙發上,喃喃低語,“我這麼年輕就要做媽媽……”

“其實我們都不是很年輕了。”杜屹北坐回到沙發上,重新把許莘攬進懷裏,低頭一邊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一邊輕輕親吻她的額頭,“莘莘,嫁給我吧,生個孩子,我們一起快快樂樂地生活。好不好?”

“杜屹北我真想咬死你啊……”許莘閉上眼,低聲歎息。

(12)

就這樣,杜屹北和許莘終於要結婚了。

對於這個消息,杜家上下一片歡騰,許家父母則毫無例外地先震驚再生氣,然後才在杜屹北幾乎要跪下請罪的誠意中表示了默許—直到杜屹北走後,許媽才五味雜陳地看著女兒說:“我們不是不想你倆結婚,莘莘,你得知道,爸爸媽媽把你養到這麼大,總要表個立場和姿態,讓他們知道我們是正經人家,以後才能不至於因為這件事情看不起你,看不起咱們家……”

許莘瞬間又盈了滿眼的淚,想說現在這個社會已經較之以往開放了很多,但沒說出口。因為她知道父母是心疼女兒,也因為她自己都不確定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她不否認杜屹北的愛情是真摯的,也能看到杜家的歡騰是誠心的,她隻是不知道在時間麵前,她和杜屹北,是不是真的可以手牽手,走到白發蒼蒼?

但無論如何,從這一刻起,從決定嫁給這個男人的這一刻起,許莘想,她一定要努力再努力,把後麵的路走好。

對於這一切,顧小影當然是樂見其成,她甚至還感慨:“真沒想到你還挺有勇氣的,一結婚就生孩子……賢惠啊!”

“前後次序說反了。”許莘坐在顧小影家的沙發上歎氣,“我是一懷孕就結婚,這才真是有勇氣!”

顧小影抱著肚子哈哈大笑:“我覺得不僅是勇氣的問題,說起來你倆還挺厲害的呢!你看我和管桐買票那麼久都上不了船,你就該慶幸自己先上船後買票也是實力!”

“你別笑得那麼歡實,再把你家寶寶給笑出來。”許莘瞥一眼顧小影,“杜屹北家鉚足了勁要在春節前完婚,說是這樣吉利……我真納悶了,一家子知識分子怎麼還這麼迷信?”

“人家還不是為了你好,你聽不出來這是個借口嗎?不然就是你想挺著大肚子穿婚紗……或者幹脆讓你家寶寶當花童?”顧小影幻想一下這幅場景,樂不可支。

“顧小影,請注意胎教,小心你家寶寶將來像你一樣不厚道。”許莘沒好氣兒。

顧小影笑完了才想起來問:“不過現在距離春節也沒多久了,來得及嗎?”

“所以我才說杜屹北是蓄謀已久。”許莘撫額歎息,“在東窗事發的一周內,杜家全民總動員,一路由杜屹北陪我回家請罪,然後去拍婚紗照;一路去訂酒店婚宴、列賓客名單、印請柬席簽;還有一路去購置所有結婚用品……那種按部就班的秩序感真是令我瞠目結舌。”

“所以說嫁給本地人還是很不錯的。”顧小影點點頭,很滿意,“莘莘你賺到了,不僅嫁了個醫生,還嫁給個本地醫生,將來等你過起日子來就會發現,還是找個本地的婆家省心!”

“咦?你居然也會這麼想?”許莘很驚訝,“你難道不是堅守在嫁給鳳凰男的第一線?”

“這個問題是有很多側麵的。”顧小影晃晃腦袋,“鳳凰男也分很多種類,有人勤奮好學但自卑深種,有人儀表堂堂但勢利挑剔,有人或許就像管桐這樣,人品不錯,也上進,但是有對要和我們一起生活而且總是不斷製造麻煩的爸媽……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是嫁個城裏人,那對方也不可能十全十美。所以關鍵還是你挑的這個人,他對你好不好、他的缺點是不是你能夠發現但覺得無所謂的……如果是這樣,那你倆就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就該結婚,至於對方是鳳凰男還是太子男,已經完全不重要了。說句矯情點的吧,雖然管桐這人死沒情趣,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嫁給他。”

“你在炫耀。”許莘鄙視地看一眼顧小影,“這是赤裸裸的炫耀。”

“我就是實話實說。”顧小影攤攤手,笑眯眯,“還有就是要熱烈歡迎你加入到孕婦隊伍!親愛的!我終於不孤獨了!”

“你的確是不孤獨了。”許莘歎息,“你老公還給我打電話,讓我閑著沒事多陪你散散心,我這才剛答應他,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所以說還不知道是誰陪誰散心呢,我看你現在的精神狀態比我好多了。”

“我老公居然還做過這種幕後英雄?”顧小影很驚訝。

“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小蒼蠅。”許莘總結發言。

顧小影想了想,很不謙虛地接受了這個說法,點頭道:“你說得也對。”

許莘附贈白眼兩枚。

一月,許莘和杜屹北正式登記結婚。

當然這中間許莘再次經曆了一遍婚前恐懼的感覺,同時還摻雜了些孕後抑鬱的因素,不過好在有顧小影和段斐的齊心開導,她最終還是帶著好奇和新鮮的心情去領了結婚證。登記當晚是去杜屹北家吃的晚飯,作為一個新媳婦,尤其還是個孕婦,且要承擔著給杜家長孫,也是唯一男孫傳宗接代的任務,許莘迅速享受到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美好生活,而小杜醫生則同時淪落為新一代華人勞工。

比如晚飯前,新媳婦想要表現一下自己的勤快,擬去廚房幫廚,結果剛一進廚房門就被奶奶攆出來,奶奶還急三火四地喊:“小北小北,帶你媳婦吃水果去,別讓她幹活兒。”

杜屹北滿頭大汗地從樓上下來,還沒站穩,就聽見他媽在樓上又喊:“小北小北,你床還沒鋪好,上哪兒去?你把舊床單給我拿到洗衣房裏來。”

杜屹北站在客廳裏手忙腳亂,結果爺爺從書房裏探出頭來,伸手喚:“小北,過來看看哪個名字好,我把男女孩的名字都取了幾個。”

杜屹北哭笑不得:“爺爺你沒弄錯吧,這還早著呢……”

許莘在一邊看熱鬧,笑得滿心舒暢,感覺內心深處積聚了多日的怨念終於在杜屹北的忙亂中得到了紓解。

晚上吃完飯,許莘回到杜屹北臥室裏看電視。過了一會兒,杜屹北端杯熱牛奶進屋,先把牛奶遞給許莘,再撲倒在自己床上,筋疲力盡地感歎:“總算回到主場了……”

“好像回到主場你也很辛苦。”許莘同情地拍拍杜屹北,“要不還是回我那裏吧。”

“不是主客場的問題。”杜屹北翻個身,躺在床上摟住許莘的腰,“你現在這樣子,如果我值班,連給你做飯的人都沒有。”

這句話真樸實,可是也真溫暖。許莘心裏呼啦一下子就湧上一股暖流,似乎是到此時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結婚了,從此有了一個家。而娶自己的那個男人,他全心全意愛著她,愛得就像一餐晚飯、一碟水果、一杯牛奶,雖然簡單,但無微不至。

婚禮在一個多星期後舉行—年前最後一個黃道吉日,這個城市裏到處都是鞭炮聲。許莘早起換婚紗的時候還在想,居然在冬天裏結婚的還不止自己一個?看來不怕冷的新娘果然很多。

婚禮選在這個城市裏一間高級會所中進行,從外麵看很普通,走進去才能看清是個四季常綠的園子,蜿蜒的小路邊偶爾有蠟梅灼灼盛開,水池裏的水不僅沒有結冰,反倒還嘩嘩地流淌。來賓不是政界要人就是醫學權威,男男女女都斯文又有氣質,談吐間便讓人覺得和緩舒服。那天的陽光也很好,許莘穿件曳地的婚紗,身後有果果給小姨做小花童。同為小花童的男孩子自然就是蔣曼琳家的翔翔,兩人站在一起真像一對金童玉女,甚至一度搶了新郎新娘的風頭,被來賓拖著拍照,過足了明星癮。

顧小影一邊看熱鬧一邊拖著管桐東躲西藏。管桐轉得莫名其妙,最後實在忍不住才問:“你又做什麼虧心事了?”

“沒有,我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顧小影摸摸肚子答。

正說話間,突然聽見有人招呼:“顧老師。”

顧小影一回頭,頓時齜牙咧嘴地僵住—隻見蔣明波正笑眯眯地走過來,看見管桐站在顧小影身邊,先打招呼:“管大哥。”

管桐一下子愣了,過會兒才遲疑著問:“你是—明波?”

“是我。”蔣明波和氣地笑笑,指指顧小影,“我給顧老師看過病。”

“看什麼病?”管桐很納悶,“我記得……你好像在中醫院。”

“內分泌失調嘛。”顧小影打哈哈,心想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之前找蔣醫生調理過內分泌。”

“哦……”管桐恍然大悟,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你倆居然會遇見。”

“說來話長。”蔣明波也笑了,扭頭問顧小影,“最近感覺怎麼樣?自從你轉院建卡,我再沒見過你。”

顧小影嘿嘿笑兩聲:“還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一邊說一邊吐舌頭,蔣明波看看她的表情,再聯想一下她居然沒有告訴管桐她是在自己這裏看病……似乎略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隻好無奈地搖搖頭,笑著說:“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給我電話,別見外。”

“那是自然的,蔣醫生,我還欠你一份禮物呢。”顧小影神秘莫測地笑。

管桐摸不著頭腦,蔣明波也要反應一下才能想起來她說的是那個據說要擺在他辦公桌上的送子觀音像,頓時覺得很恐怖,急忙道別:“我先去幫我弟招待一下賓客,你們自便。”

管桐看著蔣明波的背影,納悶地問:“你欠他什麼禮物?”

“答謝禮。”顧小影憋了一陣子,還是沒憋住,幹脆主動交代問題,“那個,老公哦,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從蔣明波那裏拿的壯陽藥……你會不會生氣?”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心裏一虛也不敢再看管桐,隻是抱住他的胳膊低頭嘟囔。

管桐驚訝了幾秒鍾才恍然大悟:“哦……對,我差點忘了,蔣明波就是研究這個的。”

“我沒亂說話!”顧小影急忙舉右手發誓,“我保證我就是問問他有什麼強身健體的補藥而已!”

“我知道。”管桐看看顧小影著急的樣子,握住她的手答,“沒事,那都是些符號。”

“謝謝啊,大師。”顧小影扁扁嘴,心想這人終究還是沒有辜負他“符號美學大師”的QQ名,敢情生活在他的眼裏都是符號。

“再者。”管桐又笑一笑,補充,“我知道你有分寸的。”

這句話在瞬間擊穿了顧小影的心髒,讓她幾乎無法抑製內心深處的那些感動。她不說話了,隻是低下頭,把臉貼在管桐胳膊上,使勁摟住他的小臂。冬天的暖陽下,幾乎沒有風,清新的空氣裏,她覺得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

是的,幸福—源自一個小生命的悄然降臨、健康成長,也源自彼此的信任與理解。就好像他本能地相信她就算買了幾盒藥也不會置他的顏麵於不顧一樣,她知道,他的信任是因為他的愛。

這多美好……

顧小影笑眯了眼睛,樂滋滋地看著周圍。管桐低頭看看自己的老婆,也笑了,過一會兒才突然說:“對不起。”

“啊?”顧小影臉上的笑容迅速變成茫然。

“看看別人的婚禮,才知道當初咱們結婚的時候真是委屈你了。”管桐看看顧小影,再往遠處看過去—許莘剛換了一身禮服,配同色的披肩,使本來就高挑的個子亭亭玉立。杜屹北護在身邊,郎才女貌。來賓們彬彬有禮地出出進進,任誰看起來都會覺得這場婚宴從酒席標準到場所布置都無一處不精致,再仔細看看,甚至連喜糖設計和送女賓、孩童的小禮物都美輪美奐。

夢一樣的婚禮,雖然在冬天舉行,時間上又倉促,但的確不會讓任何一個女孩子有遺憾。

管桐看在眼裏,才有了這句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慨。

於是顧小影的心髒再次被貫穿了。她半晌沒說出話,就那麼呆呆地看著管桐。

管桐也低頭看看顧小影,突然轉身抱緊她,在她耳邊再重複一遍:“對不起。”

顧小影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但她沒哭,為什麼要哭呢,這麼高興的日子,這麼感人的對白。於是她吸吸鼻子,使勁拍拍管桐肩膀,故作豪邁地答:“有你這句話,我這輩子算是值了!”

管桐微笑。

顧小影轉過身去,一邊看著遠處的新郎新娘一邊想:值了,真值了!

難道不是嗎—和小說相比,這生活太平淡,平淡到她也曾經懷疑,自己和管桐要有多愛,才可以決定一場婚姻,又有多愛,才能夠走到白頭?

現在她知道了:絕大多數人的絕大多數日子就是這樣,沒有生離死別,缺少跌宕情節,但於千萬次的小口角、小矛盾裏,仍然彼此在乎、彼此掛念;於千萬次的小感動、小情意裏,越發彼此信賴、彼此依戀—如果這都不算愛,還有什麼算?

其實,幸福就是彼此感激,深深慶幸。

感激你給我的愛,慶幸我曾經義無反顧嫁給你。

(13)

同樣是在那場婚禮上,段斐一度覺得自己眼花了。

她似乎看見了孟旭,但又似乎沒看見—那個人影不過是倏忽間一閃,令她都拿不準那是不是孟旭。她甚至有點害怕,害怕自己心裏還殘存著對孟旭的感情,因為倘若不是這個緣故,她又為什麼會在這樣喜慶而熱鬧的場合裏想起他?

段斐不知道,其實她沒看錯,那個人的確是孟旭。

孟旭當然不是來參加許莘和杜屹北婚禮的,他來這裏是為了找曹芳—不久前他托丁沐前給曹芳找工作,丁沐前問明白曹芳是學旅遊管理出身後,便托朋友把她介紹到這間高級會所做服務工作。說是服務,但因為來往的客人是以政界和文化圈為主,所以對服務生的要求反倒比任何一家旅館酒店要高得多,故而薪水也要高得多。在孟旭看來,這裏還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提供員工住宿,於是曹芳就不必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帶著段斐式的賢惠與伍筱冰式的笑容晃來晃去。

但曹芳走後他就又開始發燒,他不知道自己最近這是怎麼了,身體素質差得很,一個冬天發燒好幾次,還常常腹瀉,瘦了起碼十幾斤。他自己吃過中藥也吃過西藥,但體溫仍然反複升高,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他才去了已經多年沒有去過的醫院,打算打吊針。也是適逢這段時間H1N1肆虐,他抽了血化驗—然而誰也沒想到,經過抗體檢測,最後得出的結論居然是HIV呈陽性!

HIV……當這個名詞撞進孟旭眼簾的時候,他在一瞬間竟然沒反應過來。

他本能地問自己:這是什麼意思?

他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宣判—艾滋病,即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它大量破壞人體淋巴組織,破壞人體免疫平衡,使人體因抵抗力過低而感染其他疾病,並最終導致各種複合感染死亡。

他幾乎是聲音有些顫抖地問醫生:“艾滋病是不是應該有很長的潛伏期?”

醫生答:“有的幾個月,有的十幾年,這個不好說。”

是很含糊的回答,然而又很嚴謹。說這話時,醫生的眼神是冷靜犀利的,並不帶什麼感情色彩—沒有鄙視,沒有同情,隻有見怪不怪,或許還有些漠然。

孟旭愣愣地看著醫生的臉,第一個反應是:段斐怎麼辦?伍筱冰怎麼辦?十幾年的潛伏期裏,自己究竟做過什麼?

可是他絞盡腦汁,搜腸刮肚,能想起來的也隻有某天桃花穀那放縱的一夜—可那天距今還不到半年,會這麼快就發病嗎?而段斐、伍筱冰,還有後來那個一麵之緣的女孩子,究竟誰是傳染源,又有誰能幸免?

孟旭一路落魄地離開了醫院,他不知道這種事情還能找誰商量,不知道該怎麼通知段斐和伍筱冰也去醫院做檢查,他幾乎是像遊魂一樣晃進了曹芳工作的地方,興許也正是因為這種恍惚和落魄,才使他忽略了會所門口那個喜慶的紅色引導牌,忽略了上麵“新娘許莘”這幾個字。

可是他沒等到曹芳—因為那場婚禮的緣故,所有工作人員都忙得不可開交。曹芳給他回了條短信,說晚點下班後會去他那裏,想吃什麼先想好,她從會所買幾道菜帶過去。她的口氣像極了一個相處多年的妻子……可是現在,“妻子”這個詞隻能加劇孟旭的恐懼感,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還可以找誰作為依靠?

那天,孟旭沒有回家。

曹芳沒等到孟旭的短信,自己買了菜去到孟旭家,可是家裏黑燈瞎火,什麼人也沒有。她納悶,給孟旭打了若幹個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她有點著急,也有點害怕,很想打電話報警,可孟旭一個大男人總不至於走丟了吧?至於綁架、搶劫、謀殺……曹芳膽戰心驚地想想,最後覺得似乎都不太可能。

她就這樣在孟旭家等了一夜,沒人回來,隻好留了張紙條去上班了。她想孟旭可不能出事啊,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她之所以如此心甘情願來投奔他、幫他做家務,是因為多年來他就像是這個村裏的神祈一般高高在上,令她這個小他近十歲的女孩子從仰望到愛慕,並為現在的每一次靠近而歡欣鼓舞。

她還什麼都沒說呢,他怎麼能從她的生活裏消失掉?

孟旭在那天晚上其實真的想消失了—站在寬闊的河邊,他看著下麵湍急的河流,想著是不是死了就一了百了?

可是他沒敢。

他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承認自己直到要麵對死亡的時候,才發現自殺其實是件頂需要勇氣的事。因為疾病不過是在慢慢消磨生命,而自殺卻是迅速到來的結束—如果你知道下一秒生命就要終結,你會不會覺得恐怖?

他寧願選擇一天天耗下去,耗到身體機能全麵崩潰,耗到自己不得不離開這個花花世界。

他就這麼在河邊坐了一夜。

他在這一夜裏反複思考的問題是:究竟要怎樣告訴段斐和伍筱冰這件事?自己可不可以保持緘默?如果自己緘默了,段斐、伍筱冰甚至更多人會不會受到傷害?如果自己老老實實說出一切,那一旦東窗事發,麵對隨之而來的社會輿論和道德壓力,自己要怎麼辦?

孟旭覺得自己的人生全亂套了。

天亮以後,鬼使神差般,孟旭走到了段斐家門口。也是巧,他剛站定了,就見段斐拎著一袋豆漿從食堂的方向走過來,看見他的一瞬間她還有點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問:“孟旭?”

孟旭僵硬地點點頭,段斐很驚訝:“怎麼這個時間過來了?果果昨天剛從我媽那兒回來,還沒睡醒呢。”

“我就是看她一眼,就一眼。”孟旭有點罕見地結巴,他其實是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更拿不準自己進了段斐家的門,會不會把細菌也傳染給果果。他躊躇,猶豫,邁出一步,卻又縮回去。

段斐看看孟旭的樣子,略皺一下眉頭,站住了問:“孟旭,你心裏有事。”

孟旭一驚,抬頭看著段斐,隻見她的眼神裏都寫著探尋。孟旭深深歎口氣,他不得不承認,一日夫妻百日恩,這世上或許真沒有哪個女人,能像段斐一樣隻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段斐見孟旭不說話,也不強迫,隻是招呼他:“上來吧,一起吃頓早飯。”

孟旭亦步亦趨地跟著段斐上了樓,進了屋,換鞋的時候他都猶豫了一下,結果隻穿著襪子就走到屋裏。

段斐覺得奇怪,還問:“你不穿拖鞋?”

孟旭含糊其辭:“我有腳氣,別傳染你。”

段斐更納悶:“你什麼時候有腳氣了?以前不是沒有嗎?”

“以前是以前。”孟旭扭頭看看臥室裏,“果果醒了嗎?”

“我這就去給她穿衣服。”段斐一邊說一邊往裏屋走,中間還回頭問一句:“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孟旭心裏一暖,可是瞬間又一沉,頓一下才答:“前陣子總發燒,身體不好。”

“那得去醫院看看,總發燒可不是好事。”段斐坐在床邊給果果穿衣服,一邊說。

孟旭站在臥室門口,看著睡眼惺忪的果果,張了幾次嘴,可還是說不出口。直到段斐把果果抱下床,又給她洗了臉,梳好小辮子,送到餐桌邊開始吃飯了,孟旭才終於鼓足勇氣道:“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話?”段斐覺得今天的孟旭真是奇怪,她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

“我們去廚房裏說可以嗎?”孟旭為難地看一眼果果,他不知道小孩子會有多麼強的記憶力和複述能力,他不能冒險,不能讓一個小孩子在還不知道“艾滋病”為何物的時候就已經聽到這個詞,甚至知道這個詞與她爸爸有關。

段斐看一眼孟旭,點點頭:“好。”

她站起身走進廚房,等孟旭進來後又順手關上門。然後她才問:“怎麼了?”

“斐斐。”孟旭生澀地這樣叫她,這種生澀讓他們彼此都感覺有點怪怪的,直到孟旭終於鼓足勇氣道,“我得了艾滋病。”

“什麼?!”段斐的眼睛在瞬間瞪大。

“你最好也去檢查一下。”孟旭更加艱難地說,“對不起。”

“什麼時候的事?你究竟都幹什麼了?”段斐覺得有點站不住了,聲音開始顫抖。

“我也沒幹什麼……”孟旭自己說這句話都心虛,可是他的確記得自己在和段斐離婚前也隻交往了一個伍筱冰而已,而伍筱冰在接觸他時還是處女,按他的推斷,應該不會牽連到段斐吧。

可他畢竟不敢打包票,隻好囁嚅:“你應該不會被傳染,不過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保險。”

說完這句話,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離開段斐家,甚至都沒有勇氣再去看一眼段斐的表情。隻是當段斐家門在他身後合上的瞬間,他才最後回頭看一眼正在專心吃早飯的果果—他知道,這可能就是他最後一次見自己的女兒了。

也是直到家門合上時,段斐才從巨大的震驚中略微回過神來。她有些呆滯地看看果果,第一個反應就是衝到客廳裏拿起電話撥江嶽陽的號碼。

當江嶽陽的聲音終於傳入段斐的耳朵裏,她的眼淚嘩啦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於是隻能哭。

江嶽陽聽出了段斐的哭聲,殘存著的睡意也被嚇沒了,急忙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段斐哭得顛三倒四,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果果在旁邊驚訝地看見媽媽在哭,愣了幾秒鍾後也開始跟著哭,頓時段斐家亂成一片。

江嶽陽被嚇壞了,隻能囑咐:“你在家嗎?那你別動,就在家等我,我這就過去。”

說完話,他臉也沒洗,穿上外套就開車趕往段斐家,是出了門才發現自己連毛衣都忘了穿。

好在早晨人少,江嶽陽一路飆車到段斐家,衝上樓,掏出段斐之前給他的鑰匙打開門,還沒等說什麼就見段斐一頭撞進他懷裏,泣不成聲。江嶽陽嚇一跳,急忙扶住她問:“到底怎麼了?”

“孟旭得了艾滋病。”段斐終於理清思路,緊緊摟住江嶽陽,仰頭問他,“我會不會有事?”

江嶽陽倒抽一口冷氣,但好在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清醒,他迅速扶穩段斐道:“別緊張,咱們去醫院,路上你再慢慢給我講怎麼回事。果果先托付給鄰居吧,好在你們放寒假了,家家都有人。”

段斐早就沒了主意,不管江嶽陽說什麼都點頭。於是江嶽陽哄好了果果,再找個理由把她托付給鄰居,然後帶上段斐直奔醫院!

等待結果的時候,段斐的精神始終不好。

江嶽陽隻能緊緊摟住她,他嚐試著跟她說點別的話題,但她神誌恍惚,什麼都聽不進去。

江嶽陽實在沒辦法了,隻好努力晃晃段斐,在她視線好不容易聚焦到他臉上的時候道:“段斐,聽我說幾句。”

段斐的眼睛裏全都是恐懼,甚至都沒有生氣。

江嶽陽心一緊,使勁握住段斐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聽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咱們都要結婚,越快越好!”

段斐的眼睛瞬間又睜大了。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我們結婚吧!”江嶽陽神情嚴肅。

段斐終於回過神來,嘴唇略有些哆嗦地問:“你瘋了?”

“我沒瘋,我很正常。”江嶽陽把段斐摟進懷裏,不再顧及他們是坐在走廊上,隻輕輕親吻段斐的臉頰、耳邊,輕輕說,“段斐你聽好了,我再說一遍,我要娶你,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娶你。況且好人有好報,你一定不會有事。老天憐惜咱們走這一路不容易,一定會讓咱們修成正果的。你不要害怕,有我陪著你,沒有什麼可怕的……”

段斐閉上眼,眼淚流下來,洇濕了江嶽陽的肩頭。

後來,段斐已經記不得自己是怎樣熬過那段等結果的時間了。

她隻記得,當聽到醫生說檢測呈陰性的時候,她幾乎癱軟在江嶽陽懷裏。

也是從那一刻起,她發誓要堅持到底—無論前麵還有怎樣的困難和阻礙,她都要陪著江嶽陽堅持到底。哪怕因此錯過了再嫁給別人的機會,哪怕真的錯過了生育年齡,她也認了!

因為她在最困難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男人,也因為他肯用自己後半輩子的幸福為賭注,支持她,隻為和她在一起。

那時,無論是江嶽陽還是段斐,都沒有料到會從天而降一個巨大的轉機—就在這個時候,江嶽陽的母親生病了!

這真是意料之外—盡管每天都拿心髒病要挾孩子的是段斐的媽,但真正病倒的卻是江嶽陽的媽,而且病得還不輕,是急性心肌梗死。多虧江嶽陽的爸平日裏熱衷於研究養生保健類書籍,所以在第一時間內采取了有效措施,始終保持老伴的清醒,而且送到醫院的時間也比較及時,才避免了更危險的事件發生。但住院治療總歸是無法避免的了,於是段斐在江嶽陽的安排下才有機會承擔了一半的陪床責任。

當然開始時江嶽陽的父母都不同意段斐陪床,但他們隻有江嶽陽這麼一個兒子,而江嶽陽年後又恰好要以“省屬高校三十五歲以下的副處級幹部”身份參加省委組織部的統一考試,如果考取就會像他師兄管桐曾走過的道路一樣,去某地級市的黨政機關掛職,從高校行政人員變成政府官員。當然這樣的機會未必能入所有人的眼,但對已經做了多年學生工作的江嶽陽來說,這是個很大的挑戰與很好的平台。所以,當江嶽陽提出自己要回家複習的時候,做父母的什麼反對的話也說不出來。不過他們不知道的是,在江嶽陽心裏,除了想要奔個更好的前程外,這次考試還有另外一個意義—隻有徹底離開藝術學院,才能真正避開和段斐結婚後所可能要麵對的一切飛短流長。

所以,他想,自己必須考取。

當然,也必須利用好這次機會,把一個最好的段斐呈現在他父母的麵前。

於是,江嶽陽回家複習前就把段斐叫到一邊千叮嚀萬囑咐,反複強調:不管媽說什麼,姑且先聽著,如果很難聽,回頭找他江嶽陽算賬就好了,但千萬別惹老人生氣;不管媽提出什麼條件,也姑且聽著,不要答應,凡事記得隨時跟他保持聯係,大家商量著來,不要自作主張;不管媽想吃什麼、想喝什麼,隻要在醫生允許的範圍內,都盡量滿足,自己沒法去采購的,給他打電話,他會準備好了送過來;至於果果那邊,段斐不用擔心,他就算頂著段斐爸媽的壓力也會去看望果果的,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江嶽陽多多賠笑,相信段斐的爸媽總會動容……

看著江嶽陽說話時那副認真的表情,段斐突然覺得心酸又心疼起來。

她突然想,他們談戀愛以來,似乎都是江嶽陽照顧她多一點。她能做的隻是晚飯時多準備一副碗筷,逢他回家時給老人備好禮物……其實事無巨細,還是江嶽陽遷就她比較多。

哪怕就是前陣子,當她其實已經累了、想要妥協了的時候,他還是完全不肯放棄,還是在努力尋找途徑解決問題。這樣的一個男人,怎麼不值得她同樣用自己的後半輩子打一個賭?

段斐再次在心裏發誓:背水一戰,她必須和江嶽陽一起把這場仗打下去,且要努力打贏!

從那天起,段斐就無怨無悔地開始了自己每天的陪床生涯:心梗病人需要清淡飲食,段斐就每天上午回家做清粥小菜,中午送到醫院來,順便換江爸的班。小菜很可口,一周七天不重樣,江媽吃在嘴裏,雖然什麼都不說,但也必須承認這姑娘真是挺賢惠。

但最難得的還是段斐勤快:江媽抬一下頭,她就知道江媽是想要吐痰還是想要喝水;江媽看一眼電視機,段斐就把遙控器遞過來;江媽輸液時睡著了,段斐特別囑咐護士拔針頭的時候輕一點再輕一點,於是等拔完針頭江媽都沒醒……

而至於像洗衣服、洗毛巾、倒熱水、煲湯……這些事情做多了,在段斐看來不過隻是出於多年來照顧自己父母和女兒的慣性,但江媽看在眼裏,漸漸也被軟化。

有一次她甚至感歎:“段老師,你一點都不像比嶽陽小……他可沒有你這麼懂事。”

段斐一愣,微微一笑答:“我媽也有心髒病,這些年,我們全家都跟著她久病成醫。”

江媽搖搖頭:“也不全在這個。是不是細心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段斐沒說話,還是笑一笑,轉身出門打熱水了。江媽看著段斐的背影,若有所思。

但最後更出人意料的是,真正幫了段斐和江嶽陽的那個人居然是段斐的媽—因為果果吵著要見媽媽,段斐媽拗不過外孫女,隻好帶她來醫院。本想就在門口見見段斐,捎帶繼續勸段斐回家相親,但沒想到江嶽陽的媽也一路跟出來,結果兩邊的老人就第一次麵對麵地站在了一起。

據後來段斐形容,那個場麵真不亞於國共合作時偉人的握手—有隔閡,有猜疑,但看上去仍然一團和氣。江嶽陽的媽出於禮貌,盛邀段斐的媽進屋坐坐,喝口水;段斐媽心想自己的女兒雖然離過婚,但也沒什麼丟人的,自己得拿出氣勢來,大方點才不會被人看不起,於是順勢也就答應了對方的邀請。於是兩個老太太就坐在一起聊天,而段斐被打發到了病房外,帶著果果逛街去。

大約一小時的時間裏,段斐都逛得心神不寧,忐忑不安。看看手表,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四點,估計江嶽陽的爸爸也快來換班了,便匆匆帶果果往回走。結果一進病房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隻見兩個老太太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凳子上,麵對麵地抹眼淚!

看見段斐進來,江嶽陽的媽媽拍拍段斐媽的手:“老姐妹,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吧。”

段斐媽一邊繼續抹淚一邊點頭,然後伸手把果果拽到自己身邊,指著江嶽陽的媽媽對果果說:“果果,叫奶奶。”

“奶奶。”果果脆生生地喊一聲,乖巧的樣子立即讓江嶽陽的母親又掉下淚來。

隻見她一邊摸摸果果的頭頂,一邊哽咽著答:“好孩子……”

段斐隻覺得這氣氛實在是太詭異了。

直到送母親和果果出了醫院大門,段斐才忍不住問:“媽,你都給江嶽陽他媽說什麼了?”

“能說什麼?還不是說說兒女。”段斐媽歎口氣,“她也不容易啊,年輕的時候遇見個厲害婆婆,月子裏還要挑水,褲子裏都是血,一走一個血腳印……結果還伺候了她婆婆一輩子,到前年才過世,八十多歲,壽終正寢。想著可算是能過兩天好日子了,結果兒子也不結婚,連個孫子孫女都沒有……我說你們結婚以後快點生孩子吧,我們做爸媽的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能等幾天?”

段斐完全迷糊了:“不是吧……就痛說了一番革命家史,她就同意我和江嶽陽結婚了?”

“她又不是壞人。”段斐媽看女兒一眼,很感歎,“我說起你嫂子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脾氣也好,模樣也好,就是這麼多年生不出孩子來。好不容易到結婚七八年的時候生了個孩子,雖然也是個女孩,我們做爺爺奶奶的也心疼得不得了。你嫂子也是通情達理的人,對我們老兩口也挺孝順……其實過日子就是將心比心,自己對人家好,人家才能對自己好。我閨女這樣實心眼的孩子,要是碰見個好心的婆婆,還不得掏心窩子給人家?可惜以前遇見的人不好,你自己那時候也小,粗心,才毀了一樁好姻緣……”

“媽—”段斐動容地看看母親,說不下去了。

段斐媽歎口氣,拉過女兒的手:“依我看,江嶽陽他媽是年輕時候受過婆婆的氣,所以我一說你那時候的委屈,她就掉眼淚。她是個心軟的人,以後不會對你不好的。她之所以不同意你和小江在一起,其實不過是因為做媽的都怕兒女受委屈,怕兒女遇不上好人。你也是做媽的人,應該能理解。”

“我知道。”段斐低頭說。

“好在都是通情達理的人,道理說開了就好了。”段斐媽長舒口氣,“至於以後的日子……你要是真喜歡小江,該忍就忍點吧。爸媽雖然不攔著你,但也不許你後悔。人這輩子不能後悔,一後悔心裏就憋氣,一憋氣就容易生病。凡事要往好處想,知道嗎?”

段斐點點頭,眼一眨,淚水就落到馬路上。冬天的風裏,果果仰頭看著媽媽的臉,問:“媽媽你哭了?”

段斐蹲下身,把臉埋在女兒肩頭,甕聲答:“沒有,媽媽的眼裏掉了片雪花。”

果果伸手摸摸媽媽的臉,笑了,嫩生生地說:“姥姥說,雪化了就變成水了。”

段斐點點頭,吸吸鼻子,再看著女兒的眼睛微笑著答:“是,果果真聰明。”

冬天下午的暖陽中,這一天沒有風,段斐覺得落在自己心裏多年的雪,終於化了。

(14)

那以後,段斐再也沒有見過孟旭。

很快,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江嶽陽的考試結束了,成績公開了,入選名單公示了,他很快就要到G城下屬某縣級市擔任分管文教衛的副市長了……但段斐再也沒有聽說過關於孟旭的消息。

最擔憂的時候,她也曾旁敲側擊地找在家休假的顧小影打聽關於孟旭的信息,隻是一向信息靈通的顧小影這次打聽來的消息卻模糊得很:有人說孟旭去南方某高校任教了,還有人說他被海外的大學高薪挖走了,也有人說他研究佛教塑像走火入魔最後出家當和尚了—藝術學院是個從不缺乏想象力的地方,所以孟旭的突然辭職就成了一樁謎,並由此衍生出無數個離奇的版本來。

段斐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最真實的那個謎底,是她要保護一輩子的秘密。

她隻是覺得心酸,她不知道,昔日好端端的一對夫妻,也是說過要愛彼此一輩子的一對夫妻,怎麼會走到今天?而孟旭,縱然他給過她傷害,給過她恐懼,可他走到這一步……她沒法做到一點都不遺憾、不難過、不心疼。

閑下來的時候,段斐常常覺得自己的三十年就像是在做夢:讀書、嫁人、離婚,又遇見一個男人,把她從絕望中拉出來,給她溫暖,給她一個家,甚至為了她連工作都換了—如果說她的前半程太坎坷,那後半程幾乎順遂得像是一部八點檔肥皂劇。

當然偶爾也有點小麻煩,比如江嶽陽的父親。

和江嶽陽那心軟到妥協的母親相比,江嶽陽的父親至今都無法接受兒子娶了個“離婚且拖油瓶的女人”這個事實。段斐和江嶽陽去領結婚證的那天,江嶽陽的父親一早就拉著已經康複出院的老伴去了弟弟家,自家隻留鐵將軍把門,擺明了不接受這個兒媳婦,也不會準許他們登門。

後來還是江嶽陽的母親想兒子了,偷偷摸摸去了江嶽陽在藝術學院的住處,告訴正在收拾行李準備搬到段斐家住的兒子:“你別怨你爸,他這個人一輩子要麵子,遇見這種事情想不開。你倆最好是快點生孩子,隻要看見孩子,你爸一準兒動心!”

江嶽陽長歎口氣,摟住老媽的肩膀道:“媽你真是個地下黨的好苗子啊!”

老太太瞥兒子一眼:“記住了沒有?抓緊點!還有婚禮,雖然段斐是二婚,可咱家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不能不辦。”

江嶽陽很為難:“讓她再嫁一次……她能願意?這種事情,低調還來不及呢。”

老太太瞪眼了:“她願不願意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隻知道我兒子結婚不可能連婚禮都沒有!她要是不願意,也可以找個二婚的啊!”

“媽你這話說得真不厚道。”江嶽陽歎息,“人家段斐落戶口那天就把果果的姓都改了,還不夠誠心?”

“我還不厚道?我把兒子都給她了我不厚道?”老太太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人家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還真不是假的!江嶽陽你真有出息!”

江嶽陽頭疼地安撫他媽:“你別急啊,等我跟她商量商量。其實我自己也想一切從簡,畢竟這會兒我馬上就得去政府任職,也怕讓人覺得我招搖,不單是頭婚二婚的問題。”

一聽這個理由,老太太倒是馬上就接受了,馬上深明大義地表示:“那等我跟你爸再商量商量吧,反正啥儀式都沒有肯定不行,要不咱們就把規模弄小點。”

“媽!你可真是我親媽啊—”江嶽陽迅速抱住老媽感慨,被老太太一胳膊肘拐出來,哎喲叫喚一聲。

隻聽老太太再次強調:“抓緊生孩子,聽見沒有,生孩子!”

江嶽陽點頭如搗蒜:“抓緊,我們一定抓緊!”

老太太這才放心地走了。

回頭江嶽陽就去說服段斐:“斐斐,咱們搞個簡單點的婚禮好不好?”

段斐皺眉:“親戚們一起吃頓便飯不行嗎?”

“我爸要麵子,他那些老同事總要請一請的。”江嶽陽哀求,“再說我換了工作也得讓他老人家有個顯擺的機會,咱們不弄大了,就十桌以內,行不行?”

“十桌?”段斐瞪大眼,“十桌也不少吧……”

“我想好了,把來賓分好類,十桌都進包間,彼此也碰不著麵,聊天環境比較單純,就像朋友聚會一樣,他們一邊喝一邊聊,最後就忘了這是婚宴了。”江嶽陽成竹在胸。

段斐心裏還是疙疙瘩瘩的,可是看看江嶽陽的樣子,又覺得自己似乎也應該妥協一點,便沒有再說什麼。

於是這事兒也就這麼定了—一個多月後據說有個黃道吉日,段斐屆時會跟江嶽陽一起回位於郊區的老家結婚。果果這次不用給媽媽拖婚紗了,倒是沾媽媽的光定做了一身與新娘旗袍配套的紅色小旗袍,再配兩個小髽髻,好像商店櫥窗裏的中國娃娃,可愛得很。

試衣服那天顧小影和許莘都去了段斐家—彼時顧小影懷孕八個多月,許莘也已經過了早孕期。兩個孕婦坐在一起,看上去很有些喜劇效果。段斐打發果果去摸兩人的肚子,問:“果果,你覺得顧阿姨和你小姨肚子裏是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果果很認真地摸了摸,很肯定地答:“女寶寶!”

“為什麼?”三個人都看著果果樂。

“女寶寶不搶我的玩具,男寶寶太調皮了。”果果穿著小旗袍,交疊雙手,站在客廳裏像小大人一樣歎口氣,“我最討厭張凱翔了,他總是揪我的辮子。哼,就會欺負女孩子,長大了肯定沒出息。”

三個人哈哈大笑。

當然這個春天還有件挺圓滿的事情發生—管桐年後被派去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所以在寶寶出生前後最重要的三個月裏,他都能在G城的家裏住著,這讓顧小影很是開心。

不過這種開心維持的時間不長,很快顧老師就又發飆了。

起因源自管桐多年不變的生活習慣—不管婚前婚後,隻要他不加班,就一直堅持在晚飯後學習文字資料、業務雜誌等三小時,到晚上十一點洗漱休息,第二天一早六點半起床,洗漱加早飯在一小時內解決,八點前坐在辦公室開始工作,盡管機關規定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半。

這套作息多年來雷打不動,除了在顧小影想生孩子想到走火入魔的那段時間裏,管桐曾經努力在晚上十點半就上床“奮戰”……他還真是一直都沒有早休息過。

所以他也不知道,他在B城工作的這段時間,顧小影每晚都是十點鍾以前就已經鑽進被窩努力培養睡意—這對於一個昔日的“夜貓子”而言當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據論壇裏很多過來人說,如果孕婦無法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將來孩子出生後就會每天晚上鬧到很晚才睡覺。兩害擇其輕,顧小影毅然決定寧肯篡改自己的生物鍾,也決不能生出一個小魔頭!

可是她好不容易改過來的作息習慣在管桐回家後完全混亂了:晚上九點她洗漱,管桐很驚訝地說“這麼早就上床嗎”;十點鍾她朦朦朧朧快要睡著,管桐出出進進換衣服洗漱;十點半她半睡半醒睜開眼,見管桐還開著床頭燈看新聞雜誌;十一點好不容易管桐要關燈睡覺了,顧小影卻像很多孕婦一樣神經衰弱得再也睡不著了……

這種日子,一天兩天可以容忍,三天五天忍無可忍,六天七天絕對要爆發!

於是某天晚上的十一點,顧小影就徹底爆發了,她坐在床上瞪著眼睛吼:“管桐你到底還睡不睡了!”

管桐賠笑:“你睡得也太早了……”

沒等說完,顧小影劈裏啪啦一大串:“我睡得早?我這是為了我自己嗎?我還不是為了寶寶?我剛懷孕的時候你還說要買幾本書學習學習,可是你根本一點都沒有學習過!你不僅不知道懷孕是怎麼回事,你連怎麼照顧孕婦都不會!你隻顧維持自己的生活習慣,你壓根考慮不到寶寶的生活習慣!你睡這麼晚,寶寶將來的生活規律不健康,吵的是我,影響的是他(她)自己的成長你知道嗎?”

管桐猝不及防就被罵了個劈頭蓋臉,隻能繼續賠笑:“也沒有那麼誇張吧……”

“我要是誇張我就生個小狗!”顧小影氣得火冒三丈,“管桐我告訴你,多了我懶得說,反正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每天晚上九點鍾洗漱,九點半上床睡覺!如果超過了這個時間,你就去睡沙發,不要進屋影響我的睡眠!孕婦的睡眠質量本來就不高,被你吵醒了之後再被你孩子踹,我還睡不睡了?”

“行,行,我早早睡。”管桐唯唯諾諾,當然還有點不甘心,“總不學習就不會進步,我會被別人甩下的……”

話沒說完就被顧小影扔來的枕頭砸中,他狼狽地接住枕頭,見顧小影咆哮:“想進步,睡沙發!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是你的前途重要,還是寶寶的健康重要!”

“寶寶重要,寶寶重要。”管桐一迭聲地重複,這次什麼也不敢辯解了,隻能討好地轉移話題,“你要不要喝牛奶?我去給你熱一杯?”

“不喝!”顧小影怒氣衝衝地答一句,再狠狠瞪他一眼,這才翻身蓋上被子不說話了。

管桐一分鍾都不敢耽誤,趕緊去洗漱,然後躡手躡腳地上了床。關上燈,湊過去想摸摸他老婆的肚子,結果被一巴掌拍開;想去摟一下他老婆,結果又被踹一腳。他很鬱悶,隻好沒趣地翻個身,數著綿羊艱難地培養睡意去了。

睡著前管桐想:在這個家裏,他果然是越來越沒有地位了。

他忍不住更好奇地想一下:不知道那些位高權重的省部級以上領導,在家裏究竟有沒有發言權?是不是也會被老婆一嗓子就吼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如果是那樣的話……嗯,還好,他平衡了。

後來管桐才知道,這次爭吵其實隻能算是“熱身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進入了身體負擔較大的孕晚期,所以情緒不穩的緣故,顧小影產前的第二個月幾乎就是在煩躁不安中度過。可憐的管桐剛好在這段時間回家,故而成為了義不容辭的炮灰。

每次燃起戰火的原因表麵上看是多種多樣的,但歸根結底,不是管利明說話不注意,就是謝家蓉的生活習慣有衝突,再不就是管桐笨手笨腳……反正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

比如管利明沒用過冰箱,所以也不知道打開冰箱門後要關嚴實了,這就導致了冰箱門因為虛掩著而躥進去很多熱氣,從而使冰箱裏結了厚厚的霜。結霜不可怕,可怕的是冷凍室的抽屜被牢牢凍住,拖都拖不開。

再比如謝家蓉覺得用洗衣機洗衣服浪費水,用洗衣盆洗衣服不方便,所以幹脆就拿廚房裏的洗碗槽洗衣服—於是顧小影就眼睜睜地看著上一分鍾還滿是油汙的洗碗槽,在下一分鍾裏就盛滿了水,滿載著洗衣粉的泡沫,裏麵飄蕩著自己的睡衣。

還比如謝家蓉把奶箱鑰匙拴在大門鑰匙上,所以常常在打開奶箱取完奶之後就忘記關奶箱、拔鑰匙,從而無數次把家門鑰匙堂而皇之地留在奶箱門上晃來晃去,驚出顧小影一身冷汗;管利明在段斐和許莘來看顧小影的時候因為無聊而選擇了洗澡,於是穿著秋衣秋褲從客人們麵前晃進了洗手間,洗完澡後再挽著秋褲的褲腿又一路晃回了臥室,許莘和段斐看得瞠目結舌,顧小影覺得尷尬之餘很害臊……

其實這些都是小事情,若是講給別人聽,說不定還會有人笑話顧小影吹毛求疵,所以顧小影對外也從來不說這些。她隻知道,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誰也不是神仙,誰也做不到完全不在乎。尤其是她這樣的凡人,不可能不發牢騷。甚至有的時候,她在管桐麵前抱怨、嘟囔,用詞還頗有一些激烈與刻薄。管桐鑒於她是個孕婦,偶爾負隅頑抗一下,見隻是引來了顧小影更大的怒火和更多的牢騷,怕對孩子不好,索性也就忍了。開始的時候忍得很苦悶,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他也想開了。

事情是在二月底的時候,管桐的舅舅摔斷了腿。顧小影聽說了,便囑咐管桐給舅舅寄點錢,又很熱情地從家裏翻騰出一些土特產、保養品,讓管桐一並打包裹。管桐對她的這個姿態很感動,再聯想起每年過年時都是顧小影提醒他給爸媽買新衣、給外公外婆寄錢,便很有些感慨地說:“老婆你真是挺好的。”

顧小影挺誠實,也沒完全接受這個讚揚,隻是平靜地說:“其實我知道自己平時發牢騷發得有點多,可是我真沒有惡意。我就是心裏煩,想找個發泄口。畢竟我不能對你爸媽發火,就隻能對你發發脾氣了。害你一直過得挺憋屈的,不好意思啊!”

顧小影一邊說一邊攤攤手:“不過說真的,我這個人吧,發完眼前的牢騷也就完了,不會翻舊賬,也不會真的不孝順老人。所以隻要你給我個宣泄的機會,讓我不至於憋悶得生病,別影響了肚子裏的孩子……我也就不要求更多了。其實你想想,咱這樣也挺好的,至少不會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大家都不高興,但都憋著,日積月累,等到了忍無可忍大爆發的那天,就徹底無法挽回了,那才是真倒黴,對吧?況且,你想想,不管我怎麼發牢騷,還得給你爸媽養老不是?辛苦你一個,幸福咱們全家人,也挺值的!”

管桐低頭一想,覺得這道理也對,便點頭表示了讚同。因為他的讚同,顧小影的心情好了很多,忍耐功力就又增加了幾分。恰好也是這段時間裏,顧紹泉和羅心萍好像“神算”一樣常常在顧小影馬上就要爆發的時候打電話來噓寒問暖,並順便囑咐女兒:“一定要體諒公婆的難處,他們不是不疼你,隻是你覺得熟悉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太陌生了而已。”

開始時顧小影依然還是覺得委屈、煩,但後來羅心萍有句話徹底打動了顧小影,她說:“影影你換個角度想想,他們現在雖然可能給你添了些麻煩,但他們是在這個過程中努力熟悉城市生活啊!他們背井離鄉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為了照顧你、照顧孩子……你說他們不孤獨嗎?但還不是為了你們就忍下來了?這就是父母對孩子的愛,不求回報,隻顧奉獻。你隻要想想你有多重視你肚子裏的孩子,就能知道他們有多重視管桐和你們的孩子。”

顧紹泉在一邊大聲附和:“任何改革都是有陣痛的。”

羅心萍又說:“聽見了嗎?你爸說‘任何改革都是有陣痛的’,這話不假。你公婆現在就是在改革,所以你就要陪他們一起經曆這種陣痛。你想想吧,現在由你來承受這些陣痛,是不是總比將來他們給你照顧孩子的時候,由孩子來承受這些陣痛要好得多?”

顧小影豁然開朗。

真的是豁然—從那以後,不管家裏鬧出什麼幺蛾子,顧小影都再也不覺得煩了。她甚至開始不厭其煩地和謝家蓉交流,教給她使用一幹電器,與她一起學習嬰兒食譜……管桐看在眼裏也覺得很感動,便更加配合顧小影為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而做出的一係列安排。於是,隨著顧小影預產期的臨近,家裏的氣氛卻奇跡般的越來越祥和起來。

也是隨著心情越來越好,顧小影便有更加充沛的精力去為迎接寶寶的到來而做種種準備:尿布、小衣服、抱被、奶瓶、消毒鍋、產婦衛生巾……拉拉雜雜收拾了滿滿一行李箱的待產物品。她認真做每一項產前檢查,每天堅持散步鍛煉,中間因為胎位不正還趴在床上做了相當長時間的胸膝位糾正操,直到累得筋疲力盡。

最累的時候,顧小影不甘寂寞,一邊趴著一邊騙管桐:“你不要陪我一起練練?”

管桐難得不厚道一次,站在床尾看著顧小影笑:“你這個姿勢真不雅觀,好像蛤蟆功。”

“呸!”顧小影偏著腦袋翻白眼,累得呼哧呼哧的還沒忘記繼續騙人,“告訴你吧,這個蛤蟆功不僅能用來糾正胎位,還能治療腰肌勞損、肩頸背痛。像我現在,雖然是個負重二十多斤的孕婦,但我腰不疼、背不酸,就是因為練這個蛤蟆功的緣故。”

“真的?”作為一個常年伏案,並因此有著嚴重職業病的肩頸痛患者,管桐果然上當了。

“真的!”顧小影略抬一下上半身舒口氣,然後繼續趴下去,齜牙咧嘴地邀請,“來試試吧。像我這樣,穿寬鬆的衣服,空腹,先跪在床上,然後趴下去,大腿和床麵要保持垂直,屁股撅高點,前胸使勁往床麵靠,胳膊往前伸,腦袋偏一邊……”

“我看你的表情好像挺痛苦。”管桐懷疑。

“良藥苦口利於病。”顧小影努力把手臂伸直,想要把動作做得標準點,但很快就因為肌肉拉扯的疼痛感而放棄了,轉而繼續說服,“你想啊,腰和肩膀都被使勁拉扯開,肌肉就在運動中,多做幾次就不會那麼僵硬了。”

管桐終於被顧小影鼓動起了他那點有限的好奇心,他抬頭看看臥室門是關著的,再確定一下管利明和謝家蓉已經入睡,估計不會看見他的這個怪姿勢,這才狠狠心,按照顧小影的指示上床趴下。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不到五分鍾,他就又爬起來了!

顧小影很鄙視地看著管桐:“廢物,才五分鍾……我每天早晚各十五分鍾呢!”

“太遭罪了。”管桐坐在床上一邊揉自己的胳膊一邊問,“我這沒有大肚子的都趴不住,你不累嗎?”

“累又怎樣?”顧小影目的達成,又開始趴著閉目養神,“為了孩子,累也得忍。”

“孕婦真偉大。”管桐忍不住感慨。

顧小影哼唧一聲,不說話了。她在心裏想:作為一個習慣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自己究竟為什麼單在這件事情上有如此強大的毅力?

其實不需要思考,答案早就呼之欲出—就是那份從沒有其他情感所能超越的母愛,可以支持一切苦、一切累、一切難。那是一種無法比擬的勇氣,帶著一種頑強的信念,可以不畏疼痛,蔑視生死,隻為腹中的那個小生命能健康茁壯地成長。

真的,經曆過的人會記得,很多準媽媽都是這樣:從早期的孕吐、尿頻,到孕中期一項項煩瑣忐忑的檢查,再到孕晚期的憋氣、困倦、翻身困難、恥骨疼,還有人會抽筋、浮腫,甚至有人備受妊娠期糖尿病與妊娠期高血壓的折磨。一直到生產的那一天,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有人三五個小時便能熬過,有人卻要經受二三十小時的煎熬。即便是剖腹產,術後麻醉劑效力消失後的刀口疼痛,加上乳汁分泌前的開奶痛苦,或是乳腺炎所帶來的高燒不退……無人能夠替你承受。

但是,沒有人會放棄。

因為,也從來沒有哪種喜悅,能像現在這樣溫暖生動—隨著寶寶越來越大,胎動的力度也越來越大,於是顧小影每天最大的樂趣就變成掀開衣服看著自己波瀾起伏的肚皮笑。雖然這種力度帶來的是內髒被踢踹時無法避免的疼痛感,但她還是喜歡把雙手放在肚皮上輕輕畫圈,然後欣喜地感受著寶寶迎向她手心的撞擊感。有幾次她還摸到了寶寶的腿骨,這讓她忍不住熱淚盈眶起來。

而管桐顯然也迷上了這項和寶寶互動的活動:現在不用顧小影督促,他也會早早洗漱上床,利用每天晚上睡覺前的時間摸摸顧小影的肚子,和睡前習慣做柔軟體操的寶寶打個招呼,感受他(她)左三圈、右三圈的翻滾。他像所有那些準爸爸一樣,無論是感受到寶寶有力量的踢打還是有數量的連續活動都覺得格外興奮。而顧小影會趁這個時間笑著給他補課:這是寶寶在打嗝,他(她)要通過這種方式鍛煉自己的肺泡,為他(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做身體上的準備……

也是到這個時候,管桐終於承認:能陪自己的孩子長大,感受他(她)成長的每一個步驟,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而顧小影則閉上眼,微笑著想:寶寶你知道嗎?你是上天賜給爸爸媽媽的禮物,因為有你,媽媽覺得很幸福,很幸福……

是的,“幸福”,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這個詞。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讓他們第一次感覺到,當愛情走到親情,當二人世界變為三口之家,那是怎樣的幸福,如暖流漫過心田。反過來說,當那個屬於他們的孩子,帶著爸爸媽媽的愛來到這世界,“幸福”,也是爸爸媽媽所能夠給他(她)的最抽象也最美好的禮物。

為此,哪怕傾其所有。

那天,是他第一次進產房,他緊緊握住妻子的手,陪她深呼吸,為她擦汗,給她鼓勁。盡管後來他才知道四小時的產程已經算是很短,但在當時,他覺得每一秒都那麼漫長。

迎春花開的時候,段斐的婚禮如期舉行。

很簡樸,但很喜慶—新娘子穿一身紅色旗袍,眉眼含笑;新郎穿了件中山裝,硬挺俊朗。許莘作為臨時監護人帶著果果坐在新娘親戚那間屋,杜屹北緊緊跟在媳婦身邊,寸步不離。蔣明波也來了,被分配在顧小影和管桐所在的包間,剛和管桐寒暄了不到兩句就被顧小影拖過去谘詢產前注意事項,且一邊谘詢一邊還向周圍的女性來賓隆重介紹蔣明波是“英俊未婚活體送子觀音”—於是整個包間沒過多久就變成了產科診室,坐滿了包括新娘表妹、新郎堂姐等在內的已婚女性。

人聲鼎沸中,顧小影一邊搖頭晃腦地看熱鬧,一邊樂嗬嗬地問管桐:“你說咱們要不要在門口支張桌子收掛號費?”

管桐點點頭,很配合地做領導拍板狀:“嗯,可行。”

好脾氣的蔣醫生撥冗從一堆女人的圍堵中抬頭看看旁邊氣定神閑、幸災樂禍地又喝茶水又吃零食的兩個人,內心充滿怨念。

興許是因為樂大了,顧小影吃到一半便覺得肚子不舒服,順手拽拽管桐:“我要去洗手間。”

管桐惦記著酒店洗手間的地麵都比較滑,幹脆起身陪顧小影一起去。結果沒想到顧小影進了洗手間沒多久就搖搖晃晃地衝出來,緊張地一把拽住管桐的胳膊道:“我見紅了!”

“什麼意思?要生了?”管桐嚇一跳。

“不會這麼快吧……書上說見紅後24到72小時才生孩子。”顧小影哭喪著臉,“可是這也不對呀,距離預產期還有半個多月呢。”

“你去沙發上坐著,我去找蔣明波。”管桐把顧小影攙到酒店大堂,轉身急匆匆地回包間。沒過多久,蔣明波就跟在管桐身後快步走過來。

“還有什麼征兆?”蔣明波問顧小影。

“沒有,隻是見紅了。”顧小影摸摸自己的肚子,“肚子不疼,也不發緊,沒別的感覺。”

“去醫院。”蔣明波一邊跟兩人往外走一邊笑著緩解氣氛,“你們家寶寶已經等不及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了。”

“這應該不算早產吧?”顧小影忐忑地問。

“不算,三十七周就足月了。”蔣明波快步拉開車門,看管桐扶顧小影坐到後座,他自己坐副駕駛,一邊安慰開車的管桐別慌,一邊回頭看著顧小影笑,“你還是救了我,再過一會兒,我都快要被三姑六婆們問瘋了。”

“解答醫學問題不是你的長項嗎?”顧小影一旦放鬆下來就又開始憋著笑發壞。

“你沒發現到後來已經變成了相親大會嗎?”蔣明波搖頭歎息,“為什麼想要單身就這麼難……”

“單身有單身的好處,結婚有結婚的樂趣。”管桐見顧小影沒事,便也不緊張了,一邊開車一邊道,“我結婚的時候好像和你現在差不多大。”

“蔣醫生,你放心,你的終身幸福就包在我身上。”顧小影指天誓日,“你給我帶來一個寶寶,我還你一個媳婦!”

“你介紹的……靠譜嗎?”蔣明波很懷疑。

“你這叫什麼話!”顧小影瞪眼,拍拍肚子,“寶寶,他懷疑你媽不靠譜,踹他!”

“那得再等等。”蔣明波笑著看看手表,“現在他(她)踹的還是你,不過用不了多久他(她)就真的能踹我了。”

似乎是為了應和蔣明波的這句預言—壓根沒等太久,第二天上午,顧小影便進了待產室。

待產室外的啦啦隊陣容很強大:管利明、謝家蓉、管桐、顧爸、顧媽、許莘、杜屹北、段斐、江嶽陽……站了長長的一溜兒。

顧爸顧媽不用說了,自家的姑娘自己最心疼,那種焦灼與期待無法用語言形容,隻能一個勁地盯著待產室門口看,偶爾站起來走到待產室門口順著門縫張望一下,在什麼也看不見的情況下心急火燎地溜達一圈,偶爾低聲交談幾句,再心不在焉地坐下,如此往複。謝家蓉生管桐的時候是在自家屋裏請的接生婆,所以她和管利明都對產房這種地方感到很陌生,隻能雙雙有點木然而僵滯地坐在休息椅上,不動彈也不說話,遠看好像兩尊雕塑。

管桐毫無疑問是這裏麵最關鍵的人物—因為他還擔負著稍後進產房陪產的職責。他是第一次經曆這種場麵,雖然之前也覺得生孩子不過是一個正常的過程,但等輪到他自己身上了才覺得真是度秒如年。尤其是在他神經最緊張的時候,產房裏不知道哪個產婦還出現了一點小狀況,待護士拿著血袋從管桐身邊經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髒立即停跳了—似乎到這個時候,他才更深刻地意識到生孩子果然是一件生死攸關的事,而一個女人的這一刻,果真是用自己的命在賭。

至於段斐和許莘也各有各的緊張:段斐生孩子的時候是剖腹產,未曾經曆過這麼久的煎熬,現在便也有點忐忑,江嶽陽看出來了,隻是反手握住她的手,直到把冰涼的手心握得漸漸回溫;許莘再過幾個月也要臨產,看著這幅場景自然有點後怕,杜屹北本來就怕她產生心理障礙,隻好悄悄動員她先回家去,但許莘搖搖頭,愣是一副要堅持到底的表情,杜屹北歎口氣,也不再勸她,隻是心裏琢磨著再過一會兒如果顧小影還不進產房,他就算是架也要把自己老婆架走……

不過外麵的這一切顧小影統統看不見,她隻能聽見待產室裏一片鬼哭狼嚎:有產婦撐不住了便要求剖腹產,也有產婦捶牆、捶床捶到手腫,甚至有產婦使勁咬自己的胳膊轉移疼痛。醫生看多了,早就見怪不怪,偶爾還嗬斥幾句“小點聲,省省勁,看看人家多安靜”,他一邊說一邊指指一直挺安靜的顧小影,然而顧小影卻連翻白眼都顧不上了—其實她想說她也想嚎叫的啊,可她咬著自己的嘴唇,雙手還緊緊攥住床頭的欄杆,基本上已經騰不出精力去哀號了!

那真是個撕心裂肺的過程。

也是很久以後,當顧小影再去自己以前常去的準媽媽論壇,看到那些報喜貼的時候,她真是由衷欽佩那些能夠細致描述自己生產經曆的媽媽們—她顧小影能做到的,最多不過是簡單概括一下幾點鍾開始規律宮縮、幾點鍾開三指、幾點鍾進產房、幾點生出來……她唯一有勇氣去描述的,怕就是當孩子被醫生拖出她肚子的那一刻,那種語言所無法形容的、解脫般的“超快感”!

真是超快感啊—那一瞬間,她隻覺得全身的力氣突然消失,肚子也一下子空了,然後聽見哇的一聲啼哭,以及醫生說:“下午兩點十八分,男孩,六斤七兩。”

彼時管桐正站在顧小影身邊,已經激動得不會說話了。他隻是緊緊握住顧小影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醫生們圍著孩子忙活,似乎還略微有點緊張和顫抖。

顧小影指望不上他,隻能努力大喘口氣,使勁說:“給我看一眼。”

剛好助產士把嬰兒清洗幹淨,包裹好了,匆匆抱到顧小影麵前,把寶寶的小臉往媽媽臉頰邊一湊,道:“親親媽媽。”

可是還沒等顧小影仔細看一眼孩子,居然就又急匆匆地抱走了?!

顧小影急得什麼似的,扭頭問管桐:“像誰?”

管桐還沒從激動中平複下來,隻是下意識地答:“看不出來,紅通通的……”

“你傻嗎?你兒子你都不仔細看兩眼!”顧小影氣急。

就這樣,寶寶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份“禮物”,便是爸爸從此又多了一個被媽媽罵的角度。

但管桐永遠記得那一天。

那天,為了迎接一個小生命,他的妻子在待產室裏一片鬼哭狼嚎的時候依然咬住牙不出聲,就因為之前醫生說過要保持體力,所以她寧肯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鮮血直流。

那天,是他第一次進產房,他緊緊握住妻子的手,陪她深呼吸,為她擦汗,給她鼓勁。盡管後來他才知道四小時的產程已經算是很短,但在當時,他覺得每一秒都那麼漫長。

他不能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疼痛,但正是因為無法想象,他才對普天下的母親肅然起敬。

他沒有告訴他的妻子,他之所以沒看清孩子的樣貌,是因為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睛濕潤了。盡管他無比期待把這個孩子抱在懷裏,但在那一刻,他隻想握住眼前這個女人的手,在她身邊,盼她安好。

他想起在H1N1肆虐的那些日子裏,顧小影曾經千萬次地囑咐他:“管桐,你記住,如果我感染了病毒,你一定要保證孩子活著。”

當時他開玩笑般回答她:“隻有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沒柴燒。”

可現在,他隻想告訴她:哪怕沒有孩子,你也要在。

隻要我們在一起。

隻要我們相扶相持,不離不棄。

親愛的,我愛你。

番外

猜猜我有多愛你

他看著顧小影,一隻手摸著兒子的腦袋,用從沒有過的浪漫與深情,緩緩地說:“老婆,我愛你有那麼長—”

他指著客廳的窗戶,微笑:“就像從這裏到月亮上,再從月亮上……繞回來!”

(1)

小鈴鐺和小核桃真是天生一對冤家!

3月1日下午4點,幼兒園新學期開學第一天的放學時間,還差幾周就滿三周歲的管亦揚同學瞪著一對哭腫了的眼睛,和別的小朋友一起排著隊被老師從樓裏帶出來。這時,一樓大廳門口已經站滿了烏泱泱的一堆家長,大部分是頭發花白的爺爺奶奶,老遠就揮著胳膊喊:“寶寶,這裏,奶奶在這裏!”“妞妞,看這兒,看這兒!”“琪琪,過來過來,哎!別擠!”

管亦揚抬頭四處尋找,可是多麼奇怪,他第一眼看見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媽媽—顧小影,而是媽媽身邊許阿姨懷裏的“小魔頭”—杜語涵!

管亦揚的眼珠子一下就瞪大了!

可是還沒等他說話,比他小半歲的杜語涵已經高聲喊出來:“媽媽!媽媽!核桃哥哥的眼睛變成核桃啦!”

管亦揚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把自己的眼珠子給憋掉了。

就這麼幾秒鍾的工夫,顧小影已經排除萬難地從人縫裏擠過去,一把摟過自家兒子,先吧唧親了兩口,再捧著兒子淒慘的小臉蛋雀躍地問:“兒子,今天過得好嗎?”

“管亦揚,快去換鞋子。”說話間,班主任小何老師走過來拍拍小朋友的肩膀,管亦揚抬頭看看老師,再扭頭看一眼正衝他笑的杜語涵,見她伸出手指頭比畫自己的眼睛,也顧不上去換鞋子了,轉身氣憤地找媽媽投訴:“媽媽,鈴鐺壞!我不要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