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看著牆,“害怕回去嗎?”
“對。”
“說不定那裏比你記得的還好。”
我挺直自己矮小的身體,深吸了一口氣。其實我沒得選擇,我必須去。
“讓我先查看一下。”我說。我爬上去探頭,什麼也沒看到,隻有一片草地,直到發現左邊幾尺之外有個守衛。“安靜。”我輕聲對卡倫說。
我跳下來,雙腳輕微發出砰的一聲。守衛轉過來時,卡倫也落在我身邊。我們拔腿就跑,但是接下來沒有任何動靜。那個守衛要不是叛軍,要不就是懶得去管兩個瘋小孩從富區溜進貧民區。
這裏的景象很熟悉。貧民區的中心在遠處,醫院在我右邊,左邊則是一排排的小屋。
周圍都是死亡的氣息。富區純淨的空氣不見了,花草的香味都成了回憶。
感覺像是家。我們來到貧民區裏最糟的區域,我曾經住在這裏,而當我認出那棟由小公寓組成的大樓,不由得緊閉上眼睛。
“你想害死我們嗎?”
我的腳被某個東西絆到,讓我一頭摔在泥土地上。我倒吸一口氣,把爸媽的畫麵推出腦中。
“瑞恩。”卡倫跪在我身旁。
我短促地喘氣,就像人類一樣。我勉強站起來,雙手撐在大腿上。
為什麼我會答應來這裏?為什麼我要這樣對自己?
卡倫將我從地上抱起來到懷中。我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試著讓呼吸慢下來,但還是一直喘,全身都因此抖動著。
他躲到醫院後方,輕輕地把我放下。我的雙腿緊靠住胸口,而他蹲到我麵前,撥弄著我的頭發。
“我不想來這裏。”我輕聲說,然後羞愧地把頭塞到膝蓋之間。
“我知道。”他一直摸著我的頭發,這讓我平靜了下來,呼吸變得緩和,最後身體也不再顫抖。
“告訴我一段好的回憶。”他說。
“完全沒有。”
“至少一定有一段。”
“就算有,我也不記得了。”我說。
“再努力想想。”
這麼做似乎沒有用,不過我還是閉上眼睛回想。除了喊叫和槍聲,其他什麼也沒有。
“我媽媽說過我看起來像猴子。”最後我開口說。
他納悶地看著我,“什麼?”
“她說我垂頭喪氣的時候看起來就像隻猴子,還說我有一張漂亮的臉,不應該隱藏起來。”
“你真的很漂亮。”他微笑著說。
“所以那應該算是快樂的回憶吧,反正不會讓我覺得很糟。”
“她是什麼樣子?”卡倫問。
“我不知道,我隻記得她的片段。”
“現在比較多了?”他猜測。
“對。”
“說不定那表示你在想念她。”
“說不定那表示我的潛意識很壞。”
他笑了出來,然後往前輕輕地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你很想念你爸媽。”我說。這不是問句。
“對。”他似乎有點難為情。
“那我們就去找他們吧。”我歎了口氣,慢慢地站起來,“我得趕快去瓜達羅佩街注意運輸飛船。艾迪娜應該是今天晚上出任務。”
“你還好嗎?如果你想,我們可以再多休息一下。”
“我們已經休息一整天了。”
“呃,也不算都在休息啦。”他露出逗弄的笑容,讓我臉紅了。接著他摟住我的腰,親吻了我。比起睡覺,我們真的花了更多時間在親吻上。
“謝謝你。”他在鬆開我的時候說,“謝謝你跟我來。謝謝你沒因為我想見父母而找我麻煩。”
“我絕對有找你麻煩。”
“那就謝謝你隻造成最小的麻煩。”
“不客氣。”
“往那裏嗎?”他指著問。
我點點頭,和他手指交握走到路上。今天晚上沒有人類出來,一個都沒有,這證實了我的記憶——奧斯汀貧民區有嚴格的宵禁。
我的靴子踢起塵土,然後又被風吹回褲子上。冷冽的風拍打著我,於是我一隻手抱住肚子,皺起了臉。
我拖動著雙腿,靴子刮擦地麵的聲音聽起來很安心也很熟悉。
“你想要停下來嗎?”卡倫低頭看我的腳,覺得很有趣。
“不。這讓我想起——”我抬起頭,看見右手邊的學校。那三棟白色建築看起來和以前一樣。這比羅莎的那間學校還大,而且氣氛也絕對好多了。他們用了手邊所有的素材替學校上色。有人用某種濃厚的黑色液體畫了很大的花,顏料往下垂滴。
最大那棟建築的側麵被某個東西蓋住了,當我想起那是什麼時,猛地倒吸一口氣。
“我們可以暫停一下嗎?”我問,然後鬆開卡倫的手。
“當然。那是什麼?”他一邊問一邊跟著我。
“他們用相片拚貼。所有死掉的孩子相片。”
他眼神一亮,“你在那裏嗎?人類的你?”他跳到我前麵。
“大概沒有吧。我猜是父母給他們照片的,不過我想也許……”
我停在牆麵前。好幾百張照片貼在上麵,由一塊厚厚的塑膠保護著。大概每隔一個月,老師就會拿下塑膠板,把新的照片放上去,然後我們就會聚集起來,訴說著那些死去孩子的故事。
“這個呢?”卡倫問。
我看著那個細瘦的金發女孩,“不是。”
我掃視照片,可是就算有,我也沒找到人類時的自己。我不覺得爸媽有很多我的照片,而且我也很難相信在我們死掉之後會有任何人想去找。
然後我就看到她了。
雖然那個小女孩沒皺眉看著鏡頭,可是她顯然不高興。她的金發很髒,衣服也太大件了,不過她看起來很堅強。一個十一歲的人類最堅強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她有藍色的眼睛,那是她臉上唯一漂亮的地方。
是我。
我一根手指碰著塑膠板,觸摸那個醜陋人類的小臉。
“是你嗎?”卡倫到我身邊問,“噢,不是。”
“對,是我。”我輕聲說。
他在黑暗中眯起眼睛看著照片。也許他在看她凹陷的臉頰,或是尖尖的下巴,或是她凝視著鏡頭後方的樣子。
“你確定嗎?”他問。
“對。是個老師拍的,我還記得。”
“你現在看起來不一樣了。”
“她好醜。”
“你才不醜,”他說,“看看你自己,你很可愛。雖然不算開心,但是很可愛。”
“她從來就沒開心過。”
“你一直用第三人稱說自己,讓我覺得很可怕。”
我笑了,“抱歉,我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人了。”
“你不是啊,”他又看著照片,“以前我從來沒想過,但我很高興你不是人類。這樣說會很奇怪嗎?”
“不會,我也很高興你不是人類。”我伸手要拉他,“我們走吧。”
“等一下。”他從背包拿出相機,舉到照片前照了一張,“你至少要有她一張照片。”
他收好相機,握住我的手,一起前往城裏。我們經過市場和商店,路變得愈來愈寬了。市中心有一條又長又直的路,這在我腦中已經被羅莎的那條路取代了。
兩條路並不一樣。木造建築全都上了漆,仿佛是有閑錢可花的富裕人家。但那些房屋不是漆成普通的白色或灰色,而是精心設計過——粉紅色大花朵、橘紅色火焰噴出門外、古怪的彩色骷髏頭在建築側麵跳舞。
“這裏比羅莎還好。”卡倫驚訝地說。
“那就是塔樓公寓。”我指著街底的三層式建築。
他緊握了我的手一下。我們比我預期中還要快地抵達塔樓公寓。我很訝異自己竟然走對了方向,更別說直接到了這裏。
“那裏……還不算太糟。”卡倫抬起頭看。
那裏還不算太糟。有人在建築頂端畫了一顆太陽,在公寓的窗戶之間還畫了小樹和天空。這些我全都不記得,隻記得它有三層樓,是奧斯汀貧民區裏最高的建築。
我們到了門口,卡倫看著釘在牆上的住戶名單。
“二○三號公寓。”他指著雷耶斯這個名字。
他伸手拉大門,但是鎖起來了。他更用力拉,直到把鎖弄壞,接著我們就溜進去。
我跟在他後方走上階梯,到了二樓。牆壁是樸素的暗白色,混凝土地板很肮髒。我聽見人類交談的悶響聲,接著卡倫就把耳朵貼到標示著二○三的門上。
他示意我靠近,不過我隻前進了幾英尺,肚子裏有股沉重的畏懼感。我應該更努力阻止他的。
他輕輕地敲門,我聽見門的另一邊安靜下來。
“媽媽?爸爸?”他輕聲說。
公寓突然發出砰的一聲,卡倫嚇了一跳。我想要用手遮住眼睛,躲到一切都結束為止,但我還是站著沒動。
門開了一道縫隙。雖然我沒看到任何人,可是卡倫笑了。門慢慢地打開。
握著門把的男人長得和卡倫很像。他又高又瘦,有一頭蓬亂的深色頭發,就和他兒子的舊照片一樣。
他震驚地張開嘴巴,全身都在發抖。他的眼睛瘋狂地上下打量著卡倫,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一個女人在他身後出現,深色頭發隨意綁成一個圓發髻。她和卡倫一樣是橄欖色皮膚,不過身為人類的她顏色深一點,而且雖然她有相同的黑色眼睛,現在卻瘋狂地瞪大。她一隻手遮住嘴巴,發出像動物的奇怪聲響。
“沒關係的,是我啊。”卡倫的笑容逐漸消失。
我吸了一口氣,一度希望會有好結果。
那些淚水可能是因為他們見到他太開心了。
震驚的樣子可能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想過還能再見到他。
他們會擁抱他,說他們好想念他。
他的父親忍住哽咽,緊緊閉上眼睛。
他無法看著卡倫。
“還是我啊。”卡倫急著說。
他媽媽大哭起來,我立刻移開眼神。走廊對麵公寓的人類從裂開的門偷看。
我走上前,觸碰卡倫的手臂,他父母一看到我就變得更加歇斯底裏。
“我們走吧。”我溫和地說。
“媽媽!”卡倫喊著。他快要哭出來了,“你不……”他雙手握住她另一隻手,“還是我啊,你看?”
她的手遮住臉,哭得更厲害了,同時又想拉開另一隻手不讓他握著。她一定覺得他很冰涼,因為他已經死了。
“爸爸,看看我啊。”他放棄說服媽媽,努力想讓爸爸看他的眼睛,“你看啊!”
他們不看他,兩個都是。他爸爸開始瘋狂揮動雙手。在他試著趕走兒子時,目光避開移到了走廊上。
“走吧,”他壓低聲音,聽起來像是窒息了,然後就把妻子推到身後,“要是他們看見你在這裏……”
要是HARC守衛發現卡倫在這裏,就會把他父母都抓起來。
“可是——”卡倫在他們後方看見了什麼,抖著倒吸了一口氣。
我踮起腳尖往他母親的後麵看。一個黑發男孩站在沙發旁邊,我猜那就是大衛。他的眼睛盯著卡倫,但是沒有想過來找哥哥的意思。
“走吧。”他父親又說了一次,接著往公寓裏後退了一步。
他用力地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