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時,路易斯微笑著拉住了她的手。於是,她看到——

燈房的四周全是玻璃窗。其中一麵玻璃窗上破了一個洞,風呼嘯著從洞口鑽進房間。遠處雷聲滾滾,灰色的光透過髒兮兮的窗戶,照亮了路易斯的臉,一張滿是血跡的臉。

外麵傳來海潮的聲音。

這是一座燈塔的頂端。路易斯被綁在信號燈旁邊的一把木椅子上,他的頭頂上方是一堆令人眼花繚亂的光學儀器。兩根棕色的電線纏著他的手腕,將他的手固定在椅子的扶手上,而他的雙腳也同樣被電線綁在椅子腿上。一條黑色膠帶纏著他的額頭,將他的腦袋緊緊綁在信號燈的基座發條上。

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慢慢靠近。他是個禿子,腦袋光光的,沒有眉毛,甚至連睫毛都沒有。

他的雙手光滑細長,但其中一隻手裏卻拿了一把長長的剖魚刀。

男子端詳著刀刃,仿佛在欣賞一把寶劍,盡管那刀刃上已經有了鏽跡和豁口,聞起來還有一股淡淡的魚腥味兒。

“放開我,”路易斯結結巴巴地喊道,“你是誰?你們是什麼人?我沒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那已經無關緊要了。”男子不慌不忙地說。他帶著某種口音,聽起來有點像歐洲人。

男子的動作異常迅猛,他一把將剖魚刀插進了路易斯的左眼。但是刀尖插得並不深,隻是廢了他的眼睛,卻並沒有傷及大腦。顯然,光頭佬是故意留有餘地。路易斯疼得尖叫起來。光頭佬隨即又將刀拔了出來,刀尖離開眼睛時發出令人膽寒的抽吸聲。

男子薄薄的嘴唇微微咧開,露出陰森的笑容。

他停了下來,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路易斯右眼的視線越過男子肩頭,落在了他身後的什麼東西上麵。

“米莉安?”路易斯驚訝地問道,但他已經等不到任何回答。光頭佬再次舉起刀,紮向路易斯的右眼。這一次,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

剖魚刀深深插進路易斯的眼睛,刺進了他的頭顱。

4

最重要的問題

剖魚刀從一隻眼睛拔出又刺進另一隻眼睛時的聲音還在她耳邊回響。而他臨死之前叫了她的名字……米莉安?這三個字在她腦子裏猶如不停彈射的子彈,攪得她頭痛欲裂。

她的手感覺就像摸到了滾燙的爐子。她倒吸一口涼氣,猛然抽了回來。由於慣性的作用,她一頭撞在了副駕一側的窗玻璃上,雖然玻璃安然無恙,但她卻被撞得眼冒金星。嘴裏叼著的煙翻滾著掉下去,落在她的大腿上。

“你認識我?”她晃晃腦袋,連眨了幾下眼睛才趕跑那些飛舞的白點。至於路易斯,自然又被她突如其來的問話搞糊塗了。

“萍水相逢,認不認識有什麼關係呢?”他說。

“不是!”她使勁搖了搖頭,喊道,“我問的是我們以前有沒有見過?我們互相認識嗎?”

路易斯的手還停在兩人之間的半空中,但此時他縮了回去,隻是動作格外遲緩,好像稍微快一點他的手就會整個斷掉。

“不,我們不認識。”

她揉了揉眼睛,“你認識其他叫米莉安的人嗎?”

“不認識。”

他詫異地望著她,好像她是一條可怕的響尾蛇。他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半舉著,仿佛隨時準備格擋響尾蛇的攻擊。怎麼回事?米莉安懷疑路易斯肯定以為她嗑了藥。要真是嗑了藥倒好了。

該死!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不敢接著想下去了,隻覺得自己胃裏如同翻江倒海,難受異常。

“停車!”她喊道。

“什麼?停車?等等,讓我把車開到——”

“馬上停車!”她尖叫了起來。這不是她的本意,但此刻她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聲音。意識到失控更加重了她的不安,一時間,她感覺自己頭重腳輕,天旋地轉,昏昏沉沉,仿佛跌進了一個張著巨口的黑洞。

路易斯並沒有立刻踩下刹車,而是輕點幾腳,緩緩降低車速。液壓製動器發出一陣抱怨,卡車溜向路肩停了下來,但引擎仍然空轉著。

“好了,你冷靜點。”他說著伸出雙手要來扶她。

米莉安咬著牙說:“路易斯,當別人無法冷靜的時候,你說冷靜點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那隻會火上澆油。”

“對不起。我……我沒有多少經驗。”

經驗?什麼經驗?他的言外之意大概是說他沒有多少和瘋子打交道的經驗。而實際上,她可能真是個瘋子。

“我也一樣。”但她心裏想的是,我比以前已經從容許多了。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終有一天,我會習以為常的。

“你怎麼了?”路易斯問。

“你問到點子上了。”

“你可以告訴我。”

“不行,我不能告訴你。說了你也不會——”她歎了口氣,“我得走了。”

“我們還在荒郊野外呢。”

“這是美國,荒郊野外又怎樣?”

“我不能就這麼丟下你。”

她的手顫抖著從腿上撿起那支煙,夾在耳後,“你是個好人,路易斯。但你必須讓我下車,因為你也看出來了,我是個瘋子。我看到你臉上的表情了,你已經那麼想了對不對?沒必要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給自己找麻煩。沒錯,我不值得。我是個掃把星,隻會讓你倒黴的。所以對你對我,最好的辦法就是斷絕往來。”

米莉安抓起她的挎包,打開了車門。

“等等!”路易斯叫道。

她毫不理睬,隻管向路肩上跳去,結果雙腳正好落在一個小水坑裏,鞋頓時便濕透了。

路易斯爬到副駕一側,拉開了儲物箱。

“等等,給你點東西。”他邊說邊在儲物箱中翻找,最後拿出了一個白色的信封,打開後,米莉安看到了裏麵裝的東西:錢。厚厚的一遝,全是二十美元一張的票子。

路易斯用結了老繭的拇指和食指從中抽出了五張,遞給米莉安。

“拿著。”

“去死吧你!”

他看起來好像很受傷的樣子。很好。她就是要傷害他,盡管她有些於心不忍。這就如同一劑良藥,雖然苦口,卻能治病。

“我還多著呢。”

這是她最不想知道的事情,因為那使他成了某種標誌或目標。她禁不住把他想象成了死在路邊的動物,而她則是貪婪的禿鷹,正伸著長長的喙啄食他暴露在外麵的內髒。

“我用不著你來施舍。”她說,盡管她的話並沒有多少底氣。

受傷的感覺已然淡化,逐漸變成了別的東西。現在,他有些憤怒了。他一把抓住米莉安的手,力度恰到好處,既能讓米莉安乖乖站住,又不至於弄疼她的手,隨後,他將那幾張鈔票塞進她的手中。

“這是一百塊。”

“路易斯——”

“別說了。聽著,沿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再過半個小時左右你就能看到一家汽車旅館,是一排平房。旁邊還有個加油站和酒吧。隻要沿著這條路,保準錯不了。不過你別走在公路上麵,三更半夜的,萬一遇到些神經病就麻煩了。”

“那種人我見得多了。”她說,因為她自己就是。米莉安收下了錢。她望著路易斯的眼睛:他正努力保持鎮定,憤怒、受傷的感覺早已煙消雲散,他的眼中充滿了憂慮和關切。

“你沒事吧?”他問。

“我一直都沒事,”她回答,“你最好忘了見過我。”

米莉安轉身走了。她低著頭,心裏一再叮嚀自己:別回頭看,該死的,別回頭看。

她想喝酒。

插.曲

采.訪

“第一條規則,”米莉安說,“我隻有在觸碰到別人的皮膚時才會出現靈視畫麵,隔著衣服是沒用的。所以我經常戴著手套,因為我不想每天都看到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一定很恐怖吧,”保羅說,“對不起,我是說,永遠都不能靠近人、接觸人,那應該很難忍受吧。”

“放鬆點,保羅。那沒什麼,我還受得了,畢竟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過這就說到了第二條規則,或者第三條。我真應該把它們記下來。實際上,靈視是一次性的。在每個人身上我隻能看到一次,並不是說每碰一次皮膚就重現一回。不過話說回來,有些畫麵的確能讓我夜裏做噩夢。”她頓了頓,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東西。而在她的腦海中,一幕幕血腥的、痛苦的、令人絕望的彌留之際卻自己紛紛跳了出來。她心裏有一座關於死亡的大劇院,舞台上的幕布永遠是拉開著的,這裏無時無刻不在上演著死亡的劇目,演員是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

“那,你看到的是怎樣的情景?”保羅又問,“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就像飄浮在半空的天使?還是你化身成將死之人,以第一人稱視角看到?”

“天使?那倒挺有意思的,我還能生出一對兒翅膀。”她擦掉眼角的一點眼屎,“這就說到下一條規則了。我永遠是個旁觀者,視角總是淩駕於畫麵之上,或者一側。我對某些細節總能了如指掌,但別的就不行了。比如,我能清楚知道將死之人如何擺脫塵世的紛擾,而且清楚的程度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你也知道,有些死亡案例是沒有任何征兆的,有的人也許隻是摸了一下頭就突然倒地身亡了,而這其中實際上包含了許許多多的信息。別人覺得不可理解,但我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能準確知道是什麼導致的死亡,腦瘤、血栓,或者隻是被大黃蜂的毒針刺到了大腦皮層。”

“我還知道確切的時間,哪一年,哪一天,幾點幾分幾秒。就像有人在宇宙的時間軸上插了一個紅色的圖釘,一目了然,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圖釘。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也說不清楚。當然還有外部視覺線索。我曾看見一個女人的腦袋在麥當勞的停車場上爆掉了,我能看到豎在街角的某某大街或某某路的標誌牌,能看到她穿著一件印有‘別惹得克薩斯’字樣的T恤,而後我能利用福爾摩斯的演繹推理法解開謎底。或者上穀歌搜索。媽的,我愛死穀歌了。”

“嗯,一般是多長時間?”

“什麼多長時間?”

“呃,你能看到多長時間,或者說你能看到多少情節?一分鍾?五分鍾?”

“哦,你說這個啊。我以前一直覺得是一分鍾,六十秒,可後來發現並不盡然。有的長有的短,總之該看到多少我就能看到多少。車禍通常三十秒鍾就能結束,但心髒病或者其他之類的,卻有可能要持續五分鍾以上。總之,我能看到整個死亡過程。匪夷所思的是,即便我看到的情景持續了四五分鍾,可在現實中卻隻是一兩秒鍾的事兒。就好像一愣神兒的工夫我跳到了另一個時空,然後又跳了回來。這個問題我實在難以解釋。”

保羅皺起了眉頭,米莉安看得出來,即使有他叔叔的死作為印證,但他對米莉安仍是半信半疑。她不怪他,因為她本人也經常對自己產生懷疑。簡單一點的解釋,她是個神經病,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你是人們生命最後時刻的目擊者。”路易斯說。

“說得好。”米莉安說,“不計其數的生命。夏天地鐵裏有多少人你知道嗎?每個人都穿著短袖,車廂裏全是胳膊,保羅。胳膊,死亡。那感覺就像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

“你為什麼不想辦法阻止呢?”

“阻止什麼?死亡嗎?”

“對。”

米莉安輕聲笑了笑,笑聲中充滿了諷刺和不屑,仿佛那是一個無比幼稚的問題。她把酒瓶遞到嘴邊,卻並沒有急著喝。

“為什麼我不想辦法阻止呢?”她玩味著這句話,“保羅,這就是最後一條,也是最殘酷的一條規則了。”

她灌了一大口威士忌,繼續說了下去。

5

誘蟲燈

米莉安已經徒步走了半個小時,她心裏亂糟糟的,千頭萬緒如萬千隻蝴蝶翩翩起舞,揮之不去。她越發不安起來。

那個長得像怪物史萊克一樣的家夥,那個名叫路易斯的卡車司機,他將在三十天後的晚上7點25分死去。而且他的死極為慘烈恐怖。米莉安見識過各種各樣的死:鮮血,破碎的玻璃,絕望的眼神。自殺,她見過;老死病死,更為常見;車禍和其他意外,同樣屢見不鮮;但是謀殺,這是非常罕見的。

一個月後,路易斯就將命喪黃泉,且在臨死之際叫了她的名字。而更糟糕的是,在致命的一刀插進他的眼窩之前,他是看著某個目標叫出她名字的。這說明她也在現場,他看到了她,那句臨終的呼喚是衝著她去的。

米莉安把那一幕死亡的畫麵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可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和這件事到底是如何扯上關係的。

她對著空曠的田野聲嘶力竭地喊著罵著,從路肩上撿起一大塊碎石頭朝豎在路邊的一個出口標誌牌砸去。“咣當”一聲,牌子晃了晃。

過出口不遠,她便看到一個醒目的招牌:斯威夫特酒吧。

啤酒瓶形狀的霓虹標誌在風暴肆虐之後的夜色中閃閃發光。在米莉安的眼中,酒吧就像一台閃著熒光的誘蟲燈,而她則是一隻不顧一切想要撲過去的飛蛾(一隻被死亡喂飽了的飛蛾)。她沿著小路直奔酒吧而去。

她仿佛已經品嚐到了期待已久的瓊漿玉液的味道。

這間酒吧就像一個剛從娘胎裏爬出來的伐木工人和飛車黨的私生子。深色木製家具,獸頭,鍍鉻包邊,水泥地板。設計任性,不倫不類。

“好地方。”米莉安叫出了聲。

酒吧裏的人並不多。幾個卡車司機圍在一張桌子前打牌,桌上放著一個冒著泡沫的大水罐。飛車黨們則在台球桌旁晃來晃去。門的左邊放了一堆早已幹癟的芝士薯條,一群蒼蠅在上麵飛來飛去。自動唱機裏,鐵蝴蝶樂隊正扯著嗓門兒唱道:在天堂的花園裏,寶貝兒。

她一眼看到了吧台,和吧台邊緣上懸掛的鐵鏈,感覺像回到了家,米莉安當即決定,她要住在這裏不走了,直到他們把她趕出去。

酒保半死不活,看上去就像一坨沒蒸熟的生麵團被硬塞進了那件髒兮兮的黑T恤裏。米莉安走上前去,說她要來杯酒。

“再過十五分鍾就打烊了。”酒保咕噥道,隨即又加了一句“小妞兒”。

“我說小白臉,別叫我小妞兒。如果隻有十五分鍾,那就給我來杯威士忌。要你們這裏最便宜、最難喝的,哪怕是打火機油和馬尿兌出來的都行。給我拿一個烈酒杯,如果你願意,我寧可自己給自己倒。”

酒保盯著米莉安看了幾秒鍾,而後聳聳肩,“好吧,隨你便。”

小白臉把一個曾用來裝防凍劑的塑料桶往吧台上一放。桶裏的威士忌渾濁不堪,讓人感覺喝防凍劑或許倒更健康安全。他揮手扇跑幾隻小飛蟲,那些小東西也許已經被酒氣熏得如癡似醉了。

蓋子一擰開,小白臉不由連連咳嗽,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把頭扭到一邊。濃濃的酒味兒,或者說那久違的感覺,過了幾秒鍾才擊中旁邊的米莉安。

“哇,感覺就像有人對著我的眼睛和鼻子撒了一泡尿。”她皺著眉說。

“是田納西州邊界處的一個朋友自己釀的,盛酒時他用的不是橡木桶,而是舊油桶。他說這叫波本威士忌,我也不清楚。”

“便宜嗎?”

“沒人願意喝這玩意兒。隻要你想喝,這一桶我五塊錢賣給你。”

那濃烈的味道恐怕能熏倒一頭驢,米莉安不敢想象喝下它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但她需要麻醉自己,需要靠酒精來淨化自己。她掏出一張五美元的鈔票,拍著吧台說:

“拿杯子來。”

小白臉將一個烈酒杯放在五元鈔票旁邊,然後用他那油乎乎的手拿走了錢。

米莉安搬起酒桶,倒了滿滿一杯。酒溢出杯子,流到了吧台上,米莉安很驚訝它居然沒有把台麵燒出一個洞。

她盯著那杯混濁的威士忌,酒的最上麵還漂浮著星星點點的雜質,然而除了雜質,她仿佛還看到了別的東西:路易斯,他恐怖的臉,兩個慘不忍睹的眼窩,一張喊著她名字的嘴。

喝了吧,她鼓勵著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八年來不都是如此嗎?她隨時隨地都能看到死亡。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就像每個人都要屙屎撒尿。路易斯和別的人沒什麼兩樣(也不盡然,一個聲音說道,他被一把生鏽的剖魚刀刺瞎了眼睛,而臨死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她何必如此牽腸掛肚,念念不忘呢?她不在乎他的死活(不,她在乎),為了證明這一點,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杯子還未放下,她已經感覺好似有人在她的喉嚨裏和肚子裏點燃了一串爆竹。她仿佛能聽到肝髒爆炸的聲音。這是她喝過的最難喝的東西了。

爽!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小白臉望著她,目瞪口呆。

第二杯下肚,她已經隱隱有些麻木的感覺。腦子不那麼靈光了,思維變得遲鈍。那些揮之不去的可怕念頭一個個被套上了枷鎖,拖到了混沌的腦海深處——它們拚命掙紮,終於還是難逃被遺忘的命運。

然而有一個念頭卻頑強地重新冒了出來。

她想到了一個飄浮在高速公路上的薄膜氣球。

米莉安閉上眼睛,之後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她沒有聽到酒吧門被打開的聲音,甚至沒有注意到有人坐到了她的旁邊。

“你打算喝掉那一杯嗎?還是想先熱熱身?”

米莉安抬起頭。說話的人有張稚嫩的娃娃臉,烏黑的頭發似乎多日沒有洗過,油油的、亮亮的,而且十分蓬亂,頂在腦袋上,仿佛用烏鴉的翅膀搭起的帳篷。但是他的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惹人喜歡。

“當然要喝。”她大著舌頭回答說。

“你把那一杯喝了,我再請你一杯。”他看了眼裝酒的桶,“或者,咱們喝點不那麼像泔水的東西。”

“別理我,就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拜托,”他說,“像你這麼漂亮的姑娘,誰會忍心讓你自生自滅啊?就算眼圈發黑,那也瑕不掩瑜。”

米莉安禁不住心中一動,兩腿之間熱熱的,有種酥酥的麻刺感。年輕人有副動聽的嗓音,甚至可以說清脆悅耳,充滿詩意,如果他開口唱歌,恐怕能讓天使驚掉了翅膀。而且更難得的是,他的聲音沒有半點女性陰柔的氣質。陽光,自信,富有男人味兒,沒有絲毫南方口音。他的樣子看起來壞壞的,帶著點痞味兒。米莉安對他頓生好感,她喜歡壞壞的男生。她開始感覺自己像個正常人了,對此她很滿意。

可是他的臉看起來有點似曾相識,至於在哪裏見過,什麼時候見過,她沒有半點印象。

他問小白臉要了瓶啤酒,給了小費,但卻並不急著喝,而是坐在那裏,認真打量著米莉安。

“要是一個女孩子戴了副黑框眼鏡,你會怎麼說?”米莉安問他。

“那就把我原來的話說兩遍。”他脫口而出。

“嗯,差強人意,”米莉安說,“我能說得更好聽些。”

“不見得吧。”他又笑了起來,該死的,那笑容如雨後的陽光,如此迷人,難以抵擋,“況且,我隻看到你的一隻眼睛上有黑眼圈。”

“也許是我得到的教訓還不夠。”

“我叫阿什利。阿什利·蓋恩斯。”

“阿什利是個女孩子的名字。”

“我爸爸拿皮帶抽我的時候也會這麼說。”年輕人說道,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實際上,他的笑容此刻就像怒放的花兒,光彩照人。

米莉安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她隨即大笑著說:“行啊老兄,你不僅聽懂了我的笑話,還能把自己挨打的事兒說得這麼滑稽,實在讓人佩服。好吧,如果世界末日降臨,我保證一定讓你活下來。我叫米莉安。”

“老女人才叫米莉安。”

“我的確覺得自己挺老的。”

“我能讓你找回年輕的感覺。”

她轉了轉眼珠子,“我去,小嘴兒真會說話。”

“我有個建議,你聽聽看怎麼樣?”他悠閑地撕下啤酒瓶身上濕漉漉的標簽,“我現在去洗手間放下水,然後照照鏡子,因為我希望自己在你眼裏能更帥一點。當然,我會好好洗把手。我身上挺髒的,不過不是那種髒,我很健康。洗完烘幹,我還到這兒來。”

“謝謝你的詳細解說。撒完尿你還會抖幾下你的小弟弟對不對?”

阿什利沒有在意她的揶揄,繼續說道:“如果到時候你還沒走,我就當成是你默許了。我會像小孩子看到糖罐一樣纏著你。我們把酒言歡,高興了可以拉拉手,摸摸屁股,最後你跟我一起到我那兒去。”

阿什利得意地笑了笑,將標簽揉成一團,直接投進了米莉安的酒杯裏。

“賤人!”她罵了一句。

阿什利起身,晃晃悠悠地向酒吧後麵走去。

米莉安偷偷瞥了眼他走路時一扭一扭的屁股。沒多少肉,但抓起來應該手感不錯。

她看著他走過台球桌旁的三個飛車黨。一個白頭翁似的老家夥頂著一頭長長的白發,眼睛深藏在頭發的縫隙裏。旁邊是個矮矮壯壯的肉墩子,圓滾滾的身軀看起來就像一根肥香腸。最後一個家夥是個膘肥體壯的大胖子,看到他的人第一反應會懷疑他是從梅爾·吉布森主演的電影《霹靂神探怒掃飛車黨》9裏跑出來的群眾演員,將近兩米的個頭看著像座山,身上凹凸不平,肌肉、脂肪相互堆疊,樹枝一樣粗壯的胳膊上繪滿了文身:一個老太太的臉孔、一棵著火的樹、一堆骷髏,還有一輛起火的摩托車。

胖子正準備擊球,他把球杆使勁向後拉,伸出南瓜一樣的大腦袋瞄準著要擊打的目標球。

阿什利要從他身邊擠過去,屁股卻恰好撞在他的球杆上。結果球杆在綠色的桌布上滑了一下,將母球不偏不倚推進了底袋。

母球洗袋。10

胖子扭頭瞪著阿什利。如果在室外,他的身軀恐怕能擋住太陽。如果他跺上一腳,大地都要顫抖,岩漿都要從地底下冒出來。

阿什利嬉皮笑臉,而胖子則一臉怒容,眼看就要發作。一隻剛剛在隔夜的芝士薯條上飽餐一頓的蒼蠅正心滿意足地從兩人中間飛過,胖子的騰騰殺氣嚇得它心驚膽戰,連忙撲扇著翅膀逃到了一邊。

“王八蛋,”胖子罵道,“你他媽的害我犯了規。”

可阿什利仍舊笑容滿麵,絲毫沒有內疚的意思。米莉安不由捂住了臉,她知道,麻煩來了。

6

打烊時間

“那就重打一次嘛。”阿什利眨著亮晶晶的雙眼,很淡定地說。

“重打個屁!”胖子怒道,就好像阿什利剛剛的建議不是讓他打球,而是讓他對自己的老娘不敬。“你他媽的懂不懂規矩?”

上了年紀的白頭翁不聲不響地轉到了阿什利身後,他那滿頭白發總是讓米莉安不由自主地聯想到灰色的陰毛,肥香腸活似《侏羅紀公園》裏的迅猛龍,他從一側靠了過去。

見這陣勢,小白臉很識時務地迅速從吧台後麵消失了,再也沒有露頭。

米莉安越發感覺不妙。

“我想你的兩個朋友一定都很樂意讓你重打一杆的。”阿什利說。

白頭翁搖了搖頭,肥香腸嘴裏咕噥了句什麼。

“我的朋友都是講規矩的人。”胖子說。

阿什利看對方毫不讓步,聳了聳肩,不屑地說道:“那好吧,去你媽的規矩。”

胖子的動作要比米莉安料想的敏捷得多。白頭翁像旋轉陀螺一樣將阿什利的身體扭轉過來,胖子趁機將球杆一橫,勒住了阿什利的咽喉。胖子往上一用力,阿什利頓時雙腳離地,那場麵就像《傑克與豆莖》中的巨人提起了傑克。

“我要打得你滿地找牙。”胖子怒吼道。

阿什利被勒得直伸舌頭,可是他的後腦勺緊緊貼著胖子厚實的胸膛,絲毫無法動彈,隻能拚命地踢動雙腿。他的嘴唇已經開始發紫,米莉安不由想到了死去的德爾·阿米可。

米莉安知道自己不能多管閑事,免得惹禍上身。此時此刻,置身事外是最好的辦法。她真想夾著她的威士忌,頭也不回地溜出酒吧。當然,很多時候她都做不到如此理智。

她像個冷漠的旁觀者一樣晃晃悠悠地來到了他們跟前。阿什利的嘴唇已經變成了紫黑色,活像兩條扭打在一起或者正在交尾的蚯蚓。

米莉安拽了拽胖子皮夾克的衣角。

“你好,”她拿出一個少女所能具備的全部禮貌柔聲說道,“大塊頭,我們可以談談嗎?”

胖子也許聽到身旁有個蚊子似的聲音,於是緩緩扭過碩大的南瓜頭,米莉安懷疑自己聽到了骨骼扭動的聲音。

“什麼事?”他一臉輕鬆地問,仿佛根本不記得自己手裏還吊著一個快被勒死的人。

阿什利的雙腿已經軟了下來。

“快被你勒死的那個人。”

“嗯哼?”

“他是我弟弟。他……有點問題。首先,他不懂禮貌。其次,他的名字叫阿什利,一個男的叫這樣的名字,他到底娘不娘,你大概也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再者,他至少也是個中度智障。其實就算我說他80%都是個智障,我想你應該也不會反對。小時候我媽媽經常喂他吃化肥,我想她大概是想彌補自己在懷孕時沒有及時打胎的錯誤。”

阿什利已經翻起了白眼。

“如果你能行行好,別把他勒死,”她繼續說道,“並順便告訴我,你和其他兩位先生喜歡喝什麼,我正好有錢可以請你們在酒吧打烊之前再來幾杯。”

“是嗎?”胖子問。

米莉安豎起兩根手指在眉角比畫了一下,那代表童子軍的榮譽,當然,那看上去也很像肛門醫生無聲的威脅。

米莉安看到胖子緊繃的皮膚下麵像大陸板塊一樣移動的肌肉。球杆猛然離開了阿什利的脖子。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手不停揉著咽喉。

“謝謝。”米莉安說。

胖子甕聲甕氣地說:“你該給你弟弟拴條狗繩,再給他戴個頭盔。”

“我會考慮的。”

“我們喝啤酒,庫爾斯淡啤。不過我覺得我們該換點更有勁兒的。龍舌蘭怎麼樣?”

“就龍舌蘭。”

“要上等貨。不要那種便宜的仙人掌汁。”

米莉安讚同地豎起大拇指,隨後伸手去拉阿什利。阿什利終於緩過了氣,但仍然咳嗽了一兩聲。不過,他沒有拉米莉安的手。

他抬頭看著米莉安,微微一笑。米莉安心中一驚,大呼不妙,可就像突如其來的車禍一樣,盡管她意識到了問題,卻已經無力阻止了。

阿什利對著胖子的襠部一拳打了過去。

當然,他這一拳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因為胖子的兩個蛋蛋簡直比核桃還要堅硬,他甚至連縮都沒有縮一下,隻是稍微有點意外。

“喲喂,長本事了。”胖子不屑地瞟了阿什利一眼。

隨後他掄起拳頭,向依然跪在地上的阿什利的臉上打去。

不過阿什利早有防備,他猛地向後一仰腦袋,胖子那一拳便撲了個空,但他無法及時收住力道,而他們旁邊又恰好擺著一張雙人酒吧桌,於是胖子的拳頭實實在在地打在了桌角上。米莉安真切地看到胖子的兩根手指被桌角撞斷,她甚至還聽到了骨頭斷裂的哢嚓聲,就像有人在膝蓋上折斷了一根樹枝。

胖子是那種典型的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人,盡管疼得鑽心,但他不叫不嚷。他把受傷的手舉到麵前,沒事兒似的慢慢端詳,那樣子就像一頭大猩猩第一次看見訂書機或者iPod。

但混亂局麵卻由此而始。

白頭翁再次伸手勒住了阿什利的脖子,不過米莉安眼疾手快,她對著身旁的一把高背椅子踢了一腳,椅子向白頭翁滑過去,椅背不偏不倚撞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疼得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腰。而與此同時,阿什利用肩膀撞向肥香腸的雙膝,後者站立不穩,倒在地上。

這時隻聽哐的一聲,一支球杆砸在了阿什利的頭上。胖子一隻手上拿著剩下的半截球杆,樂不可支地笑著。這對他來說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米莉安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一個拳頭打過來,她已經分不清是誰的,隻覺得一股風從臉頰旁吹過,好險。阿什利頑強地站起身,兩眼迷離,可隨後他又立即被胖子龐大的身軀給壓倒下去。他的肩膀抵住了桌子的一頭,使另一頭像蹺蹺板似的高高翹起。

米莉安感覺冷光一閃,轉眼看到白頭翁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刀。

肥香腸在身後推搡著她。

胖子又一次高高舉起剩下的半截球杆,準備朝阿什利的腦袋上打去。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又如此緩慢。米莉安覺得暈乎乎的。坦白地說,她此刻已經處於半醉半醒的狀態。

該結束這場鬧劇了,她心裏想道,是時候抬出老娘的鎮山法寶了。

看著白頭翁一步步逼近,米莉安慌忙伸手到口袋裏摸索。她橫跨一步躲開了肥香腸。胖子大吼著,緊握著球杆——甚至包括他那隻受傷的手。米莉安終於摸到了要找的東西,她掏出來,毫不猶豫地用在了對方身上。

那是一瓶防狼噴霧劑。但它噴出來的並不是霧,而是呈水柱型的細小微粒,用來對付惡狗、灰熊和胖子這種人綽綽有餘。

她不顧一切地朝自己周圍噴了起來。胖子的眼睛首先中了招,他大聲號叫起來,對著噴霧胡亂揮舞起雙手,仿佛那樣就能救他似的。白頭翁揮刀砍來,米莉安也對著他一陣狂噴。肥香腸相對狡猾一些,他看到情況不對頭,沒有貿然衝上去,而是一把抓住了米莉安的手腕——

黑暗中,一頭小鹿搖搖晃晃地跑到公路中央並停了下來,直到雪亮的摩托車頭燈照出它的輪廓。肥香腸一邊開著摩托,一邊狂吻著一個嘴角生瘡、牙齒參差不齊、身上刺有文身的老女人。當他終於把舌頭從那女人的嘴巴裏抽出來時,已經太晚了。看到小鹿的一刹那,他本能地扭轉車把,摩托車擦著小鹿白色的尾巴疾馳而過。車輪撞上了路邊的石頭,摩托車突然受阻,車身由於慣性向前翻滾。可憐的肥香腸沒有戴頭盔,他的身體騰空而起,接著臉朝下摔在路麵上。這還不算,碎石和瀝青就像一台天然的打磨機,落地之後的肥香腸繼續向前滑行,結果半邊臉都被生生磨掉,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肉模糊的軌跡,如同撒了一地絞碎的爛牛肉。他的一隻眼珠也從眼窩中掉了出來,而他的身體則像一個對折的布娃娃,脊柱先是彎曲,而後終於承受不住,當場折斷。同車的女人像個稀裏糊塗的超級英雄,一邊大叫,一邊揮舞著雙臂從肥香腸的身體上方飛了過去。那頭小鹿受了驚,轉眼消失在路邊的叢林裏。

——米莉安閃身躲避,順勢將一道噴劑送進了肥香腸的嘴巴和喉嚨。隻過了兩秒鍾,肥香腸仰麵向後倒去,翻身趴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大吐特吐起來。他的臉憋得通紅,眼睛仿佛要爆炸,鼻涕、眼淚和汗水小溪似的直往下淌。

米莉安拉起阿什利。

“我們得趕緊逃命。”她說。

胖子一隻手還死死抓著半截球杆,隻是用傷手拚命揉著眼睛。

阿什利抓起另外半截球杆,劈頭打向胖子的腦袋。米莉安連忙推了他一把。

“我說了,快逃命!”

阿什利隻好放棄繼續教訓對方的念頭,哈哈笑著向外奔去。

臨走時,米莉安將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揉成一團,丟到了小白臉藏身的吧台後麵。她用肩膀撞開了酒吧的門,室外混雜著潮濕瀝青和啤酒味兒的空氣迎麵撲來。她一陣惡心,踉踉蹌蹌地跑向了附近一片廢棄的停車場。昏黃的路燈給人一種幻境般的感覺。她腦子裏裝滿了遠處高速公路上傳來的汽車聲。她有點暈頭轉向,該往哪裏逃呢?

阿什利在她後腰上拍了拍,說道:“這邊。”

她顧不得多問,隻管沒頭沒腦地跟著。阿什利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米莉安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已經跳到了一輛八十年代末生產的福特野馬跑車的駕駛座上。

“快上來!”他在車裏大喊道。

她照做了,順從得就像德爾·阿米可那間旅館房間裏的蟑螂。

車裏黑黢黢的,又髒又亂。很多地方的薄膜被撕得破破爛爛,咖啡杯、飲料瓶在腳底下堆起老高。後視鏡上掛著兩張撲克牌除臭劑,不過它們恐怕早已失效,因為車裏彌漫著煙和腳臭的氣味兒。

阿什利將鑰匙插進點火開關,順手一擰,引擎振動著發出幾聲呻吟,隨後便又無聲無息。阿什利試了一次又一次,引擎卻像死了一樣,隻是間或喘上幾口氣。

“怎麼回事?”米莉安焦急地問,“快點!”

“我知道。”他吼了回來,一隻腳不停地在油門踏板上起起落落。

吱——吱——吱——吱。

一百英尺開外,也許更近,酒吧門被轟然撞開。

胖子應聲躥了出來。即便停車場上燈光晦暗,米莉安還是清楚地看到了他嘴裏噴出的唾沫、鼻孔中流出的鼻涕和眼角淌下的淚水,他那樣子就像一頭口鼻中噴濺著泡沫的、憤怒的公牛。

當然,她還看到了胖子手中握著的一把霰彈槍。她不知道這家夥是從哪兒搞來的槍,難道是酒吧裏的?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槍確確實實存在,而且就拿在他的手中,而他正怒不可遏地向他們追來。

“快點!快點!”米莉安尖叫著,“他手裏有槍!”

車子仿佛感受到了她的驚慌,引擎隆隆吼叫著,雖然並不順暢,但總算發動了起來。阿什利急忙掛上倒車擋,並加速向後倒去,不幸的是,憤怒的胖子此刻正手握霰彈槍站在車的後方。

槍聲響了。

子彈打在汽車後風擋玻璃上,破碎的玻璃渣子稀裏嘩啦落滿了後排座位。

野馬跑車果然車如其名,阿什利掛上前進擋,一腳油門下去,車子便如脫韁的野馬一般向前衝去,身後隻留下一片飛濺的碎石和尾氣。又一聲槍聲,鉛彈在車尾鑽了幾個洞,但僅此而已,胖子氣急敗壞,可惜也隻有望車興歎的份兒。

車子一頭衝出了停車場,輪胎嘯叫著,阿什利興奮地發出一陣狂笑。

7

訝異的快感

夜色朦朧,萬籟俱寂。

一棟小房子靜靜矗立在一條崎嶇蜿蜒的鄉村小道旁。房子的一大半都被紫藤纏得嚴嚴實實,遠看就像一個茂盛的葡萄架,而那些紫色的花儼然成了一串串豐滿的葡萄。紫藤本是一種十分美麗的植物,但在偉大的北卡羅來納州,人們卻視之為雜草。

說不清從什麼地方傳來一兩聲狗叫,田野中偶爾能聽到蟋蟀的淺吟低唱。天鵝絨般的夜空繁星點點,似顆顆珍珠,閃閃發光。

路旁停著一輛白色的野馬跑車,後風擋玻璃上的大洞分外醒目,而車尾更是像篩子一樣,遍布著大窟窿小眼睛。房子裏麵漆黑一團,甚至有些死氣沉沉。兩個人影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隨後,什麼東西打破了這溫柔的寂靜。

鑰匙碰撞著鎖孔,發出叮叮當當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開門者一個不小心,鑰匙掉在了地上。有人咯咯笑著,有人罵了句“他媽的”。鑰匙被撿起來重新插進鎖孔,於是又一陣叮叮當當,窸窸窣窣。

門被一把推開,力度之大連門框上的合頁都差點脫落。兩個人影纏繞在一起,隨即分開,然後再次合二為一,再也不忍分離。他們仿佛失去了控製,互相以彼此為軸旋轉著。屁股撞上了靠牆的桌子,信件散落一地,隨後一個相框也跟著掉了下去。哐當一聲,玻璃摔了個粉碎。

一隻手在牆上胡亂摸索著電燈開關。

啪。

“我靠!”米莉安說道,“太亮了。”

“別說話。”阿什利的聲音。他把米莉安按在一張破布沙發的扶手上,雙手在她的屁股上不停遊走。

他的臉向她湊過去,嘴唇碰到了嘴唇,牙齒碰到了牙齒,舌頭碰到了——

阿什利坐在一台輪椅上,他已是遲暮之年,光禿禿的頭頂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老人斑和其他疤痕。他孱弱的雙手放在大腿上,腿上蓋著一條粉紅色的毯子……

——舌頭。米莉安輕咬了幾下阿什利的下嘴唇,阿什利也如數奉還。她抬起一條腿,緊緊纏住阿什利結實的屁股,然後一個旋轉,兩人調換了位置。

她一下子把襯衣掀到了頭頂。阿什利的雙手緊緊抓著她身體的兩側,她甚至微微感覺到了疼痛——

……他身旁的地上放著一個氧氣瓶,管子從粉紅色的毯子下麵穿過,通到他的鼻孔。他的身軀佝僂萎縮,像個被揉皺了的紙杯,又像一堆被粉藍色的睡衣包裹著的行將腐化的骨頭。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依舊年輕,像魔鏡一般閃爍著動人的光彩。靈活的眼眸多疑地左顧,右盼,或者是在察看是否有人對他起了疑心……

——她從頭上扯下襯衣,隨手丟到了身後,他們再度吻到了一起。

衣服一件件脫了下來,從客廳一直散落到臥室。

很快,兩人便倒在了床上,滾燙的皮膚之間再沒有距離,米莉安喘息著——

……他看到兩名護理員正在牆角說說笑笑,用無聊的八卦排遣工作的乏味和枯燥,好幫助他們忘掉自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洗頭洗澡擦拭身體才能去掉因為照顧這幫老家夥而沾染的一身臭味兒的煩惱。可是此刻沒有一個人在履行看護的職責。老人院的住戶們照例無精打采地散布在房間的各個角落,他們全都是些半截兒入土的人了:一個頭發染成橘黃色的老太婆手裏拿著一對兒鉤針,有模有樣地擺弄個不停,可是鉤針之間卻並沒有紗線;一個已是耄耋之年、瘦得皮包骨頭的老者,嘴角的口水流得肆無忌憚;還有一個大腹便便的老頭子,一邊掀起襯衣,把手伸進腰帶裏抓癢癢,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裏正在放映的一部老動畫片,但很明顯,他的眼睛已經跟不上屏幕中海綿寶寶的節奏。

——他們在床上滾來滾去,很快便滾到了地板上。她調皮地咬他的耳朵,他則輕捏她的乳頭。她的指甲深陷在他後背的皮肉中,他的雙手則捧住了她的脖頸。她感覺大腦中的血液在慢慢膨脹,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脈搏的咆哮。她閉上眼睛,將拇指塞進了他的嘴巴……

阿什利一直坐著,他的身體始終紋絲不動,隻有眼睛能證明他還活著。他把毯子向胸口拉了拉,結果下麵便露出了腿。他的右腳上趿拉了一隻一根筋式的拖鞋,但他沒有左腳。左腿殘肢從褪了色的格子睡褲褲腿裏露出來。他沒有戴假肢。阿什利凝視著殘缺的左腿,眼神中充滿了渴望、痛苦與哀傷。

當她的腳碰到阿什利的腳時,想到自己看到的畫麵,她渾身竟然一陣戰栗。她既心醉神迷,又萬分憎惡,就像她是那些在車禍中怒氣衝天的人,但她不在乎了,她已經迷失了自己。眩暈裹挾著她,阿什利的手在她的脖子裏越掐越緊。他大笑著,而米莉安呻吟起來。她猛地一蹬腿,腳趾抽了筋。

她的腳不知何時蹬開了床幃,也就是一瞥的工夫,她看到床下放著一個帶密碼鎖的鐵箱子,箱子有個黑漆漆的把手,不過她未及細看,因為此刻她眼睛裏隻有阿什利一個人,她的耳朵裏也充斥著血液在血管中搏動的聲音。

米莉安把阿什利的雙手從自己脖子裏拉開,並一把將他摁躺在地板上。阿什利的頭撞到了旁邊的桌子腿,可是兩人隻顧著纏綿,早已忘掉了一切。米莉安騎在阿什利身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阿什利抬起脖子,咬著米莉安鎖骨下麵的皮肉。她終於有了活著的感覺,她感到惡心,想吐,渾身濕漉漉的,就像被風暴卷起的海浪。她用雙腿緊緊夾住阿什利的下半身,她能感覺到他進入了她的身體。

他閉上了眼睛,而當他睜開眼睛時,眼眸中卻已經沒有了神采,隻剩下霧霾一樣混濁的一團。他從鼻孔裏拔下氧氣管,任由它掉在輪椅旁邊。他眼皮翻了翻,胸口起伏,一次,兩次,喉嚨裏發出吱吱的喘息聲,就像輪胎中的空氣從一個小孔中泄漏出去,隨後,他的喘息變得沉重,像水煙一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那是他肺部的液體在阻礙他的呼吸。他開始掙紮,就像被釣上岸的魚,渴望得到空氣。他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正被自己的肺液淹死。終於,其中一個護理員——一個鼻子上穿著銀色鼻環的黑人小夥兒——察覺到了不對勁,他跑過來,輕輕推了推老阿什利。他撿起氧氣管,莫名其妙地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仿佛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隨後他問:“蓋恩斯先生?阿什利?”現在他明白了,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哦,天啊,老先生,你還聽得見嗎?”這是阿什利聽到的最後一句話。護理員還說了其他的什麼,但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無盡的黑暗,因為死了就是死了,一縷氣息嗚咽著從阿什利的鼻孔中鑽出來。

米莉安叫了起來,不是柔情蜜意的呻吟,而是聲嘶力竭的呐喊。所有糾纏在她心中的複雜情感,這一刻全化作奔騰的萬馬,帶著她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對此,她自己也不由驚訝萬分。

插.曲

一把紅色的雪鏟重重地打在她的後背上。她身體失控摔倒在地,臉頰撞上了瓷磚,牙齒咬到了舌頭,嘴巴裏頓時全是鮮血。雪鏟再次落下,這一次打在她的後腦勺上。地板撞爛了她的鼻子,血汩汩直冒。耳朵裏嗡嗡一片,讓人抓狂的高亢鳴響,一切都變得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