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艱難地抬起頭,淚眼婆娑。
路易斯坐在一個簡易廁所的馬桶上,但褲子仍好好地穿在身上。搖搖晃晃的廁所板牆幾乎無法容下他寬闊的肩膀和龐大的身軀。他的兩隻眼睛已經沒了,空洞的眼窩分別用兩條膠帶貼著,變成兩個大大的“×”。他齜著牙,發出連續的嘖嘖聲。
“你真是個專吃男人的惡魔,”他邊說邊吹了聲口哨,“德爾·阿米可,我,裏士滿的那個老雜種,賓夕法尼亞的哈裏·奧斯勒,布倫·愛德華茲、蒂姆·斯特勒斯紐斯基。你是見一個害一個,對不對?哦,還有在馬路上被撞死的那個小男孩兒。你害死了那麼多人,名字多到數不清,一直往前追溯到……到什麼時候?八年前的本·霍奇斯。”
米莉安吐出一口血,“不光有男人,還有女人呢。而且我並沒有害死他們,我沒有害死過任何人。”
路易斯信不過地笑起來。
“我說小姐,你就這麼自我安慰吧,也許那樣能讓你夜裏睡得安穩些。但你要記住,就算不是你親自動的手,你和他們的死也脫不了幹係,這改變不了你是個殺人犯的事實。”
“他們的死是命中注定的。”米莉安反駁說,她的嘴角掛著紅色的黏液,“跟我沒關係。他們命裏該死。老天讓你三更死——”
“誰敢留人到五更。”路易斯替她說出了下半句,“我知道。這話你說過無數遍了。”
“我媽媽以前常說——”
“該是什麼就是什麼。這話我也知道。”
“滾開!你不是真的。”
“也許現在我還沒有變成鬼。但最多就再等一個月,到時候我會變成你衣櫥裏的又一副骷髏,你腦子裏的又一個鬼魂。永遠纏著你,折磨你。”
“我救不了你。”
“我嚴重懷疑。”
“你給我滾開!下地獄去吧!”
路易斯眨了眨眼,“我在地獄等你。小心那把——”
雪鏟落在了她的肩胛骨之間。她覺得自己身體裏麵有什麼東西斷掉了。她的大腿越發濕漉漉起來。疼痛的感覺異常強烈。
“——雪鏟。”
8
死亡職業
翌日淩晨。
三個飛車黨加上開皮卡的那兩兄弟,一個晚上她和五個男人發生過衝突。目前,其中一人已經死掉。對米莉安·布萊克而言,這是個瘋狂的夜晚。
她站在阿什利的浴室裏,雙手扶著水槽,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她抽了一口煙,向鏡子吐去,看著煙霧與煙霧相撞又分離。
說一千道一萬,真正讓她感到不安的是昨天夜裏的高潮。
這跟做愛沒關係。做愛算什麼,還不是家常便飯的事兒?對她來說,做愛隻是個嗜好,就像有些人的嗜好是剪貼,有些人的嗜好是收集棒球卡。誰在乎呢?她的身體可不是一座神殿,也許曾經是,但她早已失去了莊嚴的神聖(一個微弱的聲音提醒道:八年前而已),祭壇上如今已是鮮血淋漓。
可是,高潮?這種感覺無比新鮮。
她已經多久沒有體驗過高潮了?米莉安又抽了一口萬寶路,在心裏思索著。可她想不到答案,這就如同在半醉的狀態下做一道高難度的數學題。唉,太久了。
然而昨天夜裏?砰!轟!像燦爛炫目的煙花;像活力四射的噴泉;像莊嚴隆重的二十一響禮炮;像直衝雲霄的火箭;像帕瓦羅蒂11的音樂會;像宇宙大爆炸,大聚合,接著再次大爆炸。
它又像一個閃爍的紅燈,一個不停鳴響的警報。
究竟怎麼回事?是什麼讓她有了如此難以形容的體驗?
她將頭抵在鏡子上,額頭瞬間一陣冰涼。
“這是個標誌,”她對著鏡子說,“你已經徹底廢了,再也無法複原了。”她仿佛看到了一個身上帶著裂紋的瓷娃娃從血泊中被拖出來,從泥漿中被拖出來,從糞坑中被拖出來,而後被扔向半空,身體翻著跟頭,直到一頭撞向迎麵駛來的十八輪大卡車。她就像那個瓷娃娃一樣。
(一個紅色的氣球飛上天空。)
是時候做她最擅長的事了。
“該染頭發了!”她咂著嘴說。
這才是她真正的天賦:所有的煩惱,瞬間都能拋諸腦後。不管周圍是草莽叢林還是千軍萬馬,隻管削尖腦袋鑽出去。這就是禪,是壓製的藝術。
她打開挎包,從中掏出兩個小盒子。這是幾天前她在羅利達勒姆一家髒兮兮的便利店裏買的,當然,這裏的“買”,意思是順手牽羊。
那是兩盒染發劑,是隻有那些不著四六的殺馬特12才會用的便宜貨。稍微有點自尊的成年女性是絕對不屑於買這種牌子,也絕對不會染這些顏色的——烏鶇黑和吸血鬼紅。然而,盡管米莉安在法律上已經是成年人,可在心智上她還遠遠不是,她連自尊是個什麼東西恐怕都不知道。她知道嗎?知道才怪。
她從浴室門口伸出腦袋。阿什利仍然躺在床上,沉重的眼皮兒半睜半閉著。電視裏正重播著白天的脫口秀節目。
“親愛的,上班累壞了吧?”她裝出家庭主婦的口吻說。
阿什利眨了眨眼睛,“幾點了?”
“九點半,十點。聳個肩。”
“聳肩這個動作你居然不是做而是說出來的?”
米莉安沒有理會他的問題,而是舉起那兩個盒子給他看,一手一個。“你瞧,烏鶇黑,還有吸血鬼紅。選一個吧。”
“選什麼?”
她故意嗔怒道:“選什麼?選月球上的總統和省長!”
阿什利更蒙了,茫然地盯著米莉安。
“是染發劑,笨蛋。我要染頭發,是染成烏鶇黑呢?”她晃了晃其中一個盒子,“還是吸血鬼紅呢?”她又晃了晃另一個盒子。
阿什利眯著眼睛瞧了瞧,臉上卻沒有絲毫在意或理解的表情。米莉安叫了一聲,跺著腳走到他跟前,把包一扔,趴到他身上,像搞閱兵式一樣讓兩個盒子在他下巴底下踢起了正步。
“黑、紅,黑、紅。”她嘴裏喊著節拍。
“無所謂,我沒意見。天還這麼早,我可沒精神管這些破事兒。”
“瞎說。染頭發永遠都不嫌早。”
“隨便啦,”他咕噥道,“我沒有早起的習慣。”
“要不咱們分析分析,”米莉安說,“吸血鬼都很酷,對不對?至少現代吸血鬼都很酷。他們一襲黑衣,動作性感迷人,威風凜凜。而且他們皮膚都很蒼白。我的皮膚也很白,隻不過他們一個個都有模有樣,幹淨利落,既優雅又性感,這些跟我都不沾邊兒。況且,我實在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就像德拉庫拉伯爵13妓院裏的婊子,免得給自己惹上一身騷。”
她舉起另一個盒子,“至於烏鶇黑嘛,烏鶇是一種看起來非常酷的鳥。很多神話裏都用它們來象征死亡。人們常說烏鶇是死神的化身,像麻雀一樣,負責把死人的靈魂帶到冥界。”她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這感覺立刻就被她壓製了下去,“當然,有一點不好的就是,烏鶇渾身黑乎乎的,我經常把它們和土裏土氣的烏鴉弄混。所以還是算了。”
阿什利聽她說完,詫異地盯著她問:“你從哪兒知道的這些東西?”
“維基百科啊。”
他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
“還是沒意見?”
阿什利搖了搖頭。
“老兄,認真點。你現在有一個改變我命運的機會。蝴蝶效應你懂嗎?美國托萊多的一隻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說不定就能在日本的東京引起一場颶風。你現在可是大權在握啊,能不能改寫命運,改寫人類曆史的進程,就看你的了。在這兒,此時此刻。”
阿什利眨了眨眼,“好吧,那就吸血鬼紅吧。”
“噗。”米莉安發出一個充滿不屑的聲音。
“去他的吸血鬼紅吧,”她說,“我心裏早就想好了,烏鶇黑,笨蛋。你是沒辦法逆天改命的。嘖嘖嘖,小寶貝兒,這是我們今天上的第一課。”
說完,她扭頭鑽進浴室,並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9
日記本
阿什利聽到浴室裏的水龍頭開始嘩嘩冒水。
“好極了。”他說著跳下床來,抓起米莉安扔在地上的包,又跳上床去。
他再次謹慎地朝浴室門口瞥了一眼。米莉安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出來,自己染發可沒那麼容易。她得一遍遍地洗,一遍遍地梳,還要耐心等待。
於是,他開始放心地翻起米莉安的包。
他把包裏的東西一件件地拿出來,擺在床上。潤唇膏,紮頭繩,一個渾身傷痕累累、仿佛在碎木機中走過一遭的小MP3播放器,兩本庸俗不堪的言情小說(一本封麵上印著一個金發碧眼的鮮肉小帥哥,另一本上則印著一個留著黑色山羊胡子的性感型男),一盒克拉克牌冬綠口香糖(冬綠是他媽什麼玩意兒,他一點都不知道),一個給寵物狗用的玩具,樣子像個正吃鬆果的小鬆鼠,用力一捏會發出嘰嘰哇哇的聲響。他還沒有來得及細細研究那小東西,便被接下來現身的各式武器給吸引住了。一罐防狼噴霧,一把蝴蝶刀 ,又一罐防狼噴霧,一顆手雷——
“我靠!”他驚得不由吞了口唾沫,連忙戰戰兢兢地把手雷放在身後的枕頭上,而且確保它放得穩穩當當。他喘了口氣,隨後繼續在包裏翻找。
終於,他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米莉安的日記。
“找到了。”他心裏激動地說。
那是一個黑色的日記本,塑料封皮上布滿刻痕。本子脹鼓鼓的,仿佛裏麵長滿了腫瘤,當然,不是血,而是文字的腫瘤。他迅速拿在手中翻了翻:頁麵破舊,有些還折了角,字體五顏六色,紅的、黑的、藍的。有用記號筆寫的,有用圓珠筆寫的,有用水筆寫的,居然還有用蠟筆寫的。每一頁上都注有日期,每一頁都以“親愛的日記本”開頭,以“愛你的,米莉安”結尾。
“你什麼情況?”米莉安忽然問。阿什利嚇得差點尿出來,做賊心虛的他胸口怦怦直跳,無比忐忑地抬起頭。他以為米莉安就站在他旁邊,可事實上並非如此。她還老老實實地在浴室裏染她的頭發,剛才那一聲是隔著門喊的。
他深吸口氣定定神兒,“什麼……我什麼情況?”
“你是哪裏人?幹什麼工作的?你就直說你是什麼人吧?”
他翻到日記的前麵部分。
“呃,”他努力集中起精神,“我是賓夕法尼亞人,是個……嗯……是個旅行推銷員。”
“鬼才相信。”她喊道,“我還是馬戲團裏的猴子呢。”
“我可從來沒跟猴子滾過床單。”
他向後翻了幾頁,一目十行地瀏覽著日記內容。看著看著,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嘴唇開始發幹,心跳開始加速。這不奇怪,可是……他又翻了十來頁,如饑似渴地看了下去。他的嘴唇微微嚅動,默讀著日記裏的內容——
就像妄想用一枚硬幣使火車出軌,或者想一腳把海浪踹回到大海裏,我幹的這是件蚍蜉撼大樹的事兒。我無能為力,什麼都阻止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
下一頁。
命中注定的事兒,誰也改變不了。
下一頁。
我是人們生命盡頭的旁觀者,隻能看著他們走完最後一程。
下一頁。
布倫·愛德華茲摔斷了髖骨,死在陰溝裏。他的錢包裏有兩百塊錢——今晚我可以改善下生活了。
下一頁。
該是什麼就是什麼。
下一頁。
親愛的日記本,我快寫不下去了,如果某一天我忽然停了筆,你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下一頁。
親愛的日記本,今天,我又做了同樣的事。
這時他看到丟在一旁的包裏有另外一樣東西露出個頭,抽出來後,卻發現是個小小的日曆事件簿,時間有將近一年之久。
“我也是賓夕法尼亞人。”米莉安在浴室裏大聲說。
“好極了。”他一邊敷衍,一邊隨手翻閱著那個事件簿。大部分日期都是空白的,可是其他的?其他的日期上麵記有名字、時間,還有一些諸如星星、叉號、美元符號之類的標誌。
此外,還有死亡原因。
6月6號,裏克·斯瑞爾比 / 下午4:30 / 心髒病發作
8月19號,歐文·布裏格姆 / 淩晨2:16 / 肺癌
10月31號,傑克·伯德 / 晚上8:22 / 飲彈自殺
等等等等。
“找到什麼有意思的東西沒有?”米莉安問。
阿什利嚇了一跳,手一哆嗦,日曆事件簿掉了下來。他抬起頭,看到了米莉安怒氣衝衝的眼睛,她的目光在他、他旁邊的日記、枕頭上的手雷和丟在一旁的挎包之間轉了一個圈。
“你聽我解釋。”他急忙說,但米莉安打斷了他的話。
怎麼打斷的呢?用拳頭。一拳打在嘴巴上,下嘴唇登時破裂,牙齒咯咯作響。阿什利吃了一驚,盡管他不該吃驚的。米莉安已經在外麵浪跡多年,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從哪裏,她學會了如何出拳。不過從她眼上的瘀痕判斷,她還學會了挨打。
“你是警察,”她說,“不,不會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阿什利捂著淌血的嘴角,喃喃說道。拿開手掌,嘴角上是一條紅色的溪流。
“你是個跟蹤狂,是個變態。”
“我從弗吉尼亞州開始就一直跟著你。”
“那我說對了,你就是個跟蹤狂,是個變態。算了,你給我滾。”她推了他一把,收拾起她的書、本、防身工具、各種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一股腦兒全都裝回到挎包裏。阿什利抓住她的手腕,被她抬手掙脫。他又伸手來抓,結果被她反手一巴掌抽下了床。
等阿什利恍過神時,卻發現門是敞開著的,米莉安已經不見了人影。
10
讓太陽見鬼去
鳥兒啁啾鳴唱,蜜蜂嗡嗡嚶嚶。空氣中彌漫著金銀花的芬芳。陽光明媚,米莉安被照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真希望自己能有副墨鏡戴。胃裏一陣陣泛著酸,而肚子裏卻猶如裝滿了冰水,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使她惡心得想吐。她討厭太陽,討厭藍天。該死的小鳥和蜜蜂怎麼不找個背角旮旯鬼混去呢?她蒼白的皮膚火辣辣的,感覺就像微波爐裏的熱狗,馬上就要皮開肉綻。她是典型的夜貓子,白天不屬於她。她忽然有些後悔把頭發染成了烏鶇黑,也許吸血鬼紅才更適合她吧。
她蹬著靴子踩在荒蕪的鄉間小道上。這條路她已經走了十五分鍾,或許稍微久一點,但感覺卻像走了一輩子。
她覺得孤獨、無助、不安,仿佛受了誰的算計。米莉安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從來秘密最多的人都是她,占便宜的人也是她。然而此時此刻,她的每一根神經好像都被通上了電,焦慮的情緒在身體裏肆意蔓延。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他能怎樣?
她繼續向前走著。
小路彎彎曲曲,一會兒又上了座丘陵,鑽入一片樹林。拐了一個彎,一道殘破的籬笆映入眼簾,籬笆前還矗立著一個上了漆的信箱。視線越過籬笆,可以看到一棟搖搖欲墜的穀倉和一棟陳舊的農舍。多愜意的田園景色。米莉安拚命揉著眼睛,就像裏麵進了一堆沙土。她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憤怒?
身後傳來汽車駛近的聲音,車速也逐漸慢了下來。
白色的福特野馬,是那謊話連篇又鬼鬼祟祟的賤人。
車子在她身旁停了下來,副駕窗戶上的玻璃徐徐降下。阿什利一手扶著方向盤,側過身體,伸著腦袋。沒有迷人的笑容,他的表情像石頭一樣冰冷。
“上車。”他命令道。
“去你媽的!”
“你沒地兒可去。”
“我包裏有各種各樣防身的家夥兒,有它們在,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你知道個屁,少在這兒自以為是。趕緊開著你的車滾吧,能滾多遠滾多遠。”
米莉安隻管向前走,但阿什利的車子仍然不緊不慢地跟著。
“我可不會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荒郊野外,我沒那麼沒良心,”他說,“現在我不想和你吵架,快點給我上車,別婆婆媽媽的。”
米莉安伸手到包裏一摸,轉眼掏出了她那把蝴蝶刀。手腕輕輕一轉,刀片便從分開的刀柄中露了出來。
“嘿——”阿什利不知道她想幹什麼。
米莉安停住腳,故意讓阿什利超前了一兩步,然後,她蹲了下來。阿什利伸長脖子想看清楚她搞什麼名堂,可當他終於把腦袋伸出窗外時,已經來不及製止。隻見米莉安揮手猛地一刺,蝴蝶刀紮進了野馬跑車的右後輪裏。空氣噗噗地往外冒,聽著如同放屁的聲音。
“你他媽幹什麼?”阿什利在車裏大喊道,“我操!你往哪兒紮?”
就在他不幹不淨地咒罵的時候,米莉安已經繞到了車子的另一邊,在左後輪上也來了一道口子。同樣的噗噗聲隨即響了起來。
兩個後輪很快就癟了下去。
米莉安走到司機座位一側的車窗前,對著仍趴在副駕窗口的阿什利喊道:“看到了嗎?早告訴過你,我的那些寶貝可不是吃素的。別再開這破玩意兒了,你會把輪轂碾壞的。”
隨後她對阿什利豎了豎中指,轉身向前走去,把瘸了的野馬丟在後麵。
11
讓陽光咖啡館也見鬼去
米莉安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早餐。
周圍,與吃飯有關的聲音不絕於耳:勺子在杯子裏攪拌,平底鍋中的熱油吱吱冒著煙,叉子刮擦著盤子、碟子。她一直低著頭,盯著眼前的一堆東西。兩個雙麵都煎過的嫩雞蛋,兩個像井蓋一樣大的酪乳薄烤餅、四段香腸、全麥吐司,另外一個單獨的碟子裏盛著一個烤肉桂麵包。除了肉桂麵包,其他東西上全都塗滿了楓糖漿。地道的、貨真價實的楓糖漿,就像直接從樹上取下來的,而不是從雜貨店裏買來的那種吃了會讓人拉肚子的垃圾貨。
“你說話像水手一樣尖酸刻薄,”她的媽媽經常說,“而吃飯卻像伐木工人一樣狼吞虎咽。”
吃飽喝足,渾身舒暢,但她仍然不願意抬起頭來,唯恐自己的兩個眼珠子開心得當場爆掉。
陽光咖啡館。呸!
明黃色的牆壁,陽光透過輕薄如紗的窗簾,櫃台前立著幾個粉藍色的凳子。農夫、移民、卡車司機、鄉村雅皮,龍蛇混雜。他們每個人或許都曾去過教堂,都曾在奉獻盤裏丟過一兩塊零錢,他們與人為善,對誰都麵帶微笑,努力做個奉公守法的美國公民。米莉安搖了搖頭。她想起自己有一次喝醉了酒,曾在諾曼·洛克威爾14的畫上撒過尿。
米莉安將一大片吐司揉成一團,戳破一顆蛋黃,讓四溢的黃色液體與包圍著它們的楓糖漿彙聚在一起。
這時,有人在她對麵坐了下來。
“你欠我一筆拖車費。”阿什利說。
米莉安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我就當什麼都沒有看見。你最好趁我閉上眼睛的這會兒工夫溜得遠遠,因為如果我睜開眼睛你還坐在我麵前,我就一叉子插進你的脖子裏。”
阿什利打了個響指,“或者,還有另外一種解決方案:我報警。”
米莉安猛然睜開雙眼,直勾勾地瞪著阿什利。他咧嘴奸笑著,也不怕撐破下嘴唇中間那道深色的痂。他那樣子要多自鳴得意有多自鳴得意,要多討厭有多討厭。
“你不會報警。因為你和我一樣,也不是什麼好鳥。他們才不會信你的話。”
“有道理,”他說,“不過,他們總該相信照片吧。對,我手裏有照片。從裏士滿開始,有三個死亡現場都能看到你的身影,這也太巧了。你說他們會不會覺得奇怪?”
米莉安的下巴緊繃著,“那些人又不是我殺的。”
“可是他們錢包裏的錢全都不翼而飛了。而且隻要有人稍微一調查就不難發現,他們同時還丟了信用卡。這些信用卡曾經被人使用過,隨後丟進了垃圾桶或陰溝。如果再往深了查一查,他們就能發現一條死亡的軌跡,你說對不對?而這條軌跡和你走過的路線完全吻合。他們會找到你的日記,還有你那個古怪的記滿日期的事件簿。”
米莉安忽然感到一陣心慌。她發現自己被眼前這個卑鄙小人給算計了,她像頭被逼到絕境的野獸,像隻被釘在板子上的蝴蝶。有那麼一刻,她真的想用叉子在阿什利的脖子上開幾個洞。
“我沒殺他們。”她說。
阿什利不以為然地看著她,“我知道,你的日記我已經看了不少。”
“但你並不相信。”
“這可不一定,”他說,“我媽媽是個非常迷信的人,她最喜歡研究各種各樣充滿神秘主義的東西。比如水晶球占卜、通靈之類的。那些東西在我眼裏通常都是垃圾,但有的時候我也不太確定。說實話,我很願意相信。”
“不過話說回來,”阿什利繼續說道,“我見到的那三個人,死的方式各不相同。裏士滿那個快遞員,還記得吧?那個黑人小子,他死於車禍。這就很難認定是謀殺了,盡管你是個非常狡猾的臭婊子。”
“你嘴巴這麼臭,你媽知道嗎?”
阿什利明顯不悅了起來。他並沒有隱去笑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米莉安的話令他極為不悅。
“不準提我媽。”他冷冷說道。而後他又繼續剛才的話題,“最近一個是犯了癲癇病之後被自己的舌頭給嗆死的。我很想說那是謀殺,但那個家夥恰好有癲癇史對不對?還有羅利的那個老頭兒,他叫什麼來著?本森對吧?克雷格·本森。我其實還不確定他是怎麼死的。像他那樣的大企業老板,從來都是前呼後擁,保鏢、保安一大群,我根本接近不了。可你做到了。他是老死的嗎?”
米莉安將餐盤推到一邊。她已經沒了胃口。
“他是被自己的老二給害死的。”米莉安說。
“他的老二?”
“確切地說,是老二勃起要了他的命。”
“你上了那個老家夥?”
“開什麼玩笑,當然沒有。不過我的確給他點了把火。他太依賴壯陽藥,可是吃的卻不是醫生開的正規處方藥,而是一些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搞來的貨色。他就是被那些藥給害死的。我的這對兒咪咪雖然談不上完美,但撩撥一個老頭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麼說,他的確是被你害死的。”
“胡扯!”
“反正跟你有直接關係,隻不過別人害人用的是槍,你用的是你的奶子。”
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隨便你怎麼說。”
一名女侍者走了過來,她腰細肩窄,卻偏偏有個碩大無朋的屁股,米莉安不由想到,這樣的屁股最適合生孩子了。女侍者問阿什利要點什麼,他點了杯咖啡。
“也就是說,你已經跟蹤我兩個多月了?”
阿什利隻是嗯了一聲。
“你是怎麼跟蹤的?你怎麼找到我的?”
女侍者又走過來,給阿什利倒了杯咖啡,給米莉安續了杯,“那個快遞員,我看見你掏他口袋了。說實在的,我當時也想那麼幹。”
“你隻是碰巧在那兒?”
“不是。我盯上那個快遞員已經一個星期了。那貨手腳不幹淨。他給很多黑道上的人跑腿兒。我當時正有一個計劃,想說服他和我一起幹,私吞個把包裹,然後轉手掙點大錢。當然,我才不會跟他分錢呢,拿到包裹我就拍屁股走人。”他吸溜吸溜地喝著咖啡,“可是,你從半路裏殺出來,把我的計劃給攪和了。”
“這麼說,你實際上是個騙子。”
“何必說得那麼難聽呢,應該說我是個研究騙術的行為藝術家。”
“脫衣舞娘也說自己是舞蹈家。你隻管說一萬遍,看會不會變成真的。”前一天夜裏喝的威士忌,酒勁兒還沒有完全過去。她的頭開始疼起來,仿佛腦殼裏麵睡了一個小怪物,這會兒正伸長了胳膊腿兒蘇醒過來。她需要抽支煙,或者幹脆再來一杯酒,當然,也許在太陽穴上來一槍,就一了百了了,“廢話少說。你看見我從死人口袋裏掏東西,然後就跟蹤了我兩個月?為什麼?”
“最初隻是出於好奇,要知道我是有專業頭腦的。所以我就想,嘿,原來遇到了同行。說不定我能跟她學個一招兩招,或者跟她玩個騙中騙,不管誰騙得過誰,總歸會很有意思。”
“我不是騙子。”
“是或不是,有什麼關係呢?也許所有這些事都隻是你的策略,也許現在我就是你詐騙的目標。日記,事件簿,染頭發,都是設計好的。說不定你知道我對那個快遞員圖謀不軌,說不定你以為我是條更大的魚。”隨後他搖了搖頭,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可仔細想想我覺得不是這樣。因為這完全說不通。你隻是掏空了那個快遞員的錢包,卻並沒有動他的包裹。你似乎隻對別人的錢包感興趣,當然偶爾也會順手牽羊撈點別的東西,比如那小子的圍巾,還有那老頭兒的手表。”
“我隻拿我需要的東西。當時天很冷,所以我需要那條圍巾。我沒有拿走本森的手表,肯定是警察幹的。我自己有手表——”她說著晃了晃手腕上的一塊老式計算器電子表,“隻是電池沒電了,可這不是關鍵。我從本森那兒拿了一支鋼筆,因為我用得上。我需要吃飯睡覺,所以我拿了他的錢,用來吃飯和住旅館。”
“僅此而已嗎?你對別的東西就沒有興趣?”
她同時撕破三個糖袋兒,倒進咖啡裏,“我沒那麼貪得無厭。”
“你沒那麼貪得無厭。”阿什利咀嚼著這句話,笑了起來,“有意思。我就喜歡你這樣的。雖然有那麼一點美中不足,但這算不了什麼,就連國王身上還能找到三隻禦虱呢。”
米莉安聳了聳肩。
“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阿什利說。
“當然是真的,要不然還有什麼好說的。”
“你能預知人的生死?”
“日記你都看過了,還問個屁啊?”
阿什利笑了起來,“好吧,你是個有超能力的大美妞兒。難道你對我就不感興趣?”
“昨天晚上我不是已經上過你了嗎?”
“哈,有意思。不過我指的不是上床,而是在我身上用用你那巫術一樣的超能力。”
米莉安翻了個白眼,“兩不耽誤。上你的時候我自然就能用上那種超能力,不費什麼工夫的,隻要皮膚接觸就可以了。”阿什利剛要張嘴說話,米莉安立刻止住了他,“你想都別想。我不會告訴你你是怎麼死的,那太便宜你了。況且你也不會想知道,除非你想給自己找不自在。”
阿什利渾身一震,眼皮兒抖了幾下。顯然他被米莉安的話嚇住了,他以為自己死期將至。在米莉安看來,人無非分成兩類:一類人認為自己去日無多,將不久於人世;另一類則認為自己身康體健,長命百歲。幾乎沒有人想過第三種可能。
阿什利點點頭,咂了下舌頭。
“我算看出來了,你這是在忽悠我。很好。不過實話告訴你吧,我並不想知道。不如這樣,你瞧那女侍者又過來了,你在她身上試試。”
“當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
那個大屁股女侍者晃著一對兒顫巍巍的奶子走到他們桌邊,放下賬單。她的另一隻手裏,拎著一個咖啡壺。
“什麼時候吃好了就叫我。”她的聲音似乎比蜜還甜,“另外您還要續杯嗎,親愛的?”
米莉安沒有吭聲,隻是把杯子往女侍者近旁推了推,而後衝她微微一笑算是同意。當女侍者倒咖啡的時候,米莉安禮貌地用指尖輕輕點著對方的手背——
一輛本田兩廂車高速行駛在崎嶇的鄉間公路上。時間為兩年後的某個夏夜。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林間和草地上翩翩起舞。女侍者雙手緊握方向盤,目視前方。她的頭發長長了許多,蓬鬆的爆炸頭變成了短短的馬尾辮,盡管已經過了兩年,但這發式卻使她顯得更年輕了些。她看起來心情不錯,但臉上依稀帶有倦容,大概是剛從酒吧出來,或者是參加完派對,又或者剛剛與某個男人春風一度。收音機裏播放著肯尼·羅傑斯15的《賭徒》,聽到高興處,她也隨著唱了起來,“我遇到一個職業賭徒,因為太累都無法入睡……”汽車轉過一個彎道,發動機吱吱尖叫了幾聲。
女侍者的眼皮兒越發沉重起來。她使勁眨眨眼睛,努力趕跑困意,隨後又揉了揉,並打了個哈欠。
她的頭開始慢慢往下低,眼看就要打起了瞌睡。又過一個彎道時,她沒有及時降低車速,結果車子的後輪甩出了公路,在沙礫中連連打滑。女侍者突然清醒過來,大驚失色之餘,她立刻猛打方向盤,車子終於顛簸著回到公路上,隨後她深吸一口氣,關掉了收音機,像狗一樣將腦袋伸到車窗外,以便讓自己保持清醒。
可是這根本沒用。五分鍾後,她的眼皮子又開始打架,困得對著方向盤直點頭。
車輪突然顛過一個坑,她猛然睜開眼睛。
車子已經駛到了一個丁字路口,路的盡頭是一棵粗大的橡樹。而本田車已經在女侍者不知不覺間飆到了驚人的速度。她急忙緊握方向盤,十指關節脹得煞白,與此同時,她也狠狠地踩下了刹車。輪胎像待宰的羔羊一般發出刺耳的尖叫。車尾就像女侍者走路時左搖右晃的肥屁股一樣向一側甩去,整個車身橫著向那棵巨大的橡樹撞去……
車子終於停了下來,離那棵該死的樹隻有幾英寸。田野裏萬籟俱寂,唯有漸漸冷卻的汽車引擎發出突突突的聲音。
驚魂未定的女侍者似乎想哭,可是轉眼間又大笑起來。她還活著,多麼幸運。空氣暖融融的,誰也沒有看到她剛剛經曆的這生死一幕。她擦拭著眼角湧出的淚水,是尷尬?是欣喜?總而言之,她沒有看到從另一個方向駛來的汽車,直到雪亮的車頭燈劃破夜的黑暗。那是一輛滿載塗料的皮卡車。
她驚恐地抬起頭,看到了即將降臨的厄運。
女侍者慌忙去解安全帶,可惜手忙腳亂,一時竟無法解開。她繼而猛按喇叭,可是皮卡車無動於衷。
她想張口喊叫,可是還沒等大腦將信號傳送到嘴巴,那輛皮卡已經以每小時80英裏的速度撞上了她。車門凹陷,首當其衝遭到壓迫的是她的上半身,她的胸骨當即折斷。碎玻璃像下雨一般落在她向後仰去的頭上。空氣中震蕩著汽車的喇叭聲和金屬碰撞變形的巨響……
車禍的聲音似乎還在米莉安耳畔回響,她輕輕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說:“好了,謝謝。”
“不用客氣,親愛的。”
米莉安屏住了呼吸。
“怎麼樣?”阿什利迫切地問道,“是什麼結果?”
“我需要去趟洗手間。”
說完她站起身,擠過狹小擁擠的咖啡館。她的手無意中碰到了一個農夫的胳膊肘——
老農夫身穿一件肮髒破舊的白色T恤,頭上戴著一頂黃綠相間的美國約翰迪爾農用機械公司的帽子,可他開的卻是一輛久保田16牌的拖拉機(他們總說要“支持國貨”,可最後卻還是買了日貨)。老人的耳朵有點毛病,他忽然一陣頭暈眼花,一頭從行進中的拖拉機上栽了下來,落在剛剛翻過一遍的鬆軟的土上。他隻是微微呻吟了一聲,可死神的手已經扼住了他的咽喉,因為這是他第二遍翻土,拖拉機後麵還拖著龐大的旋轉式翻土機,結果,翻土機直接從他身上犁了過去,彎曲鋒利的刀片將他的皮膚、肌肉乃至骨頭都攪得粉碎,連同鮮血一起埋在了新翻的泥土裏。
米莉安嚇得倒抽一口涼氣,她急忙縮回手,可一個紅頭發的小孩子卻在這個時候貼到了她的身上——
這個小孩子已經長成了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手槍槍筒伸進嘴巴抵住上顎時,他嚐到了槍油的味道,而後,隨著一聲巨響,火熱的子彈鑽進了他的大腦……
她把兩隻胳膊緊緊縮在胸前,像頭舉著短小前爪的霸王龍一樣狼狽地逃進洗手間。一個粗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那小妞是不是吃錯藥了?”可她無心理會。
是啊,她是不是吃錯藥了?這個問題連她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插.曲
采.訪
“天命不可違。”米莉安撫摸著瓶頸說。她渾身暖洋洋、熱乎乎的,威士忌正在履行它光榮的使命,“人的一生要經曆什麼都是有定數的,上天對我們的命運早就做了安排。就連現在你我之間的談話也是被安排好的,沒有誰能夠更改。我們自以為可以掌控一切,掌控自己的命運,可實際上我們沒有。自由意誌什麼的全是扯蛋。你買一杯咖啡,吻你的女朋友,拉著一校車修女去煙花廠,你以為這些都是你的選擇,是你決定了要做這些事,對不對?呸,大錯特錯。我們每個人從生到死都是由一係列的事件交織而成。每度過一段時光,每做一件事,哪怕一句充滿愛意的私語或者一個憤恨的手勢,都隻是生命發條上的一次微小震動,經曆無數次震動,直到有一天,某件事擊發了生命的鬧鍾,鈴聲響起,我們的生命也便走到了盡頭。”
保羅默不作聲,隻是睜大雙眼盯著米莉安。他的嘴唇囁嚅了幾下,卻終究沒有開口。
“你想說什麼?”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米莉安問。
“這也……太陰暗了。”
“誰說不是呢。”
他渾身不舒服,轉換了話頭,“也就是說,你曾經試過改變這一切。”
“對。頭幾年我的確試過,而且試過很多次。可是沒有一次奏效的。”
“所以你就幹脆放棄了?”
“沒有。後來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拿紅氣球的小男孩兒。”
12
阿什利的提議
洗手間男女通用,而且隻有一間。有人在外麵旋著門把手,米莉安咕噥了一句“滾開”,但她實在沒有氣力大聲說話。這倒新鮮。
她覺得自己如同置身壁櫥。狹窄、局促、明亮。到處都是藍色,所有東西都是藍色。灰綠藍、天藍。簡直來到了畢加索的藍色時期17。這種陰鬱的藍給人的感覺就像某人吃肉丸子時不小心被噎死了一樣。
她仿佛聽到遠處傳來紅色雪鏟的叮當聲,而後背則依稀感受到了它可怕的重量。
鏡子裏,她看到無數幽靈向她撲來,未來的、過去的:德爾·阿米可,他的喉嚨被自己的舌頭堵得脹鼓鼓的;本·霍奇斯,他的後腦勺像顆飽滿多汁的石榴豁然洞開;還有克雷格·本森老頭兒,雙手正套弄著他那軟塌塌的老二;路易斯每個眼睛上都打著一個大大的×,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米莉安。一個閃亮的氣球緩緩飄起來,有那麼一刻幾乎要擋住她頭頂的光,盡管她知道這一切都隻是幻覺……
門把手又哢嚓哢嚓地響起來。幽靈們不見了,米莉安一頭拱出洗手間,從一群黃毛的鄉下小混混中間擠過去。
女侍者迎麵走過來,手裏顫巍巍地托著一大摞盤子、碟子。
“你的朋友說你已經吃完了?”她用下巴指了指剛收的餐盤,問道。
“呃,是,已經吃完了,謝謝。”她頓了頓,繼而不假思索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有輛本田車?兩廂的?”
“沒有啊。”女侍者答道。米莉安的心髒跳得就像一隻屁眼裏塞了支飛鏢的牛蛙。希望的微光好似突然生了翅膀,激烈撞擊著她幽暗的心房,猶如一隻被玻璃隔在窗內卻又急於飛出去的小蜜蜂,“不過,我正考慮著買一輛呢。果園路上的老特雷梅恩·傑克遜家正好有一輛,我猜應該是他女兒的。不過他女兒得了獎學金,他們家第一個大學生,所以那車子現在就沒人開了,天天扔在路邊,車身上落滿了花粉和樹葉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他說他願意賣給我,不過我還沒有下決心。嗨,真是的,也許我該把它買下來。你要是不提車子,我都把這件事給忘了。”
米莉安心裏一緊,暗叫不好。後悔像個惡狠狠的醉漢,叫囂著向她撲來,踢她的門,拿磚頭砸她的窗戶:看你幹了什麼好事?你這個掃把星,隻要你一開口就準沒好事兒。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剛剛她還在猶豫要不要買那該死的車子,現在可好,你多這一嘴倒讓她有了主意。你在她心裏播下買車的種子,這種子會生根發芽,長成一棵巨醜無比的大樹。兩年後的某個晚上,她會被一個開皮卡車的渾蛋家夥撞死在這棵樹上。幹得漂亮啊,米莉安。你想改變未來是不是?看看你都幹了什麼吧!
這時,一個微弱的聲音插了進來:告訴她不要買車。告訴她本田兩廂車打開收音機的時候發動機容易自燃。或者幹脆跑到果園路上找到那輛車,往油箱裏塞根布條然後點著,把那破玩意兒炸上天。再或者現在就來他個逆天改命,從櫃台上拿把黃油刀,捅這女人三刀六洞。如果現在殺了她,也算是改變了未來,不是嗎?
可米莉安隻是微微一笑,聳了聳肩,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女侍者看著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裏半是迷惑,半是高興。
阿什利已經喝完了咖啡。“什麼結果?說說唄。”他急切地問。
“車禍。被車撞死的。”
阿什利半信半疑地揚起一側眉毛。
“怎麼,你想讓我證明給你看?沒問題,我的時光穿梭機就停在外麵的垃圾箱旁邊,待會兒咱們坐著它到未來去看一看你就知道我沒有撒謊了。”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還不行嗎?”阿什利最受不了米莉安這種不疼不癢的諷刺。
“真的?我開心死了。”可米莉安根本停不下來。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不,我不能嫁給你。我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你的,我已經查過了,那是個混血兒,你看著可不像愛斯基摩人。”
“你有完沒完了?我說正經事兒呢,我想跟你合夥兒幹。”
“合夥兒幹。”她嘟囔著這幾個字,如同看見了一坨狗屎,“你真這麼想?我們?合夥兒?”
“就像打排球那樣,你傳球,我扣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布萊克小姐,實際上你尤其需要我的幫助。”
“我需要你的屁幫助。”米莉安不屑地說,心想這家夥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那個陽痿的老雜種,叫本森的,他有個保險箱沒錯吧?”
“沒錯又怎麼了?”
“怎麼了?保險箱裏通常都放什麼東西?當然是重要的東西。比如手槍、錢、金銀珠寶之類的。直說了吧,我會開保險箱。”
“什麼人會幹這種事啊?難道如今的社區大學連開保險箱的課程都有了?你不會是吹牛吧?”
“當然不是。”
“可我不需要保險箱裏的東西。我已經說過了,我沒那麼貪得無厭。”她從包裏掏出幾張鈔票,丟在賬單上麵,“錢我全付了,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謝謝你昨天夜裏讓我爽了一把。雖然狂野得讓我有點受不了,不過還是蠻有意思的。我要離開這裏了,祝你生活愉快。”
她起身便想離開。但阿什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而且越抓越緊。
“沒有我的同意,你哪兒都別想去。”他露出一臉招牌式的迷人微笑。米莉安能感覺出來,他很善於搞這一套,“否則我就報警,把你的事全都告訴警察。再者說了,我還給你準備了一個小小的驚喜呢。”
米莉安很想在他的鼻子上來一拳,雖然那很可能會引起眾人的圍觀。
“我對你的過去做過一個小小的調查。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一般是很少會給人留下什麼線索的,但我還是想辦法找到了你的媽媽。她還活著,而且過得很好。也許你知道這些,也許不知道。但我注意到你的嘴角剛剛抽動了一下,這說明我的話對你起了作用。別擔心,我也有媽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摯愛和失望就像一對兒孿生兄弟,你說對吧?如果你敢耍我,我就去找你媽媽,把你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也許她會相信我,也許不會。但我覺得她終究會知道實情的。要是她知道你整天滿世界流浪,與那些粗俗的南方佬和可憐的窩囊廢們上床,還到處偷死人的錢,想必她一定會很傷心吧?我說,你想讓她傷心嗎?”
米莉安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她甚至擔心它們會突然間崩得粉碎。
“現在你同意跟我合夥嗎?”阿什利問。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床底下那個鐵皮箱子裏裝的是什麼?”
“不能。”他自鳴得意地笑道。
“我恨你。”她說。
“你愛我,因為我們是同一路人。”他站起身,伸嘴向米莉安索吻,可米莉安故意扭開了頭,阿什利隻好悻悻地在她臉頰上草草親了一口。
阿什利鬆開米莉安的手,轉身去付賬。
所有這一切如同一道巨大的波浪排山倒海般地撲向她。她閉上眼睛,陷入了沉思。也許沒有別的選擇,她注定要遇到這些人,經曆這些事,這就是命運。也許有朝一日回頭浪能把她帶回海裏,從此迷失在隨波逐流的海草和魚骨之間。
日記該結束了,到此為止好了。
畢竟,該是什麼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