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Part twO
13
哈裏特與弗蘭克
賓夕法尼亞州。
一輛掛著佛羅裏達州牌照的黑色奧茲莫比爾短劍西拉18轎車輕輕滑過一條條街巷。這裏的道路縱橫交錯,像喝醉了的蜘蛛結出來的網。而且處處坑坑窪窪,蒼茫荒涼,哪怕一點點小風便能塵土飛揚,讓人恍如來到了月球表麵。汽車隆隆地駛過一棟又一棟房屋,那一扇扇窗戶活似半睜半閉的惺忪睡眼,一個個房門則好像永遠打著哈欠的大嘴巴。許多房子似乎都空著,即便有人居住,也多為行將就木之人,或者渾渾噩噩、生死無異的行屍走肉。
車子駛上一條碎石鋪就的私家車道。房前豎著一個破舊的木製信箱,不仔細觀察已經很難辨認出它那野鴨的形狀。信箱上的油漆早已斑駁脫落,野鴨的兩隻翅膀鬆鬆垮垮,在風中吱吱呀呀響個不停。鴨子的身體傾斜著,仿佛過了今天就會從它棲息的棍子上跌落下去,一命嗚呼。
房子上嵌著三個黑色的、鏽跡斑斑的鐵製數字:513。
車門開了。
“是這裏嗎?”弗蘭克問他的搭檔哈裏特。
“是。”後者平淡地答道。
他們從車裏鑽出來。
這兩個人無論從哪方麵看都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弗蘭克是個大塊頭,長著一張杜皮狗的臉和一個彎彎的鷹鉤鼻。哈裏特身高不足一米六,胖乎乎的,圓臉,深眼窩,活像真人版的查理·布朗19。
弗蘭克·加洛是西西裏島人,他那油性皮膚時常透著凝固了的肉桂的顏色。哈裏特·亞當斯皮膚雪白,像從沒見過陽光的屁股,或被海水泡透了的骨頭。
弗蘭克大手大腳,指關節粗大如瘤;哈裏特的手小巧玲瓏,手指纖細潔白如蔥,手掌光滑柔軟。弗蘭克一對兒臥蠶眉,看上去活像兩條死了的毛毛蟲;而哈裏特卻是兩彎柳葉吊梢眉,與一雙含情鳳眼相映成趣。
盡管兩人在長相上格格不入,但他們咄咄逼人的氣場卻頗為契合。唯有這一點才讓人感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弗蘭克一身黑色套裝,哈裏特則穿著深紅色的高領毛衣。
“他媽的,我快累死了。”弗蘭克抱怨說。
哈裏特沒有作聲。她靜靜地站在原地,觀望著,像個神氣活現的人體模特。
“幾點了?”弗蘭克問。
“八點半。”她連表都沒看就回答道。
“還很早。我們沒有吃早餐,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哈裏特仍然沉默不語,弗蘭克隻好點點頭。他知道規矩:先幹正事。和哈裏特在一起永遠都是正事。他很喜歡她這一點,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
他們麵前這棟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藍色房子已經舊得不成樣子。百葉窗殘破不堪,牆上爬滿了二三十年的藤蔓,密密麻麻的小腳幾乎要把牆壁踩得四分五裂。
一陣寒風吹過,卷起門廊下的片片落葉,纏在一起的風鈴發出淩亂的叮當聲。兩隻灰貓被鈴聲驚動,從台階上跳下來向房後逃去。弗蘭克不由皺了下眉頭。
“呃,這老太太還養貓?”他問。
“我不知道。有關係嗎?”
“有關係。”他打量著房子的正麵,終於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東西:二樓的窗戶裏,一隻虎皮貓正瞪大眼睛向外窺探,一隻三色貓沿著彎曲的排水管道爬上了門廊頂,還有兩三隻白貓鬼鬼祟祟地躲在一片格外茂盛的灌木叢裏。
他揉著太陽穴,歎了口氣說:“我猜得沒錯,她的確養貓。”
“那但願她還活著吧。”哈裏特說著便要向門廊走去。弗蘭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攔了下來。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做出這個動作且不至於丟了性命的人也許隻有一兩個。
“等等,你這話什麼意思?”
“難道我沒有跟你說過布魯卡德街上貓小姐的事嗎?”
弗蘭克睜大了眼睛,“貓小姐?沒有。”
哈裏特繃住了嘴,“小時候,我們鎮上有個喜歡養貓的女人,我們都叫她瘋子瑪姬,不過我也不知道瑪姬是不是她的真名。她養了一大群貓,少說得有幾十隻,而且她不停地從外麵帶回去新的貓。她看到野貓就領回家,她還去救助站,把那些已經快死了的貓帶回家去養。聽說她還偷別人家的貓。”
“我靠,別說了。我討厭貓,這故事的後半截我不想聽了。”
“那是個特別特別老的女人。我媽媽說她小的時候,瘋子瑪姬就已經是個老太太了。她的生活非常規律,像時鍾一樣:每天從屋裏出來收信拿報紙,然後澆澆她那些快死光的花兒,日日如此。她的花盆比較獨特,就是扔在信箱旁邊的一個破輪胎。白天大多時候她都坐在窗口,茫然地望著外麵。然後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我們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靠,結局不會跟我猜的一樣吧?”
“後來有了氣味兒。風一吹就從屋子裏飄出肉腐爛的臭味兒。”
“媽的,她果然死了。說不定是得了貓艾滋病之類的。咱們進去吧。”
“我還沒說完呢。沒錯,她的確死了,可故事還沒結束,我也不記得是從哪兒聽說的。反正她死後屍體在窗前還坐了幾天。她沒有家人,所以沒人來看她。而更重要的是,沒有人來照看那些貓。結果……那些貓先是吃了她的手指、鼻子和眼睛,然後又開始吃她的身體和內髒。直到全身。”
“哎喲,我要吐了。”
“那些貓除了吃喝還在繁殖。人們雖然發現了瑪姬的屍體,但並沒有處理那些貓。結果它們不斷繁衍壯大,成了一支數目可觀的大軍,足足有一百多隻野貓。屋裏到處都是貓屎貓尿,成了寄生蟲和疾病的天堂。後來總算有人做了好事,一年後放了把火將房子連同那些野貓全都燒了。”哈裏特木然望著遠處,仿佛在回想當年的情景,“我至今還記得房子著火時劈劈啪啪的聲音和那些野貓臨死前的慘叫。”
哈裏特向門廊走去,弗蘭克緊隨其後。
“你很受傷對不對?”他說。
“敲門。”
“剛才你說寄生蟲,都有什麼寄生蟲?”
“剛地弓形蟲,能引起弓形蟲病。它們通常藏在貓的糞便裏,可以通過接觸傳播。還有生肉,有時候即便煮過也還會有些存活下來。這種寄生蟲能破壞宿主體內的多巴胺水平,改變腦化學狀態。有人推測這種寄生蟲就是‘貓小姐綜合征’的主要致病因,因為它不斷刺激大腦,使宿主從喜歡貓發展到愛貓如命以至於要拚命收養的地步。據說這種寄生蟲和精神分裂症之間還有點關係,誰知道呢。現在敲門吧。”
“你這是在拿我開涮對不對?你涮我的時候我從來都看不出來的。”
哈裏特從他身旁擠過去,敲了敲門。
“我打死也不會碰裏麵的任何東西,”他說,“我可不想沾到貓屎,更不想讓那些惡心的寄生蟲鑽壞我的腦子。”
哈裏特又敲了敲門,這次更加用力。
屋裏終於有了動靜。不知什麼碰到了什麼,而後是一陣慢吞吞的拖地聲音,之後便有了腳步聲。不知道門裏麵究竟有多少把鎖,總之哢嚓哢嚓響了半天:一個,三個,六個。裏麵的門開了,一個老女人伸出腦袋,鼻子頂在了紗門的網眼上。她鼻孔中插著管子,腳邊拖著一個帶輪子的氧氣瓶。
“走開,”她粗聲粗氣地說,“說過多少次了,我不要你們的破雜誌,也不想聽什麼天堂裏有144000個座位之類的屁話,那根本就是狗屁不通。上帝的綠土上死過幾十億的人,他卻隻喜歡其中的144000個?你們倒是給我說說看,這是什麼缺心眼兒的上帝啊?”
“我們不是耶和華見證會的人。”哈裏特說。
“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那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聯邦調查局的。”弗蘭克說著像電影中那樣亮了亮自己的證件和徽章。老女人眯起眼睛瞅了一下。哈裏特也掏出了她的證件,但動作卻不像弗蘭克那麼愛賣弄。
“聯邦調查局?你們來幹什麼?”
“是關於您兒子的,”哈裏特說,“我們想向您了解一下阿什利的情況。”
哈裏特一眼就能看出老太太的行走路線。這是個典型的囤積狂的家,雖然這老女人把屋裏收拾得還算有點條理,但一堆堆雜物仍把房間分解得溝渠縱橫,如同迷宮。《國家地理》雜誌摞得像一座座高塔,每個塔頂上都放了一盆紫羅蘭。家具躲在洗衣籃、燙衣板和堆積如山的平裝書後麵,隻能露出小小的頂角——這裏看起來就像同一片海麵上接連掉了兩架飛機後留下的殘骸。
屋裏充斥著黴菌和粉塵的味道,但哈裏特對此早就習以為常,因而不以為意。不過弗蘭克另當別論。他在高塔般的雜誌中間找到了一張躺椅,隨即坐了上去。可是在這片有條不紊的混亂中,他那雙大長腿不論怎麼放都無法讓他感到舒適自在。
遠處樓梯上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扭頭望過去,隻見欄杆中間有雙金色的眼睛正注視著他。而在其中一摞雜誌的後麵,另一隻渾身長滿疥癬的賴皮貓正毫不回避地凝望著他。
老女人名叫埃莉諾·蓋恩斯。她坐在一把椅子上,一隻手握著氧氣瓶的頂部手柄,“你們說要了解阿什利的情況?”
哈裏特沒有找地方坐下,她隻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對。您見過他嗎?”
“沒有。”
“也沒有和他聯係過?”
“我說了,沒有,連個音信都沒有。他走了,自從我得了肺氣腫他就從這個家遠走高飛了,我想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你們滿意了嗎?”
這老東西在撒謊。並不是說每個人在撒謊的時候都有特定的表現,但總有一些細節能讓人看出端倪,而能看出這種端倪的人則需要特定的直覺和專業的眼光。哈裏特恰好就是這樣的人,她並沒有看出具體的破綻,隻是這女人的反應和她說話的方式有點不太自然,仿佛她要刻意與兒子撇清關係,隻是有些用力過猛了。而另外還有一個動作可以佐證,她握著氧氣瓶的手忽然發力,把氧氣瓶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哈裏特有著動物般靈敏的直覺,她能嗅出撒謊的味道。
“蓋恩斯太太,我很不願意認為您是在故意妨礙我們調查。關於您的兒子,您要首先明白,我們是在盡力幫他,保護他免遭惡人的傷害。”
老女人的嘴角抖了抖,臉色卻陰沉了下來。
“你們不要抓他,”她囁嚅著說,“他是個好孩子,還經常給我寄錢呢。”
“寄錢?多少錢?”
“足夠我看病的。”
“你知不知道他有一個手提箱?一個鐵皮的手提箱?”
蓋恩斯太太不安地擺弄著她的氧氣管,搖了搖頭。
哈裏特終於開始挪動步子。但她動作緩慢,像是閑庭信步。她走到老女人跟前,膝蓋幾乎碰到了氧氣瓶。而她的雙手則交疊著垂在身前。
“我看您一直在吸氧氣。”她說。
“我說過了,我得了肺氣腫。都是抽煙給害的,我的肺多半已經不中用了,醫生說隻剩下20%勉強能讓我喘氣兒。他們說爛了的肺是沒辦法修好的。這些天殺的醫生。”
“你需要直接吸氧氣。”
蓋恩斯太太扯著蓋在她腿上的那張破爛毯子的毛邊兒。“你說呢?”她的反問充滿了挖苦的味道。
“氧氣是種很有意思的氣體,”哈裏特不動聲色地說,“我想您在瓶身上已經看到警告標誌了——”
哈裏特掏出一個芝寶打火機,打火機的金屬外殼上印著一個清晰的爪子圖案。
“——那上麵說,氧氣是易燃氣體。”
弗蘭克在旁邊歎了口氣,“我去弄點茶或者別的什麼好了。”哈裏特不在乎弗蘭克回避或不回避,反正這種事她也用不上他。這是她的強項。他們兩人各有所長,也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不過有時候哈裏特仍然會懷疑:弗蘭克是不是失去了對這份工作的熱愛?他真是幹這一行的料嗎?
弗蘭克出去了,蓋恩斯太太依舊驚訝地盯著哈裏特手中的打火機。
“你們不是聯邦調查局的。”她望著鋥亮的打火機身上她的倒影說。
“我應該糾正一下,”哈裏特說,“科學地說,氧氣並非易燃品,而是一種強烈的助燃劑。因為有氧,火才能燒得起來。因為有氧,火勢才能蔓延得更快更有效。我們周圍的空氣之所以無法燃燒,是因為氧氣濃度過低的緣故。不過您吸的這可是濃度極高的氧氣。”
“那就請便吧。”老女人無所謂地說。
哈裏特表麵上依舊平靜如初,然而內心卻如小鹿般跳成了一團。這就是這份工作最令她著迷的部分,它總能讓你的胸中滌蕩著一股激情。
“如果我點著了打火機,”哈裏特繼續說道,“這個氧氣瓶還有管子裏嘶嘶直冒的氧氣能讓你幹癟的身體瞬間燃燒起來。你見過人被燒著的樣子嗎?”
“我兒子——”
“別提他了,還是想想您自己吧。我曾親身到過汽車著火的現場。一個女人和她的丈夫被變形的金屬架和熔化的安全帶給困在了車裏。他們死得很慘、很慢。尖叫,掙紮了好久。可他們越是尖叫掙紮,吸入的氧氣便越多,火便燒得越旺。”
哈裏特將輸氣管從蓋恩斯太太的鼻孔中拔出時,這老女人默默啜泣了起來。管口處發出嘶嘶的響聲,那能給予人生命的東西此刻卻潛藏著死亡的危險。哈裏特把打火機拿到近處,彈開機蓋,用拇指摩擦著齒輪。
“現在,告訴我,您的兒子在哪兒?”
“我不——”
“您會說的。要麼交代您兒子的下落,要麼活活燒死,連同這裏的一切全都燒掉。”
老女人抽泣一聲,喊道:“他是無辜的。”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無辜的東西。”哈裏特點著了打火機,但讓火焰與氧氣管保持著安全的距離,而後她緩緩將火苗拉近——就像調皮的媽媽故意將一勺好吃的食物慢慢送到倔強的孩子麵前,“告訴我你兒子在哪兒,要不然我就送你和你的貓一塊兒上西天。”
“北卡羅來納。”弗蘭克的聲音從二人背後響起。哈裏特眉頭一皺,後退了一步,隨即哐當一聲合上打火機蓋,熄掉了火苗。
蓋恩斯太太一陣輕鬆,肩膀頓時耷拉了下來,兀自呻吟痛哭著。
“你怎麼知道?”哈裏特問。
弗蘭克一隻手上拿著一罐薑汁汽水,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仿佛生怕嘴唇沾到一點點貓屎的微粒,而另一隻手中則揮舞著一張明信片。
“她那個白癡兒子從北卡羅來納寄來了明信片,而她也一樣是個白癡,她就把這張明信片貼在了電冰箱上,好像那是她兒子上小學時得的獎狀。郵戳日期是一周前。”他蹙眉又讀了一遍明信片,“她說得沒錯,她兒子的確給她寄錢了。”
哈裏特接過明信片,仔細研究了一番。明信片正麵:來自北卡羅來納州的問候!州名下麵是群山、海洋和美麗的城市。背麵,阿什利寫道:媽媽,我在一個名叫普羅維登斯的小城市。這裏離阿什維爾不遠。我遇到了一個願意跟我合夥的人,銷售目標達成有望。我的事業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好的。祝您早日康複。我會盡快再給您寄錢的。愛你。兒子,阿什利。
“看來,”哈裏特不無失望地說,“我們可以走了。”
她知道自己應該感到高興。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需要料理屍體,不需要放火。要知道,火是一種極為混亂和難以控製的元素。
可有時候,不放把火似乎心裏就直癢癢,尤其遇到這樣一個看著特別不順眼的老東西。
“阿什利。”蓋恩斯太太喃喃叫道。
哈裏特覺得壓抑,一股無名火衝得她隨時都想發作。她想拿這個老女人撒撒氣,比如把她兒子幹的好事全都告訴她,可這老女人很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什麼貨色。況且,此時此刻哈裏特也實在沒有多少氣力。
因此,她隻是淡淡地對自己的同伴說:“弗蘭克,送她上路,我在車裏等你。”
哈裏特站在房子外麵,用明信片輕輕敲打著手掌。身後傳來兩聲沉悶的槍響。弗蘭克動手了。
哈裏特提醒自己,這就是弗蘭克的天賦。術業有專攻,殺人便是弗蘭克的強項。也許他會抱怨,發幾句牢騷,也許他有點神經質。但是此刻,哈裏特讓他幹什麼他便幹什麼,對於這一點,哈裏特心存感激。像送老太太上西天這種事,哈裏特覺得自己最好不去幹——不是因為她下不了手,事實上恰恰相反,她比任何人都熱衷於幹這種事。如果換作她動手,她定不會如此幹脆,她會細水長流,好盡情享受生命從她手上流走的快感。
弗蘭克從門口走出來,看上去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謝謝。”哈裏特說。
弗蘭克驚訝地揚起了一側眉毛,因為哈裏特很少對他說這兩個字。
“現在該通知英格索爾了,”哈裏特將手機丟給弗蘭克,“給他打電話。”
“你怎麼不打?他最喜歡你啊。”
“隻管打。”
“該死的。”
他已經接住了手機。
14
車.站
米莉安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天早已黑了,但她不知道到了幾點。她聞到一股尾氣的惡臭,又一輛巴士開過來又駛過去,卸下一批乘客,又像貪吃蛇一樣吞掉新的一批。路對麵,阿什利坐在一張藍色的長凳上,不耐煩地衝她旋轉著食指,意思是說:快上,快上,快上。
她再次想到了逃跑。隨便跳上一輛巴士溜之大吉,反正她以前就做過這種事。可她的雙腳仿佛紮了根,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她不清楚這是為什麼。
(你喜歡他。你喜歡這麼幹。你活該。)
夏洛特市市中心的汽車站看上去和一座飛機庫沒什麼兩樣——這裏四麵通透,頂上是一個巨大的拱形防雨棚,柔和的月光透過天窗灑在棚下。置身其中,米莉安感覺自己無比渺小。
她伸出手來,向人群中擠去。
一切都照老樣子,一個小時前她如此做過,兩個小時前做過,三個小時前也如此做過——她走進人群,用手有意無意地輕輕觸碰別人的手,或者暴露的肩膀。此刻她如法炮製,第一個目標是個女人——
三年後,這名女子躺在醫院的產床上,雙手緊緊抓著床沿,渾身大汗,有節奏地用著力。宮口已經擴張成拳頭大小的縫隙,胎兒即將娩出。嬰兒紫色的腦袋上已經有一層黑色的頭發,濕漉漉的,看上去像個稀疏的小拖把。嬰兒的臉也露出來了,臉上包裹著某種猶如紅色色拉的東西。可這時突然發生了緊急情況,產婦下體出現異常,那個長得活像《星際迷航》中的蘇魯少校20的醫生嘴裏說了句“產婦大出血了”。緊接著,大量血液噴湧而出,女人尖叫著,嬰兒仿佛是漂流在一道血河上的小筏子,從產婦下體滑了出來。
米莉安使勁眨著眼睛,好趕跑那血腥的一幕。她深吸口氣,定住神。盡管她已經這麼做了無數次,她還是吃驚自己居然在不經意間見過了那麼多的醫院病房。這時,一個身穿背心的男人張開雙臂去擁抱他的妻子,米莉安故意將自己裸露的肩膀蹭了過去——
三十三年後,男子孤身一人在醫院裏。他的頭發已經掉光。他渾身上下已經遍布癌細胞,就像一堵曾經厚實的牆被成群的老鼠掏了個千瘡百孔。他坐在牆角的一把椅子上,伸手在床頭櫃上拿下了一個藥瓶,然後倒出一顆,兩顆,隨後便頓住了。他盯著那兩顆藥片微微出了神,最後忽然把瓶子底朝天地豎起來,往手裏倒了幾十顆藥片,一把放進了嘴裏。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隻是時而盯著地磚,時而盯著天花板。他的臉上隻有悲傷,終於,他傷心地哭了起來。感官已經開始麻木,他的頭慢慢低垂,下頜漸漸鬆弛,口水流出了嘴角。最後……
無所謂了,米莉安心裏想。人總要生老病死,她不會為此感到難過。起碼這個男人活到一大把年紀才死去,已經很值了。許多人都能活到老年,這是她的發現。大多數人能活到六十多歲,然後就開始飽受疾病困擾,比如癌症、中風、心髒病之類的,有時還有糖尿病,或者肺炎,總之折騰起來沒完沒了。
年紀輕輕就死掉的人畢竟是少數,尤其在美國。悲劇是無可避免的,但在這個國家,悲劇通常不在於一個人是怎麼死的,而在於他是怎麼活的。婚姻失敗,攤上熊孩子,自殘,虐妻,虐貓虐狗,孤獨,抑鬱,厭世,哈欠連天,渾渾噩噩,愛怎麼地怎麼地。恭喜你們了,米莉安心裏說,你們這群腦殘笨蛋大部分都能像個傻逼一樣活過自己的黃金年齡。
當然,這讓她的工作變得分外艱難起來。
阿什利希望她能盡快發現目標,一個馬上就會死掉的目標,一個他們可以趁機將其財富洗劫一空據為己有的對象。而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因為荒郊野外的那棟房子壓根兒就不是他的。他隻是順手拿了某個出國旅行的家夥的鑰匙,便堂而皇之地鳩占鵲巢。他把房主的照片全都藏了起來,於是那裏轉眼間就成了他的單身公寓。
他的如意算盤是這樣的:倘若他們能找到一個既有錢又時日無多的人,而且那人在城裏又正好有棟房子可以讓他們臨時落腳,那就最好不過了。他查看了米莉安的事件簿,發現近期沒有可以讓他達成這個目標的人選。阿什利沒有耐心等待下去,他的野心可不僅僅隻是滿足於填飽肚子。
於是他提議說,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去碰碰運氣。
米莉安建議去舞廳,因為那裏年輕人居多,他們行為冒失,經常會幹些蠢事出來。用鼻子喝可樂、吸食可卡因、亂性、酒駕,總之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可阿什利不同意,因為他想到了汽車站。
然而米莉安卻持反對意見,她認為車站並不是最理想的場所,原因是那裏至少有一半的人並非是來客,而是去客。這就意味著,倘若真的發現了目標,她和阿什利如果想要在目標死掉時出現在現場,他們有可能還需要搭車到外地去,比如得梅因21。鬼才想去得梅因呢。
可阿什利主意已定。他堅信自己的決定英明無比,堅信自己對遊戲的規則了然於胸。米莉安已經過了八年這樣的生活,現在倒輪到他阿什利來告訴她該怎麼做?來調教她?讓她鳥槍換炮實現升級?
隨便吧,車站就車站。米莉安終於讓了步。
於是,他們便來到了這裏。
路對麵,阿什利看起來格外焦躁不安。他不停地頓著足,腦袋懶散地靠在後麵,嘴巴張著,哈欠連天,仿佛等待對他而言是最無情的折磨。真是個賤人,米莉安心想。折磨?他?
笑死人了。
米莉安覺得疲倦又氣憤。她走下馬路牙子,打算從一輛巴士前麵穿過馬路,這時——
他騎著一輛車胎極窄的自行車,渾身上下各種裝備一應俱全,仿佛他是自行車公司專門請來做廣告的。車輪撞到了石頭,他猛然刹車,身體向前躍出,與此同時,一聲淒厲的汽車刹車聲驟然響起,他的屁股被一輛車子的保險杠撞個正著,他的身體像一個脫線的木偶落在汽車引擎蓋上,戴著頭盔的腦袋砸爛了風擋玻璃。周圍的一切變得模糊黑暗,鮮血、腦漿……
她猛地轉過身,發現是一個男人正在衝另一個男人揮手告別,他們也許是朋友,也許是一對兒基佬。米莉安隻顧低頭走路,應該是他在揮手時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可他不會是他們的目標。沒錯,他的確會因意外死亡。可時間並不是明天,而是一年後,確切地說是一年兩個月零十三天後。不過他看上去似乎很有錢。米莉安會考慮稍後把他記在她的日曆事件簿上。(如果稍後還有緣再見的話……)
暫時撇開這一瞬間的念頭,她一個箭步從對麵駛來的一輛巴士前麵躥了過去(她心裏想著,我會被撞到嗎?是不是我的死期也到了?)來到阿什利麵前。
阿什利翻了翻眼皮兒,問:“有什麼收獲嗎?”
“這跟守株待兔有什麼區別?”
“看來沒什麼收獲。”
“對,一無所獲。”
阿什利聳聳肩,“那就繼續啊,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這就是你所謂的合作嗎?你坐在這裏屁股都不抬一下,我卻在那裏累得要死要活?”
“寶貝兒,我的天賦要等你抓到魚之後才能派上用場。”
“你的天賦?饒了我吧。你除了笑起來能迷住個把女孩子之外,就隻剩下好吃懶做了。”
“微笑隻是表麵功夫。不過它卻是我的魅力武器庫中的關鍵武器。”
“魅力武器庫?”米莉安重複道,“沒工夫聽你閑扯蛋,我餓了。”
“我才不管你餓不餓。”
“你他媽的當然得管。”
阿什利打了個哈欠,“你給我聽著,我們到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這是當務之急。有了住的地方,然後我們再考慮吃飯的事兒。況且你大概也不會希望我……怎麼說呢……幹些棄你於不顧,報警,給你媽打電話之類的事吧?”
“我明白了。你手裏握著王牌。你牛!不過人是鐵飯是鋼,我是個人,餓了就要吃飯。是人都得這樣,要吃飯,要抽煙,要喝酒,不然就活不下去。我手上有錢,要不咱們先找家華夫屋快餐店去吃一頓?然後找個小旅館湊合一晚。我埋單。”
阿什利微微猶豫了一下,而後點了點頭,“那好,就先這麼著吧。”
插.曲
采.訪
“那個拿氣球的小男孩兒。”米莉安說。她麵色凝重,漸漸皺緊了眉頭。
“嗯。”保羅耐心等待著下文。
可她討厭這個故事。連想一想都覺得痛苦,複述所帶來的痛苦則更令她難以忍受。
“那是大約兩年以後。”
“在你——”
“在我撿到這種能力兩年後。”
保羅眉梢一揚,“撿到?這個說法倒挺有意思。”
“嗨,別管這個了。”她說著擺了擺手,“當時我正在華盛頓特區郊外瞎轉悠,忽然覺得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所以就去了一家溫迪快餐店22,買了一份他們那裏的……誰知道叫什麼玩意兒,就是沒有牛奶的奶昔冰淇淋。麥旋風23?”
“是冰沙。”
“隨便啦。總之我付了錢,端著我那杯看著還不錯的澆了糖的化合物,然後像個好市民一樣把垃圾扔到垃圾桶裏。結果就遇到了他。”
“他?”
“奧斯汀。一個有著淡黃色頭發、滿臉雀斑的小男孩兒。他手裏拿著一個紅色的薄膜氣球,氣球上印著一個藍色的生日蛋糕,蛋糕上插著幾根黃色的蠟燭。他當時隻有九歲。我知道是因為他告訴了我。他走到我跟前說:‘你好,我叫奧斯汀,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九歲了。’”
米莉安咬著指甲。她知道再這麼咬下去,破皮見血都不是不可能,所以她停了下來,抽出一支煙,點上。
“我對他說,小朋友,你真了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不是那種善於和小孩子打交道的人,不過我挺喜歡奧斯汀的。他長得虎頭虎腦,又有點憨憨的,好像誰都可以和他做朋友,而最令他開心的事就屬過生日了。那個年齡,生日幾乎意味著無限的可能啊:一個裝滿糖果的彩罐,一個倒扣在地板上的玩具盒。隻有當你漸漸長大的時候,你才會發現每一次生日其實都像一個十字轉門,它帶著你越走越遠,越走越深。突然有一天,生日變得無關可能,而徹底淪為不可避免之事。”
“你碰了他。”
“瞧你說的,好像我把他拉到車裏猥褻了一番似的。明確地說,是他碰了我。那孩子抓住我的手不停地搖晃,好像我們是非常親密的生意夥伴似的。可能那是他爸爸教給他的,怎麼樣握手才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我就是在他和我握手的時候看到的。”
隨後米莉安描述了她當時看到的情景:
奧斯汀跑到了馬路上,他的運動鞋重重地踏著地麵。他舉著手,眼睛望著天,小手指向外伸著、揮舞著,一個勁兒地向前衝。他在追逐一個薄膜氣球。
一輛白色的SUV不知道突然從哪裏竄了出來。奧斯汀的鞋被撞掉,身體像個洋娃娃一樣翻著跟頭飛過柏油路麵。
事故發生在米莉安和他見麵二十二分鍾之後。
保羅靜靜地坐在那裏,他很想說點什麼,可搜腸刮肚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真正的夭折,”米莉安接著說,“在那之前,我見過許多人的死,其中也包括孩子。人都終有一死,但是他們……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他們都死得正常。起碼會等到四五十年後。他們會有自己的生活,盡管並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美滿幸福,但這是我們每個人都要經曆的人生。可是這個孩子,他死的時候才九歲,而且要死在自己的生日當天。”
她猛吸了一口煙。
“最要命的是,意外將發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就在那兒。於是我就想,機會來了,我可以阻止悲劇的發生。有句話怎麼說的?先下手為強,我就是要先下手。在那之前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被動的。比如某個家夥會在兩年之後死於酒駕引起的車禍,於是我對他說:‘嘿,白癡,酒後不要開車,至少在6月3日那天不要酒駕。’可對方會不會把我的話當回事兒,我就不管了。但此時此刻?那個小孩子即將要衝上馬路,阻止他有什麼難的呢?我可以想辦法轉移他的注意力,或者把他放倒在地,或者幹脆把他塞到他媽的垃圾桶裏。管他合適不合適,隻要能阻止他衝上馬路,我什麼都可以幹。
“你知道嗎,我當時信心十足,幾乎有些膨脹了。我忽然覺得,對呀,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我突然擁有這種可怕的所謂的天賦,也許是有原因的。如果我能從車輪之下救起一個九歲的孩子,那總歸還能證明我並非一無是處。”
米莉安閉上了眼睛。事到如今,想起當時的情景她仍舊怒火中燒。
“隨後我就遇到了那個傻逼女人。”
保羅臉色一沉。
“怎麼?”米莉安問,“你不喜歡這個詞兒?”
“有點難聽。”
“什麼時代說什麼話,保羅,別跟個小姑娘似的。英國人天天把這詞兒掛在嘴上,都成習慣用語了。”
“我們這兒可不是在英國。”
“有這種事?”米莉安滿不在乎地彈了個響指,“那看來我以後開車不能再靠左邊走了。難怪總是被別的司機按喇叭,還總是跟人開個麵對麵。”
保羅緊繃著嘴唇,“你是說你遇到了一個……女人。”
“奧斯汀的媽媽,一個傻逼得不能再傻逼的臭娘們兒,千人騎萬人捅的下賤婊子。她裝模作樣地提了個惡心人的手提包,覥著一張肉毒杆菌打多了的麵癱臉,頭發紮得緊繃繃的,眨個眼都他媽恨不得把眼皮兒給扯下來,耳朵裏塞了個藍牙耳機,看上去要多欠抽有多欠抽。我走過去對她說:‘女士,我需要你的幫助,否則你的孩子可能會沒命。’”
“她什麼反應?”保羅問。
“大概很不爽吧。”
“我想應該是極為不爽,因為你的話會讓人緊張。”
米莉安將手中的萬寶路塞到嘴裏抽了最後一口,緊接著便又從煙盒裏掏出一根點上,“保羅,你是打岔專業畢業的吧?”
“不好意思。”
“那臭娘們兒沒吭聲,隻是瞪了我一眼,就像我剛剛在她的《欲望都市》DVD上尿了一泡似的。所以我就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那女人嘴裏嘟囔了一句,大概是罵我是個神經病。沒辦法,我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拉的是襯衣袖子,不是皮膚——結果她就不樂意了。
“這裏快進二十分鍾好了,而後是我對著警察吼,她對著我吼,警察半天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
“等等,警察?”保羅問。
“對,保羅,警察。我剛剛不是說過快進二十分鍾嗎?你得跟上啊。她躲到一邊報了警,說有個瘋女人在威脅她的兒子。”
“你沒有跑?”
米莉安衝保羅彈了下煙灰,他躲掉了。
“跑什麼跑?你忘了我要救那孩子的命嗎?我以為有警察在隻會是好事。說不定他會把我們全都帶到局裏去,那就正好把眼前的問題解決了。所以我才不會臨陣退縮、見死不救呢。”
她攥緊了拳頭,膨脹的指關節咯咯作響。
“但我真應該溜掉。因為就在我們幾個站在溫迪快餐店門外大吵大鬧時,奧斯汀看到了路上的一枚硬幣。直到今天我仿佛還能聽到他的聲音,可在當時我們誰都沒有在意。因為我正忙著向他那個傻逼媽媽解釋,我沒有策劃任何針對她兒子的陰謀。
“奧斯汀說‘看到硬幣就撿起來’,於是他就去撿那枚硬幣了。彎腰的時候,他手裏的氣球鬆脫了。我不記得那個氣球他已經在手裏攥了多久,反正這時氣球開始下降,因此它並沒有飄走。隻是懸在半空,直到後來突然刮過一陣風。”
保羅的喉結蠕動了一下。
“氣球越飄越快,奧斯汀便在後麵緊追不舍。我看見他追出去便開始大喊,可是他媽媽沒有看見,繼續衝我大吼。而那個警察始終盯著奧斯汀的媽媽,因為她一副潑婦罵街的樣子,警察擔心她會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我大叫著要衝過去救孩子,可是被警察給拚命拉了回去。
“當時的畫麵至今還印在我的腦子裏,曆曆在目。飄浮的氣球、SUV、奧斯汀的身體、他的鞋子。感覺特別不真實,就像在網上看到的東西,就像有人跟你開了個玩笑。”
沉默。
米莉安眨了眨眼,把眼眶中徘徊欲出的淚水又擠了回去。她不允許自己流淚。
“太鬱悶了。”保羅最後說。
她咬著牙說:“不,後麵的才叫鬱悶。當你終於熬過了那一段,終於戰勝自己的大腦使其不再循環往複地向你呈現那些畫麵,你又開始胡思亂想了。你發現我們的人生就像一本寫好的書,人手一冊,書的內容結束時,我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而要命的是有些人的書比別人要薄一些。奧斯汀的書簡直就是一本小冊子。冊子翻完便完了,丟到一邊,再見了。”
“這種觀點太消沉了。”
米莉安猛地站起身,一腳踢翻了椅子,而後又撿起來向外扔去。椅子打著旋滑過倉庫的地板。
“保羅,你還不明白嗎?我嚐試救那孩子的命,可結果恰恰是因為我,他才沒了命,是我害了他。如果我沒有該死的靈視能力,沒有自作聰明地想要阻止那一切的發生,他那腦殘媽媽說不定就拖著他去逛鞋店或者回家了,她永遠也不會被我這個瘋女人分了神,以至於孩子跑到馬路上。我這當真是好心辦了壞事。唉,冥冥中自有天定,我也隻是這定數中的一分子,就算我自以為能夠掙脫命運的束縛,卻還是改變不了宿命的安排。我本想阻止悲劇,卻恰恰促成了悲劇。去他媽的!”
椅子躺在遠遠的地板上,米莉安幹脆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來。她縮成一團,默默地抽著煙。她的胸口起起伏伏,仿佛要吸進所有的空氣才能讓她的心情平靜下來。
“所以從那以後我就決定不再幹涉,隻冷眼旁觀。”米莉安最後說道。
“哦。”
米莉安把煙頭在地板上狠狠掐滅。
“言歸正傳,”她說,“你最終不就是想知道我這能力是從哪兒來的嗎?”
15
輪.回
華夫屋快餐店在美國南方處處可見,飯店外形小且不說,還四四方方,像個油乎乎的黃色棺材。店裏多半充斥著死氣沉沉的行屍走肉,他們各自朝自己嘴裏大把大把塞著土豆煎餅、香腸和這裏的招牌食品華夫餅。他們的身體在如此肆無忌憚的填充下日漸隆起,日漸膨脹,而他們的心卻在一天天死去。米莉安心滿意足。她在這裏吃飯,是因為這裏與棺材實在差不了多少。她能聽到自己血管堵塞的聲音,就像炸雞的外皮,變得又酥又脆。
不過諷刺的是,就算這裏是個大棺材,你還是不能在裏麵抽煙,當然,女服務員除外。
米莉安站在店外。天上下著毛毛細雨,一輛輛汽車呼嘯而過。透過縹緲的雨霧,她看到一座電器城如海市蜃樓般坐落在不遠處,高速公路對麵的喬安麵料店隔壁有家韓國小鋪。遠處,看得到夏洛特市的萬家燈火,整齊劃一的高樓大廈像一道昏暗的籬笆,勾勒出與紐約、費城等大都市犬牙交錯的景觀截然不同的天際線。
她有種如履薄冰的不安全感,仿佛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踏破冰麵,跌入深淵。她不想考慮未來的事——她已經很久不那麼做了。她早就習慣得過且過,像個被人丟棄的塑料杯子,在一條慵懶的河上隨波逐流。可是未來就像隻揮之不去的小飛蟲,時時在她耳邊嚶嚶嗡嗡,讓她不得安寧。
她曾聽說,倘若給了實驗室裏的老鼠和猴子選擇的錯覺,它們通常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即便它們的選擇隻有兩個:輕度的電擊和重度的電擊。但它們至少能感覺到結果的差異,於是便滿心歡喜,活得也更加有滋有味起來。而如果不給這些老鼠和猴子選擇的餘地,隻是讓它們不停地接受電擊,它們就會變得越來越焦慮不安。它們可能會咬穿自己手腳上的皮毛,並最終死於癌症或者心髒病。
米莉安倍感無力,她什麼都控製不了,她不知道她離咬掉自己的手指還有多遠。
當然,使她產生這種感覺的還可能是路易斯。他像個陰魂不散的幽靈纏著她。他還沒死呢,可她卻已經看到了他的鬼魂。那不過是一次簡單的邂逅,可現在他卻無處不在:站在人群中的人是他,開著一輛小貨車從旁邊經過的人是他,連華夫屋髒兮兮的玻璃上都有了他的倒影。
“米莉安?”
她驚訝地轉身。
他的鬼魂開始和她說話了。
“嗨。”路易斯的鬼魂說。不過通常情況下,他血淋淋的眼窩上都會有用膠布貼成的恐怖的×。可是這一次卻沒有,他明明忽閃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是真實的、溫暖的眼睛,它們正注視著米莉安。
“你不是鬼。”她脫口而出。
他聽了不由一愣,隨即在自己身上拍拍打打一番,以證明自己是人非鬼,“不是。從你的樣子看,你也不是。”
“那可說不定。”她感到震驚。
在她的頭腦中,路易斯已經死了。那樣想更容易接受;反之,很難。
“你在這兒幹什麼?”米莉安問。
他笑了起來,“吃飯啊。”
“是哦,這是快餐店。”她臉上一紅,不好意思起來,這同樣是很新鮮的事兒。她搜腸刮肚,想找一兩句俏皮的話打破尷尬,可平日裏的小聰明突然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她感覺自己像拔了錨的船,晃晃悠悠,找不到重心。比被人剝光了衣服還要窘迫。
“要不要跟我一起吃?”路易斯問。
她想溜掉,跑得遠遠的。
可她嘴上卻說:“我剛吃完。”
“那好。”
於是兩人便靜靜地站在門外,誰也不說話,仿佛都在專心傾聽細雨的呢喃。
“嘿,”路易斯最後打破了沉默,“可能是我在卡車上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讓你誤以為我是什麼怪胎了。唉,也許我真是個怪胎。主要是……我在俗人堆裏混得久了,見到你這樣的女孩子就笨手笨腳的。我沒想表現得那麼古怪,我說要約你的話也不要當真。”
米莉安盡力克製著,可她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路易斯一副很受傷的可憐樣,她連忙擺擺手說:“我沒笑你,夥計,我在笑我自己。你剛才的話都是說我的吧?你哪裏怪了?你離怪胎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呢。相信我,我才是怪胎,你不是。你隻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心地善良的普通人。當時是我發神經呢。”
“別這麼說。我能理解——半夜三更一個人在高速公路上,舉目無親,又剛剛遇到過壞人,你的反應再正常不過了。”路易斯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收據和一支鋼筆。他把收據攤在華夫屋的窗玻璃上,而後在紙上飛快地寫了幾筆,轉手遞給了米莉安,“這是我的手機號,我已經沒有固定電話了。眼下活兒相對較少,多少天都拉不到一次貨。經濟不景氣,像我這種長途貨車司機受到的衝擊很大,不過這樣一來我的時間就比較充裕了。”
“時間充裕。”米莉安茫然若失地重複了一遍,她想到了插在路易斯眼中的刀,和那令人心驚膽戰的聲音,“唉,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是誰啊?”阿什利從店裏走了出來,他抱著雙臂,警惕地打量著路易斯,“你朋友嗎?”
“不,”米莉安回答,“算是吧,我也說不準。他讓我搭過車。”
路易斯鐵塔般站在阿什利麵前。相比之下,他是個威風凜凜的龐然大物,而阿什利隻不過是他影子裏的一根青草,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得無影無蹤。但阿什利似乎並沒有把對方看在眼裏,他仰著頭,故意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兩人對視著,就像兩挺對射的機關槍。
“這就是你之前的那個男朋友?”路易斯冷冷地問。
“什麼?你說打我的那個?”米莉安禁不住笑著說,“不,天啊,當然不是。”
“幸會,大塊頭,”阿什利說,“不過我們還是就此別過吧。回頭見。”
“好吧,”路易斯說,“我明白。我這就到裏麵吃我的飯去。”
阿什利微微一笑,“夥計,你裝得可真像。”
路易斯沒有理會,隻是嗓子裏咕噥了一聲,就像空氣從他身體裏抽出來一樣。正如阿什利所說,他是個大塊頭,可突然之間他看起來卻十分瘦小。他扭頭瞥了一眼米莉安,眼神中充滿了關切、不安和憂傷,隨即便推門走進了店裏。阿什利在背後做了個下流的手勢。
“再見,傻逼。”他毫不掩飾自己一臉無恥的笑容。
16
引.力
依舊是夜晚,依舊淫雨霏霏。
阿什利將她壓在冰涼的磚牆上。把車停好之後,他說有東西要讓她看,於是兩人便下了車,但結果卻是如此。城市的各種聲響包圍著他們——與大城市相比或許溫柔了許多,但卻依然喧鬧:汽車喇叭、人的叫喊、大笑、遠處飄來的悠揚的音樂。
牆壁上的涼氣沁入肌膚,阿什利趴到了她的身上。
“滾開!”她一把推開了他。可他立刻又嬉皮笑臉地黏了上來,像隻聞到奶酪味兒的蒼蠅。
“你認識他,”他自鳴得意地低聲說道,“那個卡車司機。”
“他讓我搭過車,僅此而已。他隻是個路人甲。”
她能聞到他的呼吸,薄荷味兒。她很納悶兒阿什利怎麼會有嚼不完的口香糖。此刻,她希望自己的呼吸能像煙灰缸一樣臭烘烘的。
阿什利用鼻尖碰著她的鼻尖,而後又用臉頰貼著她的臉頰。他的皮膚很光滑,沒有胡楂,像女人一樣。熱乎乎的空氣直衝進她的耳朵。
“隻是路人甲?鬼才相信。你喜歡他。”
“放屁。我才不喜歡他。”
“不,你不喜歡我,但你絕對喜歡他。”
他咬住她的耳垂,很有分寸地用著力,既不會咬出血,又讓她感覺耳朵快被咬掉了一樣。
她再次把他推開。他無賴似的笑著,雙手扳住她的屁股。
“我對他沒興趣。我對誰都不感興趣。”米莉安說。
阿什利摸索著她的臉。她能感覺到他正注視著她。他的目光仿佛一雙無形的手。米莉安一陣迷亂,心髒劇烈地跳動著,猶如一隻折翅的小鳥。
“沒那麼簡單,這裏麵另有隱情。”阿什利說。他悄悄解開了米莉安牛仔褲上的扣子,手指在她的腰間漫無目的地來回遊蕩。他圓睜著雙眼,仿佛洞察了一切,“他是你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