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媽的。把手拿開。”
但她顯然隻是說說而已。
接著,阿什利拋出了最致命的問題。
“他什麼時候會死?”
他的手緩緩向下滑去,用手指肆意挑逗著她。她下麵已經濕得像夏天的沼澤地了。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去死吧你。”
他的手指輕輕彎曲,進入了她的身體。她情不自禁地喘息起來。
“我可以幫忙。”
“我不需要你幫忙。”她想盡情地大聲呻吟,但這欲望被她拚命壓了下去。
“他是個卡車司機,卡車司機都很有錢的。我可以幫你把錢弄到手。”
“我說過了,我不需要——”他用拇指和食指在下麵輕輕一捏,她便立刻閉上了嘴巴。她覺得虛弱無力,身體不受自己控製,像個沒有生命的機器人,隻能任由阿什利擺布。
“你絕對需要。”
他的手指插得更用力了些,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
旅館房間。床上鋪著印花床單,金邊兒的鏡子四周鑲著老式櫥窗風格的電燈,牆上掛著一幅玉蘭樹油畫。房間看上去整潔幹淨,隻是即便用了濃濃的消毒劑也還是難掩那股潮乎乎的黴味兒。
米莉安坐在床沿抽煙,她盯著那個鐵皮箱子,猜測著裏麵到底藏了什麼東西。
她一絲不掛,腳趾摩挲著地毯。又一家旅館,又一次上床,又一支煙。重複,循環,像停不下的旋轉木馬。她想喝酒,想一醉方休。
阿什利一邊刷牙一邊從浴室裏走出來,另一隻手上拎著他的平角內褲。
“強奸犯。”米莉安說。
“自願就不算強奸啦。”他擠眉弄眼地回敬道。
“我知道。我完全可以打爛你的下巴,我的目的不過是想讓你討厭我罷了。”
阿什利嘴裏含著牙刷,喃喃說道:“我可不討厭你。”
“這我也知道。”
回到浴室,阿什利漱了漱口,吐掉,然後又漱了一次。
“我說不就是不。”米莉安大聲說。
“不一定。”他在浴室裏應了一聲,隨後又走了出來。他用手背擦著嘴角的牙膏泡沫,“說說時間吧。”
“時間?”
“那卡車司機的死亡時間。”
“他有名字,叫路易斯。”
“哼,隨便。對我來說,目標就是他的名字,受害者就是他的姓。他有錢,我就知道這麼多。卡車司機通常都有錢。他們收入高,但花錢的時間少,除非他有老婆。他有老婆嗎?”
“他說他老婆把他甩了。”
她感覺自己像個叛徒,一個肮髒的內奸。
“那他鐵定有錢,而且很可能不會存在銀行裏。因為他們每天東奔西走,今天在托萊多,明天在波特蘭,後天又去了他媽的新墨西哥——到了用錢的時候卻找不到銀行就麻煩了,要知道路上用錢的地方可多著呢。況且多半卡車司機都是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他們每到一個休息站,不是買春,就是買毒品。在皮條客和毒品販子那兒他是刷不了卡的,相信我。”
“他不是癮君子。”
阿什利聳聳肩,“哦,瞧你對他有多了解。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他是怎麼死的?車禍嗎?要是車禍就慘了,因為他的錢很可能全藏在車上,要是燒了的話咱們一分也撈不著。”
“他死在一個燈塔裏。還有——”她在心裏快速計算了一下,“兩個星期,十四天整。”
“怎麼死的?”
“我不告訴你。”
“你是小學生嗎?”
“這是個人隱私啊,是他的隱私。”
“但你肯定知道。”
她吸了一口煙,“我真希望自己不知道。”
“好吧,隨便你。在燈塔上死掉也算不錯了,那裏的景色通常都很好。我們在北卡羅來納,我想沿海岸線應該會有不少燈塔。”他開始來回踱起了步,“好,咱們按我的計劃行事。先接近他,明天就給他打電話,約他出來。我們有兩個星期,一定要弄清兩星期後他會到什麼地方。”
“這就是你的狗屁計劃?你就拿這個跟我合作?”
阿什利聳聳肩,“你有什麼高見,不妨說說啊。”
“還有,為什麼非要等到他死了之後才去拿他的錢?活著的時候就不能拿嗎?”
“因為活人不會乖乖把錢交給你。再說了,死人不會報警。”
她很認真地盯著他問:“這些你不介意?你沒有吃醋?”
“隻要能搞到票子,我才不在乎戴不戴綠帽子呢,”阿什利說,“現在睡覺吧,我都快困死了。”
17
血和氣球
米莉安從戰栗中驚醒,隻見一道黑影從眼前掠過。她猛然坐起,眼睛適應著房間內的黑暗。阿什利仍舊躺在旁邊,睡得像死狗一樣深沉。
那黑影又在眼前晃了一下,隨後遁至角落,又躥進了浴室,並伴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摸黑下床,從挎包裏掏出了蝴蝶刀。那是她在特拉華州一個跳蚤市場上花六塊錢買的。此時,她悄無聲息地放出了刀刃。她躡手躡腳地踩在地毯上,偷偷尾隨那黑影而去。
在浴室門口,她伸手在牆壁上摸索了幾下,找到了電燈開關。
哢嚓。刺目的燈光瞬間傾瀉而下,照亮了整個浴室。
她的心跳幾乎停了下來。
隻見浴室裏有一個紅色的薄膜氣球,正浮在牆角,上上下下。氣球上有一幅蛋糕的圖片,蛋糕上蠟燭的火焰組成了一行字:生日快樂,米莉安。
“今天不是我生日。”她說,顯然,她在跟氣球說話。
氣球緩緩移動,又一陣窸窸窣窣,最後飄到了房間的中央。米莉安看著鏡中的自己:兩眼瘀青,鼻孔裏麵還留有幹涸的血跡。
“我在做夢。”她說。
氣球慢慢旋轉,露出了背麵的信息。
在本該是蛋糕的位置赫然印著一幅骷髏的標誌。顱骨大張著的嘴巴裏是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從齒縫間冒出一個對白框,框中寫著:死日快樂,米莉安。
“有意思。”她說著舉刀刺了過去。
氣球爆了。
鮮血四濺。不,黑色的血。濃厚,黏稠,伴隨著血塊。米莉安一邊吐一邊在臉上擦了一把。血像暗紅的糖漿,沿著鏡麵向下流去。血流中混雜著一些白色的組織,如同被困在樹脂中的蛆蟲。她見過這樣的景象,見過這樣的血。(在地板上,浴室的地板上。)
說不清為什麼,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鏡子上擦出一片淨地,好看到自己的模樣。
而看到的景象更令她驚訝不已。
鏡子中的人依然是她,但卻非常年輕。栗色的頭發梳向後麵,用一條粉色的發束綁成個馬尾。沒有化妝。雙眼圓睜著,清澈,好奇,閃著天真無邪的光。
這時,鏡子中她的身後有了動靜,隻是因為凝固的瘀血而顯得分外模糊。
“還有九頁。”一個聲音說,路易斯的聲音。
米莉安立刻轉身,可已經太晚了。路易斯的手裏拿著一把紅色的雪鏟。
他大笑著,舉起雪鏟兜頭向她劈下來。她的眼前頓時一片黑暗,身體仿佛被拖進了虛無的井裏,不停地下降。她聽到了孩子的哭叫,可那聲音隨即也煙消雲散。
她被醫院裏防腐劑的臭味兒給熏醒了過來。那氣味鑽進她的鼻孔,安營紮寨,趕都趕不走。
她抓住床單奮力掙紮。她想鑽出被窩,她想下床,可被單緊緊纏著她,令她難以抽身,而床沿上焊著恐怕她一輩子都翻不過去的鐵欄杆。她的四周仿佛有一堵無形的牆,壓抑著她,使她無法暢快地呼吸。她感覺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個箱子裏,或一口棺材裏。空氣似乎越來越少,她的嗓子緊繃著,開始喘息起來。
突然有一雙手伸了出來——堅強有力的手——它們抓住了她的腳踝,不管她如何拚命掙紮,她的雙腳最終仍被固定在了一個冰冷的橡膠套中。那雙手掌濕漉漉、黏糊糊的。一張臉從床尾,從她的兩腿之間緩緩露了出來。
是路易斯。他用沾滿血跡的手解掉了戴在臉上的一個薄荷綠色的醫用口罩。
“流的血可真不少。”他說。
米莉安使勁掙紮,手把床單揪成了一團,“這是個夢。”
“也許吧。”路易斯撓了撓他右眼上用膠帶貼的×,“不好意思,膠帶很癢。”
“把我的腿解開。”
“如果這隻是個夢,”路易斯說,“你為什麼不幹脆醒過來呢?”
她何嚐沒有試過。她曾大聲呼喊,希望能叫醒自己。
可那無濟於事。她被囚禁在這個世界裏,難以脫離。路易斯仰起頭,“還認為這是個夢嗎?”
“去你媽的!”
“嘴巴可真臭。所以說你當不了一個稱職的媽媽。”
“當你媽的頭!”
“你就像電影裏的那個女孩兒,被魔鬼附了身。還記得吧?就是那個吐得天翻地覆,還把上帝救世主罵得狗血淋頭的女孩兒。”
米莉安又拉了拉扣在腿上的橡皮套。她的額頭已經滲出豆大的汗珠。憤怒、恐懼、絕望,她不停地哼哼起來。我為什麼醒不了?快醒來啊,你這個白癡,快點醒來。
“我們要把你縫起來。”路易斯說。他瞥著米莉安兩腿之間的位置,舔了舔嘴唇,“把它縫起來,縫得緊緊的。”
“你不是路易斯,你隻是我腦子裏的幻覺。你是我的大腦,故意耍弄我的。”
“我是路易斯醫生,你會知道的。奉勸你尊重我的職業。”他掏出了一根針,一根碩大的、和小孩子的手指一樣粗的針。隨後他半吐著舌頭好集中精神,盡管沒有眼睛,他還是輕鬆地把一條又髒又毛糙的線穿進了針眼兒,“你連我姓什麼都不知道,對不對?”
“你沒有姓。”她怒吼著,極力想掙脫雙手,“你根本不存在,你隻是我記憶中的一個片段。我不怕你。什麼妖魔鬼怪我全都不怕。”
“你覺得內疚,那沒關係。我也會覺得內疚的。我們待會兒可以聊聊,但在聊之前,我必須先把你這不聽話的地方給縫起來。這是我們醫生的行話:不聽話的地方。不過我知道你肯定希望我說得具體一點,那就讓我再說一遍好了:我需要把你那又騷又臭、長滿蟲子的陰戶給縫上,那樣你就永遠也生不了孩子了,因為這世界不能接受從你那齷齪的子宮裏再爬出任何一個肮髒的令人作嘔的小東西。”
米莉安恐懼極了。令她恐懼的是從他(她?)口中飛出的這些惡毒的字眼。她想說話,可嗓子裏卻隻能發出嘶啞的吱吱聲。她想反對,想抗拒,想阻止他——
但他已經把頭埋了下去,粗大的針刺穿了她的陰唇,她能感覺到噴湧而出的鮮血。她試圖喊叫,可是嘴巴張開了,卻沒有聲音出來——
長長的高速公路像尖尖的錐子無限延伸,前後都望不到盡頭。蒼茫、蕭條、肅殺。兩側是無垠的荒原:紅色的土,灰色的樹。天空蔚藍,但遠處飄著一團雷雨雲;隆隆之聲猶如鐵砧在地上滾來滾去。
米莉安站在高速公路的路肩上。她貪婪地呼吸著空氣,仿佛剛從冬天冰冷的湖水中爬出來。
她摸了摸自己的大腿,還有私處。不疼,也沒有血。
“天啊。”她喘息著說。
“別高興得太早。”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又是路易斯,眼睛上貼著嚇人的×,臉上掛著匪夷所思的笑。
“你別過來,”米莉安警告說,“再靠近一步我就擰斷你的脖子,我對天發誓。”
他輕聲笑著,搖了搖頭,“得了,米莉安,你已經認定這是一個夢了。你知道我就是你,難道你想擰斷自己的脖子嗎?這從何說起呢?你有自殺傾向?我看你真該看看心理醫生了。”
路易斯開始踱步,在他移動的時候,米莉安在公路中間看到了兩隻烏鴉。它們守著一隻被碾死的穿山甲,黑色的喙啄起一條條血淋淋的筋和一塊塊肉。死掉的穿山甲看上去就像摔碎了的複活節彩蛋。兩隻烏鴉為了爭一塊兒肉,互相啄了起來。
“也許我不是你,”路易斯說著,輕輕撣了撣肩膀上的塵土,“也許我是上帝,也許我是魔鬼,也許我隻是命運的象征,是你每天早上醒來以及夜裏入睡之前都要詛咒的東西。誰說得準呢?我隻知道,是時候麵對你的心魔了。”
米莉安開始隨著他一起向前走。他們就像兩隻狹路相逢的貓,彼此戒備著,走在籠子的兩端。
“把我從這夢裏弄出去。”她說。
路易斯毫不理睬,而是繼續說道:“也許我就是路易斯,也許我是他沉睡的思想,在精神上召喚你,因為,畢竟你也是一個感性的人。可憐的小巫婆。也許我知道厄運將至,所以才來求你阻止這一切。行行好吧,米莉安,快阻止這一切。我呸。”
“我阻止不了。”
“也許能,也許不能,但你還有機會。再過兩個星期我就要死了,即便你不盡力阻止——更別提你還打算跟蹤我,並在我死後搜去我的錢財——但最起碼你可以想辦法讓我在最後這段時間裏過得快活些。”
“我總得吃飯,總得活下去啊。”米莉安冷笑道。
他停下了腳步,“你覺得這是個很正當的理由嗎?”
“你不知道我都幹了些什麼,還有我為什麼那麼幹。”她說,盡管她懷疑這話不一定正確,“我會去找路易斯,但不管怎麼說,你不是他。我會盡力讓他在最後兩周裏過得快活些。”
“給他吹簫應該不錯,”路易斯說,“你可以試試。”
“去你媽的。我可以讓他快活,但別指望我能救得了他——”
“救我。”
“——因為那不可能。我做不到,也爭不過。”
“爭不過?”
“爭不過命運,你,上帝。隨便什麼。”
他聳聳肩,忽然望向她的身後。
“嘿,”他說,“那是什麼?”
她相信了,順勢扭頭去看。
那是一個薄膜氣球。被一陣熱風吹著,在公路上方飄飄蕩蕩,氣球上的血滴在瀝青上,發出劇烈的嘶嘶聲,就像落進了熱平底鍋。
米莉安扭回頭想對路易斯——或不是路易斯,或隨便他是誰——說句什麼,可是——
他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輛白色的SUV,它急速撞上了她的胸口,她感覺到自己身體裏有什麼東西碎了。
烏鴉呱呱叫起來。某處傳來嬰兒的啼哭。
阿什利醒來時,看到米莉安渾身大汗縮在牆角,正在筆記本上龍飛鳳舞地寫著什麼。
“你幹什麼呢?”他啞著嗓子問。
“寫東西。”
“這我看得出來,大作家。寫什麼呢?”
她抬起頭,眼睛裏閃動著難以名狀的狂躁,臉上帶著瘋子一般的笑。
“已經寫了兩頁了。還剩七頁。”
隨後,她又自顧自地埋頭寫起來。
18
胖子的報複
這片房車營地讓哈裏特想到了墳場。獨立房車,拖掛房車,灰色的、白色的。一輛接著一輛,排列得整整齊齊。在她眼中,它們就像一座座墓碑,或者一排排墳墓,每一座墓前擺放著死了的或者將死的花。
弗蘭克抬腳踢飛一顆石子。嗵的一聲,石子打在一個生鏽的噴水壺上又彈射出去,不知會不會砸到某個戴著蘑菇帽的小地精。
“這地方真瘮人。”他說。
在一排房車的最後一輛跟前,哈裏特上前一步,敲了敲車門。
開門的人簡直就是一座肉山,他那被文身覆蓋著的贅肉就像層層堆疊的梯田。
胖子,準確地說是個渾身赤裸的胖子,他的兩根手指戴著夾板。
胖子的身軀填滿了拖車的門。他的肚臍周圍文著一條噴火的蛇,與之相呼應的另一條蛇則盤旋著纏上他水桶一樣粗的大腿,並伸向大腿的內側——
弗蘭克一陣膩味。
“我靠,不是吧。”他嘴裏嘟囔著,遮住了眼睛。
“怎麼了?”胖子不爽地問。
弗蘭克撇了撇嘴,“夥計,你連下身上都文了東西?”
“你幹嗎看我的下身?”
“你那玩意兒就他媽耷拉在那兒,”弗蘭克指著胖子的下身說道,“像根蔫了的小黃瓜。說實在的,我覺得是它在看我。”
胖子咆哮起來,“你他媽再多說一句,信不信我射你一嘴?”
“你他媽的——”
“我們有事要問你。”哈裏特拉住弗蘭克,打斷他們說。
“我跟傻逼和外國佬沒什麼好說的。”胖子不可一世地回答。
“他媽的,我看你這根肥香腸是活膩了!”弗蘭克說著便要上前。
胖子伸出左手——沒戴夾板的那隻手——仿佛要一把揪掉弗蘭克的下巴。可惜他的胳膊沒那麼長。
哈裏特輕輕歎了口氣,冷不丁伸手捏住了胖子的一個睾丸,繼而像擰麻雀的腦袋一樣旋了一個圈。胖子大聲尖叫一聲,揮起肉墩墩的巴掌便要給哈裏特一個耳光。哈裏特身體向後一仰,胖子的手打在了拖車鏽跡斑斑的門框上。他的食指和中指以一種嚇人的角度向後折彎過去,清脆的斷裂聲之後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叫。
哈裏特覺得滿意極了。左手也斷兩根手指,這樣正好對稱。
她鬆開胖子已經被捏紫了的蛋蛋,順勢推了一把,胖子一個趔趄,向後倒進車子。
現在總算可以看到車內的全貌了——髒盤子比比皆是,引得蒼蠅成群地飛來飛去,沙發座套恐怕自罩上去之後就再也沒有拿下過,布麵粗糙得幾乎可以磨碎幹酪,廁所的門實際上就是一片可以折疊的塑料膜,一頭掛在一個鏽跡斑斑的鉤子上。還真是個豪華的所在。
挨著後艙板的位置上放了一張簡易小床,床麵中間深深地凹陷下去,哈裏特看看胖子,不由心疼起那張床來。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女孩子,看上去有十八歲,甚至更年輕,正坐在床邊,困難地睜著一雙癮君子才有的迷離眼睛,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仿佛為了證明自己還有那麼一點點羞恥之心,她扯了一條毯子披在身上,隻是毯子包裹得並不嚴實,拳頭大小的一側乳房露了出來,上麵亭亭玉立著一個煙屁股一樣的乳頭,不過她自己對此倒似乎渾然不覺。
“摁住他的頭。”哈裏特命令道。
弗蘭克抓住胖子的南瓜腦袋,猛地摜到滿是汙漬和碎渣的地毯上。
“現在讓他抬起頭。”
胖子的腦袋被扳起來後,哈裏特將一張照片放到他的鼻子前麵。他眨著淚汪汪的眼睛盯著照片。
“這人名叫阿什利·蓋恩斯。”哈裏特說。那是阿什利在一次派對上拍的照片,他手裏端著一杯可能是啤酒的飲料,正忘乎所以地大笑著。周圍的其他人全都洋溢在一片火紅的聖誕燈光中,“鎮上另一頭的一個酒保說你可能認識他。”
“是,是,”胖子痛苦地叫道,“我認識他。你們幹嗎不早點把照片拿出來?這小子化成灰我都認得。就是他害我斷了兩根……”他似乎不想說下去,隻是抬起戴著夾板的手晃了晃,那樣子就像一隻受傷的企鵝揮動自己的鰭。
“你這爪子現在打不了飛機了吧?”弗蘭克得意地說,他樂得嘴巴幾乎咧到了耳朵上。
“他是不是帶著一個鐵皮箱?”哈裏特問。
“沒看到箱子,他隻帶了一個金發的小妞。”
“金發?”
“有點發白的金,跟沙灘的顏色差不多,應該是染的。他開著一輛白色的福特野馬,九十年代初的,車後窗上有個窟窿。”
哈裏特衝弗蘭克點點頭,後者隨即手一鬆,胖子的腦袋就像電影裏追趕印第安納·瓊斯24的大圓石,砰的一聲落到了地板上。
“暫時就問這麼多,”哈裏特說,“謝謝合作。”
“媽的,你們這些人都不得好死。”胖子嗚咽著罵道。
哈裏特彈了下舌頭,對著胖子的嘴巴就是一腳,堅硬的皮鞋尖少說也能踢掉他幾顆牙齒。他翻了個身,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處冒出一個個血泡。一顆帶血的牙齒掉在地毯上。
“咱們走吧。”哈裏特對弗蘭克說。弗蘭克滿意地笑著,跟著哈裏特下了車。
19
死亡之約
去他的吧,她如此想道。
反正他死期將至。他已經檢過了票,設好了鬧鍾。命運之神已經用手指蘸了黑灰在他額頭上畫了標記。沒有人在他的門上塗羔羊的血25。上帝已經叫到了他的號。太不妙了。撒喲娜拉26,大塊頭。
這家夥有不少錢呢,光信封中的那些票子就足夠她好幾個星期不用發愁吃喝住穿。
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害他。你不是捕食者,你隻是個食腐的清道夫。你是禿鷹,不是獅子。你隻是擅長尋找屍體,最多從它們身上撿一兩塊骨頭。
對,去他媽的。
這時,她看到了他。
米莉安正站在旅館的停車場上抽煙,隨著吱吱的刹車聲,他的卡車停在了跟前。隨後他從駕駛室裏跳下來,渾身上下收拾得幹淨利落。他的衣服並不是什麼高檔貨:藍色格子花呢上衣,平整的直筒牛仔褲,褲腿上一個洞或一個切口都沒有,腳上蹬著一雙嶄新的牛仔靴。
而她上身穿著一件純白T恤,頭發染得烏黑發亮,牛仔褲左膝上掏了一個洞,右側大腿上則有三道參差不齊的斜杠。腳上穿了一雙與其說是白色倒不如說是灰色的帆布運動鞋。
相比之下,她感覺自己無比寒酸,實在跌份兒,於是乎嘴裏發幹,渾身不自在,這可不像她。
“別多想了。”他緩步靠近時米莉安告誡自己,“何必自尋煩惱。堅強點,別像個傻逼似的。認了吧,我們遲早都有死的那一天。”
他越走越近,米莉安覺得自己愈加渺小可憐——他那偉岸的身軀,寬闊的肩膀,有力的雙手,還有那雙大得令人難以直視的靴子,無不給她帶來窒息般的壓迫。然而他的臉龐卻十分可愛溫柔,微微低著頭,靦腆的目光注視著地麵。他不是殘暴的雄獅,而是溫順的羚羊。一個非常容易搞定的獵物。米莉安心裏如此下了結論,但她無法讓自己信服。
“嗨。”他羞澀地打了個招呼。看得出來他有點緊張,這對米莉安有益無害。雖然殘酷,但她發現自己總能從別人的弱點中汲取能量,“覺得這裏還行嗎?”
“還行。”米莉安回答道。她是開著阿什利的野馬車來的,為了借到這輛車,她著實費了不少唇舌,就像央求爸爸允許她開他的寶貝奔馳車去兜風一樣。
“能再見到你真好。”
“你收拾得挺幹淨嘛。”
這樣的評價令他手足無措。米莉安也不由為自己低劣的恭維感到尷尬。
“我洗了個澡。”他說。
“男人就該幹幹淨淨的。”
“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
她把煙頭彈了出去,火頭一紅一紅的,正好落在一個小水窪裏,噗的一聲,滅了。“是嗎?”她反問一句。
“我以為你和——”
“和另外那個家夥是一對兒?天啊,當然不是。那是我弟弟,阿什利。”
路易斯明顯安心不少。就像帆兒終於迎來了風,他一下子來了精神,“你弟弟?”
“沒錯。所以我才會出現在這裏。我就是來看他的,我還打算在這裏找份工作,還有一間公寓。”她說謊從來不需要打草稿。仿佛隻要打開一個龍頭,便有源源不斷的謊話傾瀉而出。而對她來說,這龍頭早就斷了把手,已經關不上了,“當然,他也正處於待業狀態,我爸媽總說他是爛泥扶不上牆,基本上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不過我偏不信,所以我決定過來親自督促他,讓他找份工作,幫他改掉好吃懶做的壞毛病。”
“但願你能成功。夏洛特是個很不錯的城市。”
“很不錯,”她重複道,“對呀,是個很不錯的城市。”她在心裏又默念了數遍這幾個字,但它們聽起來更像是嘲諷。要論幹淨整潔,布局合理,這裏的確不錯。但她更喜歡紐約、費城和裏士滿,喜歡那些地方遍布大街小巷的塵垢,迷宮一樣曲曲折折的道路,彌漫著化學氣息的風,還有混合著垃圾和各種食品味道的汙濁空氣。
“準備好出發了嗎?”他問。
米莉安肚子裏一陣咕嚕響。她實在還沒有做好準備,一點都沒有。
“當然。”但她這樣說道,隨後她走到他身邊,拉住了他的手。
電影難看得要命,晚餐也普普通通。
米莉安有些迷茫。在電影院裏,他們肩並著肩坐在一起,在意大利餐廳裏,他們又是麵對著麵。雖然近在咫尺,但兩人之間卻仿佛隔著千裏之遙。每當路易斯提出一個問題,投來一個眼神,或者向她伸過手來,她總是閃爍其詞,忙顧左右,或把手縮回來放到腿上。他們就像兩塊同極相對的磁鐵,沒有吸引,隻有排斥。
這樣可不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
如今他們又回到了卡車上,發動機轟鳴著,在一條名為獨立大道的街上隨著車流走走停停。這名字多麼諷刺,米莉安沒有半分獨立的感覺,反倒覺得自己被困進了牢籠,失去了自由。
“我妻子死了。”在等一個紅燈時,路易斯突然說道。
米莉安眨巴著眼睛,她沒想到路易斯會突然說起這個,就像一艘正在航行的船突然拋下了錨,濺起一團淩亂的水花。
他繼續說了下去,“我之前對你撒了謊。我說她離開了我,那隻是一種……最愚蠢的說法。實際上她死了,她就是那樣離開我的。”
米莉安低頭注視著駕駛室裏的腳墊,她希望能在那裏看到自己的下巴,還有像瀕死的魚一樣掙紮的舌頭。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路易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久久未見他呼出來。
“是我害死了她。”他說。
能讓米莉安吃驚的事情並不多。她見太多了,久而久之,那些事情變得如同鋼絲球,磨掉了她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期望和設想。她曾看到一個黑人老婦蹲在高速公路旁邊拉屎;她曾目睹一個女人用自己的假腿打死了她認定出軌的丈夫;她見過鮮血,見過滿地的穢物,見過慘烈的車禍,見過一些白癡往自己屁眼兒裏塞東西(比如燈泡、磁帶和卷起的漫畫書)之後拍的×照片,還至少見過兩例對馬不敬不成反被馬踢死的奇葩事件。到如今,人類這種高等的下賤動物於她而言早就沒有任何秘密,他們的墮落、瘋狂、悲哀,全都分門別類地儲存在了她的腦子裏,可她現在連三十歲還不到。
但是路易斯,她有點捉摸不透。
他?殺人犯?
“我當時喝多了,”他解釋說,“我們度過了一個其樂融融的夜晚。我和她在我們最喜歡的餐廳露台上吃了頓晚餐。那個餐廳坐落在一條河邊。我們聊著稍後要去哪兒,去幹什麼,聊著要孩子的事。我們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即便不想立刻就要孩子,但起碼應該停止避孕。我們都喝了點瑪格麗塔27,然後——”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止住了話頭,合上了話匣。他的兩隻眼睛猶如一雙槍筒,指著遙遠的地平線,或者根本毫無所指。
米莉安在腦海中幻想著路易斯粗大的手掐住他妻子脖子的情景。也許那隻是酒精作祟,令他一時昏了頭。
“我們上了車,因為喝了酒,我的頭有些暈,但當時我根本沒有考慮到那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我太過自滿,沒把那點酒當回事兒,況且路很寬,車很少。可是上車不到五分鍾車子就失控了。那天既沒有下雨也沒有遇到任何意外,那條路我也走過不下上百遍,隻是途中要經過一個彎道,我的車速太快,反應也不夠及時,而那條路正好臨著河,結果……”
他終於呼出了那口氣。
“車子一頭栽進了河裏,”他說,“車窗和車門都打不開。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鑽出來的,但我最終爬到了岸上。我看著四輪朝天的車子漸漸被河水吞沒,我的妻子謝莉,她還在車裏。他們最後找到她時,她的身體還被安全帶牢牢固定在座位上,肺裏灌滿了渾濁的河水。”
米莉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點什麼。
路易斯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的頭發,“那件事之後,我賣掉了我們所有的東西,包括房子。我辭去了工廠裏的工作,報了一個卡車駕駛培訓班,考到了我的商業駕照,從此就一頭紮在公路上跑起了貨運,而且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回過家。現在的我基本上是四海為家,以車為家。”
“你真知道該如何打動一個女孩子。”米莉安說。這是她自以為很聰明的一句評論,雖然聽起來更像揶揄,但她控製不住要說出來。
路易斯聳聳肩,“我隻是覺得反正今晚已經夠失敗的了,索性就破罐破摔了吧。”
米莉安不由笑了起來,路易斯隨後也跟著一起笑。這是他們誰也沒有預料到的聲音。
“你可真是個命苦的人啊。”她說。
路易斯點點頭,“我看也是。而且我還覺得這一點並不討女孩子喜歡。”
米莉安忽然覺得一陣臉熱心跳。
這個路易斯,如果他真這麼想,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在旅館房間,她完完全全地撲到了他身上,像頭饑餓的迅猛龍撲向一隻被綁著的小山羊。米莉安無法拒絕一顆受傷的靈魂。她的鼻孔裏充斥著死亡的氣息,無論用什麼辦法都難以消滅幹淨,但正如她媽媽所說,該是什麼就是什麼,而現在的她欲火中燒,已經做好了滾床單的準備。她希望眼前這個男人能夠大力地愛她,讓她欲死欲仙。
路易斯,他就像該死的帝國大廈,米莉安必須像金剛28那樣爬上去。她扒住他的肩膀,將饑渴的唇舌送到他的耳邊,她的手不停地在他寬厚的胸脯上遊走,腿則緊緊纏住對方的腿。這情景看起來一定像卡通片一樣滑稽,她暗想,但是,去他媽的。他們又不是在拍A片,不需要考慮任何觀眾的感受。
路易斯呻吟著,但卻努力克製。事情發展之迅速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這樣做——”
噢噢,不行,她不允許他把這句話全部說出來,於是用嘴封住了他的口。她的舌頭像遊走在草叢中的蛇,在路易斯的嘴巴裏探尋著、挑逗著。她一手像個登山者一樣扳著他的肩膀,騰出另一隻手開始解他的襯衣扣子。可那些扣子一個個固執得像沒見過世麵的驢子,一怒之下,她把它們全都扯了下來。扣子們飛濺到牆上,而後下雨似的嘩嘩啦啦落在地上。
他想出言製止,可他的話全被米莉安吞了下去。
她像一條發情的母狗,饑渴,淫蕩,什麼都阻止不了。
這時,她看到了他們身後的那個影子。
她黏在路易斯身上,可是他們身後卻出現了另一個路易斯。
他站在那裏,伸手揭開了貼在左眼上的黑色膠帶,血肉模糊的眼窩裏頓時湧出無數蠕動的蛆蟲。
“噓。”路易斯的鬼魂說。
米莉安並沒有打算出聲,但她還是咬住了真實的路易斯的舌頭。
“哎喲。”他叫了一聲。
她連忙縮了回來,“對不起。”
她想對路易斯的鬼魂大喊:你隻是幻覺,快滾,和蟑螂們睡覺去吧。我們正在慶祝生命。這一點也不變態,一點也不惡心。這是完全正常的事。
路易斯的鬼魂又掀開了另一隻眼睛上的眼罩。黑色的血液汩汩而出,與左眼仍在不斷湧出的蛆蟲一起向下流去。他無動於衷地笑了起來。
“你打算眼睜睜地看著我死掉,然後再偷走我的錢。”路易斯說。米莉安鬆開手腳落在地上,隨後又向後退了一步。她的心髒像鐵拳一樣捶打著胸骨。她搞不清楚剛剛那話究竟是哪一個路易斯說的。
“怎麼了?”路易斯,真實的路易斯問道。
“蛆蟲,禿鷹,寄生蟲,鬣狗。”路易斯的鬼魂以一種活潑的語調輕輕說道。
米莉安沮喪地喊了起來。
真實的路易斯困惑極了。他不明所以地望了望自己身後,米莉安甚至有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的鬼魂,可他的鬼魂此刻卻消失了蹤影。而她非常肯定的是,同樣消失的還有她的理智。
“怎麼了?”路易斯問,“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她很想告訴他:對,你在我的潛意識裏製造了一個鬼魂,或者惡魔,每當我要做出什麼動作時,他就跑出來奚落我。
但她實際上說的卻是,“沒有。”她衝路易斯擺了擺手,“沒有,是我的問題。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至少現在不行。外麵,外麵是不是有個自動售貨機?製冰機?飲水機?反正是不是有個什麼機器?”
路易斯清了清嗓子,“對,呃,出門兒左轉。就在停車場旁邊的一個小閣子裏。”
“好極了。”她說著打開了門。
“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說不準。我知道這挺尷尬的,不過這跟你沒關係,是我的問題。你就當我是發神經吧。”
“你還會回來嗎?”
她坦率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插.曲
采.訪
“這事兒要從我媽媽身上說起,”米莉安說,“男孩子通常都有被爸爸虐待的經曆,對不對?所以很多故事的核心其實都是爸爸的問題,因為男人行走世界,男人的故事也就傳播得更廣一些。如果讓女人來講,那麼大多數故事都應該牽涉到媽媽的問題了。這個你不用跟我抬杠。爸爸通常都非常疼愛女兒,除非遇到不是東西的爸爸。可是媽媽對待女兒,那就絕對是另外一回事了。”
“也就是說,你把這一切都歸咎於你的媽媽?全是她的錯?”保羅問。
米莉安搖搖頭,“沒有直接關係,但總脫不了間接關係。我先說說我的家庭情況吧。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他的記憶和印象少之又少。他得的是腸癌,就我個人理解,那應該是最痛苦的一種癌症,因為腸和拉屎息息相關,得了腸癌恐怕就不能好好拉屎了。人這一輩子有多少快活的時光都是在拉屎的時候啊,要是連屎都不能好好拉,我簡直不敢想象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女孩子一般不會和人討論拉屎的問題吧?”
“我跟別人不一樣。”她反駁說。
“你很喜歡這種與眾不同的感覺對不對?”
“的確。你不要以為我心理不健康,再說了,你都十九歲了,有什麼不能談的?”
“可你也才二十二歲。”
她撲哧一笑,“所以我是你的長輩,小夥子。我能繼續講下去了嗎?你的讀者們都該等不及了。”
“不好意思。”
“接著剛才的故事,爸爸死了,小女孩兒就隻能跟著她的媽媽,伊芙琳·布萊克。她是個宗教狂,而且信奉的是門諾派29。在家裏她媽媽一手遮天,對她實行高壓政策。小時候,她媽媽讓她每天讀《聖經》,而且讓她穿得像個四十多歲的圖書管理員。看到她那樣子,你可能會情不自禁地聞到落滿灰塵的地毯和舊書的味道。
“但這和小女孩兒的天性格格不入,而隻是她媽媽認為她該成為的樣子。她媽媽說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那她就必須要遵守。純潔,仁慈,端莊,正直,謹言慎行,守身如玉。這才是女孩子該有的樣子。唉,可是這個小女孩兒有她自己的小秘密。對你和別人而言也許不算什麼,但對她的媽媽來說,那簡直就是不要臉的天啟30。小女孩兒喜歡偷偷看漫畫書,喜歡悄悄站在別的孩子跟前聽他們的說唱音樂和搖滾樂專輯。在學校裏,她激動地偷看別的孩子抽煙,回到家裏她也不看電視,因為她家裏根本就他媽的沒有電視機。她能幹的就是偷偷看自己的漫畫書,或者一晚又一晚地聽她的媽媽大講禮儀道德之類的廢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完了。”
“完了?”
“顯然還沒有,這隻是個開頭。那十幾歲的小圖書管理員——咱們姑且叫她瑪麗吧——正開始經曆她人生中的一個低穀。可是她並沒有在任何人麵前表現出來,而是每晚回到自己的房間偷偷哭泣直到入睡。她腦子裏經常出現一些瘋狂的念頭,比如連根扯下自己的頭發、用錘子敲掉自己的牙齒,或者用其他恐怖的方式傷害自己。不過這些行為她並沒有真正實施過,也正因為如此,她精神壓抑得反倒更為嚴重。她越來越緊張,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拚命擠壓著,直到她無法承受,最終爆發。
“說實在的,她媽媽其實也不算太壞。她從來沒有在身體上虐待過這個女孩兒,她不會拿金屬衣架或別的什麼抽打女兒,不會拿卷發棒敲她的乳房。可她也說不上是個好媽媽,她每天都辱罵自己的女兒。說她是罪人、妓女、蕩婦、騷貨之類。在這個媽媽眼中,那小女孩兒代表著永遠的失望,代表一個死活都甩不掉的累贅。她是個壞女孩兒,盡管實際上她是個好孩子。也許是她媽媽能嗅到罪惡的允諾,也許是她媽媽察覺到了被埋葬的惡魔氣息。”
“那……”保羅問,“你是怎麼辦的?你肯定有自己的辦法。要不然你會受不了的,你做了什麼?”
“我做愛。”
保羅眯起眼睛,“然後呢?”
“然後什麼?如今的世道你還不清楚嗎?就連十二歲的小姑娘都開始發短信——不對,是發色情短信,互相聊自己怎麼給男人吹大條——”
“吹大條?”
“不是吧?這你都不懂?就是在男人撇大條的時候給他吹簫啊。”
保羅頭上直冒汗,“哦。”
“是啊,你聽了也就回答一個哦。問題是,在你的這個世界中,連小孩子都在幹著這種事卻沒有任何人感到驚訝。可在我的世界裏,媽媽會告訴你說,女人的私處就是惡魔的嘴巴,你不能喂給惡魔任何東西,絕對不能。因為喂過一次它就會想要第二次,接著還要更多次,你永遠都無法滿足它的貪欲。”
“你喂了惡魔。”
“隻有一次。他叫本·霍奇斯。我們發生了關係。可隨後他就自殺了。”
20
撒謊者俱樂部
米莉安渴望喝上一口橘子汽水,好讓那充滿化學物質的假果汁滋潤她幹燥的舌床。可旅館外麵放著的是一台美樂耶樂31販賣機,那是一種價格很貴的山露汽水,但她不在乎了。她想要自己想要的東西,不願想那些自己不願想的事。其實根本無所謂,因為她口袋裏一分錢都沒有。該死。
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我想要一杯橘子汽水,再在裏麵加些伏特加。與人接觸的時候,我希望能不再看到別人臨死時的景象。哦,我還想要一匹小馬,我太他媽想要一匹小馬了。
她想得入了神,絲毫沒有注意到有輛車子駛進了停車場。
米莉安用頭抵著飲料販賣機,這時,她看到了一張一美元的鈔票。
“喲,老天有眼。”她咕噥了一句,便伸手去撿錢。
可惜她高興得太早,那根本就不是什麼美元,而是故意設計成美元的樣子好引人注意的一張基督教傳單。上麵印的是一個規勸年輕人莫要玩物喪誌的小故事,說玩《龍與地下城》之類的網絡遊戲就如同趴在魔鬼的乳頭上吸吮地獄的奶。
米莉安氣呼呼地把傳單揉成一團,正準備丟掉,不料剛一抬頭發現自己和一個其貌不揚且瘦骨嶙峋但穿著一身筆挺黑西裝的意大利人打了個照麵。
“耶穌基督啊。”米莉安嚇了一跳。
意大利人點了點頭,盡管他知道自己並非任何人的上帝和救世主(雖然他的鼻子和耶穌有幾分相似,一樣的塌鼻梁,鼻頭尖尖的,可以當魚叉)。米莉安還看到一個矮個子的女人向他們這邊走過來,雖然她身材嬌小,但卻圓潤可愛,腦門兒前的劉海仿佛是拿修枝剪和尺子量著剪的。
“晚上好。”女子說道。
“史考莉32。”米莉安對女子說。繼而她又對男子點點頭,說道,“穆德。”
“我們是聯邦調查局的。”男子說。
“我猜到了,剛才是開個玩笑。”她清了清嗓子,“不過無所謂了。”
“我是哈裏特·亞當斯探員。”女子解釋說,“這位是弗蘭克·加洛探員。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
“行啊,隨便問吧。你們要是在找基督教的宣傳單,我這裏倒是有現成的。”她說著攤開手掌,把揉成一團的傳單給他們看。她的心髒跳得如同一隻受驚的羚羊,她甚至能聽到血液在血管中飛速流動,以及脖子裏的脈搏像敲鼓一樣震天的聲音。難道她被盯上了?對方是來抓她的嗎?不知道在監獄裏她能值多少根香煙?她想到了牢房裏那些蓬頭垢麵、穿著橙色連衣褲的女人。他媽的!真倒黴!
她該怎麼辦?踢高個子渾蛋的褲襠?用手裏的傳單去割矮個兒婊子的脖子?
她看到女子的目光移向了左邊,這時她聽到一側傳來了腳步聲,重重的腳步聲。
路易斯。
“有什麼事嗎?”他走過來問。
兩名探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們在找人。”女子說道,並亮出一張照片。
米莉安的喉嚨頓時一緊。她很高興對方要找的人並不是她,但照片中的人卻分明是阿什利。背景是某個派對、紅色的聖誕燈光、肆無忌憚的歡笑、自鳴得意的眉毛、永遠欠揍似的咧著嘴巴。是他無疑。
路易斯也看到了照片。米莉安希望他不要多嘴。如果他們找到了阿什利,那家夥肯定會咬她一口。那就意味著她的事情也會暴露,她可不想看到那樣的結果。
“你認識這個人嗎?”意大利人問。
女的又補充了一句,“他叫阿什利·蓋恩斯。”
“照片上是個男的,不是女的啊。”米莉安故意打起了馬虎眼。
“沒錯,他就是個男的。”女子說著皺了下眉。
“但他卻叫阿什利。”
他們不耐煩地瞪著米莉安,仿佛想一口把她吞掉。
米莉安無所謂地雙手一攤,“哦,我隻是好奇,沒什麼了。”
“你見沒見過他?”
“唔,沒有。我見過的人不少,但沒見過這個家夥。”
女子將照片豎起來,好讓路易斯也清楚地看到。
“你呢,先生?你見過這個人嗎?”
路易斯一臉惱火的表情,他粗聲粗氣地問道:“不好意思,你們是什麼人?”
米莉安湊過去,模仿著路易斯的南方口音說:“親愛的,他們說他們是聯邦調查局的。”
“能讓我看看證件嗎?”
意大利人翻了個白眼。女子沒說什麼,亮出了她的證件。男的雖然怒氣衝衝,但也跟著照做了。
“沒有,”路易斯說,“我沒見過這個人。不好意思啦,夥計們。”
意大利人高傲地仰著臉,指關節捏得咯咯直響,上前一步,威脅似的說道:“你再看看,給我好好想想——”
“弗蘭克,”女子伸出一隻小手按在男子的胸膛上,“我們還是不要打擾這兩位了。他們什麼都不知道。謝謝你們。”
兩人轉身向停在旅館門口不遠處的一輛黑色短劍西拉轎車走去,他們看上去真是一對兒極不協調的搭檔。就像兩條雜種狗:一條矮小敦實的鬥牛犬蹣跚走在一條骨瘦如柴的大丹犬旁邊。
“他們在找你弟弟呢。”路易斯說,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高興。
“我弟弟?哦,是啊。謝謝你沒有把他給賣了。”
“我不習慣對執法人員撒謊。”他說。兩人注視著那輛黑色轎車駛出停車場,開上緊鄰旅館的大道,轉眼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