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你身上有一大堆諸如榮譽、誠實、正直和其他對我而言格外陌生的優良品質。這對我很重要,真的。”
路易斯頓了頓,而後問道:“剛才是怎麼回事?”
“那兩個探員——”
“不,我說的是在房間裏的時候。”
她知道,但她想回避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我有點崩潰,想喝橘子汽水。”
“橘子汽水?”
“我說過嘛,我有神經病。”
“我們能談談嗎?或者隨便走走,或者看看電視?”
他開始采取主動了,米莉安心想。這很好,可是——
“不了,我該走了。我得去告訴我弟弟,順便教訓他害我對兩個聯邦探員說了謊話。”
“我能跟你一塊兒去嗎?”路易斯問。
他滿臉憂傷,一副哀求的模樣。這是個孤獨的男人,米莉安心想,而且孤獨得要命,否則他怎麼會想和她這樣的女孩兒待在一起呢?可是突然之間,眼前劃過一道閃光,他的臉頓時籠罩在濃濃的陰影中——兩個空洞的眼窩,四條塑料膠帶,汙血橫流,蛆蟲蠕動,鐵屑從一把破破爛爛的剖魚刀上洋洋灑灑地飄落。她不由渾身戰栗。
“我是個十足的爛人,”她坦誠地對路易斯說,“身上沒一點好的地方。我思想邪惡,做的事更加邪惡。我滿嘴髒話,抽煙喝酒。說實在的,我嘴巴和腦子裏裝的幾乎全是狗屎,動不動就會往外噴——”就像成群的蛆蟲,她心裏說,“這些不適合你,路易斯。你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一個好人。你不會想和我這種人在一起的。那樣你隻會惹上一身麻煩。我的麻煩,我的問題,我的情緒,我的一切。我會像一桶汙水淋到你的頭上。去找個好姑娘吧。找個知書達理的,穿著漂亮的太陽裙,不會整天把他媽的之類的字眼掛在嘴上的姑娘。”
“可是——”
“沒有可是。到此為止了。你是個好男人。”
她踮起腳尖,輕輕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祝你幸福。”她有種想要告訴他實情的衝動。她想說他去日無多,要盡量及時行樂——去找個小姐快活一番,找家最高檔的飯店大吃一頓,還有,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別到燈塔附近去。可這些話她全都憋在了肚子裏。她隱隱抱著一絲幻想,隻要她能離他遠遠的,或許一切的不幸都不會發生。那樣路易斯就得救了。然而這隻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或許有些消極被動,但迄今為止,積極主動也並未給她帶來過更好的結果。她沒得選擇。
“等等。”他在身後喊道,可是已經太晚了,米莉安已經鑽進了野馬跑車,並發動了引擎。
隨後,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衝出了停車場。
“又是無功而返。”弗蘭克揉著眼睛說道。他打了個哈欠,“我們恐怕永遠都找不到那個小雜種,英格索爾會把咱們的蛋蛋切下來當早餐吃的。”
“我沒蛋蛋。”哈裏特說著把車停在了路邊,此時他們才剛剛經過旅館的入口。她讓引擎空轉著,但卻熄掉了車燈。
“你幹什麼?”
“等。”
“等什麼?”
“等那個姑娘。”
“什麼姑娘?我們剛剛見過的那個?”
“沒錯。他們兩個全都說了謊。”
弗蘭克驚訝地眨著眼睛,“什麼?誰?那個傻大個兒和他的小婊子?”
“對,他們兩個。不過那小妞撒謊的本事要高明些,我差一點就上了她的當。不過她有點欲蓋彌彰了。倒是那個男的,他說的謊話連三歲小孩子都騙不了。”
“你怎麼看出來的?”
“眼睛。這是英格索爾教我的。人在撒謊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眨眼睛,要麼就會向上或向右看,以便調動大腦中負責創造性思維的部分。瞳孔收縮,眼瞼顫抖。這些都是慌張的反應。我能察覺得到,大多數被捕食者會出現頭部抽搐或眼球突然移動的反應。撒謊是一種恐懼反應。那兩個人都很害怕。”
正在這時,他們聽到了輪胎在石子路麵打滑的尖叫聲。
須臾之後,一輛白色的野馬汽車一溜煙地從他們旁邊衝了過去,紅紅的尾燈在夜色中閃爍不定。
“蛇出洞了。”哈裏特說。
像頭狡猾的鯊魚,她悄無聲息地將車子重新開上了路麵。
插.曲
采.訪
“本·霍奇斯。”
米莉安念叨著這個名字,就像看著滿繩的衣服而不知道該把手裏的這件晾在何處。
“首先聲明:本很弱,像我以前一樣弱。他在學校裏屬於不引人注目的那一類。長得不算醜,但也毫不出眾。頭發是金色的,經常又髒又亂。滿臉雀斑,眼睛沒什麼神采,不過特別親切溫柔。我們有許多共同點,比如說我們都很不合群,而那種情況很大程度上並非出自我們的本心。我們都是平平無奇的無名小卒。我們都沒了爸爸,又都有個強勢的媽媽,我的媽媽你已經知道了,不過他的……唉,一個可怕的幹瘦女人。一個野人。她是個——我可不帶扯的——她是個伐木工,就是爬到樹上用電鋸鋸樹枝的那種人。”
說到這裏米莉安頓了頓,因為她需要整理下思緒。
“繼續啊。”保羅催促道。
“我們很合不來,在一起從來說不過三句話。不過有時候我發現他會偷偷看我,當然,有時候他也會發現我在偷偷看他。我們經常會在走廊上遇到,互相偷瞥對方幾眼,跟做賊似的。然後就有了一個晚上。大體上說,我媽媽並不是酒鬼,她把酒說成是魔鬼撒旦的乳汁。但我知道她偶爾也會喝上幾口。她在自己的床底下藏了一瓶綠薄荷甜酒。我把它偷了出來,徑直跑到本的家,然後我做了一件超級俗的事情——往他家的窗戶上丟東西引他出來,不過我丟的不是石子,而是樹枝,因為我怕石子會砸爛他家的窗戶。他們家是那種老式的鄉村農舍,玻璃特別容易爛。
“他出來後我就讓他看了看酒瓶,然後我們一同鑽進了黑黢黢的林子,在一片蛐蛐聲中找了個地方坐下。我們各自聊了自己的故事,又把學校裏的同學逐個嘲笑了一通,之後我們就做了那事兒。靠在一棵樹幹上,笨手笨腳的,像兩隻發情的動物第一次交媾。”
“真浪漫。”保羅評論說。
“你盡管諷刺、挖苦好了。不過換個角度去想,那確實挺浪漫的。我是說,正常人眼中的浪漫大概總少不了賀卡、玫瑰和鑽石之類的玩意兒,如果按照那種標準,我們和浪漫實在挨不上邊兒,但我們那是一種很誠實和純粹的關係。兩個任性的小傻瓜在樹林裏喝酒、說笑、偷嚐禁果。”她掏出煙盒,發現盒裏已經空了,隨即把它揉成一團,順手丟到了身後,“當然,我又一如既往地把這層關係給毀了。”
“哦?出什麼事了?”
“我們回到他的家,當時我興奮得過了頭,笑得像隻剛剛弄死了一隻耗子的貓。她的媽媽就在家門口等著他,等著我們。她還叫了當地的一名警察,那家夥名叫克裏斯·斯頓夫,是個禿頭,長得像根沒有割過包皮的雞巴。隨後本的媽媽便開始訓他,至於我,她說如果下次再看到我,我就要倒黴了,她會讓我知道她的厲害,總之就是諸如此類的話,嘰嘰喳喳,囉裏囉唆。”
米莉安打了個響指。
“那次我受了很大的觸動。我們在樹林裏所做的事,他和我共同經曆的還算美好的事情瞬間變得醜陋不堪。一種難以名狀的羞恥感包圍著我,就像亞當和夏娃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裸體。當時我的媽媽並不在場,可本的媽媽充當了一個絕好的替身。我仿佛能聽到我媽媽的聲音,像那晚的夜空一樣清晰無比,將我的自尊徹底從肉身上剝離,而後又把我推向冒著熱氣的地獄大門。我突然覺得自己既被人利用又利用了別人,成了一個一文不值的懶惰妓女,輕而易舉便把自己的處女之身送給了一個老實巴交的笨蛋。我和本的這種親密關係剛剛開始便宣告結束——我把它澆上薄荷甜酒,付之一炬,然後便徑直回家去了。”
保羅不自在地挪動了下身體,“你沒有再和他說過話?”
“說過,但隻是請人帶的話。”米莉安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酒瓶,此刻她真希望能有支煙抽。她想結束這次采訪好去買包煙,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在這裏,一切都有其約定俗成的章法,一切都講究井然有序,“他想和我談,但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我對他說,我們所做的事是錯誤的,但他不願接受,更不肯罷休。這個傻瓜竟然說他愛我,你能相信嗎?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突然失去了控製。”
“發生什麼事了?”
“我對他說了一通你根本想象不到有多惡毒的話。毫不誇張地說,我就等於在他眼裏潑了一瓶硫酸,在他耳朵裏撒了一泡尿。我罵他是個傻逼、弱智,盡管他根本不是傻逼、弱智。他不比任何人遲鈍,甚至可以說聰明絕頂,但是,他選錯了對象。我挖苦他說他的小弟弟軟得像根柳條,根本不能用,就算是個瘸腿的或昏迷的女人他也搞不定。我當時就像被鬼上了身。那些傷人的話我自己甚至連聽都沒有聽過,但卻滔滔不絕地從我口中冒出來。我想閉上嘴巴,可是沒用,我根本控製不住自己。”
米莉安最後又瞥了一眼她麵前的酒瓶,裏麵的酒已經報銷了一大半。她低沉而緩慢地吹了一聲口哨,隨即舉起瓶子,咕咚喝了一口,兩口,三口。每一口下去,喉嚨便像活塞一樣上下蠕動一次。她已經有些微醺,說話時舌頭已經不那麼靈活。不妨喝個痛快,她想。
她的喉嚨裏火辣辣的。
但很快就變成了麻木。
她大口喘著氣,然後把酒瓶從保羅的頭頂上扔了過去。他急忙把頭一歪,當酒瓶哐當一聲摔在水泥地上時,他又縮了一下脖子。
“那天晚上,”米莉安強忍住一個要打出的嗝,繼續說道,“本一個人躲進浴室,他腦袋裏大概裝滿了從我這張臭嘴裏噴出來的肮髒東西。他坐在淋浴間,脫掉自己左腳上的襪子,然後把一支雙管獵槍的槍口塞進了自己的嘴巴。雙管槍口形成一個橫躺的8字,他們管這個叫‘雙紐線’,是代表無窮大的符號,多諷刺啊,對吧?之後他用大腳趾踩住扳機,隻輕輕一壓。砰!他想得挺周到,專門跑到淋浴間去幹這事兒,倒給他媽媽省了不少清洗的工夫。好人就是這樣,死都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
又一個嗝衝上來,米莉安不再克製,痛快地打了出去。她的鼻孔裏頓時有一股嗆人的威士忌味道。她的眼裏泛起了淚花,但她告訴自己,那隻是威士忌的緣故。多漂亮的謊話,米莉安自己都差點相信了。
“而最令人難過的是,他留下了一張便條。呃,也不算便條吧,我也說不準,像一張明信片。他用黑色的記號筆在一張紙上寫的。內容是:‘告訴米莉安,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抱歉。’”
她茫然地盯著一旁,突然一反常態地安靜下來。
21
鐵皮箱子
她一把推開汽車旅館房間的門(旅館,旅館,永遠住不完的旅館,永遠走不盡的高速公路,永遠隻是旅程中的又一站),看到阿什利正光著身子躺在床上,手裏攥著他的小弟弟。米莉安看不到電視屏幕,但能聽到誇張的呻吟聲,那是A片中常見但現實中罕有的女人的呻吟。
阿什利嚇了一跳,慌忙到床頭抓他的褲子。可惜他不僅沒有夠著褲子,反倒一不小心從床上滾了下來,肩膀重重地撞在地板上。
“我操!你懂不懂什麼叫敲門啊?”
他沒有急著穿上褲子,而是縮在床邊,用床來遮擋他不雅的裸體。
米莉安大步走進房間,嘩啦一聲拉上了百葉窗。
“房錢是我付的。”她扭頭瞥了一眼電視,屏幕裏是兩個淫蕩的金發女人,拖著奶罐子似的乳房,正像兩隻發情的野貓一樣以69式的體位互相舔著對方的私處,“顯然,這拉拉33A片的錢也是我付的。”
“我以為你去約會了。”
“把褲子穿上,我們得走了。”
“走?為什麼?你又幹什麼壞事了?”
米莉安已經忍無可忍。她就像隻走投無路的兔子,縮回後腿,準備發動致命的一蹬。
“我幹什麼壞事了?”她反問道,“我?你腦子被精蟲糊住了吧?我倒要問問你幹了什麼壞事,白癡?聯邦調查局為什麼會對你感興趣?”
阿什利的反應讓米莉安大感意外:他竟哈哈大笑起來。
“聯邦調查局?拜托。他們閑得沒事幹了嗎,那些戀童癖者,或者恐怖分子,或者有戀童癖的恐怖分子還不夠他們操心的嗎?”
米莉安一把扯過他的褲子,扔到了他的臉上。
“喂,你他媽笑什麼笑?把嘴閉上。我說真的呢。剛才我在外麵碰到了兩個自稱是聯邦調查局探員的家夥,他們徑直走到我麵前打聽你的消息,就好像他們能從我身上聞到你的味兒一樣。阿什利,他們有你的照片。”
阿什利的笑容瞬間便消失了,這是米莉安第一次看到他大驚失色的樣子。
“什麼?我的照片?”
“是啊,賤人。”
他撮起嘴,在兩側臉頰上各吸出了一個深坑,“他們長什麼樣?”
“男的個子很高,皮膚顏色較深,一看就是個渾蛋。呃,有點像意大利人。穿著黑西裝。另外一個是個穿著高領毛衣的小女人。我記得他們一個姓亞當斯,一個姓加洛。聽起來像廉價紅酒的名字。”
阿什利臉色煞白。“媽的!”他罵了一聲,眼睛在房間裏四處搜尋著什麼,“媽的!”
他從床上拿起遙控器,按了一下,隨即直接扔向了電視機。遙控器摔得七零八落。電視屏幕閃了閃,正在播放的A片突然變成一個明亮的光點,隨後一片漆黑。
“現在你知道有多嚴重了吧?”米莉安說。
阿什利一把扭住她的手腕,“不,是你不明白這有多嚴重。那兩個人根本不是聯邦調查局的,他們也不是警察,他們什麼都不是。”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們是惡魔、是厲鬼。他們是該死的黑幫分子,是殺手。”
“殺手?你開什麼玩笑?別在這裏胡扯了。”
阿什利已經不再理會她了。他在專心思考,這米莉安看得出來,因為他焦急地踱起了步子。
“快拿上你的東西。”說完,他衝到牆角,把背包往旁邊一扔,費力地拖出了一個鐵皮箱子。把箱子搬上床時,他累得直喘氣。
“我猜他們是衝著箱子來的。”她實事求是地說,因為她知道這是唯一正確的解釋。
“可能吧。”他從床的另一側抓起米莉安的挎包並扔給她,米莉安像接橄欖球一樣接在手中。
“鑰匙呢?給我鑰匙。”阿什利急切地說。
“不行。”米莉安一口回絕。
“給我野馬車的鑰匙,快點。”
“不給,除非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們現在沒時間說這個!”
米莉安咬著牙說:“告訴我。”
“我隻再說一遍。”他握緊了拳頭,“快他媽把鑰匙給我。”
米莉安掏出鑰匙,鑰匙串上墜著一個綠色的毛絨絨的兔子腳。
“這個?”她問。她把鑰匙串伸到他麵前,微微晃動著,“給,過來拿吧。”
阿什利伸手便來取。
米莉安揮起鑰匙在他臉上抽了一下,阿什利的額頭上頓時多了一道傷口。他用前臂捂著額頭連連後退。手放下時,他看到了血。他的臉上第二次露出驚詫萬分的表情。
“你幹什麼?都他媽出血了。”他憤怒地問道。
“對,要不要再來一下?還敢衝我攥拳頭,耗子腰裏別杆槍,你他媽嚇唬誰呢?快點老實交代吧。你要不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就用鑰匙割破你的喉嚨,再把這毛絨絨的兔子腳塞到你的菊花34裏去。”
米莉安注視著他。阿什利麵露難色。他大概在想:我能製伏這臭婊子,或者撒個謊吧,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戲。可隨後他大腦中的每一根神經都開始按部就班地運轉起來,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手指靈巧地在鐵皮箱的密碼鎖上撥動了幾下。
啪的一聲,鎖彈開了。
他打開箱蓋,米莉安不由一聲驚歎。
箱子裏麵裝滿了小袋子,一個摞著一個,每個袋子比零錢包或小吃袋大不了多少。但這些袋子裏裝的可不是奧利奧餅幹或零錢,而是白花花的晶體狀物質,看上去就像碾碎的石英或冰糖。
米莉安知道那是什麼,盡管她沒有試過,但卻見過。
“冰毒。”她說。
阿什利木然地點了點頭。
“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你他媽從哪兒弄來這麼一大箱毒品的?”
他閉上嘴巴,無奈地歎口氣,“好吧,你想浪費時間,想害死咱們兩個是不是?那好,我成全你。”
插.曲
阿什利的自述
我上高中的時候,吉米·迪皮波就是個有名的毒販子。我用的大麻全都是從他那兒買的。說起來他也算是個富二代,但賣大麻讓他掙了更多的錢。他開著一輛二手寶馬,戴著名表,還有兩枚金戒指,煞是招搖。吉米人挺不錯,但不管他多有錢,都改變不了他是個蠢貨的事實,這是天生的,抽再多的大麻也沒用。言歸正傳,去年我又從家鄉經過,聽小道消息說,吉米還在老家,幹的也還是老本行,而且他的腳跟站得挺穩。
我自然想找他敘敘舊,也許順便還能從他那兒弄點錢花。
我跟蹤他到了一個派對。那是某個女孩兒的家,就位於斯克蘭頓35郊區的一條死胡同盡頭。參加這種家居派對的多是些十幾歲的年輕人,派對的主要內容無非是吸大麻,喝啤酒。所以舉辦派對的屋裏必定離不了各式各樣的煙筒——水煙筒、啤酒煙筒,還有用“二戰”時期的防毒麵具改造而成的超級煙筒,除此之外便是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和噴著香噴噴的古龍香水的花花公子。說實在的,那隻是個年輕人鬼混的破爛派對,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在院子裏找到了吉米,他正向一個可愛的小妞和她那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一看就是橄欖球後衛的男朋友推銷大麻。我說了聲“嗨”,他看起來很驚訝,驚訝得甚至有些緊張,仿佛在那個地方見到我就跟見到了鬼差不多。我沒在意,因為吉米向來都喜歡大驚小怪,而且還特別容易出汗,高中時候他每天都渾身水淋淋的,像隻落湯雞,長大後還是那個鬼樣。他腦袋上歪戴著一頂小帽,看著活似一個稱霸郊區的街舞之王,他的帽簷兒已經被汗水濕透。我想如果你把手伸進他那半垂在屁股上的露著三角褲的褲腰裏,一定會發現他的兩顆蛋蛋簡直就像漂浮在沼澤地裏一樣。
我讓他完成了交易,然後便留在外麵,坐到水池旁邊的幾把椅子上聊天。他告訴我說他還在從事販毒的勾當,而且收益相當不錯。我則對他說我是紐約華爾街的股票經紀人,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信以為真。大概是我說謊的功夫比較高吧。我總能讓別人相信我,況且我在前麵也說過,吉米這人腦子有點笨。
奇怪的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表現得越來越緊張。他不住地抖腿,不住地舔嘴唇,還不住地左顧右盼,隻是當時我絲毫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起初我以為他就是那個樣子,但這一次和往日不同。
“管他呢。”我對自己說,我才不在乎吉米的死活呢。他這個渾蛋毫無底線,居然敢向小孩子賣毒品,但我並沒有為民除害的意思,我沒那麼高尚,隻不過是想騙他點錢。
騙人其實並不複雜,我當場就編好了一套說辭。我想,既然他相信我是華爾街的股票經紀人,那我就可以假裝自己有一些非常可靠的內線消息。比如某個製藥公司打算推出一種新的抗抑鬱藥,日本要發布一款新的概念車,等等。就算我對吉米說沃爾瑪正在設計一種新型的吸震肛門衛生棉條,他恐怕也會照信不誤。於是我說,如果他想加入,我可以幫他,就像過去他幫我一樣——說實在的,他過去對我確實不薄,經常給我免費的大麻抽——我很願意幫他投資,自己一分錢的酬勞都不要。
我可以肯定,我的提議引起了他的興趣。但這時他眼角的餘光似乎看到了什麼,便匆忙對我說他要去見一些人,待會兒再來找我。隨後他就像兔子似的,一轉眼就不見了。我跟著他去了屋裏,不過並沒有立刻就找到他——有個胸脯很大的小妞纏住了我,說她胸脯大其實是因為她的身材有些胖,不過沒關係啦,她想和我喝杯酒,那對我來說不成問題。我們就著檸檬和鹽喝了幾杯龍舌蘭,屋裏重金屬音樂乒乒乓乓的震耳欲聾,紅色的聖誕燈光隨著音樂的節拍一閃一閃,盡管當時還是夏天,可誰在乎呢。她用手機給我拍了張照片。那晚每個人玩得都很嗨,有那麼一會兒我甚至忘記自己去幹什麼了。
接著我就看見吉米提著一個鐵皮箱子從樓上走下來。
對,就是這個鐵皮箱子。
我悄悄尾隨著他。他從廚房出去,進了一個可以停兩輛車子的昏暗的車庫。我也跟了進去,貓腰躲在一輛路虎攬勝的後麵。我剛躲好,啪的一下,車庫的燈就亮了。
“我靠,”我聽見吉米說,“太亮了,我的眼睛都快被照瞎了。”
從我那個位置隻能看到腳,他們一共三個人。我看到了吉米的高跟鞋,另一人穿著一雙舊休閑皮鞋,還有一個人穿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從腳的大小看那是個女人。
對方誰也不說話,所以吉米隻好首先打破沉默。“你們的到來挺讓我意外的,嗨,別來無恙?我收到你們的信息了,喏,我把箱子帶來了。我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把發出去的貨重新收回來,這不像你們的作風啊。”他嗬嗬地幹笑幾聲,“沒出什麼事吧?我這邊是什麼問題都沒有的。”
這時那個女人開口了,她的聲音單調異常。
她說:“我聽說你交了些新朋友,詹姆斯。”
那實在奇怪,詹姆斯?我不記得任何人那樣叫過吉米,包括他的父母。我一直認為吉米就是他出生證明上的名字。
他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串,“是啊,呃,我是個……我是個很隨和的人,大家都認識吉米。”他定是預感到了不妙。盡管我看不到他,但我猜他肯定已經滿頭大汗了。
“就連警察都認識你。”女人說道。那不是疑問,而是指責。
“不。”吉米否認說,可是他的話沒有多少底氣。
“當然是。”男的說道,他有點像布朗克斯或布魯克林36口音。“吉米,你一直都和警察勾勾搭搭,你很會舔他們的屁股。”
“什麼?”吉米搞不懂對方在說什麼。
然而這兩個字成了他的遺言,那恐怕是全世界最悲摧的遺言了。那個穿白色運動鞋的人迅速移動到了吉米身後,接著我便聽到了嗆氣的聲音,吉米的雙腳像發癲癇一樣在車庫的水泥地麵上亂踢亂蹬,我當時都他媽嚇傻了。我想大叫,想跑,想尿褲子,想吐,可我一樣都不能幹。我張著大嘴,僵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
血滴到了水泥地上。滴答,滴答。
混亂中,他踢倒了箱子,箱子滑到離我不遠的地方,隻要我一伸手就能夠著。
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就像按下了一個開關,也許是腦子一熱吧。
我的左邊有一根拖把,我抓在手裏,站了起來。
現在我總算看到對方都是誰了。一個高個兒的意大利渾蛋,和一個矮矮壯壯的小婊子。那女的正用一根鐵絲勒著吉米的脖子。鐵絲兩頭各有一個黑色的球狀橡膠手柄,緊緊攥在那婊子的手裏。
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氣,鐵絲已經勒進了吉米脖子的皮肉,血就是從那裏滴下來的。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我,顯然他們大吃了一驚,包括吉米,因為這時候他還沒死呢,不過離死也不遠了。
這給了我寶貴的反應時間。
那外國佬伸手到上衣裏麵掏東西,我見事情不妙,舉起拖把向頭頂的熒光燈戳去。燈爆了,車庫裏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我趁機撿起箱子,逃回了廚房。我關上門,用一台微波爐頂住把手,這為我爭取了充足的時間,好讓我跑回到我的野馬跑車跟前,把那沉甸甸的箱子扔到副駕上,然後開車溜出城去。當時我根本不知道箱子裏裝的是什麼,那是後來的事了。箱子沒有上鎖,吉米從來玩兒不轉密碼鎖。
前前後後就是這樣了。
我從來沒想過他們能找到我,從來沒有。
這下我們完蛋了。
22
大家都完蛋
“不,是你完蛋了。”米莉安糾正說。
“我們得趕快溜。”阿什利說。他的臉上沒了笑容。米莉安回想著他剛剛講述的故事,關於毒販吉米是如何緊張不安——而此時此刻,阿什利的表現又如出一轍。他看上去害怕得不輕,連形象都顧不上了。
米莉安用指頭挑著鑰匙串,在手上轉著圈圈,“放心吧,小朋友。他們沒有跟著我。”
“你確定?”
“確定。”
“我們還是得離開這兒。”
他不停地跺著腳。
“那些毒品,”米莉安說,“你打算怎麼處理?箱子看起來很重。”
阿什利飛快地掃了一眼門和窗,“是很重,大約有五十磅呢。值得幹一票。”
“怎麼值了?”
“我也不知道。一磅一萬塊,也許更多。”
“我靠,一磅冰毒都能賣上萬塊了?”她在心裏默默計算了下,“這箱子裏裝了足足五十萬,你還找我幹什麼?有了這麼一大筆錢,夠你吃喝不愁了。既然你懷裏抱著個西瓜,幹嗎還要撿地上的芝麻?”
“可我他媽的不是毒品販子!”他吼道。此刻,他的耐心和迷人的微笑已經徹底不見了蹤跡,“我不知道該怎麼脫手這批貨,也許我一磅都賣不出去。坦白地說,你想知道嗎?我以為你會有門路。”
“我?你開什麼玩笑?”
“你看起來像是吸這玩意兒的人,或者以前吸過。”
“沒有,”她激動地說,“我看起來還像吸海洛因的人呢,但我不是。我的牙一顆都沒掉,身上也沒有難聞的貓尿味兒,所以別把我和癮君子混為一談。”
他揮了揮手,“行了。對不起,我冒犯了你脆弱的小神經。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吧?”
帶著一點點失望,她把鑰匙丟給了阿什利,並隨手將自己的包挎在肩上。
“走吧。”阿什利說著,像個趕著小羊的牧羊人一樣,推著米莉安向門口走去。
首先走出房間的是米莉安。
她沒有看到對方——那輛車子是磨砂黑的,與夜色簡直渾然一體。可是緊接著,唰的一下,車頭燈亮了起來,燈光正好打在她的臉上。在另一家汽車旅館見到的那輛短劍西拉轎車就停在車道上。米莉安用手遮擋著刺眼的燈光,她看不清坐在司機和副駕座位上的都是什麼人,但她知道他們就在那裏,等待著。
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連串充滿恐懼的話語,“哦,不。他媽的,不不不。”
前門打開時,汽車的發動機仍在運轉。哈裏特·亞當斯和弗蘭克·加洛從車裏鑽出來,他們不慌不忙,每人手裏都握著一把手槍。
米莉安盤算著逃跑的路線——回房間,踹開浴室窗戶,逃到旅館後麵的野地裏,或者右邊的樹林裏——可是當她轉身準備實施她的計劃時……
阿什利正好擋住了她的路,他提著那個鐵皮箱子站在門口。兩人四目相對。
米莉安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她仿佛聽到阿什利的心裏哢嚓一聲——就像德爾·阿米可旅館房間裏那個小鬧鍾從一個數字跳到另一個數字時發出的聲音——糟了,這小子要使壞。她腦海中響起了一個聲音:你的死期到了。
果不其然,阿什利猛推了她一把,隨後用力關上門,並上了鎖。
門外隻剩她一個人,麵對兩個拿著手槍的殺手。
米莉安喊著阿什利的名字,她的每一滴血似乎都在怒吼。她捶打著房門,身後,哈裏特步履從容地向她逼近。這是個連環殺手,一個終結者,一股勢不可當又無法逃避的力量。哈裏特衝那個叫弗蘭克的男的揮揮手,大聲命令他到旅館後麵去。
米莉安轉身就跑,可那個女的已經追上了她。
米莉安心想:我能搞定她。瞧她那樣,長得跟肛門塞似的,我一定能對付得了。
她低喝一聲,把肩上的挎包掄了過去,但哈裏特身體向後一仰,挎包撲了個空。接著啪的一聲,米莉安隻覺得眼前一閃,哈裏特已經舉起槍柄打了過來,槍管重重砸在她的臉上,準星蹭破了她的臉頰。
米莉安的腳後跟不小心踩在停車場上的一個小坑裏,她一個趔趄,失去平衡向後倒去,尾骨硬生生地撞在柏油地麵上。
她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槍管已經頂住了她的臉,而且恰好頂在剛剛被準星蹭破皮兒的地方。槍口冰涼,哈裏特用力頂的時候還會有刺痛的感覺。米莉安不由向後縮去。
“別動!”哈裏特說,米莉安從這個女人的眼中看到了瘋狂的光。
“放開我。我什麼都沒有,這不關我的事。”
“噓。”
“我隻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被一個沒良心的小白臉給迷住了心。”
哈裏特搖了搖頭,“別妄想求我發慈悲,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沒有那東西。現在,慢慢站起來。”她另一隻手伸到褲兜裏,掏出一根細細的白色塑料線:束線帶,“你最好老老實實地跟我到車子那兒去,然後上車,我們——”
砰!砰!接連兩次槍聲從旅館後麵傳來。米莉安知道阿什利不會死,因為那賤人活到了八十歲呢,在養老院裏的時候他也隻是缺了一隻腳而已。她還知道自己也沒死,因為她還能聽到自己如雷貫耳般的心跳聲。
槍聲響起時,哈裏特也渾身一凜,但那還談不上是畏縮。她先是微微蹙了下眉,繼而扭頭向一側望去,那眼神就像看到耗子的鷹。這個時機剛剛好。
米莉安急忙伸手到包裏,掏出了她那把蝴蝶刀,手靈巧地一抖,刀刃便伸了出來。隨後她一把將刀插到了哈裏特的大腿上。
槍聲響了,但米莉安的腦袋已經不在槍口之下。
她順手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用力砸向哈裏特拿槍的手。
槍又響了。米莉安聽到子彈呼嘯著從她耳畔飛過,打在離她腦袋不遠的地麵上。但這已經無關緊要,因為手槍也從哈裏特的手中飛了出去,落在停車場上十英尺開外的地方。
米莉安一刻也不敢耽擱,爬起來就跑。
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拚盡了全力,盡管她頭暈,惡心,甚至還有種瀕死的絕望。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哈裏特、手槍、插在哈裏特腿上的刀、她的挎包。他媽的,米莉安心裏一陣著急,我的包,日記還在包裏呢,我的全部家當,還有我的下半輩子。轉身回去,快轉身——
又是兩聲槍響。哈裏特已經撿起了手槍。米莉安感覺有一顆子彈擦著她的頭皮飛了過去。她不能停下,停下就死定了。她已經跑到了L形旅館的盡頭,經過最後一個房間,轉過牆角,十步之外便是樹林。
又一槍。在她彎腰鑽進林子的同時,一顆子彈擊中了她旁邊的一棵橡樹,濺起一片碎末。
米莉安不顧一切地撲進了樹叢。
林中處處影影綽綽,茂密的枝葉遮擋了月光。她像一頭受驚的小鹿,沒命似的往前奔跑,任憑樹枝像鞭子一樣抽在身上臉上,幾次三番險些被橫在地上的枯枝絆倒。
她就這樣一直跑著,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她剛想著:好了,安全了,別跑了,喘口氣,找個地方躲一躲。可另一個念頭立刻又會冒出來:你離安全還遠著呢,繼續跑吧,笨蛋,跑。
就在這時,她的臉上重重挨了一下。
她一時天旋地轉,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周圍陷入徹底的黑暗。
腳步聲,穿過灌木叢的窸窣聲,枯枝斷裂的劈啪聲相繼傳來。
米莉安猛然睜開眼睛。
周圍仍是一片漆黑。她摸了摸頭,手上頓時沾滿鮮血。借助朦朧的月光,她見頭頂上有個模糊的輪廓。
我居然撞到了樹枝上,她心想,此刻她的頭還有些暈乎乎的。
而現在?
附近有人。她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甚至聽到了他們喘息的聲音。
忽然,腳步停了。
一陣微風從林間穿過,樹葉沙沙作響。除此之外,萬籟俱寂。
黑暗中突然有了動靜。腳步,奔跑的腳步,穿過灌木叢,直撲她而來。
米莉安急忙站起身,抓起一根樹枝便向前跑去,而來人也緊追不舍。這怎麼可能?但米莉安仿佛感覺到了噴在後脖頸上的呼吸,一雙手似乎正從後麵伸過來,牙齒馬上就會咬到她肩膀上的肉。
是哈裏特,她想,是那個該死的女人。我死定了。
可是突然之間,身後的聲音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這太奇怪了,而未知的東西總能讓人感到不安。
米莉安也停了下來。等待著,四下裏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又恢複到影影綽綽的輪廓,沒有一絲動靜,隻有樹與樹竊竊私語的聲音。
難道這一切都是她憑空臆想出來的嗎?
難道她人已經醒了,夢卻還在繼續?
她聞到了香皂的氣味兒,淡淡的。是洗手香皂,浴室裏用的那種。
米莉安轉了個身。
一把紅色的雪鏟迎麵襲來。倒在地上的時候,她聽到了路易斯的笑聲,而後變成本·霍奇斯的笑聲,繼而又是她媽媽的笑聲——所有這些笑聲在她頭頂上盤旋,還有一張張慘白的臉。黑暗吟唱著蟋蟀的歌,再次把她吞沒。
弗蘭克捂著鼻子從旅館的牆角後麵走出來,血順著他的下巴和手臂直往下淌。
他看見哈裏特坐在奧茲莫比爾轎車的前保險杠上,深色的褲子被血浸染得更黑了。她手裏拿著一把帶血的、鋒利的蝴蝶刀。
“那王八蛋砸爛了我的鼻子。”弗蘭克氣急敗壞地說。
“我猜是用那箱子砸的吧。”
“那箱子可真他媽沉。”
“那女的跑了。她用這東西在我腿上紮了一刀。呸,跳蚤市場上買的破玩意兒。”
“媽的!”
“我要給英格索爾打電話,他應該會想到這兒來的,這件事他肯定希望能親手解決。”
“媽的!”
“趁警察還沒到,咱們趕緊撤吧。”
插.曲
夢
她知道這隻是個夢。可是沒用,她並沒有因此感覺輕鬆多少。
路易斯掛在一棵死掉的橡樹上,就像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道月光灑在他的身上,好似照在舞台上的聚光燈。他張開的雙臂成了烏鴉和烏鶇棲息的“枝頭”。其中一隻個頭較小的烏鶇,翅膀前端有一小撮紅色的羽毛,看起來就像一滴血。它跳到路易斯的鎖骨上,伸出尖尖的喙開始啄他左眼上的塑料膠帶。
米莉安站在他的腳下,抬起頭來向上看。她不由跪了下來,她無意這麼做,隻是夢需要她如此。好像她失去了控製,根本管不住自己。
“我是因你的罪惡而死的。”路易斯說。話語間依稀傳來沙啞陰森、令人毛骨悚然的竊笑。
“你還沒死呢。”她辯駁說。
可他毫不理會。
“十字架上,橫的那一條線代表人類,它指的是當下的世界,一個充斥著物質、肉體和汙垢的世界。泥巴,鮮血,石頭,骨頭。豎的那一條是代表上帝的神聖線,處於支配地位。它垂直於人類世界,是來世與未知世界的軸線。”
“太深奧了,我想馬上醒過來。”
“別急。我還沒說完呢,親愛的小姐。十字架也可以代表十字路口,是抉擇的象征。現在你也該做出抉擇了,米莉安。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隻管嗨他個屌翻天吧!”
路易斯咧嘴一笑,已經腐爛的牙齒中間,露出無數蠕動著的蚯蚓,讓人看了分外惡心。
“現在我知道你隻是我個人想法的傳聲筒了,”她幾乎笑著說,“路易斯,還有路易斯的鬼魂是絕對不會說出‘嗨他個屌翻天’這種話的。”
盡管胳膊被釘著,但路易斯還是聳了聳肩,“如果我隻是你的傳聲筒,那我剛才說的關於十字架的那些話又怎麼解釋呢?難道你上過宗教課嗎?”
“去死吧。”
“抉擇,米莉安,抉擇。”
“我沒有任何抉擇可做,我隻是命運手中的一個木偶。”
“記住,十字架,還有十字路口,其意義在於犧牲。耶穌站在十字路口,他選擇的不是代表人類世界的橫線,而是代表上帝的垂直線。”
“你說得頭頭是道,但是——”
這時,那群烏鶇和烏鴉展翅飛離了路易斯的雙臂。它們尖叫著,拍打著翅膀。米莉安隻看到一片盤旋的黑影。突然,銳利的爪子摳進了她的雙眼,把眼珠生生扯了出來——
23
命運之所求
又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上。天空飄著幾朵不規則的雲——有的明亮,有的灰暗。不像陰天,也不像晴天。這種模棱兩可更容易讓人心煩意亂。
米莉安頭痛欲裂。
撞上樹枝,又做了噩夢。沒有比這更扯蛋的組合了。
額頭上的包疼得要命,可臉頰上被槍管劃破的傷口也沒閑著。它又癢又疼,像隻饑餓的毛毛蟲在啃食一個誘人的大蘋果,當然,這蘋果是她的臉。
此外,她的尾椎骨也隱隱作痛。
而最糟糕的是,她身上連一支煙都沒有,所有的煙都裝在挎包裏。可是鬼知道現在包在哪裏,很可能已經落在了那個像瘋狗一樣的女人手中。
她歎了口氣,仰頭靠在身後的門上。
她並沒有敲門的意思,隻是湊巧被裏麵的人聽到了,她聽見拖拉的腳步聲慢慢靠近門口。
路易斯開了門。剛剛破曉就看到一個傷痕累累的姑娘坐在他汽車旅館的房間門外,顯然令他大為驚訝。
“早。”她有氣無力地說。盡管隻有一個字,卻足以引得她周身疼痛。
“我的天!”他驚呼一聲。米莉安看到了他的臉:那是真真切切的痛苦表情,或許比她正在經曆的痛苦還要強烈萬分。他伸出大手叉住她的兩側腋窩,輕輕地扶她起來。她的兩條腿搖搖晃晃,她擔心自己會暈過去,不過她深吸一口氣,擊退了眩暈的感覺。
“不好意思,我本來可以帶點兒甜甜圈的。”
“出什麼事了?”
她的確考慮過將實情和盤托出。有些東西急欲從她身體裏釋放出來,就像一個人急欲擠爆一顆紅紅的、還未成熟的青春痘,看著它噴出膿液的衝動,叫人難以抑製。米莉安想把一切都告訴路易斯:她那神奇的超能力,她如何獲得的超能力,路易斯日漸臨近的死期,她如何蒙騙他說阿什利是她的弟弟,他們如何因為一個裝滿冰毒的鐵皮箱子而險些喪了命。所有的一切,毫不隱瞞,毫無保留。
但她沒有這麼做。
她堅信那隻會給路易斯帶來傷害,那是自私透頂的做法。她不願在路易斯的肩上增加任何負擔(她不願讓路易斯為了她的罪孽而被釘上十字架),況且現在說什麼路易斯都不一定會相信她。她撒的謊太多了。
“我的那個男朋友。”又開始撒謊,姑娘,你沒救了,“他找到我了。我以為我把他甩掉了,可他是個很聰明的渾蛋。他找到了我的住處,然後……”
她仰起帶著血汙的臉,就像凡娜·懷特37向人展示自己的獎杯。
“你瞧。”
路易斯緊鎖眉頭,一臉怒容。
“那王八蛋!”
“沒事了。他傷的比我還厲害呢,我紮了那婊子——不對,是紮了那王八蛋一刀。我的腦袋可能不太清醒,所以用蝴蝶刀在他的腿上紮了一刀。”
路易斯一聽,緊鎖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米莉安很喜歡他這一點。
“哼,他活該。你弟弟呢?”
米莉安擺了擺手,“吃裏扒外的東西,他居然和我那男朋友站在一邊。我和他們兩個都徹底拜拜了。”
“做得好。快進來吧,我幫你清理一下。”
“唉,眼睛剛剛消腫,就又撞破了頭,劃破了臉,這是要參加全美超模大賽38的節奏嗎?”
水龍頭裏嘩嘩流著水。路易斯用溫水浸濕了毛巾,輕輕為米莉安擦拭額頭。他的溫柔令她驚訝,要知道這與他彪悍的體型是多麼不符啊。瞧瞧他那雙大手,也許他能像捏碎一個番茄一樣輕鬆捏爛她的腦袋。可是他的觸摸是如此輕柔,甚至有些奇妙,像畫家的手。仿佛為米莉安擦臉是無比高雅的藝術。
“你挺會照顧人的。”米莉安由衷說道。
“我盡量小心。你臉上的傷口可能需要縫針。傷口雖然不長,但是很深。”
“我才不縫針,貼個創可貼就行。”
“那會留疤的。”
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有疤更性感。”
“你能回來我很高興。”
“起初真不該走。”
路易斯用牙齒旋開一支常見的止痛軟膏的蓋子,擠在手指上一點,然後塗抹在米莉安的額頭和臉頰上。她很享受他的觸摸,因為它單純而又親密。這種舒服的感覺讓她入了迷。她願意永遠擁抱這心無雜念的寧靜。
可她控製不住自己的心,她禁不住會去想。
他快要死了,一個討厭的聲音提醒她。
米莉安喘了口氣,告訴那個聲音說:我知道。
是的,她的確知道。她覺得命運就像一台巨大的過山車。每個人都被牢牢固定在座位上,誰也不能提前下車。在坐過山車的過程中,人們會經曆高峰和低穀,急轉彎和長長的直線。人們會尖叫、緊張、恐懼。而最後的結局總是緩緩駛向終點。命運決定了我們要經曆的一切,命運之手主宰著世間萬物。
但是她想,或許這世界上還有命運無法觸及的東西吧。也許尚未確定的是你對事物的看法,或者更重要的,你對它們的感覺。也許命運無法掌控你尋找心靈寧靜的腳步。她希望這是真的,因為她需要一點點心靈的寧靜。
還有不到兩星期的時間,路易斯就將死在一座燈塔裏。
她阻止不了,那是他從過山車上下來的時間。
也許,她心裏想,那也是她走下過山車的時間。因為她不知道命運為她做了怎樣的安排,她對自己的人生曆程毫不知情。米莉安可以通過觸碰他人得知他們的死期,可這對她自己卻不起任何作用,因而她的命運至今還是個謎。看來她唯有等到最後時刻才能知道自己的結局,不過她懷疑自己多半是慘遭橫死。可是現在,路易斯的觸摸令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可愛,她或許會想,或者至少希望,自己是另外一種結局。
“我想請你幫個忙。”她說。
“手太重了?”
“不,剛剛好。你很快就要走了是吧?”
“對。”
“帶上我吧。”
他驚訝地縮回了手。
“你想跟我走?”
她點點頭,“我喜歡你。我想離開這裏的一切,況且我現在可能有危險。我那個男朋友,還有我那不爭氣的弟弟,誰知道呢?但跟你在一起很安全。我喜歡安全。”
說完她躺了下來,路易斯高興地笑了笑。
“我們明天一早上路。”他說。
她親吻著他的下巴。她的嘴巴隻要動一動,臉上的傷口就會撕裂般的一陣疼痛。但是,她願意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