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裏特向後退了一步,她的頭忽然一陣劇痛。
她身體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但她及時抓住了門把手。
她想問自己:“我的肩膀為什麼濕了?”
可她張不開口,甚至連這句話都組織不起來。因為她的嘴巴已經不再聽從大腦的指令。
哈裏特聞到了燒焦毛發的味道。
門的正中央赫然多了一個洞,洞口隻有鉛筆粗細,正徐徐冒著煙。
哈裏特伸手摸了摸耳朵,放下時手上卻一片血紅。
她嘴巴嚅動了一下,如果能發出聲音,那將是對浴室裏那個該死的小妞最惡毒的詛咒,因為她居然隔著門對哈裏特的頭上開了一槍,可是,她的大腦已經再也運轉不起來了。
她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感歎,留下了一句十分無厘頭的遺言:“地毯,麵條。”
隨後,她便轟然倒在了地板上。
35
選擇活著
對米莉安而言,選擇活著是個非常簡單的決定。她並不需要用未來的種種美好與可能來鼓舞自己。她眼前不會浮現出蕩著秋千的孩童,庭院裏玩耍的小狗,或者金色池塘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不,米莉安的世界單純無比,她選擇生,僅僅是因為怨恨與憤怒——這強烈的情感驅使著她又一次打破了自己的計劃。
她真的動過自殺的念頭。
而其原因也正如哈裏特所分析的。
她的生活簡直就是一坨屎。她是命運的婊子,是趴在糞便上津津有味地享用大餐的蒼蠅,是把一根漂亮的香蕉漸漸吞噬掉的黑色黴菌。
她認為自己的死理所應當。
躺在冰涼的瓷磚上,米莉安感覺著放在胸口的手槍。隻需輕輕旋轉槍體,她就能讓槍管對準自己的下巴,可是這個簡單的動作她照樣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她用拇指向後扳動擊錘,這樣開槍就容易多了,隻差一個小小的動作。為了確保不會失手,她將槍管抵在了下巴上。
可就在這時——
她看到了浴室門縫下方的影子。
兩道黑影,那是哈裏特的兩隻腳。
她在門外偷聽,米莉安頓時明白了。
這讓她怒不可遏。
要死的人是她,因此這一刻隻能屬於她一個人。況且哈裏特之前把她的自殺說得那麼高大上,仿佛那是足以令萬人敬仰的壯舉,可如今她卻躲在門外像中了彩票一樣暗自竊喜?
她舉起了槍。她從沒想到一把槍會如此沉重,壓得她胳膊上的骨頭和肌肉都近乎斷裂。但她借助破碎的鏡子,將槍口對準了門。
她沒有瞄準,也沒有細想過哈裏特會站在什麼地方。她這一槍完全是隨意的,至於能否打中目標,聽天由命。
她開槍了。砰!
幾秒鍾之後,門外傳來含含混混的幾個字(地毯,麵條。鬼知道是什麼意思),隨後便是轟然倒地的聲響。
米莉安越過屍體。她費了半天工夫才挪到這裏,因為她的身體像喝醉了酒一樣不受控製。從浴室裏出來之前,她在鏡子裏看了看自己——她的臉猶如一個塞滿壘球的枕套,而她原本就蒼白的皮膚與那已經幹涸的鮮紅的血跡更形成了鮮明對比。
她本身看起來就像一宗謀殺案的現場。
但她還活著,活著站在哈裏特的屍體前。
這矮矮胖胖的女人躺在地上,嘴巴張著,血和腦漿流出來,浸透了地毯。
米莉安低頭看著哈裏特戴著的手套。
“我最終還是知道你是怎麼死的了。”米莉安說。她的聲音嗚嗚啦啦,嘴巴裏像塞滿了石頭和糖漿。她想大笑一場,可她無法承受由此帶來的疼痛。她咳嗽了幾聲,胸口嗡嗡作響,好像整個肺都要從喉嚨裏吐出來,或者從屁眼裏麵拉出來。唉,她渾身上下已經找不到不疼的地方。
她輕輕推了推哈裏特,心裏甚至隱隱希望這小拿破侖能突然坐起來咬她的腳後跟,可這種複活的橋段並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上演。
現在,該去找路易斯了。
米莉安並不相信自己能救他的命,但她知道不幸發生時,她就在現場,這是靈視告訴她的。
可問題是:他在哪兒呢?
不,等等,第一個問題應該是:什麼時候?
米莉安忍痛彎下腰,從哈裏特的黑褲子口袋裏翻出了手機。
下午4:30。
再過三個小時路易斯就要沒命了。
米莉安拿著手機,蹣跚著穿過一間有著七十年代裝修風格的髒兮兮的廚房,從一扇半開著的紗門走了出去。室外,灰蒙蒙的天空籠罩著一望無際的鬆林,每一棵鬆樹都像一根生了鏽的鐵針直插雲霄,每一棵都像查理·布朗59的聖誕樹。
一條碎石路繞著搖搖欲墜的小屋轉了一圈,而後直通向鬆林裏。
雖然沒有籬笆,但附近仍然豎著一根籬笆樁,樁頭上落了一隻肥嘟嘟的烏鴉,正好奇地盯著米莉安。
“我這是在哪兒?”她對烏鴉說。烏鴉拍打著油乎乎的翅膀飛走了。“真不是好鳥。”米莉安搖搖頭說。
行了,好好想想,她心裏說。這裏應該就是新澤西州有名的鬆林泥炭地。它究竟有多大呢?撐死了也就一百萬英畝的鬆林和沙壤土。而路易斯死在一個燈塔裏。新澤西州的燈塔並不多,可能隻有一二十座。三個小時的時間跑遍這二十多座燈塔?好吧,我會盡力而為。不過首先我得離開這片鬆林,那應該也就是轉個彎的事,但這個彎,可能要走好幾英裏。
這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根本沒有不可能那回事!她想。我在現場,不管用了什麼方法,總之我趕到了。命中注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而我命中注定會出現在那座燈塔中。好好想想!
可她無法思考。她的大腦走進了死胡同,就像不停撞著窗玻璃的蜜蜂。也許疼痛讓她變得遲鈍,也許震驚與創傷妨礙了她的思考進程。
米莉安四下尋找著指示牌。如果上天要她現身燈塔,那麼上天就應該給她指示。
她手中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鈴聲伴隨著振動,米莉安嚇了一跳,差點像扔手雷一樣把它扔到樹林裏。
不過幸運的是,她克製住了這種衝動。她看了看手機屏幕。
弗蘭克。
她心裏一陣激動,毫不猶豫地接通了電話。
“什麼事?”她問,並盡量模仿著哈裏特生硬冷淡的語氣。她疼痛的喉嚨和腫脹的嘴唇似乎幫了不少忙。
“那女的怎麼樣了?”弗蘭克問。這裏手機信號不太好,但不影響通話。
“沒怎麼樣。”米莉安說。她隨即又補充了一句,“那一針力道挺猛的。”
弗蘭克頓住了。
該死!廢話少說,言簡意賅才是哈裏特的風格。
“你沒事吧?”弗蘭克狐疑地問。
“我沒事。”
“你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說了沒事。”
又是一陣停頓,“但聽著可不像,你似乎想收拾那小妞。”
“別煩我!”
“好!好!天啊,吃槍藥了嗎?”
米莉安咬了咬牙,也許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
“你們在哪兒?”她問。
“我們抓到那個卡車司機了。我差點忘了他是個大塊頭,打了兩針才把他放倒。英格索爾用凱雷德拉著他呢,我要去處理他的卡車,把它燒掉。”
“你們要把他帶到哪兒?”
“英格索爾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非要找個高一點的地方。他說馬上就有風暴來臨,他想利用風暴的力量,呃……他是怎麼說來著?觀什麼天象。我們聽說有座燈塔正在整修,好像是要往裏麵裝一個新的大信號燈,或者換個其他什麼零件。”
“燈塔在哪兒?”
“你問這個幹嗎?”
媽的!你說我幹嗎?
米莉安緊緊閉上眼睛,咬了咬牙說:“這跟你沒關係。”
“哦,抱歉,”弗蘭克說,“呃,好像是在巴尼加特,長灘島。聽著就不像是好地方,估計到處都是死魚和醫療廢物。”
“我該掛了,那小妞要醒了。”
“替我親她一口。”弗蘭克說。
“別這麼可愛。”
米莉安掛斷了電話。
身體上的疼痛依然存在,但她已經毫不在意。米莉安感覺猶如重獲了新生。這時,遠處天邊傳來了隆隆的雷聲。
經過幾次深呼吸,米莉安精神振奮了許多,她大步走上了碎石路。大概走了十來步,她又轉身回了小屋。
半分鍾後,她再度從屋裏走出來,一手拿著手槍,一手拿著日記本,而手機已經裝進了口袋。
盡管步履蹣跚,但米莉安目光堅定,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36
第一個小時
米莉安總覺得自己已經走了數個小時,可每當拿出手機查看時,卻發現隻是過去了四五分鍾,有時候甚至更短。
那條碎石路——稱之為“路”實在是一種樂觀的叫法,因為它隻不過是一條坑坑窪窪、崎嶇不平、遍布石子的小道——像條筆直的絲帶穿過茂密的鬆林和叢生的荊棘,看起來似乎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與路的漫長相比,她的每一步都顯得渺小無比,出發時的興奮勁頭已然消失,肌肉隨著腳步越來越僵硬。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或者,現在的她是不是已經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大樹的枝杈伸到了路上方,形成一道天然的走廊。麻雀、椋鳥在樹枝間飛來飛去。遠處雷聲陣陣,暫時仍沒有平靜的跡象。
“我認識的那個姑娘,”路易斯並肩走在她身旁說道,“她的天性還沒有泯滅。這一次,你要擁抱命運了。你知道路易斯死的時候你出現在現場了,所以你才如此拚命地向前。我喜歡這個新的你。我一直都說,人要學噴泉,而不是排水溝;要學小溪中隨波逐流的落葉,而不是限製它們自由的大壩。我說得對嗎?”
米莉安實在沒那麼多耐心。對於這憑空而來的幻覺她懶得搭理,連瞥一眼、哼一聲的工夫都舍不得給。
“怎麼,不打算說幾句俏皮話?”路易斯問。一隻小黃蜂從他貼著膠帶的眼睛裏飛出來,抖了幾下翅膀便徑直向林子裏飛去。
“我想來支煙。”
“真失望,這話可一點都不俏皮。”
“我想喝酒。”
“還是沒有進步,看來你真的變了。”
“滾,否則我拉泡硬屎噎死你。”
“哈哈,”路易斯樂了,“也許沒變。”
37
第二個小時
耳朵遠比眼睛更早感知到高速公路的存在。
往來車流那熟悉的多普勒效應,那咆哮著駛過的摩托車。
這條碎石路仿佛沒有盡頭,米莉安搖搖晃晃地走向路邊。路易斯的鬼魂早就把她甩在了後麵,不過每當她快要摔倒時,便總能在樹影之間看到他。
前麵是一條雙車道的公路。灰色的路麵,中間是一條斷斷續續的黃色分界線。
她眨了眨眼睛,把手槍塞到腰後。
這樣的環境她毫不陌生。無數次,她站在高速公路的路肩上,豎著大拇指,希望能遇到個好心人,搭個順風車。她就像吸附在鯊魚肚子上的.魚,依靠鯊魚強大的遊泳能力做免費旅行,或混吃混喝。在某種意義上,.魚就像禿鷹,像烏鴉,也像米莉安——一群坐享其成的食腐動物。
這一次,她又是衝著某個人的死亡而去。
隻是這一次,她恐怕不能指望搭便車了。那太慢了。況且大部分司機都知道在高速公路上會遇到什麼:癮君子、懶漢、連環強奸犯、一個絲毫不值得回答的巨大問號。
米莉安沒有時間浪費下去。
她看到有輛車駛了過來,那是一輛至少已經開了一兩年的斯巴魯傲虎旅行車。
米莉安走到路中央,她要用身體攔住那台高速行駛的日本車。晚了,太晚了。透過灰蒙蒙的風擋玻璃,米莉安看到那個女司機正在打手機,她很可能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公路上的變化。
但米莉安不躲不閃。
車子漸漸逼近,沒有絲毫減速的跡象。
直到最後關頭,刹車聲才驟然響起。隨後車身像條老狗的屁股一樣搖搖擺擺地向前衝去,可惜刹車不夠及時,車子最終撞到了米莉安。
慶幸的是,最後撞到人時,車速已經降到幾英裏每小時了。
但這樣的碰撞一般人仍然吃不消。現在,米莉安的每一寸皮膚,甚至連頭發都開始疼痛起來。不過,碰撞產生的刺激也勝過一切言語,米莉安頓時又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
開車的女人嚇得呆若木雞。她年紀比米莉安大得多,恐怕有五十多歲。金色的頭發已經開始發白,而她那像部隊教官一樣的發型說明她要麼是個同性戀,要麼是那種早上起來已經懶得梳頭的絕望主婦。
手機已經從手中掉落,可手依舊放在耳邊。那樣子要多好笑有多好笑,隻可惜米莉安已經沒了幽默的心情。
那女人似乎終於醒過了神,伸手去抓方向盤。米莉安很清楚那種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的表情。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掏出手槍,對準了風擋玻璃。
女人立刻舉起了雙手。
“還算識相。”米莉安咕噥了一句,來到副駕一側,把全身每一根尖叫著的骨頭都挪上了座位。
女人張口結舌,不知所措。米莉安舉槍的手晃晃悠悠,實在難以令人放心。
“巴尼加特燈塔。”米莉安說。
女人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抱歉,”米莉安說,“我是想問,巴尼加特燈塔?”
“怎麼了?”女人的聲音尖銳刺耳,仿佛在透過一個咖啡研磨機說話。顯然,這女人是個煙民。米莉安心想二十年後自己的嗓子會不會也變成這種調調。
“在哪兒?”
“長——長灘島。在最北邊呢。”
“我怎麼去那兒,需要多長時間?”
“你沿著那個方向走,”女人指了指與她們相反的方向說,“一直走到花園高速。然後向南——不對,是向北,向北,對不起,一直走到72號公路,然後沿著72號公路向東就能走到長灘島了。長灘島上隻有一條主幹道,所以一路向北就可以了,最終你就會看到燈塔。開車也就是四十五分鍾的路程,呃,也許一個小時。”
“最後一個問題,你抽煙嗎?”
女人點點頭,隨後又匆忙搖了搖頭。
“把你的煙給我。”
女人從車門上的儲物格裏摸出了一包維珍妮牌60女士香煙。
“我去,你抽女士香煙?”米莉安大失所望,但她很快又擺擺手說,“算了,總比沒有強,湊合著抽吧。”
米莉安伸手接煙盒時,碰到了那女人的手指。
二十三年後,女子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她渾身哆嗦著走下門廊,走上門前的車道。天上下著小雪,寒風打著旋吹起一團團雪花。女人來到信箱前,取了信,可在轉身時她踩在了一片腳掌大小的冰麵上。她腳一滑,身體失去平衡,頭撞在信箱上,倒在地上不動了。幾個小時過去了,天色漸晚。雪花落滿了她的臉龐,但此時她還沒有死。她在粉紅色的睡袍裏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塞到嘴上,點著,這是在向低溫屈服之前她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米莉安晃晃腦袋,先把點煙器預熱,而後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塞到嘴上。
“現在,”她叼著一支沒有點燃的煙說道,“從車上給我滾下去,免得我打得你滿地找牙。繼續抽煙吧,死不了的。”
女子推開車門沒命似的向遠處跑去,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屁股上挨了一針的貓。
米莉安點著煙,換到司機座位上,讓這台斯巴魯重新上了路。她的肺裏充滿了神奇的尼古丁,她的腳興奮地踩著踏板。
前進,向著燈塔。
38
最後時刻
然而前進的路並非暢通無阻,順暢的車流也有停滯不前的時候。
米莉安一路都開得挺順利,唯獨到了巴尼加特灣的堤道時,路上堵得就像塞了一大把衛生棉條的修女屁股。
車子一輛緊跟著一輛,一眼望不到頭。他們有的拖著橡皮艇,有的拖著小舟。車裏坐著像鬼一樣麵無表情的大人,後座上的小孩子們在車載電視上看著《海綿寶寶》。即便天色已經晚到這個份兒上,人們還是爭先恐後地要湧到海邊,去感受所謂的沙灘和海浪的愜意(愜意?呸!海浪帶著一股軟體動物腐爛的味道,沙灘上更是遍地用過的針頭和令人作嘔的安全套)。夕陽西下,朦朧的餘暉給籠罩在島上的烏雲鑲上了一道金邊。米莉安搞不懂這些人到底圖的是什麼。
她不耐煩地猛按著喇叭。最後一支煙也抽完了,她咬牙將煙屁股扔到窗外,隻見它翻著跟頭,落在了旁邊一輛銀色微型客車的引擎蓋上。
坐在客車副駕上的是一位媽媽,她那河馬一樣肥碩的身軀被曬得黝黑發亮,就像她剛剛在沙漠裏遊蕩了四十天又四十夜,看到落在車上的煙頭,她厭惡地瞪了米莉安一眼。
米莉安心裏也老大的不爽,她真想掏出槍來,給那個女人點顏色瞧瞧。
她用胳膊肘再次按起了喇叭。她感到壓抑,現在已經到了最後關頭,而她被堵在路上的時間顯然太久了。
她需要指點。
“我需要指點。”她恐慌地說。
“指點來了。”路易斯在後座上說。他揭起眼上的膠帶,但卻並非像往常那樣露出張著大口的眼窩,而是一個廢掉的眼珠子,看著像一顆被捏爛的葡萄。而且似乎為了增強效果,他還故意調皮地眨了眨眼。
隨後,他又消失不見了。
米莉安左顧右盼,瘋狂尋找著路易斯口中的指點。
是鄰車上那個皮膚黝黑的尖酸女人嗎?不會。
是前麵一整車的狗和喧鬧的小孩子嗎?恐怕也不是。
一架小飛機從頭頂飛過。但她的腰帶上可沒有蝙蝠俠那麼拉風的抓鉤,所以,淩空飛渡的計劃還是算了吧。
這時,她看到了。
一個騎自行車的人。
他身材勻稱強健,穿著非常漂亮的、紅藍相間的氨綸緊身運動衣,那使他看起來就像自行車手界的超人。
當他在車陣中間嗖嗖穿過時,米莉安一直注視著他,待他眼看就要經過她的車子時,米莉安突然推開了副駕一側的車門。
自行車的前輪遇到了不可抗拒的阻力。
自行車手咻的一下便從車門上方飛了過去。米莉安聽到了,但卻沒有看到,自行車手的腦袋撞到了路麵,不過至少他戴了安全頭盔。
似乎也就一眨眼的工夫,米莉安已經鑽出汽車,跳上了自行車。自行車前輪被撞得有些彎曲,走起來搖搖晃晃,但將就著也能騎。
她看了眼手機。
還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
“我的自行車!”車手喊道。
米莉安毫不理會,顫顫巍巍地從他身邊衝了過去。
39
弗蘭克
巴尼加特燈塔——人稱老巴尼——已經矗立在眼前了。
通往燈塔的小路曲曲折折,小路兩旁各有一排稀稀落落、歪歪扭扭的柵欄,柵欄後麵長滿了開著黃花的灌木叢。
海鷗在頭頂喋喋不休,連綿的烏雲則猶如從遠處飛來的一群黑鳥。潮起潮落,浪推浪湧,大海在遠處竊竊私語。
米莉安跨過黃色警示條,經過一個寫有“正在施工”的牌子,牌子旁邊還立著一塊板,上麵是關於燈塔將安裝一台新的信號燈並更換優質的樹脂玻璃窗的說明。
走在通往燈塔的小路上感覺就像坐過山車——雖然這裏並沒有山。她的肚子裏翻江倒海,仿佛有無數條鰻魚在不停地蠕動。
腳下的沙地軟綿綿的。她吸了口氣,踢掉鞋子,胸中頓時多了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氣。可實際上,她卻感覺自己像個戰戰兢兢的小姑娘,不情願地走向拿著皮帶在前麵等著她的媽媽。
一步一步,她走得小心翼翼。
仿佛不是她在走向燈塔,而是燈塔在走向她。
你什麼都改變不了。腦海中回蕩著一個聲音,不是路易斯,而是她自己的。記住,你來這裏不是為了改變什麼,而是為了見證。這才是你的使命,也是你的本性。你是戰場上的烏鴉,是屠戮之眼。
走到柵欄的盡頭,沙土小路繼續向前延伸。燈塔有著白色的基座和紅磚壘砌的塔頂。
弗蘭克正在塔前百無聊賴地踱著步。天空與沙灘之間,他高大的身軀格外醒目。隻見他一會兒揉揉鼻子,一會兒撓撓耳朵。
可是,周圍並沒有看到那個光頭佬——哈裏特口中的英格索爾——的身影。
時間差不多了,即便不看手機米莉安也能猜到。
但她還是掏出了手機。隨後她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握著槍,褲腰裏塞著她那本日記,用拇指重撥了一個號碼。
號碼撥出去了,她繼續向前走著。
弗蘭克的手機響了。不響才奇怪,米莉安正打給他呢。
他把手機放在耳邊,米莉安同時聽到了他在手機中的聲音和真人的聲音,“哈裏特?”
米莉安將手機使勁丟出,就像丟一把該死的飛去來器。手機狠狠砸在弗蘭克的鼻梁上,他一個趔趄,立刻疼得眼淚汪汪。
米莉安本想一槍打死他,可是——不。英格索爾會聽到槍聲的,別那麼幹!
於是她緊跑兩步,拿槍管拚盡全力戳向弗蘭克的心口。
“心口有大量的神經。”這是哈裏特教給她的。
弗蘭克笨手笨腳地去拔槍,可米莉安抬起膝蓋猛然一頂,槍掉在了地上。
趁他喘息未定,米莉安又掄起槍柄猛擊了他的咽喉部位。
“乳突會引起窒息或嘔吐反射。”
哈裏特說得沒錯,弗蘭克果然彎下腰嘔吐起來。讓人惡心的是,他並非幹嘔,而是吐出了一堆看起來像是消化了一半的三明治的東西。
米莉安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個渾蛋。弗蘭克像個相撲隊員,紮腰吐個不停,但他並沒有坐以待斃,而是像隻螃蟹似的橫著朝一側挪去。
去他媽的,米莉安心想,勒死他算了。
她兩步繞到弗蘭克身後,用拿槍的那條胳膊死命勒住了他的脖子,力道之大,恐怕能勒死一匹小馬——
四十二年後,弗蘭克已經老態龍鍾。他和孫子坐在昏暗的電影院裏。銀幕上不知正在放映著什麼影片,小孫子看得入了迷。弗蘭克看著全神貫注的孫子和他那怡然自樂的神情,甚是安慰。他滿意地將腦袋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過去的六個小時,他一直忍受著無聊的尖叫和孫子緊緊攥著他的手,但他的心髒早已不堪負擔,此刻他想休息了。他張著嘴巴,最後吸了一口氣。他的孫子什麼也沒有察覺,因為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銀幕。
——米莉安鬆開了胳膊。弗蘭克喘息著,向前趴倒在他剛吐出的穢物上麵。
他想站起來,但米莉安用槍抵住了他的後腦勺。
“將來你是要當爺爺的。”她說。
“好吧。”他含混地說道,並拚命眨了幾下眼睛好忍住眼淚。
“你並不喜歡這種日子,對不對?”
“天啊,當然不喜歡,我恨死這種日子了。”
“凱雷德的車鑰匙在你手上嗎?”
他點點頭。
“開車走吧,離開這兒。”
弗蘭克又點點頭。
“如果再讓我看到你,”米莉安說,“我發誓讓你永遠當不了爺爺。”
說完她扭頭向燈塔裏走去。此時雷聲大作,但明顯已經不再遙遠,而是仿佛打在頭頂上一樣了。
40
老巴尼燈塔
燈塔頂端是一個360度透明的玻璃燈房,或者準確來說,一部分是普通的玻璃,而另一部分則已經換成了新的樹脂玻璃。
不過,信號燈還沒有更換。
路易斯被綁在信號燈旁邊的一把木椅子上。信號燈圓滾滾的,像顆巨大的昆蟲眼睛。路易斯的手腳都被棕色的廢電線綁著,頭幾乎被一整卷膠帶纏到了信號燈上。
英格索爾耍弄著他那把生鏽的剖魚刀,似乎很享受般聞著刀上的魚腥味兒。
刀是他在附近碼頭上從一個熟睡的漁民那裏偷來的。當然,也不完全算偷。他先扭斷了那個可憐蟲的脖子,丟到海裏去喂魚,隨後才從椅子下麵拿了這把刀。
英格索爾把他那個寶貝的屍骨袋倒了個底朝天,骨頭散落一地。而後他像從豆子裏麵揀石子兒的農夫一樣把骨頭攤開、鋪勻,用手指碰碰這個,挪挪那個,仿佛能從中讀到什麼。
當然,這隻是故弄玄虛,他連個狗屁都讀不出來。盡管他做夢都想擁有他奶奶那樣的通靈天賦,可他偏偏不是那塊料。所以這一切都是假裝,隻是有時候他裝得特別像那麼回事兒,連自己都騙到了。
這一次他照樣演得十分投入,好像他真能從這堆爛骨頭中看到將要發生的事。
他頭頂有扇窗戶爛了一塊玻璃,風從洞口呼呼地灌進來。
“要起風暴了。”他煞有介事地說。
而他的目標,路易斯,依然是一副睜不開眼的樣子,這一半是因為他剛剛挨過打,一半則是因為他被下了藥。這時,好像受了什麼別的刺激,他有氣無力的腦袋忽然抖了一下。
英格索爾歎了口氣。那堆骨頭什麼也沒有告訴他。一如既往,真相是什麼,未來會怎樣,全都要靠他自己去發現了。
“我為什麼要殺你?”他大聲反問,“你對我毫無意義。但你看見了我的臉。而且我的新手下米莉安對你用情頗深,這是我不能允許的。你會幹擾她的靈視。她是我的,朋友,不是你的。”
剖魚刀在他樹枝一樣瘦削的手指間轉來轉去,“況且,我最喜歡看別人痛不欲生的樣子,而更讓我覺得刺激的是,米莉安早就在靈視中看到過這一幕了,是不是?”
英格索爾瞻仰著手中的刀。聞了聞鏽跡斑斑、遍布凹口的刀刃。
“放開我,”路易斯結結巴巴地說,“你是誰?你們是什麼人?我沒有你們想要的東西。”
“那已經無關緊要了。”英格索爾聳了聳肩說。
他突然像個彈簧一樣跳起來,一刀插進了路易斯的左眼。刀尖並未深及大腦,但卻毀了他的眼睛,這正是英格索爾想要的。路易斯痛苦地大叫起來。英格索爾眼睛都沒眨一下,隨即“噗”的一聲拔出了刀。
他薄薄的嘴唇微微咧開,露出一絲陰森的笑容。
巴尼加特燈塔內的樓梯共有217級。
對米莉安而言,這不是樓梯,而是極大痛苦的源泉。每上一級都像經曆著一次難產,都像排出了一顆腎結石,或被黑寡婦咬了一口。
樓梯在青磚砌成的樓梯間內盤旋而上,梯麵由波紋鋼製成,上麵的黃漆已經斑駁脫落。
拾級而上,感覺就像爬上某種古老生物的咽喉。
恐怖的靈視畫麵像開啟了循環播放模式的視頻,在她腦海中不停地重現。破爛的窗戶,倒灌進燈房的寒風,生鏽的剖魚刀,刀插進眼睛的聲音,路易斯是在悲傷與驚訝中喊出的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猶如這沒有盡頭的階梯。
因為塔身的阻隔,外麵的雷聲變得柔和許多。她心急如焚,暗自加快了腳步。我是不是來晚了?這是靈視中的雷聲嗎?每次在靈視中見到死亡,她都會著意記住這些細節——視覺上的、聽覺上的,或者其他線索。汽車喇叭,電視中的廣告,某人說過的某句話等。
當她終於來到真實的死亡現場,搖搖晃晃地踏進燈房,目睹她在靈視中已經見過的恐怖畫麵時,她沒有想到自己的感受仍會如此強烈。
盡管為了這一刻她已經準備了許久,但真正麵對的時候,她還是震驚得瞠目結舌,忘記了呼吸。
英格索爾並沒有聽到米莉安爬上燈塔的聲音,但當她來到燈房時,他也僅僅是瞥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絲讚賞的微笑。
米莉安跨進燈房的那一刻,剖魚刀已經刺進了路易斯的左眼。但刀身並沒有完全插入。接下來的才將是致命的一刀。
在某種程度上,英格索爾很高興米莉安能趕到這裏。那樣她就能親眼見證。他甚至有些後悔沒有一開始就把她帶過來,好讓她站在旁邊,瞻仰他的光榮與殘酷。
隻剩下右眼的路易斯這時也看到了她。
好極了。
“米莉安?”他驚訝地叫道,但英格索爾已經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刀,對準他的右眼,還有他的大腦,狠狠刺去。
事情也就發生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按道理說,米莉安早就知道他的下一個動作,因而這一切應該會顯得更加從容,甚至有種慢鏡頭的感覺。
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手中的槍溫溫的。她聞到了一股辛辣的氣味兒,煙霧蜇得她眼睛發癢發疼。
英格索爾緊緊握著刀,手已經明顯開始顫抖。他稍稍轉身,抬手去摸自己的太陽穴。鮮血如同爆裂的水龍頭裏流出的摻雜著鐵鏽的水,像小溪一樣從傷口處汩汩而出。
路易斯眨了眨右眼。
他還沒死,米莉安激動地想。
這與靈視中的畫麵完全不同,這樣的結局出乎了她的預料。
米莉安心中不免激蕩澎湃。她感到一陣惡心,她想吐。
槍在手中,她的胳膊平舉著。
她手一鬆,槍掉在了地板上。
“我——”她張了張嘴,可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英格索爾的身體開始搖晃。
但突然之間,他舉起刀,像猛虎般一躍而起。他的一隻手像張開的血盆大口,直撲米莉安的咽喉。她本能地向後躲閃,卻不料失足跌下了樓梯。她能感覺到開始是英格索爾壓著她,隨後又變成她壓著英格索爾,而接下來整個世界都顛三倒四地亂了套。青磚,白線,他們好像掉進了深不可測的螺旋,她的臉一次又一次撞在堅硬的黃色梯麵上。
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在慘叫,每一根骨骼都在折斷、粉碎。她拚命伸開手腳好阻擋身體的翻滾。
大概滾落了二三十英尺,她終於停了下來。
旁邊的牆壁上血跡斑斑。
身下,英格索爾仍不敢相信似的瞪著眼睛。他腦袋扭轉的角度令人後脊發涼。下巴跑到了肩膀上,脊椎骨幾乎戳破了皮肉,脖子則像熟透了的果子,隨時都可能裂開。他好像仍在盯著米莉安,猶如一幅不論從哪個角度都感覺是在看著你的人物畫。
米莉安差點笑了起來。
可她哪裏笑得出來,此刻她連喘口氣都要忍受難以形容的劇痛。
她低頭一看,那把生鏽的剖魚刀就插在她的左胸上,刀刃已經全部沒入她的身體。
米莉安試著呼吸,可那感覺就像在肺裏吸進了一團火。
“媽的!”她不禁罵道。
黑暗吞噬了她。
她再度沿著燈塔的螺旋向下滾去。
插.曲
夢
“現在你明白了嗎?”與她並肩而行的路易斯問。
他們一同走過一片黑色的沙灘,這裏的每一顆沙粒在太陽下都閃閃發光。米莉安腳下的沙子暖融融的,潮水親吻著海岸,空氣中帶著潮潮的鹹味兒,但卻不似海水那樣鹹中帶苦,更沒有難聞的魚腥味兒。
“我明白,我已經死了。不過感謝上帝,這裏看起來不像地獄。”
“你還沒死。”路易斯撓了撓貼在其中一隻眼上的膠帶,“但我要提醒你,你離死已經不遠了。”
“好極了。如此說來,這就是人在彌留之際所做的夢。光在哪兒呢,我直接跑過去就可以了。”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
“是嗎?”
“是。好好想想吧,剛才都發生了什麼?”
她確實需要好好想想,因為她不願回頭。她寧可留在這裏,留在此刻,留在這片沙灘上,還有這明媚的陽光裏。
可她下意識地已經回想起來了。
“我贏了。”她說。
“對,你贏了。”路易斯說。
“破天荒頭一回,事情沒有按照靈視中那樣發生,雖然差一點就發生了,但我改變了結局。”
“是啊。幹得漂亮!”
“謝謝。”她得意地笑起來。真正的笑,不是敷衍的、虛情假意的笑,不是苦笑,不是奸笑,而是不可阻擋的、發自內心的笑,“我不知道這一次我和以往做的有什麼不同。我確實拚盡了全力。也許是因為我愛你或者他。我想你應該不是他。”
路易斯斂起了笑容,“我不是他,你還是沒有明白。其實你知道這一切為什麼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你也知道自己是怎樣打破了這個惡性循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需要暗示嗎?”
“需要。”
米莉安隻是眨了下眼睛,路易斯便忽然變成了她的媽媽。憔悴的臉龐,瘦小枯萎的身板。
“你不可顧惜,要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
隨後,噗——又變回了眼上貼著膠帶的路易斯。
“我還是不——”
等等。不對,她明白了。
“我殺了人。”
路易斯打了個響指,“叮叮叮,恭喜你,答對了。”
米莉安停下腳步。此刻烏雲已經遮住了太陽。遠處的海麵上,一場風暴已初具雛形,而雨點卻已經劈裏啪啦地向潮水發起了挑戰。
“通常……我隻是信使。是在屍骨上啄食腐肉的禿鷹。但這一次不同。這一次,我……我改變了一些事。我打死了英格索爾。”
“你保持了天平的平衡。因為天平必須保持平衡。如果你想改變,而且是巨大的改變,一個改寫生死、令命運屈服的改變,就勢必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血的代價。”米莉安說。她嘴裏發幹,寒冷浸入肌骨。頭頂是灰沉沉的天空,遠處,閃電不斷挑釁著大海。
“血的代價,痛苦的代價,還有饑餓的代價。”
“你是誰?”她平靜地問。
“難道你隻想知道我的名字,而不想知道我的身份?”
米莉安沒有回答。
路易斯又變成了她的媽媽,然後又變成了本·霍奇斯,他的腦袋像朵盛開的血蘭花。接著他又變成了阿什利,一隻腳跳來跳去。
最後,他又變回了路易斯。
“也許我就是命運,”他說,“但也許,隻是也許,我是命運的對立麵,就像上帝的對立麵是魔鬼一樣。也許我隻是你,是回蕩在你腦海中的聲音。”
他咧開嘴笑了起來。他的每一顆牙齒,都是一個小小的骷髏頭。
“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我們還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
“我們?”她問。突然,她的心髒僵住了——
41
命運的敵人
她喘息著從夢中驚醒,感覺自己如同身陷海草叢中,難以自拔。她開始拚命掙紮,想扯掉那些纏著她的脖子、胳膊和胸口的海草。可她忽然聽到了嘟嘟的蜂鳴聲,有些急促,有些和緩,有些沉重。世界像一頭笨重的海獅,慢慢遊到了她的眼前,而與此同時,一股防腐劑的味道鑽進她的鼻孔,並在那裏安家落戶、生兒育女。
路易斯正俯身看著她,手按著她的肩膀。
“嗨,”他叫道,“別急,小野貓,別急。放心吧,你沒事。”
他左眼蒙著一片白色的紗布,上麵繃了一條黃色的橡皮筋。
“去你的!”她咬牙罵道,“你去死吧。回答我,你是誰?你說的‘我們’是指誰?你趕快從我腦子裏滾出去。要麼讓我死,要麼就讓我醒來。快點!”
“你已經醒了呀。”路易斯說著,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噓。”
米莉安眨了眨眼睛。
這個路易斯身上有股香皂的味道。
而且他有隻完好無損的眼睛。
她的胸前疼痛難忍,仿佛剛剛被人捅了一刀。而據她回憶,昏迷之前她確實挨了一刀。
“我沒有在睡覺?”她不相信地小聲問道。
“沒有。”
“這也不是在夢裏?”
“我看不像,雖然我自己有時候也感覺像在做夢。”
米莉安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便脫口而出了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路易斯不解地問。
“這件事……很複雜。而且都是我的錯。”她內疚地說。
路易斯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我承認這的確挺複雜,但卻不一定是你的錯。”
“你不會明白的,就算我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
“我看了你的日記。”路易斯打斷了她的話。
米莉安愣住了,她驚慌地望著路易斯。
“什麼?”
路易斯從後腰間抽出了日記本,放在米莉安的腿上,“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做不好,但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希望你能理解。我以為你隻是想騙我的錢,呃,也許你曾經真的有過這個想法,可是一轉眼我就被人拖到了燈塔裏,一個光頭的變態家夥居然要弄瞎我的雙眼,然後你就出現了。後來我在樓梯最底下找到了你,當時你已經奄奄一息,那個光頭死在樓梯中間。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總之,我需要知道是什麼情況。我想問你,可你一直昏迷不醒,手裏就隻有這本日記。它是在你滾下樓梯的時候掉出來的。”
米莉安深吸了一口氣,胸口一陣鑽心的疼痛,害得她差點再次昏過去,“這麼說你全都知道了。知道我是什麼人,也知道我能看見什麼東西。”
“是。”
“你相信嗎?”
“我覺得我相信。要不然你肯定就是史上最專業、最古怪和最有耐心的騙子了。”
“你還有心思說笑?”
“當然,雖然經曆了這麼多事,但該笑還是要笑啊。”
米莉安心下躊躇,不過她向來就不善於談論這個頗為敏感的話題。
“那隻眼睛保住了嗎?”
路易斯咬著拇指指甲,回答說:“沒有。”
“非常抱歉。”
他擺了擺手,“人這一輩子誰還不會遇到點什麼事啊。有時候是好事,有時候是壞事。壞事來了就得學會忍受,尤其當你無法改變它們的時候。”
“如果能改變呢?”
“那你就盡最大努力去改變。”
米莉安眼前又浮現出太陽穴上流著血的英格索爾的形象。
“我想你一定盡了最大努力。”她說。
“咳,馬馬虎虎吧,”他靠在椅背上說,“至少我弄了個很酷的眼罩。”
“確實酷得呱呱叫。萬一他們不讓你開貨車了,也許你可以去當海盜。”
“好,當海盜,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米莉安笑了起來。
“你會在這裏逗留嗎?”她問,“我知道你很可能還有別的地方要去,不過看眼下這情況,他們恐怕會讓我在這裏多待幾天吧。”
“沒錯。至少還要待一周。你身上有幾處骨折,而且肺部還中了一刀。”
“隻是,我覺得現在我需要有人陪著。”
路易斯點點頭,“我也有同感。”
“這麼說,你哪兒都不會去了?”
“除非你要去哪兒。應該說你救了我的命,作為報答,我想我有義務陪著你。”
米莉安微笑著說道:“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盡管吩咐。”
雖然稍微動一動就周身疼痛,但她還是拿起日記本丟給了路易斯。他像個玩雜耍的小醜一樣把日記本在半空掂了好幾次才終於接住。
“一隻眼睛看東西還有點不習慣。”他自嘲似的說。
“哦,對不起。”
“你讓我幫什麼忙?”
“替我把它扔了。”她說。
“扔到海裏怎麼樣?”
她故意皺眉咧嘴,做出一副鄙夷的神色,“你跟大海有什麼仇什麼怨嗎?我才不會那麼做呢。而且我一直都特別討厭在電影中看到這樣的場景。扔到海裏,結果海就在麵前了。要麼就是被海浪衝上岸,然後被什麼人給撿了去,實在老套。隻管扔掉就行了。反正已經寫滿了。那裏麵是我不想再提的故事。找個垃圾桶扔掉吧,如果是大垃圾箱更好,那樣別人不容易撿到,如果能扔到大火爐裏就最好了,像火葬場那種。”
路易斯起身親了親她。他的嘴唇很幹,但那並不影響它們的柔軟,也不影響米莉安收獲她夢想中最美妙的一吻。
“我這就把它扔掉。”他說。
“我難受。”
“我知道。”
“我大概需要睡一會兒了。”
“嗯。你暫時沒事吧?你臉色不怎麼好。”
米莉安盡力聳了聳肩,“該是什麼就是什麼,路易斯。該是什麼就是什麼。”
關於作者
查克·溫迪格是美國知名小說家、編劇和遊戲設計師,聖丹斯電影劇本創作研究室成員。他與蘭斯·威勒合作完成劇本並由後者執導的電影短片《流行病毒》(Pandemic)參加了2011年聖丹斯電影節。同年,他仍然是與蘭斯·威勒合作完成的一部數字跨媒體作品《休克》(Collapsus)得到了國際數字艾美獎和創新遊戲大獎的提名。他創作的遊戲腳本多達兩百萬字,同時他還是熱門遊戲《獵人:夜幕巡守》的開發者。
目前他與妻子米歇爾、兒子B-Dub居住在賓夕法尼亞州,家中養了一隻名叫Tai-Shen的小獵梗。
致.謝
在常人眼中,作家是一群孤獨的人,像狼一樣獨來獨往;像浪人、忍者那樣遊走在社會邊緣;或者像大膽的探索者那樣,劃著一葉孤舟遊弋在創作的海洋上。作品上印著我們的名字,好似那是無上的榮光。
每一部作品都有其特定的誕生過程,比如《超世紀諜殺案》。作品的誕生離不開人的參與,因此我在這裏要感謝那些對我提供過幫助的人。
首先我要感謝斯蒂芬·蘇思科,他幫助我敲定了這本書的雛形。
感謝傑森·布萊爾和馬特·弗貝克,是他們為我推薦了憤怒機器人出版社(Angry Robot),為這本書找到了一個好歸宿。
感謝我盡職盡責的經紀人斯達西亞·德克爾,還有憤怒機器人出版社的優秀團隊,他們分別是李、馬爾科和達倫,與他們相識並得到他們的不吝幫助,是我人生之大幸。
此外還要感謝喬伊HIFI為我提供了最炫酷的封麵,簡直膜拜啊。說實在的,喬伊,你看到封麵了嗎?好好盯著它瞧一會兒,摸摸都可以,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我的個人網站terribleminds.com上的廣大熱心讀者,他們同樣是我感謝的對象。
最後我還要感謝我的妻子米歇爾,當然更少不了她剛剛為我們這個家庭增添的一個小成員——我們的兒子本。他們兩個是我的支柱,讓我在需要理智的時候能夠保持理智,而需要瘋狂的時候又能盡情瘋狂。我愛你們。
查克·溫迪格
與小說家、編劇亞當·克裏斯多夫的對話
故事結束了,意猶未盡對不對?好消息是,故事的主人公米莉安·布萊克將於2012年9月 在續集作品Mockingbird中回歸。在我們等待的這段時間,不妨把作者查克·溫迪格先生請到審訊椅上來,貼上電極片,調好電壓,準備好好審問一番。放心,作者說了,受審於他比泡澡還要舒坦。
(提問者為亞當·克裏斯多夫)
咱們從頭開始,《知更鳥女孩》(Blackbirds)的故事是從哪兒來的呢?
和所有作家獲得靈感的方式一樣:在堪薩斯州托皮卡市一家不存在的小郵局裏,我們收到了一個紅色的信封,然後用混合了眼淚和鮮血的酊劑打開了它。信封裏麵裝的就是這個故事的靈感,就像一個等待喂食骨肉的幽靈。
開個玩笑。
像大多數故事一樣,《知更鳥女孩》並沒有特定的起源,它隻是許多各種各樣的元素在某天晚上突然碰到了一起,然後靈光一閃,故事的雛形便誕生了。
首先要提到兩首歌,蝴蝶·鮑徹(Butterfly Boucher)的Another White Dash(《又一個破折號》)和Life Is Short(《人生苦短》)。在這裏我不方便留下歌詞,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上網搜索。兩首歌說的都是告別溫暖的沙發,外出旅行或流浪的事兒,在後一首歌中更感歎了人生之短暫(反正我就是這麼理解的)。
其次是死亡。曾經有段時間,我人生中有數位親人相繼離世。我的祖父祖母,其中一人死於癌症,另一個則死於仿佛永無休止的中風。後來我姑媽也去世了,也是因為癌症,接著是我的父親,同樣是癌症。
死亡總能讓人感到孤獨無依。我們看不見死神,但他卻一個接一個地帶走了我們的親人。
患了癌症,就預示著死神正向你走來。而當你開始接受臨終關懷時,就意味著你的時間屈指可數了。
所以我就想,知道自己即將死去,這真是一件極恐怖的事。當然,好處並不是沒有,那就是它能讓你有所準備,讓你有時間和親人朋友告別,與敵人握手言和,不過它的壞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它給了你一個可以預見的未來。試想,一個沒有前途的未來,該讓人如何麵對呢?
但這樣的想法到了小說家的腦袋裏就成了上好的素材。如果一個人能夠真切地預見未來,能夠看到別人是怎麼死的,那他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所以我就寫了一個名為“可憐的米莉安”的大綱文件,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僅僅憑借觸碰別人的皮膚就能預知別人是如何死去的。問題是,米莉安看得到死亡,但卻看不到所有的細節,而且她也似乎無力改變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