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心經》是佛法的精髓。它的“密度”——宣說教法的深廣程度與篇幅之比——超過了世上任何一部經典,而且並未因此流於膚淺或庸常。我們已經無法確知它的作者為誰。可以確知的是,他於佛法有深刻的理解,並能以優美簡潔的文句與我們分享前輩修行者的境界與心得。我用了過去一年的時間參學《心經》,以現在的體會而言,它不僅僅是一部教法,其經文本身,更已臻藝術的化境。這好像是要再次提醒我:藝術與宗教之間,本無必然的分野;勉為其難,不啻庸人自擾。

《心經》以觀自在菩薩的出場開篇。這諸多菩薩之中的最著名者現身後,向佛陀弟子中號稱“智慧第一”的舍利子介紹了一種無比殊勝的智慧:般若波羅蜜多。接著,觀自在菩薩從般若的角度,具體地批評和解構了一種曾經流行甚廣的佛教世界觀,也就是兩千多年前流傳在印度北部和中亞地區的早期佛教派別“說一切有部”的觀點;並借此將般若思想與修行路徑一一展開。最後,菩薩還特別提供了一枚密匙,使我們依般若修持的時候,能夠更為有效地開啟心靈,接觸到佛法的力量。

為了方便讀者誦習和參研,在這本書裏,我依照經文的上述結構把它拆解成四個部分、三十五行。經文的第一部分(1至11行)令我們回憶起佛陀成道後的第七個“雨安居”期間,他在須彌山頂所講授的“阿毗達磨”,並由此引出舍利子對阿毗達磨的誤解,以及觀自在菩薩針對這種誤解所作的開示。觀自在的這次開示,旨在引入“般若”(智慧)以取代“那”(知識)。在般若之光的照耀下,早期佛教徒賴以修行的思想體係變得空幻不實,知識與現實之間的分別也變成空幻不實——觀自在菩薩由此引領我們進入了“空”的境界。

在第二部分(12至20行),觀自在菩薩開始分析說一切有部的阿毗達磨理論,將它的核心概念一一展開,並以般若波羅蜜多為指引加以觀照。按照說一切有部原有的體係,觀自在菩薩依次考察了“五蘊”、“十二處”、“十八界”、“十二緣起”和“四諦”等有部阿毗達磨的重要範疇,並將它們一一消解在般若的空境之中。

到了第三部分(21至28行),觀自在菩薩重新回到般若空境本身,向修行者揭示出,般若波羅蜜多才是證悟無上菩提的正確道路。在這裏,菩薩並沒有引入新的概念範疇,以免令修行者望而生畏;他僅僅指示了這條道路上臨近終點處的幾個主要標誌。

最後一部分(29至35行)是對般若波羅蜜多的概括總結,它以咒語的形式出現,意在提醒與鼓勵修行者:超越語言,擺脫一切概念的束縛。

般若被曆代修行者尊為“諸佛之母”,我也向來覺得這種看法恰如其分,而當我在早期佛教的幽暗叢林中摸爬滾打、並深入阿毗達磨的隱秘腹地摸索了一年之後,這種感覺變得愈發強烈。我甚而覺得,《心經》也因此應被視為孕育諸佛的子宮。在般若波羅蜜多咒語的召喚下,我們得以進入般若佛母的胎胞,等待轉生成佛。參學《心經》一年以來,我開始逐漸領會這門殊勝的教法。

緣起

2002年秋天,塞拉斯·霍德利①打算在我住處附近的禪修中心組織一次禪七,他找到我,問我是否願意為這次禪七提供一份《心經》的新譯本。那時,我正埋首翻譯《楞伽經》,聽了塞拉斯的建議,覺得暫時從楞伽大義中抽身出來換換腦子也不錯,於是欣然接受。我開始收集和比較《心經》的梵本和各種漢譯本,然後是各種注疏本。盡管三十多年前我就讀過《心經》,也讀過通行的注疏本,但從未認真想過它的深意。在我的記憶裏,它隻不過是對佛教空觀的淺顯概括而已。除了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外,《心經》並沒有給我留下更多的印象。而就連這世人皆知的“色即是空”,那時於我也隻是一句不知所雲的口頭禪罷了。

這一次,我還沒進入正文就卡住了。我意外地發現,《心經》一開始並不叫這個名字。最早的漢譯本至少在公元三世紀就已經出現,但一直到四百多年後的649年,才在玄奘的譯本裏被冠以“心經”之名。我開始好奇“心”字的來由。在漢譯佛經裏,“心”是梵文hridaya的標準譯法,於是我在梵語文獻裏做了一番搜尋,找到三部標題中包含hridaya的佛教典籍,它們分別是公元前一世紀時法勝尊者所著的《阿毗曇心論》,優婆扇多寫於三世紀的《阿毗曇心論經》和四世紀時法救的《雜阿毗曇心論》。這三部著作都是說一切有部重要的阿毗達磨論典,魏晉時期傳入中國,成為漢傳佛教毗曇宗的根本經典①。毗曇學入華之後,在彌天釋法師道安(312~385)和廬山慧遠(334~416)的大力弘傳之下,曾一度盛行於中國南方。而這個時候,《心經》的漢譯本也已出現,最早的譯本題名為《般若波羅蜜咒經》,據說是三國時來華的月氏僧侶支謙所譯。一百多年之後,鳩摩羅什也譯出一個版本,取名《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但是,直到更名為《心經》之後,這部經典才真正變得婦孺皆知。這種命運轉折也許和它改名不無關係。

此番搜尋讓我對說一切有部產生了些許好奇之心。更進一步的探索之後,我發現這支早期佛教部派曾將佛陀住世時親口講述的教法整理為四部“阿含”①,其中公認成書最早的《雜阿含經》特別引起了我的注意:《雜阿含經》所收佛經篇幅短小,包含了許多實修法門的指引,然而它最吸引我的地方則在於,其內容編排的結構居然與《心經》的第二部分幾乎完全一致。這自然讓我想起了說一切有部那三種以“心論”為名的阿毗達磨論典:也許《心經》的出現乃至後來改名,都與說一切有部的阿毗達磨理論有關?三十年前,我曾經試著啃過世親所著的《阿毗達磨俱舍論》,從那以後,我就沒敢再碰任何與阿毗達磨有關的東西。那時候,我感興趣的是禪,而阿毗達磨看起來和禪毫不相幹。於是,使了一番蠻力之後,我跟阿毗達磨分道揚鑣了,直到三十年後重又聚首。

這一次,我老實從頭學起。先看“阿毗達磨”這個詞本身:有的論者將其釋為“殊勝的法”,而另一些人則堅持認為應該理解成“對法所作的研究”,也就是“法學”。但無論“勝法”還是“法學”,有一點是確定的:這其中所涉及的法,指的是佛教徒用以理解和把握現實世界的基本元素。佛教徒認為,世間一切眾生,萬事萬物,都是這些基本元素(法)在意識中發生作用之後得到的產品。而在佛教流傳的早期,包括說一切有部在內的部分佛教徒甚至主張現實世界是由“法”直接構成的。

由此開始進入阿毗達磨的早期曆史。很快,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佛陀住世說法四十五年,在此期間,他隻對一名弟子講授過阿毗達磨。這次唯一的講授發生在公元前421年(這裏依據的是日本學者中村元考證的佛陀紀年),其時正值佛陀成道之後的第七個雨季。

雨季的到來使出遊乞食變得困難,所以佛陀帶領著一眾弟子,在摩羯陀國的首都王舍城裏結夏安居。那個時候,流傳於北印度諸多邦國之間的宗教並非隻有佛教一家,而且,許多與佛教競爭的外道修行人對佛陀有明顯的敵意。為了回應外道的詆毀和質疑,有一天,佛陀對國王頻婆娑羅說,七日之後,自己將在鄰邦薩羅國的首都舍衛城外示現神通,具體位置是波斯匿王花園裏的一棵芒果樹下。外道修行人聽到消息,紛紛提前趕往舍衛城。他們來到波斯匿王花園,將芒果樹砍得一棵不剩。然而好心的園丁出現了,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粒芒果獻給了佛陀。佛陀吃下果實,種子被園丁埋進土裏,接著,園丁拿過淨水為佛陀洗手。流過佛陀雙手的清水灑向地麵,種子立刻破土發芽,並且瞬間長成一棵參天的芒果樹。芒果樹下出現了一座巨大的七寶蓮台,佛陀端坐其上,刹那間幻化出千百尊端坐於蓮台之上的佛陀,接著又於刹那間消失不見。再次出現時,佛陀已升入空中,顯現行、立、坐、臥四種威儀形象,與此同時,他的身體放射出照徹天宇的光芒,上半身噴著火,下半身有大水湧出,然後又上下左右不斷交替①。佛陀示現神通之後,天際出現一道綴滿金銀珠寶的階梯,他拾級而上,三步就升入須彌山頂的忉利天界。

佛教宇宙觀認為,忉利天位於世界中央的須彌山山頂,這裏是三十三位天神的居所。而佛陀此次升入忉利天,為的是向眾天神說法。值得注意的是,這場不同尋常的法會上有一位特殊聽眾,他的前世是佛陀的母親。

四十二年前,迦毗羅衛國的王後摩耶夫人在藍毗尼園誕下喬達摩·悉達多,七天後便離開人世往生天界,成為知足天的一位天神。根據梵本《大事》和巴利論書《殊勝義論》等文獻記載,佛陀此次升入忉利天說法,乃是出於對自己母親的同情與感恩。整個雨季,佛陀都待在忉利天中,向包括摩耶夫人在內的眾天神完整講授了自己的根本思想,也就是阿毗達磨。

佛陀就像一位懸壺濟世的醫生,他說法的最終目的是幫助他人擺脫痛苦。因此,在人世間說法時,佛陀會針對聽眾的不同特點,隨宜方便地選擇最合適的方式講授,而不是像在醫學院上課一樣,把診斷治療的基本原理灌輸給所有學生。然而阿毗達磨卻正是這樣的基本原理。它把現實世界描繪成了一個由意識的基本單位——“法”所組成的複雜網絡。從這一點上來說,阿毗達磨跟化學有點類似:化學將物質世界分解為元素,一切物質都是由元素周期表上那六十幾種基本元素構成的;而在阿毗達磨理論中,世間萬物,一切眾生,都不外是由許多種“法”相互作用生成的產物(說一切有部的阿毗達磨理論一共列出七十五種法)。要洞徹事物的本質,首先須得領會這種種法各自的性狀與相互間的關聯。

這套基本原理對於世間眾生來說過於複雜了,因此,在佛陀住世說法的四十五年中,他從未當眾講授過阿毗達磨。在他看來,六道眾生之中隻有欲界諸天的天神具備聽聞和領會阿毗達磨的能力,於是,須彌山頂的忉利天成了適合講授阿毗達磨的唯一地點。

然而,就在佛陀升入忉利天為母說法的這整個雨季期間,他每天都會短暫地降回人世間,將當日所說的阿毗達磨擇其大要,傳給一位名叫舍利子的弟子。舍利子是佛陀座下對教法領悟能力最強的弟子,享有“智慧第一”的聲譽,因此佛陀從眾弟子中僅僅挑了他一個人來聽受阿毗達磨;而即便是智慧第一的舍利子,也隻不過堪堪能夠聽聞簡要版的阿毗達磨理論。三個月的雨季結束之後,佛陀結束了忉利天說法,從須彌山頂降落到北印度的僧伽施(後世的佛教藝術中常常描繪這一場景,僧伽施也因此成為印度佛教八大聖地之一),繼續他在人間的傳法。但是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講授過阿毗達磨。

摩耶夫人轉生的天神在聽聞了阿毗達磨的完整講授之後,開始領悟到“無常”的道理,因而斷盡見惑,成就了須陀洹果——“須陀洹”的意思是入流,意謂踏入佛教修行的第一階段(領悟無常是解脫之路上必須跨越的門檻,除此之外,尚有“苦”和“無我”兩道門檻需要跨越,三者合稱“三法印”,是早期佛教徒總結出的佛法的三項基本原則)。

佛母在知足天領悟無常的同時,人世間的舍利子也在著手將他聽受的阿毗達磨消化整理,並傳播開來,使得更多的佛教徒能有機會接觸到這本來“隻應天上有”的殊勝法理。而流傳至今的各種阿毗達磨文獻中,確有兩種說一切有部所依的論書年代極古,被認為是舍利子所造。它們分別是《集異門足論》和《法蘊足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