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古代哲學的終局(6)(1 / 2)

這是說,凡理論學說須要能改良人生的行為,始可推尚。這是墨家的應用主義。後來科學漸漸發達,學理的研究越進越高深,於是有堅白同異的研究,有時間空間的研究。這些問題,在平常人眼裏,覺得是最沒有實用的詭辯。所以後來發生的功用主義,一方麵是要挽救懷疑哲學的消極態度,一方麵竟是攻擊當時的科學家與哲學家。如《荀子·儒效篇》說:

凡事行,有益於理者,立之;無益於理者,廢之。……若夫充虛之相施易也(施通移),堅白同異之分隔也,是聰耳之所不能聽也,明目之所不能見也,……雖有聖人之知,未能僂指也。不知無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

這種學說,以“有益於理”“無益於理”作標準。一切科學家的學說如“充虛之相施易”(充是實體,虛是虛空。物動時隻是從這個地位,換到那個地位,故說充虛之相移易。《墨辯》釋動為“域徙也”,可以參看),如“堅白同異之分隔”,依儒家的眼光看來,都是“無益於理”。《荀子·解蔽篇》也說:

若夫非分是非,非治曲直,非辨治亂,非治人道,雖能之,無益於人;不能,無損於人。案(乃也)直將治怪說,玩奇辭,以相撓滑也。……此亂世奸人之說也。

墨家論辯的目的有六種:(一)明是非,(二)審治亂,(三)明同異之處,(四)察名實之理,(五)處利害,(六)決嫌疑(見《小取篇》)。《荀子》所說隻有(一)(二)兩種,故把學問知識的範圍更狹小了。因此,我們可說荀子這一種學說為“狹義的功用主義”,以別於墨家的應用主義(墨子亦有甚狹處。說見第六篇)。

這種主義到韓非時,更激烈了,更褊狹了。韓非說:

夫言行者,以功用為之的彀者也。……今聽言觀行,不以功用為之的彀,言雖至察,行雖至堅,則妄發之說也。是以亂世之聽言也,以難知為察,以博文為辯。其觀行也,以離群為賢,以犯上為抗。……是以儒服帶劍者眾,而耕戰之士寡;堅白無厚之辭章,而憲令之法息。(《問辯篇》)

這種學說,把“功用”兩字解作富國強兵立刻見效的功用。因此,一切“堅白無厚之辭”(此亦指當時的科學家。《墨辯》屢言“無厚”,見《經說上》,惠施也有“無厚不可積也”之語),同一切“上智之論,微妙之言’,都是沒有用的,都是該禁止的(參觀上章論韓非一段)。後來秦始皇說:“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便是這種狹義的功用主義的自然結果。其實這種短見的功用主義乃是科學與哲學思想發達的最大阻力。科學與哲學雖然都是應用的,但科學家與哲學家卻須要能夠超出眼前的速效小利,方才能夠從根本上著力,打下高深學問的基礎,預備將來更大更廣的應用。若哲學界有了一種短見的功用主義,學術思想自然不會有進步,正用不著焚書坑儒的摧殘手段了。所以我說古代哲學中絕的第二個真原因,便是荀子、韓非一派的狹義的功用主義。

第三,專製的一尊主義 上文說懷疑主義之後,中國哲學界生出兩條挽救的方法:一條是把“功用”定是非,上文已說過了;還有一條是專製的一尊主義。懷疑派的人說道: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其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莊子·秋水篇》)

這是智識上的悲觀主義。當時的哲學家聽了這種議論,覺得很有道理。如荀子也說:

凡[可]以知,人之性也。可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之性,求可知之理,而無所疑止之(疑,定也。說詳第九篇第一章。參看第十一篇第三章引此段下之校語),則沒世窮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貫理焉,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與愚者若一。學老身長子而與愚者若一猶不知錯,夫是之謂妄人。

這種議論同莊子的懷疑主義有何分別?但荀子又轉一句,說道:

故學也者,固學止之也。

這九個字便是古學滅亡的死刑宣言書!學問無止境,如今說學問的目的在於尋一個止境:從此以後還有學術思想發展的希望嗎?荀子接著說道:

惡乎止之?曰:至諸至足。曷謂至足?曰:聖王也。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製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為師,案(荀子用案字,或作乃解,或作而解。古音案,而、乃等字皆在泥紐,故相通)以聖王之製為法。(《解蔽篇》)

這便是我所說的“專製的一尊主義”。在荀子的心裏,這不過是挽救懷疑態度的一個方法,不料這種主張便是科學的封門政策,便是哲學的自殺政策。荀子的正名主義全是這種專製手段。後來他的弟子韓非、李斯和他的“私淑弟子”董仲舒(董仲舒作書美荀卿,見劉向《荀卿書序》),都是實行這種師訓的人。《韓非子·問辯篇》說:

明主之國,令者,言最貴者也;法者,事最適者也。言無二貴,法不兩適。故言行而不軌於法令者,必禁。

這就是李斯後來所實行“別黑白而定一尊”的政策。哲學的發達全靠“異端”群起,百川競流(端,古訓一點。引申為長物的兩頭。異端不過是一種不同的觀點。譬如一根手杖,你拿這端,我拿那端。你未必是,我未必非)。一到了“別黑白而定一尊”的時候,一家專製,罷黜百家;名為“尊”這一家,其實這一家少了四圍的敵手與批評家,就如同刀子少了磨刀石,不久就要鏽了,不久就要鈍了。故我說中國古代哲學滅亡的第三個真原因,就是荀子、韓非、李斯一係的專製的一尊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