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孤山喘息未定,忽然電話鈴響,沒好氣地拿過聽筒:“沒人!”一個女聲飄然而來:“咦,竇師兄,我是魏一枝呀!你聽不出來了麼?你的聲音,我一聽就明白,還是沒變哪,說話還是呼口號一樣!”
竇孤山一呆一喜:“哦呀呀!你在哪裏呀?你還活著麼?”
魏一枝嬌嗔:“你這個人,就巴不得我早點死。沒良心的,生意不成,情意在嘛!”
竇孤山被小師妹這句話,撩撥得像有小鹿兒撞心,往事便如光速電影,若幹年前的畫麵竟依次一閃而過。是的,生意不成情意在,這是魏一枝臨別時給他的贈言。竇孤山模糊記得她的年齡,到現在,小師妹該有資格當年輕詩人的師太了吧,怕也快近四十了?呃,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這是通例,例外的不是還有柳姹紅這樣的女人麼?魏一枝呢,那年頭可謂小鳥依人,沉靜秀美,撒起嬌來活脫脫是隻小貓咪,霸占了竇孤山孤寂的心好幾年,不知而今的她,混得怎樣了,變得怎樣了?竇孤山不覺猶疑,害怕多年前那朵水靈靈的白蓮花,忽然以一顆蓮花白的形象出現在自己麵前,會將自己心中剩下的芳草地改造成白菜田!於是有些惴惴地答:“我是那號人麼?好師妹,你一下海就像泥菩薩過河,找不著影兒了。我遍世界打聽,有的說你被火星人拐走了,有的說你把嫦娥攆跑當了月球主持人,總之不在地球上……”
魏一枝在話筒那頭抿嘴一笑:“大師兄,真是世界天天變,你一張油嘴還是老樣子。我不是登陸了麼?這樣吧,電話上說不清,今兒晚上,請你吃飯,在大海灣,七點,不見不散!”啪的一響,掛了電話。
竇孤山心頭咯噔一下,噫,媽媽的還是那麼霸道哇!想當年,她就衝我吃硬不吃軟,死死把我攥在手心,哼哼,這年頭,她還真以為老竇沒變化麼?咦,這該死的小冤家,莫非衝那還在海市蜃樓上的兩千萬而來的麼?這頓飯,弄不好就是鴻門宴,至少是坐山雕設的百雞宴。去就去,隻但願,小冤家現在的“包裝”莫倒了老竇的好胃口!
大海灣情調浪漫,燈光柔和,音樂柔和,服務小姐柔和。竇孤山一副鄉巴佬打扮,更加反襯出此地的上流高檔,所以服務小姐上開胃酒時,對此種反差現象不覺掩了嘴兒自樂。竇孤山對周遭的反應視而不見,隻奇怪著變化了的魏一枝。魏一枝小鳥依人的往昔形象已蕩然無存,但也不是竇孤山臆測中的大白菜。竇孤山得承認,倘若兩人在大街上碰麵,魏一枝不主動打招呼,他會擦肩而過,完全認不得這初戀情人了。剛才他走進大廳,要不是魏一枝一聲吆喝,竇孤山便準備被攆將出去。
是的,這小冤家完全操練成時裝模特兒的身架了,竇孤山對現代科技糟蹋人體的絕妙功夫隻有欽佩:隆胸術、類固醇、矽乳膠、抽脂術,足可把一個女子從渾圓矮胖拉扯成細長高挑,就像麵館師傅手中的蘭州拉麵,既可以讓平坦之地巍然波湧,淹得觀賞者迷迷糊糊,更能改直線為曲線,化三角為圓錐,變冬瓜腰為蜜蜂腰。這能怪我竇孤山眼高於天、不識舊人麼?小冤家那張臉,也完全陌生了,以至於竇孤山懷疑魏一枝是否那種拐款潛逃而後改名換姓而後整形換貌的國際女逃犯。是嘛,那本來秀巧的鼻梁,現在學了洋毛子,高斜得如珠穆朗瑪峰陡峻的南坡;那本來如櫻桃般的小口,現在被生拉活扯成殘陽映照下的渤海灣了!那一雙如煙似夢、欲醉還眠的鳳眼兒,不知下了好大的功夫,愣整成大驚大詫的波斯貓眼珠兒了!竇孤山心中一陣發緊,恨不得看到臆想中的大白菜。至少,大白菜是天然本色,不像眼前這棵被兜頭澆了一瓢糞水的爛白菜,連頭發都黃亂披散得叫人惡心。魏一枝嫣然一笑,紅口白齒地問:“大師兄,怎麼,不認識了麼?”
竇孤山蔫兮兮地答:“你說得對,真是世界天天變,想不到,你也還是老樣子!”
“你這個人呐,真是!不變不行呐,要吃飯、要生存,這年頭——來來來,動手動手,這家的醉蝦、海蟹是最新鮮的——這年頭,下了海,別人要看的就是華貴華麗的包裝,要不然,你把網撒下去,最多撈些小蝦米兒,那些大蝦子、大魚兒是不會鑽進網兒的……”
竇孤山沒好氣地搶白:“貨色不夠好,全靠包裝炒!我知道,我是釣魚高手,最好的魚餌是茅廁裏的蛆……”
魏一枝正給對方送菜的筷子忽地在半空中呆住,而後緩緩撤回;一眶眼淚實在包不住,啪嗒一聲滴在蟹殼上。竇孤山平生第一次硬了心腸,閉了眼裝沒看見,隻將一大杯紮啤仰頭慢慢喝下去,算是稀釋了心中的那一滴血。魏一枝叼支“花花公子”,吞口香煙,緩緩說道:“大師兄,你何必對我不依不饒?當年,也不能全怪我,好幾年,你悶著不開口,我也不好意思主動……算了,過去的事情,再提也沒意思。唉,這些年,你不知道,我是怎麼在熬啊……”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