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呼天成很久沒有躺這張草床了。過去,每逢遇到重大問題的時候,他都要在這張繩床上,躺一躺。以此來平靜心中的火焰。這裏是他思考問題的地方,也是他痛下決心的地方。

現在,呼天成蜷在那張草床上,緊閉著兩隻眼睛,腦海裏空空靜靜的,可他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個小人兒。那個狗兒曾經穿著一個小紅兜肚,在他的眼前爬來爬去,流著兩筒清水鼻涕,可他爬著爬著竟也長大了。他高中畢業,當過三年兵,是他把他送走的,當的是消防兵,在城裏學爬牆……而後他就回來了。他沒把這孩子當回事兒,回來把他分到麵粉廠。他甚至都記不清這狗兒的麵目了。隻記得這娃子黑黑的,有點靦腆,不大愛說話。可是,他看走眼了。他沒有想到,就是這麼一個小狗兒,在他的六十大壽的這一天,竟然要脫離集體……

是呀,是呀,他的確是把屎罐摔到了我的臉上!不,狗兒是整整扣下了一個屎盆子!!他為之奮鬥了四十年的呼家堡,在今天,在他無比輝煌的時候,竟然有人蔑視他的存在,連招呼也不打,說走就走?!沒有天了嗎?沒有日月了嗎?沒有世界了嗎?!他曾多次在大會上講過,呼家堡是一個整體,呼家堡的榮譽不是哪個人的,是大家的,每個人都是呼家堡的一分子,大家都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珍惜集體的榮譽。如果有人破壞呼家堡的榮譽,那麼,大夥說怎麼辦吧?……他記得當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整個會場上齊聲高呼:撕吃他……可是,竟敢有人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竟敢有啊!

呼天成身子微微地動了一下,在心裏默默地說:有人給他送禮來了,在他六十大壽的這一天,有人給他送來了禮物,那是一個屎盆子!這是最好的一份禮物了!好哇,好哇。

許多年來,他覺得他已練就了一雙鷹眼,他的眼就是專門用來識人的。他從未看錯過一個人,四十年來,他培養了多少人才,又送走了多少人才呀!有多少人對他說:老呼,你真是慧眼識人哪!可是,這一次,他卻看差眼了。他竟沒注意到這麼一個人,這的確是個人物,是個人物啊!可他為什麼要走呢?仇恨他?是為了那件事……也許。平日裏不動聲色,突然來這麼一下子,這年輕人肯定是動了心思的,他是工於心計呀!要不,他是不會走的。在他六十大壽這一天,他敢站出來,敢說出那一個“走”字,這就說明,他是遇上對手了。許多年來,雖然也有人搞鬼,可他還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沒有一個人敢公開地和他對著幹。這一次,他是遇上了。

記得,在送這娃子去當兵的那次歡送會上,他的父親,那個膽小的老實人曾一磨一磨地湊到他跟前,說:“您看,這娃子……”當時,在那樣的場合下,他也順口說了句客氣話,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劉,你養了個好娃子呀!”他爹忙說:“呼書記,您多調教,您可得多調教他呀……”那的確是個老實人,可老實人養了個不安分的娃子……

他在大會上講過多少次呀!集體是什麼?集體是一種信仰,是一種覺悟,要活在一塊兒活,死在一塊兒死;集體就是一駕馬車,你往東,我往西,驢拽狗不走的,行嗎?集體就是一塊責任田,你種這,我種那,你兩壟穀子,我二鬥黍秫,行嗎?集體就是賣了老婆買合籠,不蒸饅頭蒸( 爭 )口氣……唉,草是要鋤的,牲口是要用鞭子抽的。草隔一段不鋤它就要瘋長,牲口隔一段不抽也會尥蹶子。俗話說,土是養人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土得有“墒”,這個“墒”很重要啊!水多了它澇,天幹了它旱,人也是這樣啊!這三年,就這三年,他大意了。

娃子呀,你的根在這裏,你的戶籍在這裏,你的父母在這裏,你能走到哪裏去呢?你跟你呼伯鬥心眼,你還太嫩了一點,你還嫩哪!他是可以不讓他走的,隻要他言語一聲,他就走不了。這樣,要是這樣,就太小家子氣了,傳出去影響也不好。可這不僅僅是走一個人的問題,這事關呼家堡的聲譽呀!多少年來,呼家堡一直是鐵板一塊,這塊鐵板是他花了四十年心血熔煉的,現在,這塊鐵板出現縫隙了……

想到這裏,呼天成的肝疼了,他的肝上冒出了一團一團的火苗……他心裏說:老了?難道真是老了?

五、呼家堡的議會

一個時辰之後,在繩床上躺著的呼天成扭了個身兒,坐起來了。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顯得異常的平靜。他把幹部們重新召進屋來,大咧咧地對村秘書說:“根寶,給我弄根煙兒。”

村秘書趕忙從兜裏掏出一盒“紅塔山”來,那煙盒的封口已經撕開了,是早已準備好的。他遞上去一支,接著又點上火。呼天成吸了兩口,抬起頭,目光在眾人臉上撒了一圈,說:“說說吧?”

民兵連長呼二豹一下子跳起來了,炸聲罵道:“鱉兒作死呢!叫我說,捆他一繩,看他還操不操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輕聲說:“坐下,坐下說。”

呼二豹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坐下來,不吭了。

呼天成又鼓勵他說:“說吧,繼續說。”

呼二豹吭吭著,臉漲得通紅,他想小點聲說,可他大嗓門吆喝慣了,不會小聲兒說話,隻好捏著腔說。他的聲音盡量往小處走,可聽起來竟還是紮紮窩窩、枝枝杈杈的:“我說,我是說……”他一邊說一邊看呼天成的臉,想從呼天成的臉上看出點什麼,可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隻好接著往下說,“我有個好法兒,一繩下來他就老實了。就是用那種細繩兒,細塑料繩兒,拴住他的兩隻大拇指,隻綁這倆指頭,別處不動他,而後把狗日的吊起來,日弄到梁上,也不用吊太高,隻一磚高,將巴差的似挨地似不挨地,讓他往下蹭了,蹭一下‘胳肢’他一下,蹭一下‘胳肢’他一下,光往癢處‘胳肢’……用不了多會兒,一頓飯的工夫,他就老實了,保管叫他服服帖帖的。這個法兒沒法驗傷,誰也驗不出來傷在哪兒……”呼二豹說著說著,眼發亮了,他直了直腰,望著眾人,還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一時,屋子裏靜了,沒有人說話,誰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呼天成淡淡地說:“往下說吧。”

副村長呼國順伸了伸脖子,說:“我……我我說……兩兩句。”他是個結巴舌,有點口吃,他的話總是一節一節的,就像是“敗節草”一樣,他瞪著眼,很認真地說:“叫……叫……叫我說,還……還是,按按製度辦……事。咱……咱咱……不是有規……規定,違違……違反那那個……那……先先停他的水,後斷斷他的電……電,叫叫電工把線給他掐了,弄他半月,可可……可靈!不不……不像話!說……走人就走人,那……那還行?!”

麵粉廠的廠長插話說:“國順說這不行。他正想走哩,你斷他啥電哩?斷也白斷……他這個人拗,年輕輕的,好琢磨個人,好認個死理兒。你越不讓他幹啥他偏幹啥。叫我看哪,就不讓他走!不能讓他走!”

呼國順說:“咋……咋……咋不行?他,他走?!哼,他爹……爹哩?他娘……娘哩?他爹他娘總……總走不了……了吧?他,他爹……爹娘吃水……水不吃?他隻要說不……不吃……也也好辦……”

奶牛場場長擰了擰身子,這人說話磨裏磨叨、女裏女氣的,他小嗓說:“說這說那,都是白扯。關鍵是這個頭兒不能開。頭兒一開,往下就難說了……我看哪,抓他一個典型。把他弄到群眾大會上,一上會就好辦了,到時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了!別說鱉兒就那一張嘴,就是他渾身長嘴,也過不了這一關!看看有多少指頭戳他的臉吧?!叫他說說,叫他自己說,咋?集體給他房住,給他錢花,給他供吃供喝,給他配沙發、裝空調……呼家堡哪點兒對不起他了?呼伯哪點兒對不起他了?他肯定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就好辦了……到時候想咋處理他,咋處理他!”

羊場的場長呼平均身上有膻味,沒人願跟他坐一起的,他就在地上蹲著,一隻手在地上劃來劃去,劃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說:“叫我說,還是用老法兒治他。給他‘開小灶’。”他說著說著,也有點興奮了,唾沫星子濺起來:“找個地方,找個僻靜地方,就我們那羊圈邊上有個小屋,可得勁。弄去,讓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讓他家裏給他送罐飯,幹部們輪班找他談,日他娘,黑裏白裏連軸轉,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熬他了,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燈籠樣,用不了幾天就把他攻下來了!看他還操不操了?”

豬場場長劉德有不緊不慢地說:“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兒了。咱這兒不是每月都搞‘民主評議’嗎?我知道那是評議工分,評議工資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給他來個民主評議,評議評議他這個人。讓他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接受‘民主評議’,一人說他一條錯,就一千多條錯,人身上有一千多條錯,你說他是個啥人?人不敢讓人評議,評議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覺得他是個孬種,大孬種!到他自己也認識到他是個孬種的時候,就好辦了……”

婦女主任馬鳳仙先是像背誦似的說:“誰往呼伯頭上扣屎盆子,我們堅決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說著說著,她竟然掉淚了。她流著淚說,“呼家堡的男人都該站出來,扇他!啥狗×馬×的東西,良心叫狗吃了?!敢破壞集體?!破壞呼伯……還算人不算?!”接著,她又說,“你們說了半天,淨脫褲子放屁,多那一事,六個指頭搔癢,多那一道兒!叫我說,啥法兒也別使,就一條,弄住他娘,弄住他媳婦,啥都齊了。幹部們根本不用出麵,找些積極老婆們,開‘幫助會’了,看老婆們把他家裏砸磕成啥樣?!那一年開麥升家的‘幫助會’,不就是這樣嗎?一群老婆圍住,吃了飯就開,吃了飯就開,指頭搗到臉上……一家夥可老實了!女人家最要臉麵,三天下來,保準屙稀屎!”

往下,眾人七嘴八舌,紛紛發表自己的高見,談出了許多更為絕妙的好主意……會議開得十分熱烈。眾人都異口同聲地說:絕不能讓這鱉兒走!絕不能開這個口子!

在眾人發言的時候,呼天成一聲不吭,他隻是默默地聽著。有時,把眼閉上,有時睜開,淡淡地望著眾人。一直到都表了態,都講完了,他才問:“說完了?還有沒有?誰還說?”

就這麼一句,屋子裏又重新靜下來了,眾人都望著他。這時,呼天成說:“大家的意思是不讓他走?”

眾人齊聲嚷嚷說:不能讓他走!他這是給集體抹黑!這個頭不能開……

可是,呼天成卻笑眯眯地說:“怕啥?走就讓他走嘛……”說著,他的臉突然就黑下來了,一股黑風風的怒氣罩在了他的臉上。他沉著臉,目光像烙鐵一樣在眾人臉上燙了一圈,厲聲說:“這個頭咋不能開?!走個把人有啥了不起的?還有誰走?你們誰還想走?!說呀,誰走都行,我現在就批準!誰走報名!”

刹那間,屋裏的空氣頓時緊張了,沒有一個人敢吭聲,人們都低下頭去,呆呆地看著跟前那一小塊兒……

片刻,呼天成的語氣緩下來了,卻仍是很嚴肅地說:“你們都是呼家堡的幹部,是接班人哪。遇上一點小事就這麼不冷靜,行嗎?別說走他一個人,走十個人,走一百個人,呼家堡還是呼家堡!你們誰想走也可以走嘛,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要留下來的。呼家堡四十年都沒垮,我不相信,現在還有誰能搞垮它!怕什麼?!啊,有什麼可怕的?!”接著,他又說:“毛主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讓他走嘛。當然了,有人要走,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有漏洞。我也是有責任的。在這裏,我就不多批評大家了。”

幹部們全都望著呼天成,一時,也都各自想著身上的“責任”……

呼天成手捧著頭想了一會兒,默默地說:“走可以走,咱還是要做到仁至義盡,總還是要見個麵吧?你們說呢?”

立時,民兵連長呼二豹站了起來,馬上說:“我去叫他!”說著,他望了呼天成一眼,見呼天成的眼皮一耷蒙,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幹部們像是悟過來了,一個個又說:“就是,呼伯分析得對,走就讓他走,一個老鼠屎還能壞鍋湯?走他個把人也沒啥了不起……”

一會兒工夫,呼二豹回來了。他一進門就說:“鱉兒操哪,不來!我把他爹日弄來了。”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門口還站著一個人。他袖手立在那裏,腰弓著,臉上帶著驚慌不定的神色。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四下探去,可是,沒人理他,誰也不理他。他縮了縮身子,喃喃地說:“他呼伯,您看……”

呼天成望著他,久久不說一句話。他的目光像碾盤一樣壓在劉老頭的身上,劉老頭感到了那目光的重量,他弓下腰,再次縮了縮身子,像要鑽進地縫兒似的,頭上出了一層一層的汗珠……

片刻,呼天成淡淡地說:“老劉,你養了個好娃子呀!”

劉全老頭嚅嚅地解釋說:“都勸過他。我勸他,他娘也勸他……不聽勸。孩子大了,我也是沒法呀!”

這時,呼天成笑了笑,說:“沒啥。年輕人嘛,想出去闖闖,是好事。你回去給庭玉捎個信兒,咱呼家堡需要人才,隻要是人才,會適當安排的。留下來當然很好。想走呢,不攔他,隨時可以走。不過,咱呼家堡是個集體,不是旅店,不能想咋就咋,你說對不對?就說是旅店,來了也得登個記吧?走時也得打個招呼吧?!嗯?……我說了,走是可以走,隨時都可以走。如果對幹部們有意見,就是走,也要把意見留下來。對我的、對幹部們的,都留下來,好改進工作嘛。你看呢?老劉……”

劉全老頭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說:“我說他,我說說他……讓他來,讓他一定來。”

…………

又一個時辰過去了,院子裏終於響起了那“趿拉、趿拉”的腳步聲。人們都朝門口望去,然而,在門口出現的仍然是劉全老頭……

劉全老頭再次弓著腰走進來,一進門就扇起臉來,他一邊扇自己的臉,一邊流著淚說:“我沒這個兒子,權當我沒養這個兒子……收拾他吧!”

呼天成忙說:“老劉,你這是幹啥呢?別,別……快,讓老劉坐下……”

有人趕忙給老全頭讓座,可他沒有坐,他也不敢坐……隻是連聲說:“收拾他,收拾他吧。”

呼天成淡淡地說:“你說哪兒去了,收拾他幹啥?他又沒犯法。”接著,呼天成歎了口氣,手捧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娃子鐵了心要走,就讓他走吧……老劉,他既然不願見我,你就再給他捎個信兒。你給他說,我呼天成不是雞腸小肚的人,在外頭要是混不下去,還回來,我還歡迎他。要是遇上難處了,就言語一聲,我呢,多多少少的,在外邊還認識幾個人,也許能幫他一把……就這樣吧。”

這時,民兵連長呼二豹跳起來了,瞪著眼說:“呼伯,就這樣讓他走了?!”

婦女主任也站起來,點著劉全老頭的鼻子嚷嚷說:“老劉,還有良心沒有?有些人的良心是讓狗吃了!啥叫仁至義盡哪?呼伯也隻能這樣了吧?!”

呼天成擺了擺手說:“留住人,留不住心,讓他走吧。”

劉全老頭臉都黃了,他往後退著身子,一再嚅嚅地說:“我再說說,我去再說……我,我給他跪下,我讓他來……”說著,他小跑著回去叫兒子去了。

會散了,可呼天成卻一直手捧頭坐在那裏,他還在等著,他想他會來的……

第二天上午,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民兵連長呼二豹走了進來,他一進門就罵道:“這鱉兒是吃了豹子膽了!”

這時,呼天成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失望,他的眉頭緊皺著,臉上的紋路繃出了一道道凜然的紫色血紅,可他仍淡淡地問:“走了?”

呼二豹說:“走了。”他的目光望著呼伯,仍希望他說一點什麼,隻要呼伯言語一聲,他立馬就把那“吃了豹子膽的”追回來!

呼伯不語,倒是站在一旁的村秘書忍不住說:“哼,他還是不走的好。”

一語未了,呼伯突然就看了他一眼!

過了一會兒,呼天成搖了搖頭,喃喃地說:“這孩子,都不敢見我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