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第十三章

一、審訊的訣竅

燈泡一直在他頭頂上亮著。

那是隻大約五百瓦的燈泡,也許是一千瓦!那隻燈泡正好罩在呼國慶的頭頂上,像火盆一樣烤著他。他覺得他快要被那隻燈泡烤糊了。

他們人分三撥,連續“問”了他三十六小時,可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句話也不說。他一再告誡自己:不能說,一句話都不能說,尤其不能說假話。

七年前,當他在順店鄉當書記時,一有空閑,他就去派出所看人問案。那時候,看人辦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裏,他發現,在派出所偵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問”出來的。派出所所長老崔是個問案的高手,他說,他最怕“悶葫蘆”,隻要對方開口,他就有辦法了。他還說,他不怕犯人說假話。隻要他敢說一句假話,這案子就八九不離十了。

有一個案子,呼國慶至今還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個拋屍案,受害者是個九歲的幼女,是被奸汙後擰斷脖子拋在機井裏的,性質十分惡劣。發現時,已是半月以後了。當時,沒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案子完全是“問”出來的。那犯人是個小個子民辦教師。一開始,在摸底排查中,這人並不是目標。因為他曾代過這女孩三個月的課,就把他也叫來了,隻是想了解一些情況。叫他來的時候,他正在地裏砍玉米稈呢,綰著褲腿,看上去土塵塵的,根本不像個敢殺人的主兒。進門的時候,他還很從容,先是讓了一圈煙,人們都說不吸,他就坐下了。

老崔說:“吃了?”他說:“吃了。”

老崔說:“啥飯?”他說:“糊糊。”老崔說:“,你就吃這?”他說:“咱是個民辦教師,還能吃啥?”老崔突然說:“認識芫紅不?”他說:“認識。一個村的,咋不認識。”老崔說:“說說咋認識的。”這時那民辦教師遲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眯縫著,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稈篾子劃了一下似的,小得幾乎看不見。他就那麼眨巴著小眼說:“她上學時認識的。我教過她三個月的課。”

結果,就是這一句話出了問題。等那小個民辦教師說完這句話之後,老崔站起來了,對坐在一旁的民警說:“你們說著,我去尿一泡。”而後,老崔用腳踩了呼國慶一下,站起來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跟老崔走到了院裏。

出來之後,老崔說:“呼書記,有門。他這句話是假的。你想,一個村裏住著,他能不去吃‘麵條’?” “吃麵條”是平原鄉村的風俗,誰家生了孩子,無論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請客的,這其實是一種宣告。請客時,村裏親戚都要來慶賀,在酒宴上,最後上的是一碗“喜麵”,這就叫“吃麵條”。

回來後,老崔又接著問:“芫紅幾歲上的學?”他說:“七歲吧?”老崔說:“背的啥書包?”他說:“藍。興是藍的?”老崔說:“坐第幾排?”他說:“第五排吧。”老崔說:“你教她的啥課?”他說:“語文。”老崔說:“她的‘芫’字怎麼寫?”他說:“一草一元。”老崔說:“你家離芫紅家多遠?”他說:“隔倆門。”老崔又重新拉回來說:“上學以前你從沒見過她?”他說:“不多在意。”老崔說:“是沒見過還是不在意?”他說:“不在意。”老崔問得很隨意,問的全都是白話,他說的也是白話……後來,就這麼整整問了一天一夜,問得那民辦教師張口結舌,到最後,他坐在那裏,褲襠裏濕了一片,他尿了,他襠裏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滲。到這時,老崔笑了,老崔說:“嘰吧。你看你幹那事?”

所以,呼國慶非常清楚,在被訊問的過程中,不能說一句假話,你隻要一句有假,就肯定會留下破綻,這樣的話,你的心理就會受到這句假話的幹擾,你的思維就沒有邏輯了。往下,你就再也無法說真話了。你必須用一千一萬句假話,來“圓”你先前說過的那一句假話,在“圓”的過程中,假話越說越多,你既沒有記憶的信號,也沒有思考的機會,無論是多機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這樣“圓”來“圓”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國慶竟然有了些許頓悟。他開始分析自己,他心裏說,呼國慶,你上過三年的電大,又在武大進修過兩年,還當過七年的鄉黨委書記、三年半的縣長、兩年半的縣委書記,你學的東西都讓狗吃了?你的智慧呢?你的精明呢?你不是一直在學習對付人的能力嗎?可結果呢?結果是你坐在了這裏。權力是什麼,在某種意義上說,權力是一張紙。這張紙給了你,你就有了權力,這張紙一旦收回去,你就什麼也不是了。這不僅僅是你在較量中的失敗,也是你智力上的失敗。你的精明都用在小處了,你是小處精明,大處愚鈍。

是的,呼國慶早已放下“架子”了。“架子”是什麼?那是一種包裝,就像一個人走進澡堂子一樣,一旦脫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樣了。是啊,當一個人成了被審查者的時候,你身上所有的“光環”都失去作用了。你已不再是一個縣的一把手,不再是百萬人的主宰者。在長達半個月的時間裏,當他經過連續的秘密遷移( 為了防止他串供 ),在從一個縣解到另一個縣的途中,吃過各樣宴請的呼國慶充分體會了饑餓的滋味。到了這時候,他才刻骨銘心地明白了什麼叫做“尊嚴”。

那一天,在押解的途中,路過一個鄉村小鎮時,他突然看到了路邊上一個賣豬頭肉的小攤。於是,他說:報告( 這是規矩 ),我想吃塊豬頭肉。押解人員經過短時間的磋商,終於同意了。同時給他約法三章:不準說話;萬一碰上熟人不準打招呼;有事先報告。於是,就在那個小攤旁,兩個人夾著他坐下來。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塊後,又說:報告,我還想再吃一塊。於是就讓他又吃了一塊。吃完後,他再一次要求說:能不能讓我再吃一塊?就讓他再吃一塊……吃完後,他又看見旁邊竟還有一個賣胡辣湯的攤子,就說:報告,我想喝一碗胡辣湯……就讓他喝了一碗胡辣湯。喝完後,他說:報告,我想再喝一碗。就讓他再喝一碗……在那個地方,他一連吃了三塊豬頭肉,喝了三碗胡辣湯!那麼髒的一個小攤,卻是他這麼多年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真香啊!人是什麼東西啊?!在此時此刻,又有誰知道他是一個縣委書記呢?

他知道,查他是有備而來,這件事是王華欣一手策劃的。要說問題,也就是那個事了,那個事是他的一個大失誤!那個事單獨來看,是致命的,但要綜合起來,也許還不至於。現在,就看他們到底了解多少情況了。不錯,謝麗娟從那筆錢中提走了一百萬。可這錢是打假打來的,是在買賣中的一種轉借,僅僅是方式上的曖昧。況且這一百萬並沒有經他的手,他在中間僅僅是起了某種無法言傳的作用而已。而他所起的作用是無法查證的。就是那姓黃的站出來咬他,他也說不出來實際的證據。他會說他打了電話,可時過境遷,有誰能證明呢?除非他錄了音,可呼國慶斷定他當時沒有錄音。這裏邊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那姓黃的和謝麗娟同時站出來指證他,如果他和她同時站出來咬他,那他就無話可說了。然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小謝是不會站出來害他的。她絕不會。現在,呼國慶最擔心的是,小謝會不會好心辦錯事?她如果對他們說,我現在把錢退還回去,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件事的起因就不是錢的問題,他們要搞的是人,他們針對的就是他呼國慶,你要是把錢交出來,就正中他們的下懷。要是小謝為了救他而取這樣的下下策,他呼國慶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這是他最大的擔心。

太荒唐了。他本來是打假的,是想給老百姓辦好事的,可辦著辦著卻辦到自己頭上來了。他知道,要認真起來,王華欣的問題比他大得多,也比他嚴重得多,可現在人家卻成了查處你的人!那麼,就隻有讓他們查了,你還不能不讓他們查。

事情就是這樣,你無話可說。

坐在他麵前的都是些不簡單的人物。他們審人審慣了,審出經驗來了。別看他們一個個笑眯眯的,可一旦你“招”了,一旦你讓他們抓住了什麼話把兒,那就有你的好看了。他們絕不會輕饒你!你看那個瘦子,他的眼一直像槍口一樣,緊盯著你,那眼仁裏不知轉著多少個念頭。你再看那個胖子,一直不緊不慢的,就像是想跟你拉家常似的,可臉上的笑是很假的,很假呀。有時候,他們一言不發,就這麼長時間地看著你,這是在磨你哪!這就要看你的毅力了,看誰磨得過誰。

呼國慶一直眯著眼在強光下坐著,一有機會,能睡的時候,他就睡。不能睡的時候,他就數數,往往是數著數著,他就又迷糊了。這時候,就會有人走上來,拍拍他說,老呼,呼書記,醒醒。睡著了?

等他一醒過來,那燈光就像鋸一樣,鋸他的眼……

終於,那胖子說:“呼書記,咱也別繞彎子了。那姓謝的,你總認識吧?你都沒想想,為什麼把你請來?你看看這些材料,這一本一本的材料,我不說你也知道,這都是幹啥用的?就是你不說,你能保證別人也不說?”

呼國慶心裏說,這是套你的。他們終於還是把小謝抬出來了。這是一隻鉤子,就是想把你肚裏的東西鉤出來。

這時候,門外就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腳步聲,後邊顯然是跟著人呢。這個女人就從他的窗前走過,腳步經過窗口的時候,略微遲疑了一下,有人就叫道:“謝麗娟,往前走。”

呼國慶知道,這句話就是讓他聽的。這仍然是一計,這是一套連環的動作,就是讓你知道,你的一切都在他們的控製之中了。這就叫“聲東擊西”。

呼國慶清楚,如果他們真是抓住了什麼,那不管你說還是不說,後果都是一樣的。小的時候,他喜歡爬樹,總是把褲子剮爛,爹打他的時候,總是讓他說幹什麼去了?開始的時候,他就老老實實地說,可說的結果是爹打得更狠!後來,他就不說了,說了打,不說也打,那就不說吧。再後,爹死了,娘也死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兒……在平原上長大,如果是有靈性的,都會逐漸領悟一個字,那是一個“忍”字。這個“忍”字就是他們日後成事的基礎。一個“忍”會衍生出一個“韌”,這都是從平原上生長出來的東西。這東西說起來很賤,一分錢也不值,但卻是綿綿不絕的根本所在。就像是地裏的草一樣,你踐踏它千次萬次,它仍然生長著,而且生生不滅。

呼國慶想,現在你惟一的策略就是等待。在等待中尋找希望。那麼,挽回敗局的可能不能說一點也沒有。能救他的也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呼伯。可他已經求過呼伯一次了。

他還能不能指望第二次呢?

每每想到呼伯的時候,他心裏就生出了無限的感慨,老頭可以說是他精神上的父親。是他把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別看老人那麼大歲數了,仍然是威風不減當年哪!四十年不倒,他自始至終都能把握住自己。他已經活成了平原上的“魂”。相比之下,自己就顯得狗不是了!

有時候,他會想,這口子是怎麼撕開的呢?想來想去,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範騾子,壞事的隻可能是範騾子一個人。他叛變一次,就可能叛變無數次。這當然是他用人上的失誤。這也是他目光短淺造成的惡果。他用他,僅僅是考慮到了眼前,從長遠的角度看,這又是一大敗筆!

當他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後,得出了一個結論:人是不能退卻的,在關鍵時刻,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接受“訊問”的這段時間裏,呼國慶把自己重新過濾了一遍。他搜索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首先把自己燙了燙!他一次又一次地剔除精神上的那些軟弱的東西。包括愛情,他甚至都有了新的理解。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純粹的愛是沒有的,人僅僅是相互之間的吸引,那吸引也是要一定的物質基礎作鋪墊的。即便說是純精神上的吸引,那也是包含著物質因素的。物質是很刺激人的,在某種意義上說,肉體是物質,語言也是一種物質。在這方麵,他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呼伯曾多次批評他,說他最大的缺點是人太精明,反應太快。當時他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呼伯是對的。如果你自己不出手,就沒人能打倒你。接受教訓吧。

要鈍,要鈍哪!

又換人了,這次是三對一……

沉默。

二、女人的原則

“姓名?”

“謝麗娟。”

——到了這時候,你必須得作最壞的打算。你要保護他,你一定要保護他。保護他就是保護你自己。

“性別?”

“……”

——女人是什麼?女人是子宮,是來源,是根據地,是大後方。後院是不能起火的,後院一旦起火,那就會燒得一塌糊塗。

“年齡?”

“二十八歲。”

——這個年齡已是不容你再作選擇的年齡了。前邊不管是坑是井,你都得義無反顧地跳下去。跳下去就說明你活過、愛過、恨過,你的人生是完整的。再短暫也是一種完整。你已不能回頭,也無法回頭。

“文化程度?”

“大學本科。”

——本科。知識是什麼?知識就是用漢字做成的小板凳。當你坐上去的時候,你才發現,那些漢字都是應該倒著寫的。不過,那些日子總是讓人向往。那時候,你是在文字裏讀世界。那是多麼美好的一段日子啊!

“職業?”

“光明公司。”

——“光明”不過是你的向往。是你欺騙了“光明”,還是“光明”欺騙了你?也隻有九十七天,在你的“光明”裏,你編織了你全部的愛,那裏有你關於一生一世的設計,你要的不過就是一個小窠。這過分嗎?

“不那麼磊落吧?往下說,職務?”

“經理。”

——有人說,在大街上,扔一塊磚頭會砸倒三個經理。那其中的一個就是你嗎?經理應該是中國社會最勇敢的一群。那是拿著生命去作賭注的一群,那是在奔走中為欲望呼號的一群。尤其是女性,那是在淫邪的目光中行走的一群!你得去辦多少個證啊。應該說,沒有比你更磊落的人了。你是在赤條條地行走,那些目光早已把你剝光,你不能不磊落!

“企業性質?”

“私營。”

——在平原,“私營”等於妓女,是賣你自己的肉。相比之下,那些割“國家”肉的人卻是“高尚”的,就像是官營的老鴇。

“婚姻狀況?”

“未婚。”

——你二十八歲了,卻“未婚”。這在他們,就是一個“問題”了。你是他們的“問題”。你也的確有“問題”;愛就是一個“問題”。

“說說吧。”

“說什麼?”

——這是一個陷阱。貌似溫和的陷阱。多麼平和,“說說?”

“你還不知道說什麼?先說說你跟呼國慶之間的關係。”

“我跟他沒啥關係。”

——他們查到什麼了?他們都知道些什麼?!“關係”是一個涵蓋麵很寬的術語,外延看起來無邊無際,內裏卻裹著一個鉤子。鉤子是用來釣人的。注意。

“他是誰?”

“他就是他,第三人稱。”

——看看,差一點就上當了。是啊,對他,你是再熟悉不過了。在夢裏,你一次次地夢見他。他已經溶化在你的血液裏。在你的身上,已有了一顆種子,那就是他種下的。他好嗎?他現在在哪裏?也許,他和你一樣,也在承受著同樣的壓力,這很有可能。所以,你要警惕。

“行啊,到底是上過大學。說說你跟他的經濟來往。”

“我跟他沒有經濟來往。”

——小心。“經濟來往”,一句一句,漸漸接近了。他們要抓的就是他的“經濟問題”。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知道。”

——這是什麼地方?不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嗎?還能是什麼地方。

“知道還不如實說。還需要我給你提示一下?你看看這些材料,這一遝一遝的材料,都是幹什麼用的?告訴你,誰也不是白吃幹飯的。你的問題是小禿頭上的虱,明擺著的。就看你的態度了……不說,是不是?好,那我就給你提示一下,半個月前,你給誰掛過電話?上午十點鍾一次,下午五點鍾一次,半夜十二點又掛了一次,不錯吧?說說吧,電話是打給誰的?”

“……”

——電話。天哪,他們監聽了你的電話!那麼,他們注意你已非一日了。他們到底都知道些什麼?

“不吭了?這能是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半夜十二點還掛電話?”

“掛了又怎樣?這是我個人的隱私,不需要你們知道。”

——事到如今,你隻有硬著頭皮頂住。不管他們查到了什麼,你要堅決頂住,你必須頂住。那天晚上,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

“你隻要承認就行。你承認就好辦了。你跟呼國慶是什麼關係?”

“一般的同誌關係。”

——“同誌”。現在,隻有你跟他是“同誌”了。真正的“同誌”。沒有比你更“同誌”了。這個詞兒真是一個好詞,“同誌”。創造這個詞彙的人真偉大!想一想,那些日子,你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個日子……多“同誌”。

“不對吧?一般關係一天打三次電話?你瞧那熱乎勁,半夜十二點還有說不完的話。能說是一般關係嗎?這解釋得通嗎?說說你跟他是咋認識的?”

“工作上認識的。”

——那個日子,你當然不會忘。那是你跟他認識的開始。也是你愛的開始。那就是你的“工作”,在那個叫順店的鄉下,你“工作”了。

“什麼時候認識的?當時都有誰在場?”

“認識好多年了,記不清了。”

——那棵樹還在嗎?那一排平房還在嗎?紅磚,紅瓦,一排一排的,那時候你是從上邊來的,後來到“下邊”去了……你成了他的人。

“你這個女同誌不老實呀。你以為我們沒法你是不是?我告訴你,你的問題不是一般性質的問題,你的問題是很嚴重的!如果你還堅持這樣的態度,不積極配合的話,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你還很年輕,組織上主要是想挽救你。你要想清楚。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