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麼?”
“先談談你男女關係方麵的問題。”
“我還沒結婚哪……”
“你為什麼不結婚,等誰呢?”
“你管得著嗎。”
——我等他。我等的就是他。恐怕你們已經知道了,知道了又該如何?
“你這個人哪……你在大學裏的表現,你在宣傳部的表現,以及你在深圳的表現,我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不是跟人說過嗎,到哪兒你身後都是一個排……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我談戀愛不犯法吧?”
——是啊,那個時候,在大學的時候,在市委的時候,有多少人追你?可結果呢?現在,你仍能回想起那些個日子,那些……“一個排”。那個寫信的,一天一封“地址內詳”;那個揚言要割腕的,差點沒把你嚇死;那個總是在你的窗口朗誦“葡萄詩”的,為那句“夜的葡萄”,他把喉嚨都“啊”啞了;那個總是站在圖書館門前跟你說“bon jour”的碩士,你為什麼要還他一個“boo!”呢;還有那個在大雪天站在校門口給你送棉靴的“多情種子”,他把兩隻手插在棉靴裏一直給你暖了四個小時……
“你是談戀愛嗎?在深圳,你跟邱,你跟王,你跟那個那個肖、黃,也是談戀愛?這些人都是有婦之夫,你跟人家談什麼戀愛?”
“那是他們的事,你去問他們好了。”
——在深圳,你是欲哭無淚。那些臉仍在你的眼前晃來晃去……這是不堪回首的一頁。邱老板、王董事、肖腫( 總 )、黃腫( 總 ),還有那麼一個小胖子,天天跟在你的屁股後邊,他是那麼有錢,可你還是拒絕了。那些臉全油光光的,獻給你那麼多的玫瑰……這是你最屈辱的一頁。
“當然,過去是過去,我們可以既往不咎。還是希望你談談你跟呼國慶之間的關係。”
“……”
——呼國慶,我恨你!我恨死你!如果你早一天……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我也不會受這樣的汙辱。
“不說?他都說了,你還不說?姑娘,你不說這就不好了。主要是對你不好。你想想,人家都交待了,你這裏不說,到最後吃虧的還是你。我實話告訴你,你不要對他抱什麼幻想。你別以為一個縣級幹部就可以保你過關。沒有那回事!我最後再問你一次,說還是不說?”
“我跟他隻是一般認識。”
—— 一般認識。化成灰也是“一般認識”!
“好,好。你還抱有幻想,是不是?那我再提示你一下:五個月前,你到姊妹樓幹什麼去了?”
“我從沒去過什麼姊妹樓。”
——那三天,是你一生的“節日”!
“潁平縣的姊妹樓,你敢說你沒去過?!小馬,去!把錄像機抱過來,給她放放!叫她看看她自己的醜態!”
“我……”
——天啊,他們竟然有錄像?!殺了我吧。把我殺了!
“小馬,回來,回來吧。算了,算了。咱們都是男同誌,還是給人家姑娘留點麵子吧。別把事情做絕……姑娘,你不要哭,你要相信我,該說的,你不說是不行的。你是個知識分子,我們也不想讓你太難堪。說吧,說吧。”
“我……”
——國慶啊,呼國慶,我要死了,讓我死吧!
“小馬,給她倒杯水,讓她潤潤嗓子。”
“我跟他認識……很偶然。是考核幹部時認識的。那年夏天,市委抽調人考核幹部,我跟組織部的兩個人到了順店鄉,那時他是鄉黨委書記,人很……風趣。而後就……認識了。”
“噢。怎麼成蚊子了?大聲點。以後呢?”
“以後,就跟他好上了……”
“怎麼好的?你這個‘好’字太簡練了。說得詳細點。”
“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後來,就……那個了……”
——在他們麵前,你已被剝光了,你還有什麼可隱藏的?反正就是這回事了,就是這麼一回事!脫光了,就這回事。
“你說的‘那個’是不是指發生關係?”
“是。”
“幾次?多長時間?第一次在哪兒?”
“我不想說了……”
“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有婦之夫?”
“知道。”
“知道你還跟他‘好’?”
“他妻子作風不好,他說要跟我結婚。”
“這話是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說的?”
“早了……”
“那好。‘好’上之後,他都送過你什麼?”
“什麼也沒有送。”
“不會吧?”
“開始確實沒有。”
“那以後呢?以後都送你什麼了?”
“都是些小東西。一盆花,一本書,一件內衣,一盒磁帶什麼的……”
“就這些?大的,說說大的。”
“我沒要他什麼。我喜歡他這個人不是東西……”
“看看,說著說著就下路了。看來又需要我提示了。那我給你提示一下:你辦公司的資金是從哪兒來的?”
“借的。”
“誰給你借的?是不是呼國慶給你借的?”
“他也給我幫了點忙……”
“他幫了什麼忙?說清楚。”
“……他說過要給我借。”
“咋說的?咋借的?借了多少?”
“一百萬。”
“就是你公司注冊那一百萬?”
“是。”
“這一百萬的來源?”
“從一個商人那兒借的。”
“哪個商人?姓什麼叫什麼?”
“好像是姓黃……”
“咋好像,你拿了人家那麼多錢,咋連人家的名字都記不住?這不對吧?”
“是姓黃。”
“在借款這件事上,呼國慶都做了哪些工作?”
“我不清楚。”
“看看,一到了關鍵問題,你就不說了。這不好啊。呼國慶自己都交待了,你還不說,這對你沒好處哇。”
“我確實不清楚……”
“那好,你再考慮考慮。今天就先問到這兒吧……”
…………
“這些天,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沒什麼可考慮的。”
——傻!你傻呀!傻,傻,傻!!
“哎,怎麼說著說著就變了?頭天的筆錄還在呢。”
“那天我說的,不對!”
——你已到了這種地步了,說你流氓也罷,說你下賤也罷,說你道德敗壞也罷,豁出去了!
“怎麼不對?什麼是對的,你說說。”
“我跟呼國慶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是啥意思?”
“‘沒有什麼’就是什麼也沒有!”
“那你跟呼國慶是啥關係?”
“一般關係。”
“啥叫‘一般關係’?”
“認識。”
“僅僅是認識嗎?你跟他沒有生活作風上的問題?你自己說。”
“有。我就是個壞女人,我想跟誰睡跟誰睡。你要是有證據就拿出來。你放吧!你不是有錄像嗎?你放啊!”
“喊什麼?你不要對抗。對抗對你沒一點好處。你翻供了,是不是?我們不怕你翻供。鐵證如山!我告訴你,你不交待,就是包庇罪!”
“那你放,我看看我的醜態!!”
三、人與群
潁平縣城炸了窩了!
當呼國慶被傳訊的消息在縣城裏傳出之後,一個調查組悄悄地進駐了潁平;緊跟著,那筆打假打來的修路款就被銀行凍結了。款一凍結,已經開工了的縣、鄉兩級公路就癱在那兒,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招來了一片罵聲!
教師們又得到消息說,連那些補發的工資也是非法的,也要收繳,統統都得退回去。這事一經傳出,就像是點著了炸藥包似的,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張羅著來了個集體上訪!於是,縣委縣政府門前總是圍著一群一群的人……
在平原,有句話叫做: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就是說,無論你幹了件多麼秘密的事,隻要你幹了,早晚是會傳出去的。你看,僅僅才幾天的時間,範騾子一下子就成了“新聞人物”了。
在極短的時間內,在縣城裏每一條大街上,人們議論的隻有一個話題:範騾子。隻要範騾子一出門,可以說到處都是槍口似的目光!無論他走到哪裏,無論他站在什麼地方,隻要有人,那人就會說:看,他就是範騾子!
範騾子一下子就成了潁平縣的“災星”。隻要他往那裏一站,人們就指指點點地說:這人就是範騾子。哎哎,範騾子來了!
開初,範騾子並不知道這些。他隻是有點急,有點坐立不安。前一段,他曾不斷地給王華欣掛電話,詢問“情況”進展得怎麼樣了?王華欣給他回話時,總是說,沉住氣。你慌什麼?他說我不是慌,我的意思是要辦就板上釘釘,砸死他。王華欣說,你放心吧,一準板上釘釘。可是,眼看又過了一個多月了,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正當範騾子又要問的時候,這一次是王華欣主動來電話了。王華欣在電話裏說,事成了。你等著聽好消息吧。
然而,就在呼國慶停職檢查、被依法傳訊之後,範騾子卻沒有得到一丁點的好處。那天是範騾子最最倒黴的日子。那天早上,他剛一出門,就碰上了順店鄉的黨委書記王大功。王大功過去曾給他當過副手,後來調到了順店鄉。他也跟範騾子一樣,在城裏蓋了房子,每天早上有車來接他去順店上班。往常,兩人見麵總要開幾句玩笑,罵幾句,而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可這天早上,當他看見王大功時,大功卻把臉扭過去了。王大功胳肢窩裏夾著一個包,扭過臉往前走了幾步,卻突然又折回頭來,很鄙視地說:“騾子,你咋幹這事?你那是人幹的事嗎?”範騾子一怔,說:“嘰吧,我幹啥事了?”這時候王大功的車來了,王大功臨上車前又撂下一句:“操,不是你是誰?你就等著挨罵吧!”
範騾子心裏說,我想幹啥幹啥,你算個啊。這麼想著,他又往前走。沒走多遠,他又碰上了縣工商行的行長,行長在路那邊,他在路這邊。行長個大,也是夾著一個包,走路一哈一哈,像狗一樣駝著個腰,看上去一臉的“官司”。看見範騾子的時候,行長橫插過來,貼著他的耳朵說:“騾子,你怪厲害呀。這回,你可給全縣人民辦了個大好事!你這一手是跟誰學的?教教我行不行?”範騾子說:“別亂。別亂。我幹啥事了?”行長拍拍他,咬著牙低聲說:“騾子,我尻死你媽,你可把工行坑得不輕!”範騾子一驚,說:“操,你咋罵人?”行長低聲說:“我罵你是輕的。你知道我為修路貸出去多少?光工行就一千多萬!你還不知道人家是咋罵的吧?往前走,聽聽就知道了。你幹的就是萬人罵的事!”範騾子站住身子說:“別慌,你說清楚,我幹啥事了?”行長說:“我沒工夫跟你扯資本主義。你有種就往前走!”說著,“呸!”往地上吐了一口,揚長而去。
到了這會兒,範騾子心裏才有點虛了。他站了一會兒,手下意識地往臉上摩挲了一下,說管他呢,要臉幹啥?我不要臉了,誰還能咋著我?這麼一想,就又硬著頭皮往前走。往前走了一段,到底是心虛,這時他看見前邊路邊有一個賣胡辣湯的小攤,就說,我幹脆坐下來喝碗胡辣湯吧。就在他剛要往攤前去的時候,就聽見攤前一片議論聲,有人說:……騾子?誰是範騾子,咋沒聽說過?有人說:咋沒聽說過,就在新街那頭住,煙草局的賴種!有人說,咋不把他騸騸哪!長一張臭嘴,到處瞎日白!有人笑說,那騾嘰吧本就是閑的,也不用騸。眾人哄地笑了。又有人說:那路不是修不成了?有人說,修個鳥!出這麼一個咬蛋蟲,還修啥修?!為這事,書記都日弄起來了……範騾子一聽這話,胡辣湯也不喝了,扭頭就走。就在這時,有人伸手一指,說:快看,快看,他就是範騾子!就見“轟”一下,那些正埋頭喝湯、嚼油條的主兒,一個個都站起來了,喊道:誰呀?誰呀……
再走,範騾子臉成了豬肝色。他心裏說,往常縣城裏刮臭風,有向東還有向西的,這回咋成了一邊倒了?拐過一個彎,範騾子突然覺得脖子上一涼,他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縣文明辦的老井。老井笑嘻嘻地望著他。範騾子心口一熱,覺得總算還有個“向西”的。他就很熱情地說:“老井,你幹啥呢?”老井說:“幹啥?給人舔屁股呢。”他說:“淨亂說。舔誰的屁股?”老井說:“真的。真的。現在都時興舔屁股,我也得跟人學學。”範騾子說:“你是編筐罵我呢?”老井說:“你看,我罵你幹啥?你是誰?全縣能有幾個範騾子,就你一個吧?你是獨一無二,我學還學不及呢,我會罵你?”範騾子一聽話鋒不對,說一聲:“我不跟你日白了。”說著勾頭就走。不料,老井卻追著他的屁股說:“騾子,你別走,我問問你。”騾子隻管走,老井就拽住他不讓走。騾子說:“啥事?”老井說:“你介紹介紹經驗,舔錯屁股的時候,勾回頭再舔,是不是加點糖?”範騾子想罵人,可他看看周圍,卻把這口氣咽下去了。
走過馬道街,眼前就是清虛街了。煙草局在清虛街的東頭,可西頭偏中一點就是縣政府。範騾子站在路口上遲疑了一下,他甚至想就此拐回去,今天不上班了。可他又想,就算是我,就算把屎都拉到我頭上,可我他媽是主持正義,我怕誰呢?於是,他再次給自己鼓了鼓氣,硬著頭皮往前走。
就在他離縣政府還有一二十米遠的時候,就看見政府門口鬧嚷嚷地圍著一群人。範騾子並不知道那些人是幹什麼的,可他腳下一軟,還是站住了。就在這時,聽見有人大喊一聲:那不是範騾子嗎?他就是範騾子,你們問他吧?!說這話的是縣教育局的白局長。老白正苦口婆心地給教師們做工作,勸他們先回去,正說得口幹舌燥的時候,看見了範騾子,於是“槍口”一轉,把眾人的視線引到了範騾子的身上……頃刻間,人們亂哄哄地跑過來,把範騾子給圍住了。一時,範騾子眼前到處都是唾沫星子,到處都是指指畫畫的手,到處都是“槍口”一般的目光!罵聲、吵鬧聲不絕……
範騾子沒有辦法了,隻好挺住身架問:“幹啥?幹啥?你們想幹啥?!”這時,一個纓子頭教師上前一把揪住了範騾子的衣領子,揮著手說:“都別嚷嚷,我問問他!”這人說:“你就是範騾子?”他張口結舌地說:“咋、咋?你放手。”那人說:“我就不放。”範騾子喊道:“都看看,打人了啊!”眾人說:打你是輕的!那人說:“喊啥喊?趕緊回去準備碗筷吧。你家有多少碗多少筷子?要是不夠了趕緊預備。”他說:“想、想幹啥哪?”那人說:“幹啥?上你家吃飯!不上你家吃飯上誰家吃飯?總不能讓教師們去喝西北風吧!”眾人亂哄哄地說:上他家!上他家!那人說:“聽說你是想當官的。你想當官俺也不攔你,可你總得讓人吃飯吧?”範騾子說:“誰不讓你吃飯了?”那人說:“嗨,你還有理了?一月才三百多塊錢,好不容易才發下來了。你這一日白,又得收回去!你說你是不是不讓人活了?!”眾人亂嚷嚷地說:你是啥好貨?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你充啥好仁( 人 )?你要是個好貨也罷。你自己還拿錢買官呢!夾著一萬塊錢去買縣長,這誰不知道?問問他,問問他有沒有這事?!
此時此刻,範騾子是百口難辯。人們的手搗在了他的臉上,人家的唾沫星子濺在了他的臉上,人家的話像刀子一樣一句一句地割他……在推推搡搡的過程中,範騾子在不知不覺中一直退到了十字路口。到了這時候,人群外不知誰喊了一聲:看,他就是範騾子!於是,整個路口很快被堵塞了。往下,就成了“展覽”的過程。每一個過路的人都要看看誰是範騾子,看看這個範騾子究竟長得什麼樣。十字路口頓時成了“騾馬大會”,到處都是車聲、人聲、喇叭聲,人們擠擠搡搡地探身往裏邊看,嘴裏說:是他呀,我當是誰呢?原來就是他呀,他就是騾子!潁平縣出柿子,有人趁機抓起小攤上的烘柿摔在了範騾子的臉上,隻聽“叭”一下,範騾子臉上流淌著一片稀裏嘩啦的紅汁!於是,人群就更亂了。一些不了解情況的鄉下人,也都亂哄哄地在人群裏擠來擠去,嘴裏喊著:賣啥哪?賣啥哪?騾子,啥騾子?沒見騾子?……一直到交警趕到,人群才慢慢散了。
這時候,範騾子已覺得無路可走了。他往哪兒走呢?
四、外圓內方
呼國慶怎麼也想不到,呼伯會來看他。
就在呼國慶被監視居住的第十天,呼伯坐車看他來了。
呼國慶被抓的消息,呼天成是從省城回來後才知道的。聽到消息後,呼天成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在那張草床上眯著眼躺了一會兒,而後重新坐起來,嘴裏喃喃地說:“這孩子,你看這孩子。”說著,他遲疑片刻,終於拿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後,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許田市常務副市長孫全林。孫全林在電話裏說:“呼伯,有事嗎?”呼天成說:“你說呢?”孫全林馬上說:“呼伯,那件事不是我抓的。是李書記親自抓的……”呼天成說:“我見見人。能見嗎?”孫全林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有難度。他是隔離審查。不過,呼伯要見,我想辦法吧……”呼天成對著話筒說:“我就見見人。”孫全林說:“那好。我安排時間。你等我的電話。”
等孫全林安排妥當後,在市區外軍營後邊的一座沒有任何標誌的兩層小樓裏,呼天成見到了呼國慶。這次對呼國慶的審查格外嚴格,他先後被人帶著換了好幾個地方,進了這座小樓後,監控他的任務就被武警接管了。小樓的前前後後、樓上樓下布了很多崗,凡是跟案件無關的人,是不準靠近的。
所以,當他見到呼伯的時候,呼國慶吃了一驚!
一看見呼伯,呼國慶就“騰”地站了起來。他站在那裏,嘴唇嚅動著,看上去十分激動……
呼天成進屋之後,先是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而後,他擺了擺手,那意思是說,你坐下吧。可呼國慶卻沒有坐,他就在那兒站著。站得很直。他覺得當著呼伯的麵,他不能坐。到了這一步,呼伯能來看他,他也沒臉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