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門風,胖胖禁不住嗤笑一聲。李二娘紅了紅臉說:“我們今後要造酒,一定要講究工藝衛生!你自己說,這本帳怎麼了結?”
“任憑娘子打多少。”
“姑念你是初犯,打三十下手心。你下去把板子拿上來!”
“報告娘子,不能打手,打腫了不能幹活。打屁股吧!”
“這胖豬!還有點忠心。也罷,減你十下。去把大號擀麵杖拿上來!”
“娘子!咱們不是要幹大事業嗎?要幹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軟。別說我是一個女工,就是您的親爹親娘,犯了事了也得下狠手揍,這樣才能紀律嚴明,無往不勝。就像我,不關門,晃動樓房,不講衛生,哪一樣不該打三十五十的?你隻打三十,還減去十下,這樣準把我慣壞。”
“閉嘴!還用你教訓我?就依你,打三十。去拿擀麵杖!”
那胖女人拿了擀麵杖上樓,一麵走一麵又喃喃自語,到了樓上把麵棍遞給李二娘,自己就站在那兒發呆。李二娘大喝一聲:“愣著幹什麼?脫衣服!你做一身衣服要兩丈多寬幅布,打破了誰做得起?”
“哎,哎,我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少廢話!脫!”
胖胖就脫上衣,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李二娘氣壞了。“你幹什麼?脫裙子就可以了!亮出一身膘,惡心我呀?”
胖胖卻似沒聽見,心不在焉地把全身衣服都脫了。乖乖,真是一座肉山!忽然大叫一聲:“哇!想起來了。娘子,我去收拾園子,你猜我碰上誰了?”
“你碰上鬼了。趴下!你敢犯上做亂嗎?”
“不敢不敢。娘子,你別吵!你這一插嘴,我腦子都亂了,我回來時,街上的人議論紛紛,大家都在說李靖怎麼怎麼樣。”
不提李靖猶可,一提這個名字,李二娘就似刀剜心一般難受。她怪叫一聲撲過去,扭住胖胖的耳朵把她揪倒在地,用晾衣繩把她四馬攢蹄捆了起來。胖胖一見李二娘動了真怒,嚇得魂不附體,像殺豬一樣尖叫起來。李二娘找了兩隻襪子塞到嘴裏,拎著耳朵把她翻過身來,雙手齊下,在那身肥肉上一通亂擰,直擰到自家虎口酸痛,還有餘怒未消。於是又把胖胖翻過去,掄起擀麵杖沒點兒地亂打,直打到手都舉不起來,氣也喘不過來,這才放下棍子坐下喘氣。喘了一會兒,她的火氣消了一些,心裏又明白了。
她猛然想到這麼凶毆胖胖實在是沒臉。被李靖甩了就不準人在家裏提他的名字,這就叫掩耳盜鈴。再說,就算胖胖有四指肥膘,也經不起這麼打,更何況這世界上隻有胖胖真正愛她,為什麼要打人家?這是欺軟怕硬,拿人家當出氣筒。她連忙撲過去把襪子從胖胖嘴裏掏出來,摟住那顆肥頭痛哭起來。
“胖胖,我是壞女人,我打疼你了嗎?我給你揉揉。”
這一揉不要緊,胖胖就哼起來,好像大象打呼嚕一般。她樂不可支地流了眼淚。可是李二娘還以為她心中餘怒未消。再看她這一身肥肉,自脖子以下,乳房、肚子、大腿到處是青紫色的斑傷,就如一身迷彩偽裝服。李二娘幹嚎一聲:
“胖胖,我剛才發了神經病,你可不要記恨!要過意不去呆會你打我一頓,不過千萬別打我臉。”
那胖胖說:“娘子哪裏話!胖胖這一身肉,隨娘子打,你不打我一定會學壞,不過你先鬆開我,我要撒尿!”
李二娘鬆開她,胖胖就拿了衣服下樓了。過了一會兒她在廚房裏大叫:“娘子,中午吃什麼?”
“隨你便吧。不,你歇著。我一會就來弄!”
李二娘想下樓去做飯,可是雙臂直抽筋,實在是做不動。看到胖胖如此忠心耿耿,李二娘又羞又氣,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她卻沒看見,胖胖在廚房裏又唱又跳,自言自語地嘮叨著:“打出世到如今,胖胖今日快活!真真快活殺了!過幾天還得想法挨這麼一頓。對了,還是忘了一件事!”
她又衝上樓去,向李二娘報告說:“娘子,今早上聽說李靖逃跑了,還拐走了楊府一個侍妾,叫什麼紅佛爺,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二娘沉下臉采。“這公狗!當真幹得出!”
“現在城門上都加了崗,入城不禁,出城的嚴加檢查。”
“這是瞎耽誤工夫。那小子精得厲害,這會兒早出城了。”
“胖胖也是如此想,其實不對,剛才我去收拾菜園,碰上他了。這廝躲在城南破廟裏。還有一件事,好叫娘子知道了歡喜,這家夥沒飯吃,跑到咱們園子偷蘿卜。不出十天,準把他餓得人不人鬼不鬼。娘子,多解氣呀!”
李二娘沉思起來,過了好半天才說:“胖胖,去買一條大鯉魚,二斤精牛肉,再上洛陽樓買二斤銀絲卷兒。一會兒我來收拾。”
“娘子,你要給他送飯?咱們和他掰了,以後各走各的路,他要吃什麼,該由那紅佛爺管!”
李二娘長歎一聲。“胖胖,咱們女人愛過一個人,怎麼忍心看他挨餓呢?掰是掰了,這最後一頓飯我還是要管,盡了這份心,我就隨他死去。這個紅佛爺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搞上了男人叫他挨餓,算什麼女人?胖胖,你幫我跑一趟,算我求你,成不成?”
5
天黑以前,李二娘去給李靖送飯。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背後跟上了一個道人,隻顧往前走。走進那個破廟,屋裏卻是沒人,不過柴草堆上有兩個人睡過的痕跡。她扯開嗓子就叫:
“李靖!小兔崽子,你躲哪兒去了!”
有人在她身後說:“我沒躲呀!”她回頭一看,李靖正從門後走出來。她失口叫:“你這公狗,倒藏得好!”身子不由自主就往前一栽。
李靖急忙張手來接,誰知李二娘又站住了腳跟,把李靖的手“啪”一把打開說:“賤種!你放尊重一點!我和你掰了,不準你摟我!動手動腳就是調戲婦女!”
李靖把手縮回去,微笑著說:“不摟就不摟,雞多不下蛋,女人多了瞎搗亂。我可不是貪多嚼不爛的人。你怎麼找了來?”
“早上胖胖來收拾園子,看見你了!”
“這胖豬這麼大的目標,我怎麼沒看見?”
“誰是胖豬?你小子嘴幹淨點兒!胖胖是我的姐們兒。她蹲在草棵裏方便,你正好來了。”李靖說:“呀!我早上聞見味了!可真是,我命裏要死在女人手上。你來幹什麼?”
李二娘不知是該哭好還是該笑好。“咯咯”了半天,眼圈兒紅了,可嘴上卻笑著說:“你小子倒會充硬漢!餓得偷我們的蘿卜,還裝得若無其事。我知道你肚量大,一頓不吃就受不了,不忍心,給你送飯來了。”
李靖早就瞄上那個食盒,得了這句話,就如餓虎撲食,撲上去揭開蓋兒就吃。李二娘看他這個吃相,心裏很快活。及至想起他已經投入別的女人的懷抱,臉又驀地一沉:“小子,我就送這一回飯,以後咱們各走各路,十年以後見!老娘我要務些正業,造酒發財。十年之內,咱就趕不上錢寡婦,也要和她差不多!男人也和鴨子一樣,喂著不走趕著走。等我發了,也養上了一大群麵首。咱可不是皮肉發賤,就是要氣氣你。你有本事和我打個賭,看十年以後是你妻妾多,還是我麵首多!”
“我不和你賭。發財真是個好主意!我看你有財運,一定發得了。我怎麼和你比?咱這是逃命鑽山溝。十年之後你發了,養麵首可別忘了我。我這一眼青一眼紅也是個稀罕,除了熱帶魚,世間再沒有我這樣的動物了。”
李二娘笑了一陣,忽而又長歎一聲,“你以為我不肯和你去鑽山溝?隻要你要我,我都肯和你一起下油鍋!哪個女人不是把愛情放在第一位!有了心愛的人,弄不上手,去弄錢不過是尋開心罷了!你那新人怎麼不來?不吃我酒食,是不食周粟,還是怕我下毒?”
“你甭理她,不吃就是不餓!”
正說著,紅拂從梁上跳下來。李二娘一見她兩眼冒火,掏出鏡子就要和她比個高低。她東瞄西看,口中念念叨叨:
“個兒比我高了兩寸,臉比我白一點。眼睛大一點,腰細了一寸,這都沒什麼了不起,隻是她這頭發!喂,你這頭發是假的吧?”
“好教姐姐得知,奴這頭發是天生的,並不曾染過。還有一樁,奴入楊府時,有十幾個老虔婆在奴身上打了格子,數著格兒要尋疤痕。休說是芝麻大的疤,連一個大的毛孔也未尋得。有一個婆子發了昏,說是尋到一個,卻是奴的肚臍眼也!”
“真個是美到家了的小騷貨。和你一比,我成了燒糊的卷子啦!”
“姐姐將天比地,奴便是燒焦的卷子!”
“行了行了!別說這些沒味的客套話。我要是男人,見了你也要死追到底。輸在你手裏,倒也服氣。一起喝兩杯?”
這兩個女人就入席喝起來。紅拂要賣弄她是個明道理的女人,處處假裝謙遜,又敬李二娘的酒,扯起來沒完,眼看天就黑了。李靖覺得不妙:他知道王老道一定等在外邊。按江湖上規矩,劍客殺人不傷無辜,所以老道在等李二娘走,自己這邊留住李二娘不走,倒像是耍無賴。他給紅拂遞個眼色,然後說:“二娘,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你先回去,明天再來!”
李二娘雖然千杯不醉,奈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結巴著說:“我知道你們要幹什麼!當著我的麵,亂遞眼色,當俺是個瞎子?我走我走,不礙你們的事!”
紅拂說:“姐姐休走!不爭這片刻,終席了去。”
李靖咳嗽一聲,又衝紅拂亂翻白眼,紅拂隻做不知,說是要借花獻佛敬李二娘一杯,然後就是二龍出水,三星高照,一杯一杯喝個沒完。正在喝酒扯淡,忽聽門外王老道一聲喚:“哪裏來的狗男女們!好好出來受死,休得連累了無辜的李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