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睡著時,沒有一絲聲息。隻有肩頭在微微起伏。她睡覺的姿勢也很奇特。這說明她所說的並非虛妄。她說她沒有家,也不記得有過家。王安沒法相信人沒有家怎麼能長大,但是如果她有過家,就不會以這種姿勢睡覺,因為沒有人用這種姿勢在家裏睡覺。
這女孩搬到王安家裏已經兩天了。王安以為住在一個屋簷下兩天兩夜已經足夠了解一個女人。可是除了她說過的那些話,王安對她還是一無所知。她對王安說,除了王安的老婆她和誰都不熟識。也許王安的老婆能說出,怎樣才能使女孩交去手串。可是她卻被關在禁衛軍把守的天牢裏,不容探視。王安沒法向別人打聽這女孩的心性,他隻好自己來解這個謎。
他想到昨天晚上,他在她麵前更衣,那女孩走過來,用指尖輕輕觸及他的肉體。她不像王安老婆那樣把手掌和身體附著到他身上。隻消看一看,聞一聞,輕輕一觸就夠了。她在王安麵前更衣,毫無扭捏之態,在青色的燈光下王安看到除了兩個微微隆起的乳房,她身上再沒有什麼阻止她跑得快,就如西域進貢給皇帝的獵豹。她骨骼纖細,四肢纖長,好像可以和羚羊賽跑。
女孩說,她愛王安,如果得不到王安的愛,她一輩子也不會把手串交出來,哪怕王安的老婆死在獄中,哪怕王安因此被處宮刑,也得不到她的同情。王安也準備愛她,可是不知怎麼愛才好。如果她再大幾歲,或者在市井裏住過幾年,那麼一切都簡單了,現在要他去愛簡直是豈有此理。
女孩說,以前她住在終南山中,一年也見不到幾個人,在山林裏她感到需要愛,才搬到長安城裏來。這個啞謎叫王安無從捉摸起,人住在深山無人的地方,也會知道愛嗎?她在深山中體會到的愛,也不知有多麼怪誕。王安想不出頭緒,就把她叫起來問。
“甥女兒,你在深山裏見過飛鳥交尾,或者兩條青蛇纏在一起?你聽見深秋漫山的金鈴子叫,心中可有所感?你也許見過一隻雄貓尋母貓的氣味而去,或者公山羊們在絕壁上抵角?”
女孩聽了勃然大怒,說:“舅舅,你真討厭死了,你簡直像舅娘一樣騷,如果你再這麼胡說,我就跑到深山裏去,等你被閹了再回來!”
王安隻好讓她繼續睡覺,他知道她不是個思春昏了頭的傻丫頭。在胸上點痣,引誘王安去捉,那不過是孩子的惡作劇,她並不喜歡這些。
王安想來想去,覺得腦筋麻木,他聞到屋裏森林般的氣味,就動了出去走走的念頭。於是他走到坊間的綠蔭中去,覺得天氣很熱。等頭頂槐花落盡,真正的酷暑就會來臨。
星星點點的陽光從樹葉間漏下來,照在王安身上,光怪陸離,他漸漸忘去心中的煩惱。走進一片濃綠之中,聽見極遠處一輛牛車在吱吱地響。坊間的道路不隻一條,它們彎彎曲曲地在槐林中彙合又分散。王安遇到一隻迷路的小蝴蝶,它在荊棘之中奮力撲動翅膀要飛出去。他想到皇帝也是這麼奮力地要尋回手串,尋求一條通向月夜下橫陳的玉體之路。這些路曲曲彎彎,居然在這裏彙合,其中的機緣真不可解。
王安在心中拿蝴蝶打個賭賽:如果它飛出草叢,那麼皇上的手串也能尋回來。所以當蝴蝶的白翅膀在刀叢劍樹中掛得粉碎,它那小小的身子和傷殘的翅膀一起墜落時,他幾乎傷心地叫進來。就在這時那個女孩來到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說:
“舅舅,出來散步也不叫上我!一起走走吧。”
王安把蝴蝶的悲哀忘掉,和她一起到更深的綠蔭中去。他把她的小手握在手中,感受到一股冷意從手中透入。就想起初見她時,這個女孩在槐樹下撿槐蠶的情景。女孩把綠色的活槐蠶揣在懷裏,那種冰涼蠕動的感覺是多麼奇妙啊!她身上有一種青苔的氣味,王安想到女孩在一池綠水中洗衣服,洗出的衣服又柔軟又舒適。他們在綠蔭中走了很久。王安很放鬆,很愉快,他感覺她貼體的觸覺、嗅覺和遙遠的聽覺、視覺逐漸分開。她在很近的地方,女孩在很遠的地方。當冰涼蠕動的感覺深入內心的時候,王安知道自己在愛了。
他們回家以後,王安脫去冷濕的衣服。女孩伸出舌尖,嚐一嚐他胸前的汗味兒。她叫王安是“舅舅情人”。後來這位“舅舅情人”和她在橢圓形的大浴桶裏對坐,桶裏盛著清涼的水。
王安看到女孩在一片綠蔭之中。他終於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按在她胸骨上,不帶一點肉欲地說,他愛她,他對她充滿了綠色的愛。女孩聽見這句話,就從浴桶裏跳出去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亮,那串骨珠從密室的天窗飛進來,摔在皇帝的腦袋上。皇帝得回了手串很高興,就不計較這種交回手串的方式是多麼不禮貌。他命令禁衛軍把公差的家眷放了,還給每人五兩銀子壓驚錢。王安的老婆回家時天色還沒大亮,王安怕她會和他大鬧一場,誰知她沒有。洗去坐牢時積下的泥垢和汗臭,穿上長裙,她和他做房中的遊戲。休息時她說,抓人和撒潑都是壞毛病,她已經決心改了。在黑牢她還看透了一點,就是白天也可以當成黑夜來過。對於她這種達觀的態度,王安當然表示歡迎。
王安的老婆說,她根本不相信能活著回到王安身邊,因為她知道這件事是小青(就是那女孩的名字)幹的。她知道那女孩會飛簷走壁,偶爾也偷東西。所以當禁衛軍把她抓走時,她把王安和小青的祖宗八代都罵遍了。不過罵人不能解決問題。她坐在牢裏腐爛潮濕的稻草上,深悔以前沒在王安耳邊提到她有一位野貓似的小女友,於是她又想通吃醋也是個壞毛病,她也決心要改。
這些都不足以難倒王安,她深知自己的丈夫是全世界日子機警的公差,尤其是對付女賊時。即便他找不到那女子,她也會自己找上門去。真正困難的是叫她承認自己是賊,而且要她交出贓物。她無法想像王安怎麼看透謎底。案發前,有一天傍晚,她和小青在房裏聊天時,她說完和自己是水,王安是舟的比喻,就說這是愛的真諦。
那女孩說,她體會到的愛和她很不同。從前她在終南山下,有一回到山裏去,時值仲夏,悶熱而無雨,她走到一個山穀裏,頭上的樹葉就如陰天一樣嚴絲合縫,身邊是高與人齊的綠草,樹幹和岩石上長滿青苔。在一片綠蔭中她走過一個水塘,淺綠色的浮萍遮滿了水麵,幾乎看不到黑色的水麵。
女孩說,山穀裏的空氣也絕不流動,好像綠色的油,令人窒息,在一片濃綠之中,她看到一點白色,那是一具雪白的骸骨端坐在深草之中。那時她大受震撼,在一片寂靜中撫摸自己的肢體,隻覺得滑潤而冰涼,於是她體會到最純粹的恐怖,就如王安的老婆被鐵鏈鎖住脖子時。然後她又感到愛從恐懼中生化出來,就如綠草中的骸骨一樣雪白,像秋後的白樺樹幹,又滑又涼。
王安的老婆對她的體會絕不讚同,她在遇到王安之前,脖子上從未掛過鎖鏈,所以當王安鎖住她時,她覺得自己已經被占有,那種屈辱與順從的感覺,怎能用深草中的骸骨比擬,就笑那女孩說:“你去試試,看世上能不能找到一位情郎,給你這種綠色的愛!”
於是產生了一場口角,那女孩在盛怒中頓足而去。
王安的老婆深知小青一定要王安身上打主意,她卻不知她還能把自己搞到牢裏去。說完這些話,她就玩王安的胡須,說他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大丈夫,連皇帝也不能與之比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