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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就是一年。

一九一一年的上海、武昌、廣州和北平,革命潮流風起雲湧,大清江山搖搖欲墜。小浹江卻是寧靜的,李家也在小浹江度過了最後平靜的時光。

李牧月因為去了一趟上海,鐵了心留在小浹江,根本不做遷移的準備,每天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悠閑地過著桃花源一般的生活。他在小浹江沒別的營生,每年從祖業中分得最多的紅利,用來在寧波等地購買房子。真要去了上海,撇下這麼多房產,他心裏不舍得。再說了,去上海做什麼?整天待在家裏,還不如留在小浹江。

他在小浹江的日子很滋潤。屋前屋後養了很多花,有一個很大的花房,雇用了養花師專門侍弄。再加上竹匠、木匠、瓦匠、漆匠、泥水匠、丫鬟用人,圍著他們轉的下人有幾十口子。他喜歡人多,人多了熱鬧,人多了家業興旺。

李牧月在小浹江的時光,很大一部分用來喝酒。他最喜歡喝黃酒,總是直接去紹興定製,每次要購買一船回來。一船大約有三四百個大酒壇子,堆在專門儲藏黃酒的屋子裏。房間很大,一船黃酒堆成金字塔模樣的小山,常常是舊酒沒用完,新酒又到了。到後來,屋內堆了三四個小山丘。他每天都要圍著這些酒壇子轉兩圈,搖晃著腦袋,一副愜意的樣子。

緊挨著酒庫,還有一個大屋子,是用來堆放棺材的,家中老少人人有份,大小棺材幾十口。漆匠負責每年把棺材油漆一遍,似乎那棺材就是未來的寄托,可以永保肉身不腐。人富了就這樣,享受了人間的繁華,還想到了未來去閻王爺那裏的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口好木料的棺材。李牧月高興了,還要鑽進自己那口棺木裏眯上眼睛躺一會兒,有一次兒子跟他嬉鬧,從外麵推上了棺木蓋子,差點兒把他憋死在裏麵。

有了好酒,一個人喝著無趣,李牧月就邀請小浹江鄉人同飲。他喜歡下午睡覺,到了五點鍾光景起床了,精神很足。這時候,用人們已經按照他的愛好,在後花園擺上兩桌酒席。小浹江什麼身份的人都可以坐在桌前,跟李牧月品酒聊天。不等菜肴吃光,新菜又端了上來。雖說什麼人都可以坐上來,其實也就二十幾位臉熟的頭麵人物。沒有身份的人,即便邀請他們,也不會坐到李牧月對麵的。他們知道尊卑,跟李家老爺坐在一起,並無話題,一定如坐針氈,不去受那份洋罪。況且這些底層人物,總有幹不完的活計,忙得很吃力,也沒有雅興陪李老爺飲酒。李老爺喝酒能喝出銀子來,他們卻隻能喝出罵名來。

由於喜歡交友,李牧月在小浹江很有名望,常有官員來陪他飲酒。陪酒的頭麵人物中,清兵上士算是很忠實的一位。平日裏小浹江風平浪靜,沒有特殊事情需要上士處置,於是每天下午帶了一個勤務兵,很準時地坐在李牧月後花園裏。那個勤務兵差不多成了李牧月家打雜的了。

李牧月後花園旁邊就是小浹江,江水每天漲落兩次。早上撒了網,傍晚收網的時候總有斬獲。捉了的魚立即宰殺,或蒸或烤,都是新鮮的。上士是個好動的人,經常親自挽腿捋胳膊的,去捉魚和蝦蟹,放在火上燒烤。

看到賓客滿堂,李牧月就覺得快樂,就會多飲幾杯。倘若冷冷清清的沒人湊熱鬧,他就覺得無趣。

這樣的生活,快樂得跟神仙一樣,李牧月自然不會去上海了。他對上士說:“上海有什麼好的?滿大街都是要錢的,出門要裝著零碎錢,每次要裝三千。三千零碎錢,你們有嗎?沒有別去,在這兒陪我喝酒,來,喝酒呀?你不喝就去上海吧,去上海兜裏要裝著三千零碎錢。”

上士附和說:“我喝我喝,我才不去,我才不裝三千塊零錢。三千塊也叫零錢?再說了,上海哪能跟咱們小浹江比,出門把自己丟了,都不知道丟在哪兒了。在小浹江,我喝多了,倒在大街上,第二天醒來準是躺在自己床上,都不知道是誰把我背回家的。不信,一會兒我倒在大街上你看看。”

李牧月輕輕拍了拍桌子:“這話說對了,我在上海把自己丟了一次。不過上海也有好的,上海的……”他想起了那個叫袁月的女孩子,本想說上海女人看著順眼,可一想這話不能說出嘴,說出來就不像老爺了,忙改口說:“上海的好地方,實在不多。”

不過李牧月的太太孫燦卻有心要去上海,在她看來,隻有上海才能展示女人的風采。這些日子,李家的幾位太太,閑著就湊在一起,議論遷移上海的前景。李牧陽在外麵做官,家中交給太太陳菊打理。她最初喜歡打麻將,家中就成了聚會場所,李牧水的夫人曾太太、李牧漁的太太葉禾、李牧濤的太太王楨,還有李牧月的太太孫燦,都是陳菊家的常客。說起遷移的話題,葉禾和王楨在娘家就見過大世麵,明白大城市的好處,自然滿心讚成。

王楨說:“上海去過兩次,不很熟悉,我知道北平,就像一個萬花筒,你想看什麼色彩都有。”

王楨講述自己跟父親在北平生活的日子,讓幾位太太好生羨慕。

李牧月不願離開小浹江,孫太太有些不高興,說其他幾家都去上海,咱們留在這裏孤孤單單的,有什麼好處。最初孫太太在耳邊嘮叨,李牧月裝著沒聽見,懶得搭理她。可她天天嘮叨,李牧月就煩了,瞪眼說:“你喜歡,你走呀?現在就走!”

就這一嗓子,孫太太從此再也不敢提這件事情了,隻能在心裏向往繁華的上海了。

既然李牧月不想去上海,正好留下他照料幾家兄弟的房屋財產。況且李家留在霧雲山的土地,也需要人打理。秦夫人說:“老五,你留下可以,孩子大了,可要送到上海讀書,這事我做主。”

五月末,各房收拾好了要帶走的物品,選定了遷移上海的良辰吉日,李牧水就從上海派遣了自家的一艘貨船,駛進甬江口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