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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水是個愛錢如命的人,船運損失了那麼多真金白銀,他心疼得幾天沒睡好覺。恰巧這一天遇到了老四李牧陽,又讓他想起了自己白白墊付的幾十萬銀子,於是就帶著諷刺的口吻說:“你當那個民政長,還有滋有味是吧?幹一輩子掙的錢,不夠填窟窿的!”
李牧陽一聽就知道,大阿哥心裏還是對那幾十萬墊付的銀子耿耿於懷,於是就說:“大阿哥,你墊付的那些銀子,年底分了紅利,我就還你的。”
李牧水撇嘴說:“紅利?你還巴望今年的紅利?就你們這麼折騰,我看咱這個家該敗落了!”
其實,李牧水是把對老二和老三的怨氣,一起發泄到李牧陽身上了。李牧陽心眼兒又窄,就想不開了,回家後就張羅搬家,要出去租賃房子,把現在居住的房子變賣了還債。太太陳菊慌了,怎麼也勸不住,隻好跑去別墅那邊跟秦夫人說了。秦夫人就在陳菊的攙扶下,急匆匆去了李牧陽家。
秦夫人看到李牧陽把家裏弄得亂七八糟,兩個孩子躲在一邊滿臉驚恐,她就氣得雙手有些發抖,嗬斥道:“老四,你抽什麼風?!”
李牧陽說:“阿姆,我把房子賣了,以後誰的人情都不欠了,免得別人戳脊梁骨。”
秦夫人說:“你就這點度量,還在外麵混呀?咱家船運那邊損失了些銀子,你大阿哥心裏不好受,你就讓他發幾句牢騷行不行?”
這時候,李牧漁和李牧濤也得到消息,跑了過來,聽明白是李牧水惹起的是非,李牧濤就急了,說大阿哥怎麼三番五次搗騰這件事?我們知道他吃了些虧,可眼下我們確實不寬裕,以後緩過勁兒再找補給他不行嗎?都是親兄弟,他至於這麼步步緊逼?
說著,李牧濤氣呼呼地轉身而去,秦夫人知道他要去哪裏,喊了兩聲沒喊住,就急忙對身邊的李牧漁說,快去把那頭強牛拖回來。李牧漁就去追趕李牧濤了。
李牧漁趕到李牧水家中的時候,李牧濤早已對李牧水吼上了,這一次李牧水一聲不吭,坐在那裏抽他的水煙袋。他其實知道自己作為一個掌門人,不該對李牧陽說一些氣話。他抽著水煙袋在想,他這個李家的掌門人,是不是該結束了?這些年他為這份李家祖產,真的很操心,眼下各家都有自己的日子,是不是該把這份祖產分開了?他這樣想著,到後來李牧濤吼了些什麼,又是如何被李牧漁拖走的,他竟然沒有印象了。
李牧陽在這件事情上的過激反應,不完全是因為那一百萬銀兩,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在那個民政長職位上所遭受的鬱悶。袁世凱登位後,陳其美遠渡日本,李牧漁和李牧濤也離開了都督府,各方勢力重新洗牌,李牧陽作為陳其美時期的民政長,就顯得有些多餘了。此時革命黨陷入艱難的困境,下一步的出路在哪裏,革命黨人一片迷茫。
這樣,為人正直的李牧陽,坐在吳淞民政長的位置上,那份尷尬就不必說了。倘若換了李牧濤,早就脫身不幹了,而他卻極力想做好自己的事情,想做一個亂世清官,難免四處碰壁。
在這樣一種情形下,你或者堅持,或者隨波逐流。李牧陽選擇了堅持,必然成為別人的絆腳石,人家就要想辦法把他搬開。李牧陽曾經因為挪用一百萬銀兩遭羈押,算是有過前科,於是他們就從這裏下手,又製造了一起所謂的“挪用公銀案”。李牧陽心裏明白,他們要的就是這個位置。
由於內心抑鬱苦悶,李牧陽再次病倒了。這一次,無論秦夫人請何方名醫,都沒有挽救他的性命。李牧陽帶著自己深深的遺憾走了。
秦夫人的傷悲自不必說了,她這把歲數,經不起折騰,號啕一場後,也病倒了。幾個兒子和兒媳慌了手腳,輪番陪在秦夫人床前。
其實最傷悲的,是李牧陽的太太陳菊。李牧陽兩眼一閉,落了個清淨,不必再為官場上煩心事兒鬱悶了,也不必再為那一百萬銀子內心愧疚了,卻撇下了年輕的太太,還有一雙兒女。這一年,他的兒子李闊隻有八歲,還不諳世事,並無痛苦,隻是因為母親和姐姐的悲切哭聲受了驚嚇,咧嘴嗚嗚了幾聲,隨後就在丫鬟的嗬護下,嬉鬧去了。
女兒李灣就不一樣了,這孩子因為天生情感早熟,屬於憂傷型的女孩子,像林黛玉一樣,內心有無限纏綿,目睹落花也垂淚。上次父親被逮捕後,她的情感就受了傷害,父親回家的這些日子,她一直陪伴在父親身邊,父女倆的情感自然加深了。過去,父親跟她是割舍不斷的血緣關係,她眼中的父親,是一片能夠灑下陽光的天空,是可以避風遮雨的港灣。而現在,父親在她眼裏是一個異性夥伴,是家中冬季裏不可缺少的火盆。依偎在父親身邊的這些日子,踏實而溫暖。突然間,父親走了,而且是她眼睜睜看著走的,她感覺自己的心漏了。死亡的陰影,從此伴隨著她一同成長。
李牧陽的靈柩,是由大阿哥李牧水率領李牧漁和李牧濤護送回了小浹江,陳菊和李灣伴隨在靈柩左右。李闊因為年歲太小,而陳菊又處於悲傷中,無力照料他,隻能留在別墅中,由李牧濤的太太王楨照看。秦夫人身體很糟糕,卻因為可憐幼小的孫子,每天總要把李闊圈在身邊,撫摸一會兒。隻是這個小家夥貪玩,不懂得秦夫人的心事,在秦夫人身邊一刻也不安靜。
秦夫人對身邊的幾位兒媳說:“從今兒往後,你們要多幫幫老四媳婦,不能讓孩子們覺得孤單了。”
李牧陽安葬在霧雲山祖墳裏,喪事都是由留守在小浹江的李牧月操辦的,雖然並不張揚,卻很細致周到。李牧月內心很愧疚,似乎李牧陽的死,有他一份責任,如果當初能把李牧陽勸留在小浹江,或許就不會有今天了。他流著淚水對著靈柩說:“四阿哥呀,我真不該讓你回去!”
自從李牧陽死後,李牧水一直沉默著,很少說話,隻是在李牧月的協助下,盡可能把喪事辦得紮實一些,這樣心裏才能好受些。
陳菊看著李牧水幾個兄弟把自家老爺的喪事安排得很妥帖,心裏得到了一絲安慰,下葬那天並沒有流太多的淚水,或許這些日子,她的淚水已經流得太多了。淚水是有限量的,不可能無限開采。她伏在靈柩上,悄悄地說:“老爺,你好好睡吧,孩子們交給我了,我會把他們撫養成人,況且還有阿姆,有這麼多阿哥阿嫂……”她平靜地說著的時候,一邊的幾個兄弟卻實在忍不住了,都放開嗓子哭。
站在墓穴邊的李灣,身子搖擺了一下,一頭跌在棺木頂上。身邊的人一陣慌亂,將李灣拽出來,她已經昏迷過去了。在大人們眼中,她隻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誰都沒有、也不可能想象出她內心的那份悲傷。
她天生注定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
李灣醒過來後,身體看上去非常虛弱,發了高燒,且不停地咳嗽,似乎要把肺葉咳出來。陳菊不敢在小浹江停留太久,給李牧陽燒了一些紙錢,把餘下的事情交給了小浹江的李牧月,帶著女兒李灣匆匆回到上海。
李灣病倒的事情,大家一直隱瞞著,沒敢在秦夫人麵前提及,唯恐病中的阿姆聽了後,再添焦灼和傷悲。過了數日,秦夫人氣色好了一些,由王楨陪護,在別墅門前的花園裏散步,突然想起了李灣,問身邊的王楨:“李灣呢?有些日子沒見她了,不是早就從小浹江回來了嗎?”
王楨猶豫了一下,就把李灣病倒的事情,告訴了秦夫人。李灣是父親去世期間受了風寒,引起肺炎,回到上海後,在醫生的調理下,正日漸康複。秦夫人聽了,愣怔了片刻,突然推開王楨,朝對麵馬路走去。她邊走邊說:“你們這些混賬東西,天大的事情都敢瞞著我,回頭再跟你們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