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驛站(1 / 3)

梅花驛站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他上路了。從此之後,他就一直走在路上。

他或者步行或者騎馬,或者乘船或者坐車,他走呀走呀,走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他已經記不清走了多少路,甚至已經不知道從哪裏走到了哪裏,但是路仍然沒有盡頭,征途遙遙無期,曾經儲備了無窮無盡的力量,也曾經以為自己7欠不疲倦,但忽然間,他感覺到了累。

累,是一個念頭,也是一個事實,它纏上了他,他甩不掉它。因為背負了沉重的“累”,他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他情緒低落,精神鬱悶,路上的美景再也打動不了他,對目標的向往也不再能夠鼓舞他。於是他明白了:我該歇一歇了。他對自己說,找一個驛站停下來吧。

停下來以後,歇過以後,再繼續走,還是不再走,他現在還不能給自己答案,一切都還都是一個未知數。

他是一個愛花的人,他不知道在前邊的路上等待著他的驛站是一個什麼樣的驛站,但他心裏暗暗期望,能夠找到一個花的驛站。

他果然找到了一個花的驛站。在盡情綻放的四月天裏,他來到了牡丹驛站。牡丹妖嬈欲滴,豔壓群芳,羞殺玫瑰,虛生芍藥,沒有人能夠對天驕花王指三說四指手畫腳。許許多多的路人在這裏駐足,久久不舍離去。

他也一樣喜歡牡丹。他喜歡牡丹的燦爛熱烈,他敬仰牡丹的壯觀大氣,他感謝牡丹把美麗帶給了人間,但是他知道牡丹不是他的驛站,他沒有停下來。

繼續走,就走進了夏季。炎熱的一天,太陽當頭照,汗水灑在腳下,他熱了,渴了,來到一片水邊,埋頭喝水洗臉,清清涼涼一抬頭,眼前便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出汙泥而不染,麵對荷花的品格,他感動著,忙著檢點自己的言行,深深覺得自己做得還很不夠,差距還很遠,他要給自己更多的時間去修正,去提升。而這一種修正,這一種提升,應該是邊走邊做的。

知了叫得急,雲也密起來,快要下雨了,他得上路了,去走,去修正,去提升。

吩咐秋風此夜涼。離開荷花驛站,他遠遠就看見了,前麵,滿城黃花正等候著他。他是一個愛花的人,和喜歡牡丹、荷花一樣,他也是喜歡菊花的,悵對西風、尺素扮金秋。

可是,秋風起了,菊花黃了,香漸遠,冬天的信息也就緊跟著來了,冬天是一個終極,冬天是一個句號。

一想到句號,他的心就亂了,一年就這麼不知不覺匆匆忙忙地走過了?好像什麼也沒有留下,好像什麼也沒有收獲,這個句號怎麼畫得上?他著急了,我花開後百花殺,菊花讓他站立不安,停留不下,還是快快地走吧,時不我待,機不再來,再不努力向前,一年又過去了呀!

他又走了。

他走得疲憊又疲憊,寒冷和肅殺又奪走了他最後的動力,他的腳,他的馬,他的船和車,都熄火了,他的心也快熄火了,忽然間,牆角一枝梅點亮了他暗淡的心:梅花驛站到了。

來不及賞梅詠梅,一頭紮倒呼呼大睡,他做夢了,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株梅花,在懸崖上,因為站得高,他看見了百花的家鄉,看見了人間的一切,煩躁的心情寧靜了,焦慮的目光悠遠了,依稀中,聽到有誰在問:百花之中,你是最早開,還是最晚開?他笑了,梅花從不在意是最晚開花還是最早開花,也不爭春,也不爭寵,隻是年複一年把春報。

從梅花夢中醒來,周身舒坦,身體的勞累和心靈的疲乏都被洗淨了,他找到了答案,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他要重新上路了,繼續走,一直走到下一個梅花驛站。

2007年初春的一天,我也找到了我的梅花驛站,它深藏在太湖西山飄渺峰的一個山塢裏。

到平江路去

在一個陰天,將雨未雨的時候,帶上雨傘,就出門去了。

小區門前的馬路上,是有出租車來來去去的,但是不要打車要走一走,覺得太遠的話,就坐幾站公交車,然後下去,再走。

走到哪裏去呢?是走到自己願意去的地方,喜歡的地方,比如說,平江路,就是我經常會一個人去走一走的古老的街區。

其實在從前的很漫長的日子裏,我們曾經是身在其中的,那些古舊卻依然滋潤的街區,就在我們的身邊,它是我們的窗景,是我們掛在牆上的畫,我們伸手可觸摸的,跨出腳步就踩著它了,我們能聽到它的呼吸,我們能呼吸到它散發出來的氣息,我們用不著去平江路,在這個城裏到處都是平江路,我們也用不著精心地設計尋找的路線,路線就在每一個人自己的腳下,我們十分的奢侈,十分的大大咧咧,我們的財富太多,多得讓你輕視了它們的存在。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我們糊裏糊塗,視而不見,等到有一天似乎有點清醒了,才發現,我們失去了財富,卻又不知將它們丟失在哪裏了,甚至不知是從哪U天起,不知是在哪一個夜晚醒來時發生的事情。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新聞接一個新聞的時代,這些新聞告訴我們,古老的蘇州正變成現代的蘇州,這是令人振奮的,沒有人會不為之歡欣鼓舞,隻是當我們偶而地生出了一些情緒,偶而地想再踩一踩石子或青磚砌成的街,我們就得尋找起來了,尋找我們從小到大幾乎每時每刻都踏著的、但是現在已經離我們遠去的老街。

這就是平江路了。平江路已經是古城中最後的保存著原樣的街區,也已經是最後的僅存的能夠印證我們關於古城記憶的街區了。

平江路離我的老家比較遠,離我的新家也一樣的遠,我家的附近也有可去的地方,比如新造起來的公園,有樹,又草地,有水,有大小的橋,有鳥在歌唱,但我還是舍近而求遠了,要到平江路去,因為平江路古老。在一個欣欣向榮的城市裏,古老就會比較的金貴值錢。

在喧鬧的幹將路東頭的北側,就是平江路了,它和平江河一起,綿延數裏,在這個街區裏,還有和它平行的倉街,橫穿著的,是鈕家巷、肖家巷、大儒巷、南顯子巷、懸橋巷、錄葭巷,胡廂使巷、丁香巷,還有許多,念叨這一個一個的巷名,都讓人心底泛起鏈漪,在沉睡了的曆史的碑刻上,飄散出了人物和故事的清香。

要穿著平跟的軟底的鞋,不要在街石上敲擊出的咯嗒咯塔聲音,不要去驚動曆史,這時候行走在幹將路上的一個外人,恐怕是斷然意想不到,緊鄰著在現代化躁動的,會是這麼的一番寧靜,這麼的一個滿是世俗煙火氣的世界。

曾經從書本上知道,在這座古城最早的格局裏,平江街區就已經是最典型的古街坊了,河街並行、水陸相鄰,使得這個街區永遠是靜的,又永遠是生動活潑的。早年顧額剛先生就住在這裏,他從平江路著眼,寫了蘇州舊日的情調:一條條鋪著碎石子或者壓有凹溝的石板的端直的街道,夾在潺緩的小河流中間,很舒適地躺著,顯得非常從容和安靜。但小河則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調子,叫蘇州城浮動起來。因此蘇州是調和於動靜的氣氛中間,她永遠不會陷人死寂或喧囂的情調。

以前來蘇州遊玩的鬱達夫也議論過這一種情況,他說這街上的石塊,和人家的建築,處處的環橋河水和狹小的街衢,沒有一件不在那裏誇示過去的中國民族的悠悠的態度。

這是從前的平江路。令人難以想象的是,生活在今天的我們,走在今天的平江路上,仍然能夠感受到昨天的平江路的脈搏是怎樣的跳動著。我們一邊覺得難以置信,一邊就評然心動起來了。

很多年前的一天,白居易登上了蘇州的一座高樓,他看到:遠近高低寺間出,東南西北橋相望,水道脈分棹鱗次,裏閭棋布城冊方。不知道白居易那一天是站在哪一座樓上,他看到的是蘇州城裏的哪一片街區,但是讓我們驚奇的是,他在一千多年前寫下的印象,與今天的平江街區仍然是吻合的,仍然是一致的,甚至於在他的詩文中散發出來的氣息,也還飄忽在平江路上,因為滲透得深而且遠,以至於數千年時間的雨水也不能將它們衝刷了,洗淨了。

現在,我是踏踏實實地走在平江路上了。

更多的時候,到平江路是沒有什麼事情的,沒有目的,想到要去,就去了。就來了。除了有一次我忽然想看看戲劇博物館,那是在某一年的國慶長假期間,我正在寫一個小說,寫著寫著,就想到戲劇博物館,它在平江路上的一條小巷內,我找過去,但是那一天裏邊沒有遊人,服務員略有些奇怪地探究地看著我,倒使我無端地有點心虛起來,好像自己是個壞人,想去幹什麼壞事的,這麼想著,腳下匆匆,勉強轉了一下,就落荒而逃了。

那一天的時光,倒是在逃出來以後停留下來的,因為逃出來以後,我就走在平江路上了。

世俗的生活在這裏彌漫著,走著的時候,很有心情一家一家地朝他們的家裏看一看,這是老房子,所以一無遮掩的,他們的生活起居就是沿著巷麵開展著,你隻要側過臉轉過頭,就能夠看得很清楚,我不要窺探他們的生活,隻是隨意的,任著自己的心情去看一看。

他們是在過著平淡的日子,在舊的房子裏,他們在燒晚飯,在看報紙,也有老人在下棋,小孩子在做作業,也有房子是比較進深的,就隻能看見頭一進的人家,裏邊的人家,就要走進長長的黑黑的備弄,在一側有一絲光亮的地方,摸索著推開那扇木門來,就在裏邊,是又一處雜亂卻不失精致的小天地,再從備弄裏回出來,仍然回到街上,再往前走,就漸漸地到了下班的時間了,自行車和摩托車多了起來,他們騎得快了,有人說,要緊點啥?另一個人也說,殺得來哉?隻是他們已經風馳電掣地遠去了,沒有聽見。一個婦女提著菜藍子,另一個婦女拖著小孩,你考試考得怎麼樣,她問道,不知道,小孩答,婦女就生氣了,你隻知道吃,她說,小孩正在吃烤得糊糊的肉串,是在小學門口的攤點上買的,大人說那個鍋裏的油是陰溝洞裏撈出來的,但是小孩不怕的,他喜歡吃油炸的東西,他的嘴唇油光閃亮的。沿街的店麵生意也忙起來,買煙的人也多起來,日間的廣播書場已經結束,晚間的還沒有開始,河麵上還是有一兩隻小船經過的,這隻船是在管理城市的衛生,打撈河麵上的垃圾,有一個人站在河邊剛想把手裏的東西扔下去,但是看到了這個船他的手縮了回去,就沒有扔,隻是不知道他是多走一點路扔到巷口的垃圾箱去,還是等船過了再隨手扔到河裏,生活的瑣碎就這樣坦白地一覽無餘地沿街展開,長長的平江路,此時便是一個世俗生活的生動長卷了。

就這樣走走,看看,好像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想頭。

所以,到平江路來,說是懷舊了,也可以,是散散步,也對,或者什麼也不曾想過,就已經來了,這都能夠解釋得通,人有的時候,是要做一些含含糊糊的事情。但總之是,到平江路來了,隨便地這麼走一走,心情就會起一點變化的,好像原本心裏空空的,沒有什麼,但是這麼一走,心裏就踏實了,老是彌漫在心頭的空空蕩蕩、無著邊際的感覺就消失了。

這一種的生活在從前是不稀奇的,隻是現在少見了,才會有人專門跑來看一看,因此在這一個長卷上,除了生活著的平江路的居民百姓,還會有多餘的一兩個人,比如我,我是一個外來的人,但我又不是。

不是在平江路出生和長大,但是走一走平江路,就好像走進了自己的童年,親切的溫馨的感覺就生了出來,記憶也回來了,似曾相似的,上輩子就認識的,從前一直在這裏住的,世世代代就是在這裏生活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知道平江路上有許多名勝古跡,名人故宅,園林寺觀,千百年的古橋牌坊,我去過潘世恩故居,去過洪鈞故居,去過全晉會館,尤其還不止一兩次地去過耦園,但是我到耦園,卻不是去讚歎它精湛的園藝,覺得耦園是散淡的,是水性揚花的,它是蘇州眾多私家園林中的一個另類,它不夠用心,亦不夠精致,去耦園因為它是一處愜意的喝茶聊天的地方,或者是一個溫婉的情緒著落點,也因去耦園的路,不要途經一些旅遊品商店,也不要有烏糟糟吵吵鬧鬧的停車場,沿著河,踩著老街的石塊,慢慢地走,走到該拐彎的地方,拐彎,仍然有河,再沿著河,慢慢地走,就走到了耦園,其實就這樣的走,好像到不到耦園都是不重要的了。

就是以這樣的實用主義的心思才去了耦園,因為耦園是在平江路上,耦園與平江路便是一氣的,配合好的,好像它們隻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百姓的棲息之地,是沒有故事的,即使有故事,也隻是一些平淡的不離奇的故事。

平江路是樸素的,在它的樸素背後,是悠久的曆史和曆史的悠久的態度,曆史到底是什麼呢,難道不就是人民群眾的普通生活嗎?

所以我就想了,平江路的價值,是在於那許多保存下來的古跡,也是在

於它的延續不斷的、任何力量也不能使之中斷的日常生活。

在宋朝的時候,有了碑刻的平江圖,那是整個的蘇州城。現在在我的心裏,也有了一張平江圖,這是蘇州城的縮影。這張平江圖是直白和坦率的,一目了然,兩道豎線,數道橫線。這些橫線豎線,已經從地平麵上、從地圖紙上,印到了我心裏去,以後我便有更多的時間,有更任意的心情,沿著這些線,走,到平江路去。

兩座老宅

在1985年或者1986年的某一天,我在蘇州的報紙上看到一條小的消息:鈕家巷3號潘世恩狀元府裏的紗帽廳修複了,居委會在那裏辦了書場,每天下午對外開放。第二天我就去看了,果然那一個大廳修理得薪新的,正在唱評彈,聽客喝著茶,繞有興致。我去看,是因為不懂,什麼叫紗帽廳,什麼是狀元府,才去的。雖然從小在蘇州長大,雖然蘇州的古城裏這樣的故居舊宅很多很多,但是從前的我們,哪裏去考慮什麼曆史和文化呢。我自己曾經住過的幹將路103號,也是一處典型的蘇州老宅,一路三進,我們在裏邊吃喝拉撒,前院曬被子,後院跳牛皮筋,煤爐裏整天升騰著世俗生活的煙火氣,將雕梁畫棟薰了又薰。那一處不知道是不是名人故居,現在已經沒有了。後來我創作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1987年拍電視劇的時候,在大石頭巷36號,我也去看過,也是一個很進深的老宅,有磚雕門樓,後來也沒有了。現在在電視劇的帶子裏,還可以看到它當初的模樣。

關於老宅和名人故居,過去我們是身在廬山,知之甚少。我的第一步,好像就是從鈕家巷3號開始的。在1985年以前,我創作小說的題材,多半是知青生活和大學生生活或者東一榔頭西一棒。那一天,我沿著鈕家巷走過去,從此就很喜愛穿行在蘇州的小巷老街,也沒想到,這一走,竟然就不想再出來,即便是走了出來,也還是想著要回去的。

本來是一點也不了解什麼故居狀元府,那一天去了才知道了,鈕家巷3號,這是清代的狀元潘世恩的故居,稱留餘堂。他家裏曾經有這樣兩塊銜牌,一塊是“祖孫父子叔侄兄弟進士”,另一塊“南書房行走紫禁城騎馬”,據說這是很了得的。

有多少像鈕家巷這樣的巷子,就會有多少像樣留餘堂這樣的老宅故居,一向謙虛的蘇州人,在這一點上,不要太謙虛才好。

如果說園林是蘇州的掌上明珠,古塔寺廟是蘇州的鎮地之寶,那麼老宅又是什麼呢?散落在每一條小巷每一條老街的經經絡絡中的這些故居老宅,千百年,它們被道德文章熏陶,被名人的氣質浸透了,知識的養料,也在這裏滲足了,與此同時的千百年,老宅又將它們吸納的這些氣息經久不衰地散發開來,彌漫開來,讓它們布滿在蘇州的土壤和空氣中。這樣的生生不息,老宅故居,便成為處處燎原的發源地了,在史冊的每一頁,我們都能看見有濃濃的文化煙火從這裏升騰起來,在過往的每一天,我們都能感覺故人的精神氣在這裏行走。

如果說蘇州園林是始終存於我們的心頭的珍藏,那麼這些老宅故居,便是時時刻刻地貼在我們身邊的朋友和親人,珍藏固然是無比珍貴的,但它畢竟有些遙遠,朋友和親人,是讓我們更不能釋懷,更心心念念牽掛著的一種關係啊。

所以會有人比愛蘇州園林更愛蘇州的老宅故居,會有人認為蘇州老宅故居比蘇州的園林更具價值意義。

那一天在鈕家巷3號,我走了走,也不知道會走到哪裏去,也沒有想過要走到哪裏去,但是我對於老宅、對於名人故居的情懷,卻是從那時候結下

去的。

至今我也仍然不能很徹底地理解和熟悉它們,它們所容涵的博大精深,恐怕是我窮一輩子努力也不能望其項背的,它們的一片磚一片瓦,它們的一幅聯,甚至都夠讓我們品咂和享用大半的人生了。

時間過去十七八年,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候狀元府的紗帽廳,給我留下了什麼.印象,已經說不太清楚了。記得清楚的,一二十年都未曾忘記的,卻不是紗帽廳,而是當年住在名人故居中的“七十二家房客”,他們將狀元府裏的每一寸空間都填滿了當代的世俗的生活,那樣的一種狀態。

數百年前,這裏邊隻住一家人家。

數百年後,這裏邊住了幾十人家。

我當時就這麼想,這麼感歎。這想法,這感歎,實在隻是一個簡單淺顯的道理而已,卻是至今也未曾忘卻。

在以後的漫長的歲月裏,?隻要有機會,我就會問一問別人,你們知道鈕家巷3號嗎?它現在還在嗎?裏邊還住著那麼多住戶嗎?它會拆嗎?就這麼心隨著歲月在顛波。

在漫長的歲月裏,我也有機會重新經過鈕家巷3號,站在門口,我朝裏邊張望,我真的不敢相信,從我第一次來這裏,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快二十年了?

在漫長的歲月裏,我一直擔心著它,牽掛著它,好像它是我的老宅,我曾經住過,好像它是我建造起來的,我為它付出過,又好像與我有著某種特別親密的關係和聯係,因此,為它誌誌的心一直誌怎著,為它期盼的心也依然期盼著。我知道,隻要它還在,擔心和希望就是並存的。

現在要說的是另一處老宅:官太尉15號的袁學瀾故居——雙塔影園。

袁學瀾是清代的詩人,1852年,年近五十的袁學瀾,從蘇州鄉間袁家村來到蘇州城裏,他買下了官太尉橋盧氏舊宅,“奉母以居”。

盧氏的舊居,“堂屋宏深,屋比百椽。”因鄰近古刹,可見雙塔影浮,袁學瀾便在宅內隙地,築成小園,據說這是袁學瀾最為得意之作’“塔之秀氣所聚,故仿明代文肇祉於虎丘塔影園故事”,取名為雙塔影園。今天我們從袁學瀾當年自撰的《雙塔影園記》中,尚可尋見袁學瀾對雙塔影園的描述,“有花木玉蘭、山茶、海棠、金雀之屬,叢出於假山磊石間,具有生意。繞回廊以避風雨,構高樓以迎朝旭”,“蕭條疏曠,無亭觀台之榭之崇麗、綠墀青瑣之繁華'字裏行間,無不充溢出自然質樸之氣。

五十歲的袁學瀾,在這裏課業子弟,寫作詩詞,會聚朋友,袁學瀾在雙塔影園,過他一生中最有意義的日子,著作了多種書籍,《姑蘇竹枝詞百首》、《蘇台攬勝百詠》、《適園叢書》,今天我們若有機會去這些書籍中倘佯,也許不難追蹤到這位“詩史”居於雙塔影園四十餘年的行跡,袁學瀾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正應了“塔之秀氣所聚、居者多壽”的古言。

隻是,在曆史曾經中斷了的某一個日月,假如我們想起了這位詩學前輩,我們忽然地要想尋覓袁學瀾的行為足跡,我們便從史書中走了出來,走到了官太尉15號。

茫然地站立在15號門前的官太尉橋頭,看叢生的雜草,看破敗的門楣,看居民提著馬桶水桶進來出去,看爐煙裏裏,才恍然而悟,滄海桑田,時間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在1997年以前的袁學瀾的家,也和潘世恩的家一樣,變成了居民大雜院,最多時,這裏住進了六十多戶人家,路進有致的建築,任意地分割了,疏密相間的庭院,胡亂地填滿了,哪裏還有典型可言,哪裏還有古意可尋啊。

難道曆史真的遺棄了袁學瀾?難道我們真的失去了雙塔影園?

曆史終究又開始延續了。也許因為中斷,也許因為痛惜,曆史也終究出現了一些奇跡,比如,她能夠將兩個遠隔二百年的毫不相幹的人聯係起來:袁學瀾和史建華,一個是古代的飽學的詩家,一位是現代的搞房地產的商人,曆史就將他們結合在官太尉15號了。

我不知道史建華從前的經曆,也不太清楚他對古建築的鍾情和摯愛從何而來因何而生,?旦是我曾經了解到,隨著37號街坊改造序幕的拉開,保護街區內的古建築,就成了史建華的所有行為的一個重要準則。作為當時區房產局的局長,史建華踏遍了地處37號街坊的街街巷巷,親眼目睹一幢幢一處處的舊居老宅,在風雨中飄搖呻吟,磚牆剝落,棟梁對塌;親眼目睹居民們在新的時代裏,依然過著三桶一爐的舊日子,史建華深知,他手裏攥著的,不僅僅是一張張設計著未來的圖紙,這些圖紙,還將承擔起保護那些飽經了風雨曆盡了滄桑的舊宅故居的重大責任。這是真正的需要兩手抓的事業,一手抓改造,一手抓保護,哪一手也不能軟。

這兩條手臂,很沉很沉,沉得都抬不起來啊。

如今,我們來到修複了的雙塔影園,遙望雙塔懸影,感受古園意趣,我們想象的翅膀自由地翱翔起來,我們的眼睛才能夠再次穿越曆史的長廊,跟著袁學瀾,走過他居住在雙塔影園的每一天,午後,鄭草江花室,與友人“披文析義,淪茗清談”,“欣然忘倦”;傍晚,園中西眺,夕陽恰與雙塔相映成輝,“五六月間無暑氣,千百年來有書聲”,從某種意義上說,修複了的,何止是一座雙塔影園,是為我們追回著失落的曆史,重新撐起差一點倒塌了的精神支柱。

我們何曾去細細地想過算過,搬遷老宅中的居民,重修搖搖搖欲墜的故居,將雙塔影園恢複成兩路五進、“屋比百椽”的舊時模樣,所付出的代價、所承擔的風險?但是我們終於明白,不能用簡單的加減法去算這筆賬,不能用普通的價值觀和直接的效益觀去衡量這樣的作為。

那一天我們坐在雙塔影園的杏花春雨樓,談著保護古建築的意義,窗外

門前,園子裏春意益然,軒廊相對,池水清洌,有一瞬間,甚至心意和神思都恍惚起來,坐在這裏的,是我們自己呢,還是袁學瀾和他的詩友啊?

這就是今天的官太尉15號。

從鈕家巷3號,到官太尉15號,使我想起了一個詞:前世今生。

期望著,:明天的留餘堂,以及在古城中尚存的二百處名人故居都會像今天的雙塔影_,得以重生,得以煥發。亡羊補牢,應該還來得及,讓世人,真正地了解,什麼是老蘇州。

蘇州的老宅,它們所容涵的博大精深,恐怕是我們窮一輩子努力也不能望其項背的,它們的一片磚一片瓦,它們的一幅聯,甚至都夠讓我們品咂和享用大半的人生了,讓我們且沿著這扇已經打開的門,走進去吧,或多或少,我們一定會看到些什麼的。

師檢堂

中央電視台的鑒寶節目,據說收視率蠻高,現在老百姓都愛寶藏寶,掀起了熱潮。蘇州現在也有免費的鑒寶日,我沒有去過現場,據說每次都是人山人海。大家帶來了家裏的寶貝,請專家看一看,無論看出來是寶不是寶,是價值連城還是不值幾錢,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捧回來,小心地藏好了。就這樣也不知是誰發動的,也不知有沒有人發動,似乎就有一點全民藏寶的意思了。這真是好事情。以前有個順口溜,說政府讓你養豬,你就種糧,政府讓你種糧,你就養豬,準錯不了。現在政府也沒有發動全民藏寶,全民就自己在那裏藏寶了。

這是劫後餘生的寶。劫的時候到底劫掉了多少,這是一個不能想的問題,一想心就會顫抖,雖然寶不是我家的,但我心裏也一樣顫抖,一樣的難過。前幾天去了震澤師儉堂,在那裏看到一些在夾縫裏偷生、在劫難中殘存的寶。

1972年我在震澤中學念書,那時候哪裏知道有師儉堂,隻知道震澤有個塔,到底去沒去玩過,已經忘記了。推想起來,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應該是去過的,但當時塔是個什麼樣子,一點也沒有印象。如果試著想象一下,可以想象得出,塔肯定是封閉著的,裏麵藏滿了恐怖和迷信。倒是在後來的文學作品中,我寫過這個沒有留在我印象中的塔,真是閉門造車,憑空造塔。那時的師儉堂更是被生活的苦澀的海水淹沒了,裏邊住了三十多戶人家,多半是日子艱辛,嘮嘮叨叨,嫌住房太擁擠,嫌房屋太破舊,但就是在這狹小的空間,他們生活著,成長著,努力著,貢獻著。這就是人民。

那曾經是一個全民滅寶的時代,但奇怪的是,它也從另一個角度保護了一些東西。我們在師儉堂看到從前主人臥室門外的藏寶密洞,它們的蓋板完好無缺,打開來,下麵是一塊帶鎖的石門,同樣毫發無損。講解員告訴我們,住在這裏的居民,幾十年都沒有發現這幢大宅裏的密室和藏寶洞。其實,那一塊活動的地板與周邊固定的地板有著相當明顯的異樣,可為什麼住戶竟多年不曾發現其中的秘密?沒有人能夠回答我。我們找不到當年的住戶,不知

道他們遷出師儉堂後都住到哪裏去了。就算知道他們住在哪裏,我們也不可能去找到他們問這個問題。於是我後來自己給了自己一個答案:家具將它遮蓋了。是不是寫小說的人都喜歡自以為是地推一下理?因為我也曾經有過一家五口同居一室的經曆,連家裏養的兩隻雞也住在一起,它們待在雞籠子裏,雞籠子就放在我的床前,家裏就沒有一塊能夠讓我們轉個身的空間。好在那時候我們都還小,白天隻是在外麵野,晚上才知道歸家,一回來往床上一滾,一天就過去了。如果有個不喜歡出門的孩子,那他的日子肯定是比較沉悶的。在一間堆滿了家具的屋子裏,別說一塊密洞的蓋板,就是遍地密室,恐怕也是發現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