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儉堂的書房裏有四塊落地板門,一麵是漆雕,一麵是木刻,漆雕以畫作為主,木刻是詩作。是誰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或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刻下了這些詩,這還是一個謎,還有待考證。希望他們是一些名人、文人,當然,如果他們隻是一些普通的工匠,也一樣,因為在我們眼裏,他們也一樣都是名人文人。所以,我覺得不考證也無所謂。有人說這四塊板門的價值抵得上整座師儉堂,不知道有沒有什麼依據,師儉堂占地二千七百平方米,有六進幾十間屋,四塊門板如果真能抵上一宅子,被收藏家見了,眼珠子都會發綠。
讓我們再回到當年,一個年輕的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住進了這間書房。當然他們不能稱它為書房,那個時代幾乎沒有誰家家裏是有書房的。過去師儉堂主人家的書房,現在就是她全家人的家。女孩看著這四塊黑乎乎的漆雕門板,覺得陰森森的,還覺得有些髒兮兮的,女孩愛幹淨,就用紙將它們糊上了,這樣女孩覺得好受些了,房間裏潔淨多了,也亮堂多了。女孩就在那裏渡過了她的青春時代。
許多年過去了,女孩和她的家人以及住在師儉堂的所有人家全部搬出去以後,人們將女孩糊上的紙撕下來,發現了這四塊門板,它們被保護得完好無損。
女孩和她的家人鄰居,就這樣與寶貝擦肩而過,與此同時,他們也踏踏實實地走過了曆史,走過了自己的人生的某個階段。因為他們的不識寶,更因為那個時代教育他們,寶就是罪,所以他們與寶擦肩而過,一無牽掛地走了。
這四塊門板沒有被人拆下來帶走。假如我們設想它們被拆走了,或許哪一天在鑒寶節目中我們能夠看到它。可現在它們安守在原來的位置上,時間走過了一百多年,它們沒有移動,沒有坊塌,沒有破損,沒有掛到別人家的新房子的牆上去做裝飾品。
看茶去
清明前的一天,我們去洞庭東山的茶村,看茶農采茶。天氣陰鬱著,時時飄下些細碎的小雨,春寒猶在。而我們中的好幾個人,因為今天要來看茶,頭一天特意聽取天氣預報,結果上了當,因為天氣預報說,今天晴天,氣溫也高,大家便換上春裝來看茶了,這就被凍著了,但是情緒卻是髙的。因為要拍電視,茶農先集中在一處,到差不多的時候,就四散到茶樹中。茶農大多是些婦女,年輕的,也有年紀稍長的,穿著隨意的衣服,在綠的茶樹叢中,點綴出許多色彩。她們靈巧的手上下飛舞,像歌裏唱的那樣,“姐姐呀,采茶好比風點頭,妹妹呀,采茶好比魚躍網”,將嫩綠的細小的卷曲著的葉子摘下來,扔進背簍,她們對我們提出的問題,笑眯眯的一一解答,她們的笑容和吳儂軟語,就很像一杯清香的碧螺春茶。
同行中有一個人在說,從前釋加牟尼坐在茶樹下悟禪,苦思冥想難以得道,釋加牟尼就摘了幾片茶葉塞進嘴裏咀嚼,茶的苦澀清香洗淨了心肺的濁氣,釋加牟尼頓悟。他說了之後,就有好些人,也將隨手摘下的一兩片兩it片茶葉嚼了起來,品咂著未經烹炒的生茶的天然意味。
有一位樸實的老茶農,帶領我們去看他的試驗田,他試驗的無根遷移栽培法獲得了成功,使得碧螺春茶葉的產期提前了,產量也有所提高,他說,現在全村的茶農都早跟著他學呢。我們說,全村的人學你,那你又是跟誰學的呢,他說,我是看電視看來的,電視上的農業科學節目,講的是其他地方,講的是無根遷移栽培別的農作物,他就想,別的農作物可以,我的茶葉行不行呢,他就試了,試著試著,就成了。後來雨越下越大,我們紛紛跑回停在村口的汽車上,茶農就騎上了他的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沿著山路下去了。我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認不認識字,或者是文盲?我從車窗裏看他的背影,看到他的套鞋上褲管上,沾滿了泥巴。
看茶的活動繼續著,我們還要去看最精彩的炒茶,去看炒茶前的揀剔,去看茶農的那一雙神奇的手,怎麼在180度的熱鍋裏將茶葉搓揉成形,搓團
顯毫,然後,我們還要品茶,要談一談與茶有關的文化現象和經濟現象,隻是且慢,此時此刻,站在洞庭東山的山坡上,放眼望去,萬頃太湖碧波浩渺,我們的思緒,也已經飄蕩去很遠很遠了。
洞庭東山在太湖邊,這個伸人太湖的半島上,長滿果樹,掩隱著許多的明清古建築,茶葉就生在這些果樹下,古屋旁,所以它們悠久,又香,從前曾經被叫作“嚇殺人香”。那時候它還是野生的茶樹,就長在山壁間,農民經過的時候,聞到它的香味,驚呼地說:啊呀呀,香得嚇殺人。後來康熙皇帝來了,當地的官員拿這種香茶請康熙,康熙喝了茶,大加讚賞,但是想了想,他覺得這個名字不雅,康熙說,別叫什麼嚇殺人了,你們看這茶葉,又是碧綠的,又卷曲如螺,又是早春時候下來的,我看就叫碧螺春吧。
據說,我們看到的,已經是明前的最後一次摘采了。茶樹是非常慷慨的,僅明前的日子裏,就能供茶農摘采好幾批,而且,采得越多,它們就生長得越快也越多。過了清明,在雨前(穀雨前),也依然還能采好幾次,再往後,茶葉老一些了,還能做成炒青,濃香,而且經久耐泡,所以有人說,雖碧螺春名聞天下,這裏炒青,也是獨樹一幟的。
茶樹尚是如此,我們站在茶樹前,應該有人會想到,我們如何努力自己的人生,為自己也為他人多做一點事情呢。
感悟江南
江南是山水的江南。但是江南的山不夠高不夠險峻,江南的水也不是壯闊的,是秀水青山,是籠在雨水霧氣中的,是細氣的美,便孕育出柔軟溫和的江南性格來了。
江南是性格的江南。許多的江南人,他們性情平和,與世無爭。明代畫家沈周,就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那時候他的畫出了名,求畫的人很多很多,每天早晨,大門還沒有開,求畫人的船已經把沈家門前的河港塞得滿滿的。沈周從早畫到晚,也來不及應付,沈周外出,也有人追到東追到西地索畫,就是所謂的“履滿戶外”。沈周實在來不及,又不忍拂人家的麵子,隻好讓他的學生代畫,加班加點,才能應付。但這樣一來,假畫也就多起來,到處是假沈周。沈周知道了,也不生氣,甚至有人拿了假沈周來請他題字,他也笑眯眯地照題無妨。有一個窮書生,因為母親生病,沒有錢治病,便臨摹了沈周的畫,為了多賣幾個錢,特意拿到沈周那裏,請他寫字,沈周一聽這情況,十分同情,不僅題字加印,還替他修飾一番,結果果然賣了個好價錢。號稱“明代第一”的沈周如此馬馬虎虎稀裏嘩啦好說話,按照現代人的看法,這實在是助長了歪風斜氣,支持了假冒偽劣,但沈周就是這麼一個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充滿江南味的江南人呀。
江南的男人尚且如此,江南的姑娘又是如何呢?我們看,一個江南的姑娘在樹下等著心上人,可是她等呀等呀,等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等來小夥子,她望眼欲穿,但並不生氣,也不惱怒,她輕輕地念叨著:“約郎約在月上時,等郎等到月斜西;不知是儂處山低月上早?還是郎處山高月上遲?”焦急失望的心情都是那麼的委婉感人,唉呀呀,找這般好脾氣善解人意替人著想的江南姑娘做老婆,小夥子可是前世修來的福啊。
哪怕是在矛盾和鬥爭中,江南人也常常是寬容和寬厚的。蘇州寒山寺的寒山和拾得,是唐代貞觀時的兩位高僧,一對好朋友,在傳說的故事中,他們是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的化身,但即使是菩薩的化身,即使是高僧,他們
在人間,也會有人間的煩惱,人間的種種矛盾,他們也要體驗。有一天,寒山實在被搞得難過了,他去向拾得求教,說,拾得呀,我本來是想和人好好相處的,但是這世上的人,他們鎊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我怎麼辦呢?我如何對他們呢?拾得聽了,他微微一笑,說,寒山呀,這不難,你隻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寒山和拾得的對話,千古流傳,蘇州人驕傲得很,你看看我們蘇州人,就是這樣的,多麼好說話,涕唾在臉上,隨它自幹了。
可能有許多人要跳起來了,要發怒了,要問一問了,難道我們江南人,就是這麼個蓉種的形象,這麼懦弱,嚴重缺鈣,甚至連骨頭也沒有了?江南就沒有剛直的人?當然是有的,蘇州的史書上有一段記載:宏治時,葑門外賣菱老人,性直好義,有餘施濟貧困,後與人爭曲折不勝,自溺於滅渡橋河中。因為與人爭,爭不過人家,一氣之下,投河自盡了。這般的剛烈,這般的激烈行為,使人怦然心動,為之肅穆,為之長歎。
隻不過,這畢竟這是蘇州人中的少數。正因為少,才顯得可貴,顯得重要,顯得特別,所以,一個默默無聞的賣菱老人,上了史書。
寬容和寬厚,創造出寬鬆的環境來,江南人在寬鬆環境中,節省了很多力氣,也節省了很多時間,節省下來幹什麼呢?建設自己的家園。就拿蘇州來說吧,大家知道蘇州美麗富饒,經濟發達,可這美麗富饒和發達的經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地裏自己長出來,是蘇州人創造出來的,蘇州人省下了與人爭爭吵吵動手動腳的時間,辛勤勞動建設出一個繁榮的蘇州。蘇湖熟,天下足,這是說的蘇州人種田種得好,農業富足,近炊香稻識江蓮;桃花流水鱖魚肥,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這等等,是蘇州的農民幹出來的,當北方人在焐熱坑頭的時候,蘇州的農民已經下地啦,從雞叫做到鬼叫。蘇州園林甲天下,蘇州紅欄三百橋,都是蘇州人創造出來的,他們沒有把精力和血汗浪費在無謂的爭鬥中,而是澆灑在土地上,使得蘇州這塊土地,越來越富饒,越來越肥沃。
江南人細致的地方很多很多,但江南的精細不是死板的,而是生動鮮活。就說蘇州的刺繡,要把一根頭發絲般的絲線,還要劈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最要求細的,甚至要劈成六十四分之一,比如繡貓的鼻子胡須,當然是越細越好,越細越生動,蘇州人講究這一套,蘇州人追求髙超的藝術,蘇繡於是聞名天下了,精美、細膩、雅致,大家說,蘇繡是有生命的靜物。
江南是園林的江南。園林的江南,培養出了江南人精致而又平淡的生活習俗。
江南又是老宅的江南。許許多多經典的老宅,遍布在江南的城市和鄉村;許許多多的江南人,都是在江南的老宅中長大起來。江南的老宅,為我們提供了獨特優越的讀書的氛圍,潛心苦讀和專心創造,江南人永遠不會迷失自己的精神家園。
江南還有許多古老的小鎮,它安詳地浮在水麵上,永遠在流淌著,又永遠地靜止著。小鎮上有一些深藏的古街,是清朝一條街,或者是明朝一條街,街麵是用上等的青磚豎著砌成人字形,沿街有幾家舊式的茶社,隨便地進去,泡一壺茶喝,紫砂的茶壺,雖算不上什麼極品上品,卻也是十分的講究,喝著茶,看著古街上經過不多的鄉人,看他們的神情是悠然自在的,四周沒有喧嘩,沒有吵鬧,偶而的蟬鳴雞啼,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我們坐著,看著,也許奇怪這裏的人怎麼這麼少呢,茶社的老板說,清早的時候,人是多的,現在都有事情忙去了。原來,在表麵安靜的背後,也有著一個忙碌的世界呢,那就是現代的當代的江南世界吧。
江南是讓我們走、讓我們看的,更是讓我們感悟的。感悟著江南,我們為自己生於斯長於斯而慶幸。
蘇州小巷
從前,有一個人在路上走著走著,他就走到蘇州小巷這裏來了。他站在小巷的這一頭,朝著小巷的那一頭張望。噢,這就是蘇州小巷,是拿光滑靈'透的鵝卵石砌出一條很狹窄很狹窄的街來,像古裝戲裏的長長細細的水袖,柔柔的,也有的時候有點彎,這彎,就彎得很有韻味,叫你一眼望不到邊,感覺很深,很深。
他就跟著這種很深的感覺走了。有一輛人力車過來了,他要讓它經過,他的身體就已經靠在路邊的牆上了,等人力車過去,他可以正常走路,就看見他身體的一側,左邊或右邊的肩膀那裏,已經擦著了白色的牆灰,他是用平靜的眼光看了看身上的牆灰,用輕輕的手勢拍一拍,就繼續往前走了。正如從前有一個人寫道:“不念出聲咒罵,因為四周的沉寂使你不好意思高聲地響起喉嚨來。”
小巷深處是一片靜謐的世界,如果長長的小路是它的依托,那麼永遠默默守立在兩邊的青磚,黛瓦,粉牆,褐簷,便是它忠誠的衛士了,老爹坐在門前喝茶,老太太在揀菜,嬰兒在搖籃裏呀呀學語,評彈的聲音輕輕彌漫在小巷裏,偶爾有摩托穿越,摩托過後,又有賣菜的過來,他們經過之後,小巷更安靜了,四周沒有喧嘩,沒有吵鬧,有遠處運河上若隱若現的汽笛聲。
這個人就走著走著,他呼吸著彌漫在小巷表麵的生活的煙火氣,他想,原來深深的小巷是膚淺的,是一覽無餘的嗬。其實,其實什麼也不用說了,因為這時候,他看到一扇半掩著的黑色的門,一種說不清的意圖,讓他去推這扇門,他的手觸摸到了生鎊的銅環,門柱在門臼中吱吱嘎嘎地響。
他不曾想到他推出了另一個世界。秋風漸漸地起來了,園子的樹葉落了,葉子落在地上,鋪出一層枯黃的色彩。他踩著樹葉,聽到鬆脆的聲音,有一些烏青的磚,讓腳下的小路繞過障目的假山和回廊,延伸到園子的深處,有一個亭子的亭柱剝剝落落,上麵的楹聯依稀可辨:
風風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
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舊了的小園,是另一種風景,留得殘荷聽雨聲,他想起了從前讀過的句子。這是一個深藏著的精彩的天地,它是小巷的品格,結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
將它留在僻靜的那裏,他是要繼續走路的,他又經過小巷裏這一扇和那一扇簡樸的石庫門,他是不敢再輕視它們了。在這個簡單的門和這個平白的牆背後,是有許多東西的。假如我是個詩人,我會寫詩的,他想。
後來,他聽到一個婦女在說話:“喔喲喲,隔壁姆媽,長遠不見哉。”他是完全不能聽懂她們的吳儂軟語,但是從她們的神態裏,他感受到家常的溫馨。他真一個聰明而敏感的人。
從前,在平常的日子裏,一個人在蘇州的小巷裏隨隨便便地走走,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
蘇州園林
在平常的日子裏,約三兩好友,在小城的街上轉轉,踩一路潔淨光滑鵝卵石而去,隨便走走,就到了園林,蘇州的園林真多,“人道我居城市裏,我疑身在萬山中。”疊石環水,蒔花栽木,亭台樓閣精心布置得如同信手枯來,看幾片太湖石隨意堆砌玲球透剔,欣賞清靈的山水,體味平靜的人生,走累了嗎,好吧,我們到依街傍水的清幽的茶社裏,用製作精細的小茶壺泡著清香的綠雪般的茶,品嚐美味清爽的點心,清風輕輕拂麵,清淡的日子輕輕飄過,好一個清靜悠閑的去處,好一塊清心自然的地方。
說的是蘇州。說的是蘇州人在蘇州過日子。
功成名就,尋一處僻靜,做一個微醺的晚年,就足夠,別的什麼也不想要了。那許多從蘇州走出去的人,每日每夜的故鄉夢,做得悠悠長長,也是可想而知。或者科舉登第的功成名就,年老歸家;或者做了禦史的官場失意,隱退回來;或者踏遍山河,又回到出發點,都如昨天的一場夢,今天回來了,幹什麼呢,重造一塊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養性以娛晚境,再辟一個自然清幽的角落遠離塵世靜坐參妙,多半的有代表性的蘇州園林就這樣造出來了。“今曰歸來如昨夢,自鋤明月種梅花”,這是蘇州園林裏的牆聯。鋤月,有歸隱之意,所以那個亭子,叫作鋤月軒。坐鋤月軒賞月,清荼一壺,三杯兩盞薄酒,再一二知己,別無他求。蘇州園林裏楹聯很多,“靜坐參眾妙,清淡適我情'“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虛窗留月坐清宵”等等。說的多是心如止水,與世無爭,大徹大悟,回歸自然。回到了自然狀態,再沒有什麼爾虞我詐你爭我奪了,所以蘇州的園林,多清靜淡雅,少雍容華貴,在城市裏,沒有自然嗎,就“造”一個自然吧,在人世間,沒有清閑嗎,就創造了一個清閑的世界。
所以你看園主的選址,多麼的幽僻靜雅,離鬧市多麼的遙遠,在小巷多麼深的深處,車馬抵達不到的角落裏,“遠往來之通衢”。就說拙政園,從前的舊園門,就是開在一個小街最狹窄的一端,從舊園門進拙政園,要彎彎繞繞走上很長很深不見盡頭的一段夾道,方能真正進人,再如耦園,在蘇州城
一角,三麵環水,至今車子都開不到它的門口,“軒車不容巷”,名副其實。你官場很熱鬧嗎,我不稀罕,我避得你遠遠的,你官場很凶險嗎,我也不害怕了,我躲起來,你也找不著我了。如陶淵明般,“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你官場再熱鬧、再凶險,又奈我何?
真正是滿載清閑了。離這個世界遠遠的,過平平靜靜的日子,大家知道蘇州人性格溫和,於是蘇州人造了許多蘇州園林,有了許多享受清閑的好去處。
那蘇州人真的就是這麼一輩子、幾輩子地享受著清閑嗎?他們真的就不要進取、不喜歡功名嗎?如果真是這樣,蘇州那麼多的狀元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蘇州人考狀元是全國有名的,從前蘇州出的狀元之多,考試成績之好,是最令蘇州人驕傲的。清代蘇州出的狀元,占全國狀元人數近四分之一,占全省一半以上,蘇州人曾經自豪地將出狀元當成了蘇州的“土產”,說:“誇耀於京都詞館,令他鄉人驚訝結舌。”果然了得。
那麼多的狀元,從哪裏來?天下掉下來?不可能,自己長出來?長出來也得有條件。在蘇州,讀書考狀元的條件是好的,魚米之鄉,經濟富裕,環境安逸,又是重視文化、崇尚教育的難得的好地方,蘇州人早先是尚武的,後來經過教化,風氣轉變了,變得文質彬彬了,所謂的“孔子之道漸於吳,吳俗乃大變,千載之下,學者益眾,空詩書而戶禮樂”,就是這意思罷,蘇州人又重視辦學,比如範仲淹買了一塊地,本來是打算造自家的住房的,後來聽風水先生說,這塊風水寶地,用來修造家宅,將來必定子孫興旺,卿相不斷的,範仲淹聽了風水先生的話,說,既然這塊地這麼好,如果在這裏辦教育,那麼得益將是更大的事情了,於是他也不造自己的住宅了,把地獻出來建造學堂,並且還捐了辦學經費,蘇州人呢,還比較尊敬老師,還重視家庭教育和讀書的風氣,總之說來,蘇州是塊讀書的好地方,蘇州不出這麼多的狀元,難道叫別的地方出?
條件是不錯的,但是如果沒有讀書人的刻苦用功,有好的條件也等於沒有,蘇州人也不見得就天生的比別地方的人更聰明,更會考狀元,他們是苦讀書苦出來的,他們是十年寒窗熬出來的。是什麼東西,什麼力量支持著蘇
州人苦讀書,支持他們熬十年寒窗,甚至更長,就是蘇州人的進取心。
一方麵,許多出去做了官的蘇州人,看透了官場的黑暗,不幹了,回家來了,“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另一方麵,更多的蘇州人,苦守寒窗,日日夜夜讀書,為了什麼呢,為了考試考得好,考試考得好,又為了什麼呢,為了做官,為了把官做得大一點,更大一點,到京城裏去,到皇帝身邊去,繼往開來,源源不斷的蘇州人讀書、考試、考得好、走出去、又回來,又有許許多多蘇州人讀書、考試、考得好、走出去、又回來,循環往複,無窮無盡,流水般永遠不堵,不腐,蘇州人就是在這種往往複複的過程中進步。
蘇州人是想進步的,是要好好讀書想走仕途的,是想當官,當大官,到皇帝身邊去。蘇州人說,這才是我的本意,才是我的理想,隻是現在,種種原因使我的理想離我而去,眼看著她越走越遠,我追不上她了,怎麼辦呢,我就不追了,讓她走罷,但是她走了,我又怎麼辦呢?我幹什麼呢?我從小到大,下了那麼多工夫,吃了那麼多苦頭,讀了那麼多書,我吃了一肚子的墨水,我有一肚子的知識呀,我文章寫得又好,畫也畫得不錯,通古博今的就是我呀,我是有水平的,隻是可惜了當今的皇帝看不中我,我懷才不遇,怎麼辦呢,我這等的才華,我這等的水平,都讓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而飄逝?我於心不甘,雖然在仕途上我進取無望了,但並不等於在所有的方麵我都無所建樹了,我的才能還是要發揮出來的,還是可以發揮出來的,比如,我就好好地寫文章,本來我的文章是想為皇帝寫的,但是皇帝不要我寫文章,他不要看我寫的文章,他看了我寫的文章就來氣,就要貶我的官,甚至要殺我的頭,那我就不替他寫了,我寫了文章也不給他看了,幹什麼呢,自己看看,給和我誌趣相投的朋友看看罷了,或者,我就專心地畫畫,把我的畫,畫出點名堂來,如果許許多多人家裏都把我的畫掛在那裏,大家因為能得到我的畫而高興,而驕傲,為得不到我的畫而沮喪,而難過,我的自尊心也就大大地得到滿足了呀,我的想幹事業的一番苦心也沒有泡湯,雖然在官場我沒有幹成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但是我轉換了我的方式方法,轉換了我的誌趣,在另外的領域,我成功了呀,說明什麼呢,說明我是來事的,我是能幹事情的,難道不是嗎?
用過去的話說,叫作“隱於藝'
我除了寫詩作文畫畫,我還能做別的許多的了不起的事情,比如,你看,我在老家為自己造的住宅,怎麼樣?讓我們這些主人公感覺到驕傲的,這就是蘇州園林了。
從前蘇州士大夫家多庭園,既有城市山林之野趣,又具可行、可望、可遊、可居的功用,於是就有了一直保存到今天的,讓全體蘇州人都自豪的聞名世界的蘇州園林,是蘇州人的寶貴的曆史文化的遺產,是中國的寶貴遺產,也是世界曆史文化的寶貴遺產。
在這裏蘇州園林的特點也已經突出來了,她更多的是私家花園,有別於其他園林,比如不同於皇家宮宛,不追求雍容華貴,蘇州園林講究的是清靜雅潔,或者,換句話說,蘇州園林的清雅是“講究”出來的。這個“講究”,是一個目的,也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當然也就是造園的過程了。
是誰造了蘇州園林呢,當然是蘇州人。比如中國四大名園之一的拙政園,就是蘇州人造的,這個人叫王獻臣,明朝,也是做了官的。在皇帝身邊,也就免不了爭爭鬥鬥,王禦史原先在朝中也是想有一番作為的,隻是爭來鬥去,傾軋不過朝中權貴,又有人說他是為官古直,敢於抗權貴,甚至有“奇士”之稱,那恐怕就更容你不得了,你有多大膽子,幾個腦袋,敢得罪東廠特務,到底被誣陷貶職,官場失意,怎麼辦呢,有辦法,此處不留爺,自有爺去處,或者是憤然辭職,老子不幹了,或者是瀟灑而去,拜拜啦您,總之是回老家了,還是老家好呀,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何況老家哪裏就是狗窩呢,好得很呢,雖是失意回來,錢多少還是有一些的,拿些出來,造它一座園林,做什麼呢,不做什麼,種種花兒,釣釣魚兒,消消停停,養養老罷,至於這園林,該怎麼個造法,造成個什麼樣子呢,王獻臣和他的好朋友文征明共同設計探討。文征明亦蘇州人氏,詩書畫三絕,巨匠,且與為人疏朗峻傑、博學能詩文的王獻臣誌趣相投,兩人湊到一起商量怎麼造園,剛剛選定了園址,王獻臣心中已經大喜,拿了潘安的一篇文章,說:“庶浮雲之誌,築室種林,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舂稅足以代耕,灌園鬻蔬,經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臘之費,孝乎唯孝,友於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這大概是說,算了罷,既然官場待不下去,不待也罷,既然從政從不下去,不從也罷,回老家來,辟一塊地方,造個園林,就在這裏邊了,澆澆園子,種點兒蔬菜什麼的,比起在官場的爭鬥,這裏可是清靜多了,從前做官時照顧不周全的事情現在也能照顧周全了,像盡孝道啦,對兄弟的情感啦什麼的,都能好好地做起來,一年四季,也不用愁什麼,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什麼不好的呢,挺好,所以,把浮雲般不值得一提的誌向拋開一邊去吧,沒有什麼意思,拙者呢,像我這樣的人,就以種種花呀養養鳥啦這樣的生活代替從政的誌向吧。聽起來,真是很想得開了,像是得道,像是出世,但是你再仔細一辨滋味呢,像又有些別的什麼在裏邊,是什麼呢,無可奈何嗎,設若在官場得意,大概不會說自己是浮雲之誌吧,設若爭鬥有勝,怕不願輕易就退回老家呢,即使老家有拙政園這般的好地方,又像是有些心有不甘,看透了官場嗎,看透了政治嗎,看透了人生嗎,看透了那邊卻看不透這邊呀,報國無門呀,滿腔的政治熱情怎麼辦呢,往哪兒投呢,自己撲滅掉,於心不甘,想一想古訓,讀一讀潘安,有了,一轉換,就“隱於藝”吧,將政治的抱負移到了“造”園上來了,將個園林造得……怎麼說呢,好極了。精妙絕倫,獨具匠心,獨樹一幟,真正是“造”出一個自然清幽修身養性的好去處了。
蘇州園林的主人,以官場遭貶、隱退回家的為數最多,所謂的“主人無俗態,築圃見文心”,從前的人,極推崇“人品不高,用墨無法”的說法,正如今人所說的文如其人。今人也都相信,如蘇州園林這般的神來之筆,平庸之輩是點不出來的,心境不平和的人是造不出來的,看不透功名利祿的人是築不起來的,總而言之,俗人是不能和蘇州園林沾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