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心裏,為自己找一塊空間,心裏煩的時候,便到那裏去,去幹什麼?也不幹什麼,隻是坐一坐,歇一歇。

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童年記憶

童年記憶的大部分,已隨風飄走,找不到它們了。

記憶力好的人,他們能夠留下關於童年的一大片一大片的連貫的印象;記憶力不怎麼好的人,童年在他們的腦海裏,隻有點點滴滴。

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夠將童年往事全部忘記,或者,有人能將童年往事,全部記住?

童年記憶,對於我來說,隻是點點滴滴了,而且,我想,以後怕是越來越少。

在隔了整整四十年,我第一次來到我出生的地方,上海某縣的一所中學。我母親曾經在這裏做過老師,並且生下了我哥哥和我。

是我母親當年的一個學生帶我來的,後來他成為我的大學裏的老師、校領導。人生真是無法預料。不然的話,我將找不到我的出生地。我母親已去世多年,我們隻是在每年的清明到她的墳上去燒一炷香,獻一束花。當年的房子已經不在了,由新的房子代替了它們,但是地方還在。感覺還在,我母親的學生我的老師對我說,就是這兒,我們還抱過你。

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了。後來我們全家搬到蘇州。那一年我三歲。父母親把我和哥哥一起送到幼兒園,是全托。我反抗全托這樣的形式,我哥哥也反抗,他在幼兒園裏用馬桶刷子對付老師,把年輕的老師弄哭起來,而我,則是不吃不喝。最後我成功了,把我改成了日托,而我的哥哥仍然放在全托。我不知道是我的反抗比我哥哥更厲害,更難纏呢,還是因為我是個女孩子所以大人心腸軟了,這些事情我自己一點也不記得,隻是在我外婆和我母親活著的時候,她們告訴我的。母親說有一次我和哥哥搶一隻藤椅腳架玩,爭搶之中,我居然暈了過去,母親一氣之下,把藤椅的腳架當柴燒了。我們家的那隻藤躺椅從此沒有了腳架,躺著的時候,腳隻能放在地上,或者蜷起來。

這兩件事情並不能說明我是一個很有反抗精神的孩子,其實正好相反,我更多的時候,是一個默默的,不出趟的,膽小的,不敢說唱話的孩子。我沒有什麼鮮明的個性,在幼兒園每一年的評語都是尊敬老師,和同學友愛等.

等,不像我哥哥那樣,富有個性色彩,比如有一次的評語寫著,本學期咬人現象減少了。

進了小學以後,我仍然沉默,功課中等,不知道偏上還是偏下,沒有什麼好的機會找到我。有時候機會來了,也會失去。一回市少體校來選體操隊員,班上推薦了我和另外一位女生,我們一起到少體校去考試,結果,那位女同學考取了,我被淘汰了。另一次劇團來招小演員,我也去考了,好像唱了一個樣板戲,又沒被錄取。這已經算是我的童年生活中最大的事情了,除此,我再沒有什麼值得一說的經曆。

我想我童年時期的不出趟是比較厲害的,我的綽號叫作“木頭”,可想而知,反應慢,見不得任何場麵。說我很小的時候,凡家裏來了客人,我是不許他們看我的,一看就大哭,隻有等我偷偷地將他們的臉看熟了,我才允許他們看我,我才不哭。

我學習很努力很刻苦,一如我現在寫作,我想也主要是靠著勤奮罷。我努力學習因此我的功課尚可,我也能和我的同齡兒童一樣,他們能做到的事情。我一般也能做到,隻是,別讓我在大庭廣眾之下。

因為我的木訥,反應遲鈍,家長和老師也許想改變我,他們費了不少心機,他們常常提出一些建議,有心培養我的應變能力,哪知道培養不出來。比如接龍對成語的遊戲,我是萬萬不能參加的。我肚子裏也積累了許多成語,但是一旦有三四個人哪怕一兩個人一起玩遊戲,我肚子裏的這些成語便無影無蹤。別人能夠急中生智,我呢,正相反,連平時學得好好的知識,一急,全沒了。

一年級時,有一回,我們鄰居家和我同年級的小孩,到我家來玩,我母親說,我出題目,你們三個做。便出了一年級的題目給我和他做,出了二年級的題目給我哥哥做。題目並不難,練習本上都做過,母親就是從練習本上抄下來的。結果,他們很快就把題目做好了,我卻一道也不會做,我哭起來。

我真是個沒用的孩於。

二年級,開始入少先隊。第一批沒有輪到我,卻讓我代表沒入隊的同學上台發言。我是那麼的激動,寫好了稿子,走上台去,當我念出第一個字“我”的時候,突然看到坐在台下的高年級的同學衝我哈哈大笑,我慌了,扔了稿子就往台下跑。

出洋相。

家長和老師也許都失望了。以後,我再也沒有出頭露麵的機會。以後,再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找到我頭上。

我默默無聞地上學,放學。這樣,我反而踏實了,自在了,我生活在我的無限寬闊的內心世界裏,如魚得水。

當然,這種感覺,也是許多年以後才回味到的。

順其自然,不勉強,這是我對自己的童年記憶的總結。

阿彌陀佛

有一段時間我到一家很小的區級醫院的傷科門診推拿。

傷科醫生是位老醫生,他並非科班出身,沒有上過醫學院,十四歲開始拜師學習武術,師傅是某鏢局的傷科先生,醫生常常在給病人治療(推拿)的同時,隨口說起他的一些往事。我也漸漸地知道和我一樣來治療的大多數是工廠的女工,也有一些小學老師,有退了休的,也有尚未退休的,多在五十歲上下,也有更老一些,或者稍年輕些。過去歲月的艱苦,在她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印。她們有的麵黃肌瘦,有的虛胖。她們坐在傷科灰暗的門診室裏,穿著最普通的服裝,梳蓄最老式的發型,毫無光彩,在以後的一些日子裏。她們開始和我交流病情和別的一些話題。

由醫院的性質決定了病人的來源,他們大都是一些區級小廠和街道工廠的工人,被指定隻能在這家醫院治病才能報銷,或者就是醫院附近的幾條街道上的居民,就近到小醫院來就診,還有就是醫生的老病人,他們認定他們自己所信賴的醫生,至於醫院的大小規格級別怎樣他們並不在乎。時間長了,病人與病人也都熟悉。

有一位老太太大家管她叫阿彌陀佛。老太太孤身一人,信佛,家庭婦女。以裹粽出售為生,開口說話總是離不了阿彌陀佛四個字。

在端午節的那幾天,阿彌陀佛忙得沒有時間到醫院治療,病人和醫生談起她來,都說,阿彌陀佛,要錢不要命了。

過了端午節阿彌陀佛愁眉苦臉地來了,說,阿彌陀佛,醫生呀。

大家說,阿彌陀佛,歇歇吧,何苦這麼想不開,把錢帶到棺材裏呀。

阿彌陀佛說,阿彌陀佛,再想得開的人也要張嘴吃飯呀,賣粽子的,巴不得天天過端午節呢。

大家說,天天過端午,你這把老骨頭頂得住?

阿彌陀佛笑了,說,頂得住?怕早已經化成青煙了。

大家說,那是。

輪到醫生給阿彌陀佛推拿,阿彌陀佛說,阿彌陀佛,醫生,你這是積功德。醫生說,我是要吃飯。

阿彌陀佛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她說,阿彌陀佛,積暗德要比積明德好得多。

大家說,那阿彌陀佛你賣粽子是積暗德還是積明德?

阿彌陀佛說,阿彌陀佛,醫生是積德的,長輩積德會報在子孫身上。

醫生也笑了,說,謝謝阿彌陀佛。

有一天我經過某個街口,看到阿彌陀佛的粽子攤,粽子用青青的箬葉包裹,用細細的麻繩紮緊,小巧玲規。

我走過的時候。聽到阿彌陀佛說:買粽子。

她的聲音低沉,平穩。

警察與小偷

天生的惰性,除了寫作自以為不懶,其他什麼都很懶,包'括看病。有了病,懶得上醫院,家裏找些藥,差不多的就吃了,若家裏沒有藥,糊糊也就過去了,身體是越來越差,體質越來越弱,卻依然懶上醫院。

有一陣發了頸椎病,比較嚴重了。有些熬不過去的樣子,才上醫院。醫生說,你倒是難得來。一看,說,沒有別的好辦法,推拿去吧。就到傷科門診推拿。傷科門診病人很多,耐心排隊等著。

進來兩個警察,和另一個人,腳一拐一拐的,由警察攙扶著,叫痛。警察說,大驚小怪。這人就不吭聲,臉苦苦的。警察和醫生也認得,扔了煙給醫生,說,給看看,腳怎麼了。醫生說,怎麼怎麼了。警察說,偷東西,被我們追,從牆上掉下去,大概腳有點傷了,叫痛,小偷說,什麼叫有點傷了,是重傷,腳斷了。警察笑,說,腳斷了,你等著吧。

他們押著小輸從出事地點走到派出所,五裏地,到了派出所,小偷說,我腳痛。警察說,腳痛就到醫院去。警察沒有交通工具,他們押著小偷又走了五裏路,從派出所來到醫院。

醫生捏了捏小偷的腳。醫生其實心裏已經明白,但是醫生說,拍張片子去吧。

警察和小輸一起去拍片子。

片子出來了,小偷也湊過去看。

醫生指著片子上某一處,說,骨折Q

小輸一聽骨折兩字,呀地一聲,就癱倒在地上,警察懷疑,說,會不會搞錯了。

醫生說,不會的,這又不是疑難雜症。

警察仍然懷疑,說,骨折了,怎麼能走五裏地,再走五裏地?

小偷在在地上突然大哭起來,說,我說我腳斷了,我說我腳斷了。

醫生說。上床去,綁石膏。

警察抬小偷,小偷像一灘爛泥,難抬,警察氣喘籲籲地將小偷放到床上,上過石膏,醫生說,好了,可以走了。

小輸躺在床上不動。

警察說,走呀,想在這兒過年?

小偷除翻起身,坐著又不動。

警察說,怎麼,想要我背你?

小偷下床,用一隻腳跳了幾下,沒跳出傷科門診,警察說,算了算了,

往小偷前麵一蹲,小偷趴到警察背上。警察背著小偷,走出醫院,走遠了。傷科門診裏大家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