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快過年了。
這是一個風裹挾著雨和雪的年。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出了一趟門,並不遠,隻是不到一小時的車程,到蘇州近郊的一個鎮,一個有著千年曆史的古鎮,它叫木瀆鎮。有許多人知道它,也有許多人不知道它,這都沒有關係。我已經在路上了。
一路下著雨,是冬天的雨。因為雨,也因為年前大家的忙碌和亂,路上有點擠,車開得很慢。我看著車窗外的雨和騎著自行車在風雨中行走的人們,感覺到了冬天的寒冷,還有一點孤獨,但是想到我將要到達的那個地方,古鎮上的那一個會議室,就象是風雨中的一塊安逸的棲息地,讓我的心裏頓時溫暖起來,空洞洞的心就被這溫暖填滿了。
這個古鎮據說乾隆來過六次,古鎮上還有許多曆史的遺跡。許多東西我沒有考證過,也不用考證,我今天到這裏不是旅遊,也不是為了曆史,更不是為了宣傳介紹它,隻是一個小小的與文學有關的活動。
參加木瀆鎮的白雲泉文學社的活動,這大概是我一年中參加的與文學有關的活動中的最底層的一個活動了。再往下麵,就是村一級了,我雖然長期生活在基層,但是村一級的文學活動,確實還沒有涉及過。農民作家倒是接觸過的,但村裏的文學活動不太清楚到底有沒有。
一個鎮的文學社,一次最基層的文學活動,連見報的可能都很小,小到幾乎沒有,更不用說對社會的什麼影響了。但是這一天的會議室裏,真的熱氣騰騰,群情激昂。與屋外的惡劣天氣,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大家圍坐著,圍著的中心,就是我們的文學。
我到的晚了一點,一進會場,立刻就印證了我在路上的想象,甚至超過了我的想象,在大家都忙忙碌碌無心做事的年關上,有這麼多人頂風冒雨來參加文學杜的活動,文學社的凝聚力,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倍覺興奮和振奮。
白雲泉文學社是十年前成立的,沒有人給錢,沒有人資助,沒有人宣傳,
甚至沒有人知道,但他們堅持下來了,整整十年,每年出自己的刊物,每年出自己的作品,每年有文學活動,每次大家都來。
有外來務工者,有銀行行長,有派出所的政委,有農民,有離退休的老同誌,有機關幹部,有企業家,有青年,也有老年,有男的,也有女的。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同誌,上海人,當年支持三線建設離開了上海,退休以後回不了上海,就在木瀆鎮落了戶口,在上海的邊緣定居下來了。他在會上說,退休後的反差、回不了家鄉的失落,得了抑鬱症,後來聽說鎮上有個白雲泉文學社,就自己尋找來了,來了就參加了,一參加就是十年,結果,不僅治好了病,現在生活得比年輕人還活躍還充實,每天爬山,每天寫作,去民工子弟小學上課,還帶動其他的離退休老同誌一起去上課,真正把餘熱發揮得淋漓盡致了。
還有一位女作者,向我要了一本《赤腳醫生萬泉和》,後給她寫信告訴我,她村子裏就有一位年長的赤腳醫生,從前給她爺爺看病,後來給她媽媽看病,再後來給她看病,現在,給她的女兒看病,她說赤腳醫生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我讀著她的信,心裏深深地感動著,為赤腳醫生,也為關心著赤腳醫生和被赤腳醫生關心著的農民。
他們在最基層堅持著文學,他們是金字塔的龐大而堅實的塔基,沒有這樣龐大而堅實的基礎,哪來金字塔尖的光芒和榮耀?
沒有誰命令或動員他們寫作,但他們始終在寫。他們的作品,一般隻在自己的刊物《白雲泉》上發表,或者最多就在當地晚報副刊上發表,沒有更高更廣闊的舞台讓他們展示才華和才能,但他們仍然孜孜不倦地寫作,仍然對文學不離不棄,多年如一日。文學也許沒有帶給他們更多更實惠的東西,但是他們感激文學,他們感恩,因為文學,他們活得滋潤,因為文學,他們快樂安祥。在平常的日子裏,他們也有困苦,也有艱難,他們都彳艮平凡普通,但是在文學的那一瞬間,他們是如此的輝煌,如此的令人敬佩,令人感動。他們也是感動中國的人物,雖然他們沒有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業,他們沒有幾十年伺奉孤老撫養孤兒,沒有更沒有見義勇為舍己救人,他們很平凡,但是他們身上有一種神聖,有一種偉大。
我因為經常喝酒應酬,胃不好,甚至多次發誓,再也不喝酒了。可是這天晚上我又端酒杯了,跟其中大多數的我並不熟悉的人幹杯。怎麼不熟悉呢,我們是很熟悉的。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冬夜,我們暢飲著,暢談著。
每年參加許多與文學有關的活動,這一次的白雲泉之旅,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底。我之所以忘不掉他們,是因為我和他們一樣,有一塊共同的心靈棲息地。
文學路路通
我的家鄉蘇州有句老話,叫“蘇州路路通”。蘇州小巷多,而且縱橫交錯、星羅棋布,像一個大棋盤,又像一個迷宮。小巷又窄又長,你往裏邊走著走著,就好像走不通了,好像走到底了,因為它越來越窄,越來越閉塞,前麵越來越不像有路可走的樣子了。
其實,你大可不必擔心,因為“蘇州路路通”。就在你擔心走不通的時候,前麵就是拐彎處了。拐了彎,仍然是小巷,仍然是深深窄窄的,但那已經是另外的一個世界,另外的一番風景了。
文學也是一座布滿街巷的城市,我們這些寫作者,就行走在文學的大街小巷。就像一個人不能同時跨越兩條河流,一個人也不能同時走過兩條街巷。也許一個人一輩子要走好多條街巷,但在某一個階段,在某一個時刻,卻隻能走一條街巷,無論它是寬闊還是狹窄,是暢通還是阻塞。
走吧,走吧,無論文學的街巷有多多少少,你隻有勇敢地往其中的一條街巷裏走去,你才會慢慢地知道,你是走對了還是走錯了,你才會慢慢地感悟,這條街巷適合不適合你。
經典也是一條路。
經典具有引導性,經典能夠讓你跟著它的指引走向勝利的前方。但是如果你閉著眼睛跟著經典走,你就是一個盲目的行走者。曾經有過一個時期,我們在經典的指引下,按照一個模式寫作,我們放棄了許許多多街巷不走,去擁擠在同一條小巷裏。
所以說,經典是一條路,經典又不隻是一條路。如果你走錯了路,你走上了一條不屬於你的路,那也不要緊,你可以重新再尋找自己的路,你總能找到那一條屬於你的路。關鍵是你要發現自己走對了還是走錯了。這時候,經典又像街巷裏的一盞路燈,照亮你腳下,也照亮你內心。
有些經典是一統天下的,權威的,人人共愛之,個個讚頌之,那是當之無愧的經典。詞典上對經典的解釋就是:具有權威性的著作。但無論它的經
典性和權威性有多大,它也隻是一條街巷,而不能替代文學這座城市裏所有的街巷。
有一位作家說過,他原來是寫詩的,到了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忽然看到了一大批跟從前的小說完全不一樣的小說,他忽然就想,原來小說也是可以不“那麼寫”的,又想,原來小說也是可以“這麼寫”的,像一顆星星閃亮天空般閃亮了他的內心,他頓時醒悟了,立刻改行寫小說,而且迅速成為一位知名的小說家了。
我絕不是說小說家比詩人更偉大或者更什麼,我說的隻是一個人的一次轉型,我不太清楚誘惑一個詩人成為小說家的那些“這麼寫”的小說是哪些小說,但我完全相信,在他眼中,它們一定是他的經典,至少是他的某一時期的經典,是他寫作生涯轉折的一個動力。
在蘇州的大街小巷,很少有“此路不通”的標識,在文學的大街小巷也一樣,文學路路通。每一條路上都有路燈,它就是我們的經典。街巷和街巷是不一樣的,路燈和路燈也是不一樣的,即使是同一條街巷,你走著和我走著,感覺是不一樣的,即使是同一盞路燈,照著你的時候和照著我的時候,也是不一樣的。
這是一個充滿個性的時代。充滿個性不是不需要經典,也不是沒有經典。我們需要經典,經典是一種信仰,是一個榜樣,是支柱,是靈魂,但是,經典不是唯一,也不是一統天下,它們是許多盞路燈,同時照亮我們的城市。
意外的相逢
如果要說一說外國文學對中國作家的幫助,恐怕又是一個言而不盡的話題了。而且因為可說的話題太多,恐怕還會有無從談起的麻煩。就像我們站在某一個起點上,麵對的不是一條直達終點的路,而有無數條的路線,你反而邁不開步子了。要想在這個言不能盡而且無從談起的起點出發,盡快地走到終點,就必須頭腦清醒意誌堅定不左顧右盼地選擇其中的一條路,還必須注意揚長避短,別選了自己不熟悉的路去走,結果迷失方向。
我不是一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人,我是一個寫多於讀、坐多於走的人,因此常常會有朋友勸我,書還是要讀的。我有時候在學校的文學社和熱愛文學的學生們談讀書,也說一樣的話,開卷有益,至少,讀你喜歡讀的書。話雖是這麼說,但我卻知道自己讀書很少,讀外國的書尤其少,與許多打骨子裏熱愛外國文學的同行們相比,我幾乎是無地自容的,他們隨口說出來的,某某克斯,某某德拉,某某什麼,我經常是聞所未聞的,深深地珞印在他們靈魂和心靈最深處的那些振聾發聵的經典作品,我卻是硬著頭皮也讀不下去,在這樣的時候,我隻能緊緊閉上嘴巴,不讓怯意和無知從嘴裏跑出來。
說實在話,除了在早些年,剛剛開始有書讀的時候,巴爾紮克、托爾斯泰、大仲馬等等的作品,我是讀了不少,也很讀得下去,像《基度山恩仇記》讀起來算得上是如饑似渴,甚至好像已經身臨其境,恨不得能夠幫上基度山一臂之力呢。但到了後來,越來越多的外國文學來了,先鋒派的外國文學來了,現代派的外國文學來了,後現代派的外國文學來了,後後的什麼什麼也都來了,而且還在不斷地來到,但我的外國文學閱讀卻漸漸地少起來,不再如饑似渴,也不再有很多身陷其中的感受,即使有時候逼著自己讀一讀,常常會覺得疙澀(這個詞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是將疙瘩和幹澀合起來),讀得咬文嚼字仍不知所雲,因為難以卒讀,漸漸地就知難而退了。如果這時候,恰
又讀到本土的某一部好作品,尤其是那些語言特別好的作品,那些細微的感覺能夠一直傳達到神經末稍的作品,就不由自主地傻想,對一個中國讀者來說,到底是中國文學好還是外國文學好呢?又想,不讀外國文學,就不能當中國的作家嗎?喝牛奶能長大,喝米湯也能長大,如果喝了牛奶拉肚子,喝了米湯長膘,那麼喝米湯也是可以的吧。這麼想著的時候,卻又不免絕望而傷心起來,覺得我與外國文學越來越遠了。
其實我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是錯的,我從來沒有遠離過外國文學,這是我想遠離也遠離不了的,人類的藝術,原本就是溝通的,橫豎都是貫穿的,又是互助的,是膠著的。
我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就有人說,哇,你是意識流。我嚇了一跳,我不知道什麼是意識流。在我寫了至少四五篇被稱作意識流的東西後,我還沒有讀過意識流。於是我急急地去尋找意識流。在八十年代初期,還沒有多少意識流作品被介紹被翻譯過來,介紹意識流的文章也很少,後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普魯斯特的《小瑪德蘭點心》,沃爾夫的《牆上和斑點》,前者是一個長篇中的一段,後者是作者的第一篇意識流作品,我讀了它們,又看了一些評價的文字,我仍然不是很明白什麼是意識流,但是有一點我知道了,那就是:我的作品不是意識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