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看,我與外國文學的關係,就倒置過來了,人家是先閱讀,再收益,從而提升自己的境界,我呢,是先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是意識流的孩子,再去尋找老祖宗,結果發現不對頭,以為無師自通,實際上不是那回事。但這是一次意外的相逢,收獲就是,我讀了意識流作品。

其實無師自通的事情也是會有的,我們慢慢往前走,是會發現的。

這是一次意外的相逢。

意外的相逢經常出現在我的閱讀和寫作之間。

藝術本身是相通的,也許不一定非要通過什麼橋梁,他在他那裏寫,我在我這裏寫,寫出來也許會是很相像的東西。

但是,如果有一座橋梁,把這兩者連到一起,那是再好不過了,會驚訝,

會倍受鼓舞,會出現奇跡。

記得有一回看意大利電影《木鞋樹》,看過之後,隨手寫下以下這些東西:

《木鞋樹》(法國)(注:這是當時的筆誤)(上下集)

中世紀法國農村生活。散狀的,非常優秀的影片。

六個孩子沒有父親的家庭,母親洗衣支撐著。

新婚女子的家庭。

小學生上學的家庭D

在應該有一點表情的地方就是沒有表情。爺爺賣了早熟的蕃茄也不會買麵包圈,小女孩的手指在隔著店的窗玻璃撫摸麵包圈,實在讓人忍不住要給她買一個麵包圈,但是不可能。爺爺出來時,籃子是空的,牽著女孩的手,一路回家,女孩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懊喪和不快。永遠是平靜。

新婚之夜的平靜,第二天早起的平靜,不是因為在教堂的原因,因為本身的平靜。看不出一點激動,但是有激動。

因為偷砍木鞋樹替上學的兒子做鞋被農場主趕走。默默的搬,領居默默的看,讓人希望發生些什麼,比如從馬腳底下發現那塊金幣,但是決不能發生,發生就完蛋了。從感情上說,希望看到一點亮色,但又讓人擔心這一點亮色的出現,因為一出現就破壞了整體。到底是高級,不可能出現。

極其耐得住的好片子。

好的小說是很難寫出內容提要的,好的電影也一樣。

想到自己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一些作品《光圈》《還俗》《文火煨肥羊》等,也是這樣一種結構法,也是這樣一種情狀,至少是在向這種狀態努力,就感覺是很溝通的。寫一種或許多種感覺而不是一種結果。

這段散記沒頭沒腦,不成文,但意思是明白的,是在意外的相逢中的意外的驚喜。對藝術相溝通的驚喜。後來我又看到博爾赫斯說的話:“寫小說……由相互靠攏、分歧、交錯或永遠不幹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再說說黑色幽默。

先抄錄一段關於黑色幽默的評說:“黑色幽默深受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它的主要內容在於表現世界的荒謬。麵對荒誕,唯一可做的事僅僅是玩世不恭地發出無可奈何的苦笑,以便暫時舒緩一下痛苦不堪的心情。正因為他們以幽默的人生態度與慘淡的現實拉開了距離,所以一改以往荒誕文學作家的驚愕、困惑、憤悶的心態,而是把荒誕當做一種合理的存在,然後進行從容地描繪,在絕境中保持心理平衡。”

我寫過很多小說,但從來沒有人(無論是評論家還是讀者或是別的什麼人),把我的小說和黑色幽默沾上一點點邊,但是不知為什麼,我自己每讀一點黑色幽默小說,或看到類似的評價,都會激動起來,因為我覺得,我的一部分小說,像《失蹤》《錯誤路線》《出門在外》等,與黑色幽默是近親,就算夠不上黑色幽默,也至少是灰色幽默,在本質上,有著很相同的東西,都是從生活中感受到荒誕,然後是無可奈何。所不同的是,許多黑色幽默小說是采用荒誕的形式去表現荒誕的內容,拋棄傳統小說的敘事原則,打破一般語法規則,采用誇張、悖論、反諷的手法和克製性冷漠的敘述進行創作。以喜寫悲。場景奇異超常、情節散亂怪誕、人物滑稽可笑、語言睿智尖刻。而我的小說,以平淡寫悲,場景、情節、人物、語言都是正常的,但骨子裏是荒誕的,“從容地描述,在絕境中保持心理平衡。”

比如我的短篇小說《失蹤》,寫兩個中年婦女突然失蹤,丈夫要尋找她們,卻記錯了她們的衣著、身高,甚至長相等等。而這兩個婦女,失蹤歸來的時候,好像根本就沒有失蹤過,好像家裏根本就沒有鬧得天翻地覆過,好像失蹤是很正常的事情,一切仍舊平平淡淡。寫人與人之間的不溝通,不關愛,甚至出了k蹤這樣的大事件後,仍然沒有改變,漠然的日子依然如故。

最近我正在寫一篇小說,寫一個年輕的很老實的農民工進城打工,被人所騙,他在尋找騙子的過程中,漸漸地發現,城裏人都在說謊,最後他自己也突然而至地產生了騙人的念頭。

小說正在進行中,但我的思緒是迷迷糊糊的,往前走的時候是猶猶豫豫的,正在這時候,我翻開了凱爾泰斯的小說《英國旗》,凱爾泰斯在小說中寫道:“當我翻看一本庸俗小說的時候,忽然捕捉到一個突如其來的閃念:我根本不在乎到底誰是殺人犯。在這個充滿殺戮的世界裏絞盡腦汁地琢磨‘到底誰是殺人犯’,這不但使人困惑、使人惱火,而且還毫無意義,因為:在這個世界裏,每個人都是殺人犯。

凱爾泰斯點亮了我的這一篇小說。我依樣畫葫蘆地想:是呀,在一個充滿欺騙的世界,苦苦地去追尋一個騙子的行為是很滑稽的事情。

不是說我差不多達到了凱爾泰斯的水平,可以和他相提並論,隻是想說,小作家和大作家、中國作家和外國作家,無論環境的差別有多大,水平的距離有多遠,但他們靈魂如一片片的樹葉,在無限的空間飄浮著,飄著飄著,說不定,其中的一片與另一片,在某一時空的交叉點上就不期而遇了。

別種的可能和困惑

現在是一個說什麼都可以的時代,但恐怕不大會有人標新立異地說,寫小說就應該寫不好看的小說。誰不想寫出好看的小說呢,問題的關鍵是,不是你想寫好看的小說就能寫出來的。還有一個問題是,好看由誰說了算。

一篇好看的小說要具備什麼,這是眾說紛紜的,各抒已見的。但有一些基本的東西’大家也是有共識的,比如說,首先要有一個好故事,再比如說,要有好的語言。

可是好故事和好語言的標準卻又是千差萬別的。傳統意義上的好故事,是有頭有尾,圓滿的,完善的,一個人的命運,兩個人或者三個人的愛情,曆史的滄桑,生活的沉澱,等等,這都是好故事的基本點。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種的可能了呢?我想應該還是有的,我曾經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錄過這樣一段問自己的話,那是在看了香港電影《槍火》和越南電影《忘情季節》後寫下來的,《槍火》和《忘情季節》都是我最喜歡最偏愛的電影,他們共同的地方在於,在說一些故事的同時,又隱去了一些故事。比如像《忘情季節》,本來是有很完滿的三四個故事,卻被基本隱去,又將幾個隱去的故事穿插進行,這種努力,大大增加了作品內涵和思質,給人更多的想象空間。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意識。

我們都說,好的作品如行雲流水。其實流水是流不出電影和小說來的,任何東西包括小說,都是製造出來的,但是我們不要去製造障礙,我們要製造順暢,我們寫小說是為了讓別人讀,也讓自己讀,讀得舒服,讀得懂,或者哪怕半懂不懂但多少讀出一點想法和感受來,而不是為難讀小說的人,也不要為難你自己。

再回過頭來說那兩個電影,它們當然是製造出來的,可貴的是,這種製造出來的效果,沒有絲毫的障礙和疙瘩,它們顯得很單純很簡單很質樸,並沒有故意地去深藏什麼,但確確實實又深藏著什麼,生活是打亂了的,沒有什麼時間和空間的順序,卻又沒有製造出來的混亂,一切都很平常自然,所

有的感悟與思想,都是在這平常之中了。我曾經說過我不知道什麼叫思想、我也有些害怕思想這樣的話,其實我的意思是,思想這東西,並不需要我們努力地特意地去思想,它是時時刻刻都在我們這裏的。

我很激動地問自己:這樣寫小說行不行?有沒有出路?兩個問號,前一個是純個人的,純文學的,後一個是功利的,世俗的。我總是想要丟棄後一個問號,卻不知這種努力的結果,和有沒有結果,和結果好不好。試試吧。

《東奔西走》可能是一篇學習得比較幼稚的作品,但是有一點我覺得還是可以自信的,因為小說的內容是地域的,是蘇州的,而不是越南,在寫這篇創作談的前一天,評論家林舟對我說,他不是蘇州人,現在生活在蘇州,他看這篇小說,體會什麼叫蘇州人。現代社會裏,大家都在東奔西走,但是蘇州人有自己東奔西走的獨特方向和方式。

再說一個語言的事情。我很看重語言的功力。我們平時讀作品和看電影,常常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判斷出一些東西,讀了一個小說的開頭幾行,看了一個電影的開頭的幾分鍾,就決定了你是不是讀下去和看下去。我想,在這很大意義上,是語言的作用,小說的語言和電影的語言。

又要從電影說起,有一個電影,叫作《母親與兒子》,無故事,無情節,無任何進展,甚至很少有台詞,一個母親病重,兒子守在她身邊,背著她去野外透透氣,又背回來,隨時可能要發生什麼,至少會有一點進展,或者講出一個陳年的故事,或者母親死了,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也始終沒有第三個人進來。你希望它賽生什麼,但是它不發生,你失望了嗎?你厭倦了嗎?一點也不!一個多小時的電影,靠什麼吸引住我們?憑什麼說它好看?就是它的語言D

我比較迷戀這樣的狀態,有時候也很癡心妄想,想試探著走走這樣的路。我的困難在於,我的對象可能是缺乏詩意的,是很民間,很世俗的,更是很普通的,但是對我的挑戰也正是在這裏。所以我會慢慢地走著的。我寫過一個中篇小說《火車》,傍晚了,兩個人上了火車,火車就開了,靠站就停下來,接著再開,最後到了終點站。有些人物上上下下,有些人物始終在的,但是沒有什麼故事,隻有一些瑣碎的細小的事件,這些事件,每一個坐過火車的人都碰見過。在寫作這篇小說的時候,真是有一種痛快淋漓的過癮的感覺呀。但是我很悲哀地想,大概很少有人會重視這樣的小說,因為大家會覺得這樣的小說不好看。我也反複地審問自己,假如這小說是別人寫的,沒有故事,或者隻有一點點的小事,剩下來的就是囉囉嗦嗦的語言,你會去看嗎?

這就回答了我在前麵對自己提出的第二個問題:這樣寫小說有沒有出路?從客觀的角度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沒有。

沒有出路你還走嗎?我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