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著大眼睛,目光閃爍,不肯握我的手。
我湊到她臉旁,她立刻往後縮,嚇得臉青唇白。
我微微一笑,偏要挨近她,她拚命閃躲,楚楚可憐的大眼像要滴出水來。
化妝師敲了我後腦勺一下,“別動,正化妝呢!”
我隻好正襟危坐,從鏡子裏看小尾鬆了一口氣,我飛快地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
一聲驚天動地的厲叫!
所有人被嚇了一跳,誰能想到這個小小身軀的秀氣女孩兒居然能發出這麼高分貝的恐怖叫聲!
我甚至聽到聲帶破裂的嘶嘶聲!
伴著尖叫,她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陣風般衝出化妝間。
趁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我緊跟著追上去。
化妝室挨著道具室,我轉過拐角,前方一條短短的走廊,沒有開燈。
我剛邁出一步,一個聲音道:“站住。”
我停住腳,認出是小尾怯生生的聲音。
“你想怎麼樣?”
一個人從黑暗深處走來,一步一步走向我,停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
我笑了笑,雙手抱胸,一腳打著拍子——我一直向往這個囂張的姿勢,終於有機會用到。
“你裝出那副溫柔表情,我差點兒沒把你認出來。你不是要殺我嗎,我能把你怎麼樣?”
“少裝蒜!”她的聲音拔高幾度,又道,“不錯,我是混進來殺你,算你的‘禁咒祈福印’厲害,我認栽!”我說:“你來無影去無蹤,還很怕我身上那什麼什麼印。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顯然不是普通人會了解或者害怕的玩意兒。你……到底是什麼?”
沒有回答,隻有腳步和聲音,一步一步,一聲一聲,接近。
那個身影,一半留在黑暗中,一半暴露在光線下。
我看著她,不,它,用盡全身的力氣控製自己,不要發抖,不要尖叫,不要落荒而逃!
那是一具女人的身體,緊身戲服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線條,纖細的手,柔軟的脖子,臉——一張狐狸的臉!
狐狸的眼睛是紅色的,最鮮亮的紅,眼波流轉,怨毒地打量我。
我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更聽到自己平靜地道:“原來是狐狸精,倒是第一次看見。”
沒嚇到我,她倒像嚇了一跳,問道:“你不害怕?”
我隻笑了笑。怎麼可能不怕?!靠!聽到尖尖的狐狸嘴巴吐出女人聲音,是人都會怕!
“你的樣子是很可怕,好在我知道你沒辦法傷害我,所以還忍得住。小尾,我不管你為什麼要殺我,我找你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狐狸咧開嘴笑,露出血紅的舌頭,“關於梁今也?”
我彈了彈手指,“bingo!我想找他。”
“如果我拒絕呢?”
“那就不好意思了。”
我飛快伸手,牢牢握住它的手(前爪?),它拚命掙紮,但似乎它所用的力量有多大,自身就會受到同等的反彈,我還沒怎樣呢,它就累得氣喘籲籲,另一隻手徒勞地在空中揮舞,卻不敢觸碰我。
我斜眼覷那張狐狸臉,“長著狐狸臉的美人啊……這種奇景應該讓更多人看看,或者再送到實驗室,解剖研究一下妖精的構造和人類有什麼不同……肯定很有趣。”
紅色的眼睛冒出凶光,我吞了口口水。
“卑鄙!”
好說。十六歲出社會混到現在,要沒兩手早被人吃幹抹淨了。我晃了晃手臂,作勢拖著它走,它尖叫一聲,頹然蹲到地上。
“不要!我說!”
“他在哪裏?”
“我不知道!”
我拉它起來,用另一隻手摸它,它一麵躲一麵叫:“我發現他搜集人類的財物,穿越時空去改變你的命運,這些都是違反規則的!我怕他受罰才背著他來殺你,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裏!”
我縮回那隻手,仍是抓著它,看它的樣子不像說謊。而且,聽它的口氣對梁今也頗有情愫——嘖,妖精和神仙,這個世界怎麼回事?
我又問:“那什麼印又是什麼東西?”
它瞥我一眼,埋下頭道:“‘禁咒祈福印’是一種把‘仙氣’凝聚在凡人身上的禁術。”
“仙氣?”
“就是神仙身上的一種能量,是神仙施展法術的基礎。”
懂了,像武俠小說裏的獨門內功。
“正常情況下,仙氣隻有經過長期修煉位列仙班的正牌神仙才能擁有,但也有例外。傳說通過一些秘密的法術,神仙可以把自己的仙氣分一部分給凡人,助這個凡人趨吉避凶。而這種違反天道的法術就是所謂的‘禁術’。‘禁咒祈福印’就是一種禁術。”
我想了想,大約就像無涯子傳內功給虛竹,把低手一下子變成高手。嗯,我現在豈不等於半個神仙?狐狸像是猜到我的心思,冷笑道:“別做夢了,你根本沒有隨心所欲運用仙氣的能力,好東西給你也是白搭。”
我不跟它生氣,笑道:“起碼我能讓妖精現形,目前來說足夠了。”
狐狸大怒,我笑嘻嘻地跟它互瞪了幾秒,它倒也忍住了,撇過頭。
我偏要惹它,“想打架嗎?來啊,我還沒和狐狸精近距離接觸過呢!”
狐狸發出一聲奇怪的嚎叫,聲線很細很低,激不起一片塵埃,卻從我耳中直鑽入腦,扯痛我的神經。
女人的雙手變成利爪,大嘴咧開,白生生的尖牙襯著血紅的舌頭。
我沒有動。
仿佛一陣狂暴的龍卷風向我襲來,到了近處,驟然刹住。
我已放開手。
她立刻又變回那個羞澀姣好的小尾,水汪汪的大眼不解地望著我。
我看著她,視線慢慢下移,看著那根青蔥玉指。
指頭尖尖,點在我心髒的位置。
“告訴我,”我低聲道,“如果我出了意外,那個在我身上種印的神仙,是不是能感應到?”
她的眸光在我身上流轉,似探究,似透視。
“是。”
雜遝的腳步聲接近,一群工作人員找到我們,焦急地叫嚷。
拍攝快開始了。
我和小尾沉默地走在人群當中,燈光如此明亮,仿佛可以驅散所有角落的陰暗。
可是,人心裏的陰霾呢?
我抬起頭,旋轉樓梯上方像是童話中的另一個童話世界的入口。
躲在那裏,是不是就可以不再悲傷?
我穿著華美的衣裙,金絲銀線織就的衣裳在燈下閃著綺麗的光芒。
我站在旋轉樓梯頂端,俯視整個大廳。
所有人抬起頭仰望我。
導演在叫:“就這樣,慢慢走下來,想象你很尊貴,你是全場的焦點,但你的眼睛隻看見王子。”
我把手扶在木欄杆上,摩挲那一層光滑的表皮,皮膚有一種微微的灼熱的感覺。
我的眼裏隻有你。
顏琛站在大廳中間,穿著王子的禮服,英俊得不似塵世中人。
我走下去。
他走過來。
音樂響起。
我們的眼神交彙,所有人仿佛都不存在,大廳愈發空曠,像是在一個最黑暗的原野裏,彼此就是尋覓多年的,唯一那顆星。
手在欄杆的凸起處磕了一下,我猛醒過神,想起這是在拍鑽石廣告,等我走下樓梯,顏琛會捧起我的手,吻在手背上。
手指感覺沉甸甸的,不知道是幾克拉的鑽戒。
無所謂,反正不會強過我床上那一堆。
我用餘光掃視小尾,她正站在人群中充臨時演員,偽裝出驚訝和羨慕的表情。
我一步一步接近顏琛。
我伸出手,他深情款款地握住,剛要伸嘴去吻。
我小聲說:“我拉屎沒洗手。”
趁他呆住,我縮手,轉身飛快跑回樓梯頂部。
“停!停!”導演大怒,狂吼聲震撼全場,“溫雪!你要發神經也等給我拍完!”
我不理他。音樂停住,我向樂手們招手,“別停啊,來個命運第二樂章。”
那些神經病當真就奏起來,導演的聲音很快被蓋住,顏琛跑上來拉我,嘴巴動個不停,我也不管他說什麼,攀住他的肩膀,吻上他的唇。
他很快拉開我,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轉過頭。
顏琛,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才等到這個吻。
你不知道,我曾經失去過你,因為失去你而失去我自己。
愛情是太累人的東西。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不要。
可我又會舍不得。
顏琛,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我抓緊木欄杆,探頭下望,強烈的燈光下,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熾熱的,我因此看不見他們冰冷的心。
手上使勁,我縱身而起。
燈光是如此之近,我的眼睛被光暈籠罩。
我想起以前看過的武俠小說,裏頭有一個白衣的男子,他總是說……想飛之心,永遠不死……
顏琛撈了我一把,我拍開他的手,在貝多芬的樂章和全場人的尖叫中下墜。
失重的感覺,身體在空中短暫地停留。
腦中忽然出現一個極清晰的聲音:你準備好開始新的旅途了嗎?
我聽見自己冷笑回答:你終於舍得出現了。什麼旅途不旅途我不管,我隻知道我還欠你一樣東西,溫雪答應過的事從不反悔。
眼前有一瞬間的黑暗,因為我眨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一張背光的臉朝我俯下來,那麼近,近得伸手可以觸到。
這才察覺被人橫抱在懷裏。
我定了定神,抓住他的衣領,逼他轉過頭。
我急於看清他的臉。
是你嗎?
梁今也,是你嗎?
是一張棱角分明的麵孔,如大理石雕像般無懈可擊的英俊,金發有些亂,藍色的眼珠在燈光下閃著冷冷的光。
原來再熱烈的光也照不暖每個人的心。
我的手貼在他胸前。
感覺不到他的心跳。
我的心跳也越來越緩,幾不可察。
不是你。
該死的王八蛋神仙,居然不是你!
我怒氣上湧,甩手就給他一掌。
“啪”的一聲,我變成自由落體。
好痛!我痛得齜牙咧嘴,軟癱在地上,四肢以極不雅的姿勢張開,而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還睨了我一眼,說:“蠢女人!”
我奮力撐起半身,叫道:“你什麼意思?你他媽哪兒來的?”
他沒有理我,隻顧著應付湧過來的導演、副導演、場記、演員、燈光師、攝像師……一律一把抓住,紮手紮腳地甩出去。
攝影棚裏一遍呻吟。
有沒有搞錯!我瞠目結舌,一群人圍攻一個家夥,居然全被撂趴下!
金發男人抓住顏琛,沒有立刻甩他出去,顏琛拳腳不停,叫嚷著:“你是誰?你把溫雪怎麼樣了?你想幹什麼?我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會到,你最好趕快放開我,有種跟我單挑……”
金發男人眉頭一皺,“吵死了,閉嘴!”
他拎著顏琛走到我麵前,指著我道:“你和她的緣分四年前就斷了,以後也不可能再續,記住,不要再想她!”說完隨手一甩,顏琛就像個破布娃娃般飛了出去,落地後頭一歪眼一閉,暈了。
整個攝影棚隻剩下他一個還站著,金發藍眼,英俊得像死神。
他環顧四周,喃喃道:“凡人真是麻煩。”
凡人?對啊,這家夥不像人類。我忍不住問:“你究竟是誰?是神仙還是妖精?”
他瞥我一眼,忽然喝道:“出來!”
我一怔,他俯身用一隻胳膊抱起我,抬起頭,以一種君臨天下的高傲望向後方的某人。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是小尾,混在倒地的人群中假裝輾轉呻吟的小狐狸精。
“喂,”我看他不像要傷害我,大起膽子道,“你別欺負人家小姑娘。”
他冷冷地道:“小姑娘?蠢女人,那明明是八百年道行的狐狸精!滾出來!”
小尾畏畏縮縮地起身,哀求道:“神仙大人,我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我隻是想做人而已……啊!”
金發男人手一揮,像有一條無形的繩索套住小尾,越收越緊,憑空冒出一陣輕煙將她罩住,小尾的身形越來越模糊。
煙霧散盡,半空中隻剩下一隻飄浮的狐狸。
他收回手,那隻狐狸被拋向我,我手忙腳亂接住。
第一個感覺是好小,紅色皮毛的狐狸,抱著的感覺卻像個小小的嬰兒,閉著眼,一副不設防的依賴表情。
我不由得抱緊它。
不管是依賴,或是被依賴,都是需要的感覺。
因為我們都太貧乏,所以倍加渴望擁有。
金發男人忽道:“教你一個常識,從這點高度跳下來是死不了的。”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你準備好開始新的旅途了嗎?”
我一怔,想起摔下樓時腦中出現的聲音,難道那不是幻覺?
“什麼旅途?去哪裏?”
那雙冰冷的藍色眸子盯著我,我轉過頭,看一眼躺在地上的顏琛。
嗬,去哪裏有什麼區別?跳下來那一刻,我已經放逐了自己,上天入地都無所謂,這個無窮煩擾的難道還有什麼值得留戀?
我點頭。
他道:“抓緊了。”
我隻覺身體向下一沉,突然又變得輕飄飄上浮,眼前再次快而清晰地閃過一幅一幅過往畫麵,那些我短暫生命中的快樂與悲傷。最後,我看到十六歲那年春初,我沿著樓梯一步一步走下,教學樓側旁的櫻花樹下,望見那少年微笑的眼。
那一年的風,那一年的陽光,我流的那些淚……
終究,隻剩回憶。
眼前驟然大放光明,我看清麵前的景象,呆住了。
大片草原延伸至天邊,純正的單一的綠色,毫無層次感,若不是草葉隨著風勢會上下起伏,我幾乎以為這隻是一幅畫。
輕軟的風帶著草香拂麵而來,陽光溫暖的照耀,身體隻覺暖洋洋懶洋洋的。
我抬起頭,再一次驚訝。
好藍的天空。
像是,像是打翻了淺藍色的顏料,用水稀釋,再用玻璃壓住,那種隔著玻板看見的暈散的淡薄的藍。
看著看著,隻覺身陷其中,被這片無邊無際的藍淹沒。
這是……什麼地方?我被帶到某個風景區?不,不對!這麼清新的空氣,眼睛視物的清晰度就像剛被大雨洗刷過,最重要的是,這裏的天空、草原,甚至陽光和每一絲風都與我熟悉的世界有一點不同,雖然我一時也說不出這不同具體在哪裏……
“喂!”不耐煩的聲音打斷我的遐想,我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還坐在金發男人的左臂上。緊跟著身體再一次騰空,竟被那男人粗魯地甩下來!
我在半空中翻身,靈巧地單手撐地,翻了個筋鬥,穩穩站定。
怎麼回事?我眨了眨眼,完全搞不清狀況——我什麼時候變成了武林高手?
金發男人倒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轉身就走,“跟著我。”
我愣了幾秒,聽話地跟了幾步,忽然發現懷中空空,又跑回去揀起小尾,抱著它追那個怪人。
“喂!等我一下!”
他停住腳,我急步趕近,問道:“這是哪裏?你還沒告訴我,你是神仙還是妖——”
他突然轉過頭,冷冷地看著我,目光一頓,往下盯住我懷裏的狐狸。
我下意識屏住呼吸,直到他轉回頭去。
呼!嚇死人!這家夥好強的壓迫感!我看到小尾的狐狸臉都沒嚇得這麼厲害。
“你厲害,”他用平板的聲音道,“居然瞞過我的眼睛。”
我愕然,“什麼?”
“我早該發現,”他繼續冷言冷語,“你和那隻母狐狸雖然有一樣的波長,妖力卻比她強得多。”
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看他的後腦勺,“你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這家夥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他不答腔,抬腳就走。
我跟了幾步,突然一陣白光閃過,正好打在我懷中。
我不由自主鬆手,金發男人縮回手,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靠!神經病!變態!我無聲地咒罵,轉頭尋找摔到地上的小狐狸。
腦袋晃了幾圈,不但狐狸沒找到,連一根紅色的毛都發現。
“喂!”我忍無可忍地叫他,“你把小尾怎麼了?”
他沒回頭,我身後卻忽然有個聲音答道:“我在這裏。”
我猛地轉過頭,正看到一個白衣的男子,低著頭,黑發遮住半張臉。
“你是誰?小尾呢?”我問得有點傻,所以同時聽到兩聲嗤笑,來自一前一後兩個男人。
其中一個聲音,熟悉到令我心悸。
我喉嚨發幹,眼睛澀痛,手指抽筋似的顫抖。
“你……請你把頭抬起來。”
白衣人頓了下,像是發出一聲歎息,終於緩緩地,抬起頭。
他長得非常……漂亮,很年輕,看起來隻有十八九歲,瓜子臉,微向上挑的鳳眼,眼睛很亮,鼻子很秀氣。
我笑了笑,問道:“怎麼不見你的沃爾沃跑車?”
他看著我,慢慢地道:“你永遠記不住嗎?我的車不是沃爾沃,我的車是……”
法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