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微弱的火苗在掙紮,仿佛看見心底飄忽不定的感情。
“等等。”我拉住他衣袖,“你感冒了,我把衣服還你。”
他看了看那隻手,表情像在回味它在他掌心的溫度,再看著我。
白色身形逐漸變得模糊,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消失在空氣中。
心樹柔弱的樹幹在攻擊中顫動,今天的太陽曬得人頭疼。
我敲了敲太陽穴,依稀記得,心樹的果實,陽光的斑痕,也是這樣一個午後……
陡坡一路延伸,連接入山的小道,左側的懸崖下雲霧繚繞,深不見底。
烏芙絲走在前麵,卓風步和阿虎艱難地扶著右側的山壁跟隨,我幾乎把身體貼在山壁上,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眼睛根本不敢往下看。
目光投向後方,約兩米寬的陡坡轉成不足一米的羊腸小道的拐角,風很大,看得見長長的金發招搖。
我對顏色天生敏感,何況在這片光禿禿的土坡上,一望無邊的青蒼色山壁,怕是再走一公裏,也能望見那點亮色。
好不容易從妖群中殺出,Cynosure找了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位置守住,讓老弱殘兵先行撤退。
沒人異議,連烏芙絲也乖乖抬腳就走。
我一路走,忍不住回頭。
他是神仙,與天地同壽的不死之身,從頭強悍到腳,既懂仙術又有手刃絕技……
還是,擔心。
一天一夜,我抬頭看著西垂的晚陽,再加今天一個白天,他在妖群中橫衝直撞奮不顧身,渾身是血,連走動時留下的腳印都汪著血。同樣的紅色,讓我看不清,那裏麵,有沒有他的血?
就算是神仙,也會受傷,也會累吧?
一隻黑色大鳥“呱呱”叫著從頭頂飛過,我隨意瞥了一眼,有點兒像烏鴉。
呸,真不吉利!
再走一段,半邊夕陽已沉下去,風聲呼嘯,打鬥聲變得模糊。
“哎呀!”卓風步傷後體弱,腳滑了一下,差點兒就滾落深淵。
阿虎拚命拽住他右臂,小臉漲得通紅。
我也伸手過去幫忙,心頭怦怦亂跳,生怕這秤砣大男人把弱女子和小孩子墜下崖,今天可沒有英雄來救美。
幾塊碎石被帶動,清脆的撞擊崖邊,骨碌碌滾了下去,許久許久,聽不到落地聲。
不怕不怕,我拚死勁拖住卓風步,閉著眼安慰自己,石頭太小了,落地聲音不響而已……
“沒用的凡人!”烏芙絲一回頭就看到三人的窘狀,偏偏都沒有出聲求救。
我是憋著氣不敢開腔,阿虎那性子肯定不願向妖精低頭,至於卓風步……我勉強睜開一條縫,覷了他一眼。
他的雙腳抵在崖邊,兩條手臂分別被人拉著,臉微向後仰,眼睛……看著我。
我緩緩地,張大眼睛。
夕陽在他背後,紅光映上他的臉,一抹哀豔掠過瞳仁。
是我的錯覺嗎?
我望向西天,正看到夕陽整個沉落,淡薄的紅霞如水氣暈開,夜色吞噬了另一半天空,迅速掩近。
烏芙絲長發一甩,發梢纏住卓風步右臂,再擺了擺頭,卓風步已被拖上崖,倒在地上。
阿虎忙撲上去,“卓叔叔,你沒事吧?”
“咳!沒事……咳……我很好……咳咳!”
“可是你咳得厲害!”
“那是因為……咳…你…你壓著我了……”
烏芙絲一手抓住阿虎後領,將他整個拎起來朝旁邊丟,“笨蛋,他快被你壓死了!拖拖拉拉有完沒完?快走!”
阿虎摔了個嘴啃泥,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扶著他的卓叔叔走路,眼下不是吵架的時候,遲些他會要那妖精好看!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得到穿透眼後,我常能不經意捕捉到旁人的思想,隻有梁今也和Cynosure不行。Cynosure是神仙,幻師的術對他不管用,梁今也是狐狸,傳說中狐狸擅長迷惑人的神誌,證明他們的精神力天生強大。可是,眼前還有一個人,相識以來,我從未聽到他半分心聲。
我眯起眼,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
梁今也的話是真是假?難道妖精真的也玩兒“無間道”?
暮色被濃鬱的夜色覆蓋,星月未現,我喚出燈籠,讓黃光為三個凡人照明。
走了接近三個小時,小道像是沒有盡頭,溫度降了下來,山風變得有點冷,貼著山壁前進,石頭的蒼涼從皮膚沁進身體。
卓風步的腳步越來越慢,幾乎每兩步歇一下,不停喘息。
阿虎憂慮地拍撫著他的胸背,轉頭看著我,神色懇求。
“烏芙絲,”我揚聲道,“我們歇會兒吧,等Cynosure追上來。”
烏芙絲不耐煩地睨著我,我以為又要聽到熟悉的三個字,卻見她點點頭,向前一指,“前頭像有個洞,進去等吧。”
四人再走幾步,果然見到一個窄窄的石洞,像是山壁上的一條裂縫,洞口僅容一人側身擠進,裏麵卻很朗闊,像個幾十平方米的大廳。
卓風步先坐下,呼呼喘氣,阿虎坐到他旁邊,關心地看著他。
烏芙絲繞洞走了一圈,沒發現異樣,又鑽出洞去,站在洞口探頭回望。
妖精的視力似乎比凡人好,但也不至於千裏眼吧?Cynosure那邊離這裏沒有五公裏也有三公裏,山路十八彎,看得到才有鬼!
我沒好氣地盯著她的背影,長長的頭發垂到腳踝,輕輕搖晃。
“咕”的一聲響亮,我按住自己的肚子,回過頭,那兩人做著同樣的動作。
“烏芙絲!”我叫,等她轉過頭來,涎著臉笑道,“我們餓了。”
她立刻回頭,“關我屁事!”
我早習慣了她的冷言冷語,掛著笑走過去好好教育了她一番,終於讓她心甘情願去找食物。
回到洞中,阿虎崇拜地看著我,虎目生光,“看不出你真有一手,那女妖居然肯聽你的話!”
我笑笑,三人靜下來,靠在洞壁上休息。
阿虎小孩兒心性,坐那兒扭來扭去,一會兒蹦起身大聲道:“我要解手!”一溜煙躥出洞。
我和卓風步瞧著他的背影,相視一笑。
他笑容未斂,呻吟一聲。
“傷口疼嗎?”他是燒傷吧,我怎麼一點兒看不出來?
“狐火是陰火,從內燃到外。”卓風步輕拍胸口,歎道,“恐怕五髒六腑無一處完整。”
我同情地看著他,他穿著一襲黑衣縮在角落裏,燈籠幽暗地照著,一眼看去像極了Ray。
幸虧烏芙絲不在。
他看了我一眼,又咳嗽起來,一聲接一聲,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空洞沙啞的咳嗽聲像是從殘缺的肺部抖索著擠出來……
我起身接近他,蹲在他身旁。
右手伸出,輕拍他脊背。
“你——”
雪亮的劍光映上洞壁,細軟如針的劍尖刺入我前胸!
劍尖沒入半分,我身向後仰,雙手在地麵一撐,借力躍起,一個空翻,穩穩落在洞口。
卓風步像是想追來,剛站起又軟癱在地,右手緊握著劍,大口喘氣。
我看著他,起碼他重傷未愈是真的。
烏芙絲從洞口鑽進來,“哼”了一聲:“想不到有人比你還蠢,傷成這樣還不死心。”
他趴在地上,勉強撐起半身,抬眼望我們。
“你們……下套……”
我從領口伸進手,扯出一團布,胸前立刻扁下去。裝作沒看到烏芙絲鄙視的眼神和挺胸的動作,我淡然道:“如果不支開烏芙絲,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你不會帶傷出手。我也是賭一把,你太看得起我,也太自信,如果刺我頭臉,我肯定避不過。”
他嗆咳著,慢慢爬起身,手中長劍柔韌的劍身隨著咳嗽如花枝般輕輕顫嫋。
烏芙絲盯了他一會兒,問道:“這家夥是誰?怎麼看都是人類,為什麼要勾結妖精害你?”
“你聞不出來嗎?也對,這種事肯定少不了藥師的份兒。他一直跟著我們,說不定是他救走了藥師,然後想出這條臥底計。這張臉真的很像Ray,就靠它麻痹了所有人,居然沒人懷疑一個小商販為什麼一身高強武藝,為什麼能平安無事穿越霧之森,時機恰當地出現?”
“你在羅嗦什麼?”烏芙絲不耐煩地道,“你認識他?”
我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靠到洞壁上,喘氣稍歇,眼眸在橘黃的光照下閃閃發亮。
“我不知道他的臉是整容還是所謂的易容,但能看出戴了隱形眼鏡,我猜,眼鏡下麵的瞳仁,是灰色。”
他與我對視幾秒,“噗”的一聲笑出來,像是笑得太厲害,伸手揩了揩眼睛,再望向我們時,瞳仁已變成陰暗的深灰色。
仿佛一片,永不見陽光的天空。
“認出我了?”他柔聲道,“不枉我一直想著你,你果然沒有忘記我。”
“想忘掉你很難。”我拔出槍對著他,道,“我該叫你卓風步,弗斯特,還是幽靈騎士?”
他笑,收起一條腿,頭倚在膝蓋上,喘息著笑道:“我更喜歡你叫我的名字,美麗的小姐,請叫我夜。”
“原來是下等的雇傭兵。”烏芙絲撇撇嘴,叉腰走出洞,“我沒興趣,你自己解決。”
我瞥她一眼,知她不想看到那張神似Ray的麵孔,也不勉強,反正依他現在的狀況,我一人足以應付。
我背倚在冰涼的洞壁上,舉槍對準他,燈籠黃色的光帶來溫暖的錯覺,山洞裏異常安靜,讓他的喘息帶著回聲似的空洞。
“夜,”我問,“真的卓風步呢?”
“誰知道?誰又想知道?”他埋著頭道,“狩獵場每天都有凡人死去,吃掉他們的妖精不會問他們的名字,過去,親人,夢想……”他抬起頭,深灰色的眼眸看不到光澤,卻有一種刻骨的銳利,仿佛劍尖。
“問點實際的問題吧,看在是你的分上,我會說實話。”
“……是不是小尾派你來的?”
“小尾?誰?”
“外表看來像十幾二十歲的女孩兒,很漂亮,其實是個狐狸精。”
他笑起來,“喲,口氣很酸嘛,狐狸配狐狸,明白了,她和你那小情人有關?”
我差點一槍崩了他,深吸口氣壓下怒火,“回答我的問題!”
“或許是吧。”他倚住洞壁,伸展了下四肢,漫不經心地道,“我似乎收了誰很多金子,那個誰似乎是個美女,也記不清有沒有和我上床,讓我想想……”
“不用了!”吸氣再吸氣,這家夥還是一如既往的變態!我猶豫著要不要開槍,畢竟他不是妖精,是和我同類的凡人。
心跳聲震蕩著我的耳膜,我咽了口口水,瞪著他無所謂的麵孔,嘴角在笑,灰色的眼眸裏卻沒有笑意。
“你的臉……變不回去了?”
“怎麼?你喜歡以前那張?”他摸了摸麵頰,勾起嘴角,“看你們在那家夥墳前傷心,我還以為你比較喜歡這一型,真是失策啊。”
“是藥師做的?”真的變不回去了……
“死胖子手藝不錯,可惜能醫不自醫,如果早點把他那張醜臉修到能見人,或者我會留他一命。”
“你殺了藥師?”
“怎麼?咳咳……你認為那種貨色還有存活的必要……咳咳……”
我無言地看著他咳得彎腰弓背,一絲血水順著嘴角淌下。
眼光移到那柄窄長的劍上,一槍射出,居然真的打中劍身,炸成兩截。
“你滾吧,你殺誰是你的事,我沒興趣當殺人犯。”但外麵的烏芙絲肯不肯放人就不歸我管了。
他看了我一眼,勉強止住咳,搖搖晃晃地起身,一步一步挪動身軀。
我站在洞口側邊,槍口一直跟著他。
他停在洞口,一手撐住洞壁,沒有回頭。
燈籠的光充滿洞中,黑暗被堵在洞外,他邁出一隻腳,看著那隻腳被濃得化不開的暗色吞沒。
“我真的很想殺你。不是為了黃金,甚至不是因為你本人——雖然你很對我胃口——”聲音突然轉成陰沉,“而是為了你身體裏的生之晶。”
我一驚,他隻是個凡人,他怎麼知道?
“聽說那是讓這個世界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換句話說,它決定了這個世界的命運,就像這個世界決定了我的命運一樣……”他轉過身,笑著,唇邊血流不止。
“真是方便的東西,光是想起來就讓我興奮……它能實現我一直以為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一百年一千一萬年無休止地恥辱地活著,現在,一切終於可以結束了……”
我看著他噬血的表情,不由自主後退一步,見他咧嘴輕嘯,很快的,洞外山崖下傳來滾雷逼近似的轟鳴。
他趔趄了下,重重倒在地上,仍是不停地笑,眼耳鼻緩緩沁出血來。
“你——”我咬咬牙,還是走了過去。
“Cynosure說你死不了,你不用擺那副死樣子!”
“……我會死的……”他軟軟地躺在地上,笑道,“隻要毀掉生之晶,我會和這個罪惡的世界一起滅亡,那時候……沒有天堂和地獄,沒有被神遺棄的土地,沒有……影……”
他的眼神開始渙散,手足抽搐,看來是真的瀕死。
我微微歎息,想起那兩張一模一樣的麵孔……他們恨這世上所有人,但最恨對方……
俯下身,正要抹上他的眼睛,洞外傳來烏芙絲一聲怒喝:“該死!你們從哪兒冒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