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被一把抓住,我低下頭,夜瞪大一雙陰鬱的深灰色眸子,微笑著,異常清晰地道:“我一直以為他是我的影子,我厭煩我的影子,我不知道,原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長夜裏,隻有影子才能證明……我……活著……”
黃色的微光中,暗紅色的血從五官汩汩流出,他的手,一直一直,沒有鬆開。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視線下意識從溢血的五官移開,停在他抓住我手腕的五指上。
手指修長,關節上有很厚的繭。
手指傷了,可以長出繭,心傷了,卻永遠無法停止流血。
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他的手已經開始僵硬,維持著抓握的動作。
就算活一百年一千一萬年,人的一生隻是一生,而一生結束時,又能真正抓住什麼?
我的手剛剛抽離,夜的掌心突然射出一股熾熱的白光,穿過彌漫洞中的曖昧黃光,透壁而出!
洞外傳來烏芙絲一聲痛呼!
我驚跳起身,衝到洞口,正遇到烏芙絲倒退著躍進來,左手按住右臂上的傷口,鮮血淋淋漓漓地從臂上流到腿上,滴到地麵。
我一把扶住她,她轉頭,厲聲道:“熄燈!”
我一怔,忙收起燈籠,四周陷入黑暗,烏芙絲與我脊背相抵,身體微微地顫抖,我屏住呼吸,似乎能聽到鮮血滴落地麵的聲音。
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問,過了一會兒,烏芙絲反手拉住我的手,帶著我慢慢移動。
憑著熄燈前的印象,我知道我們正接近洞口,耳中出現某種異聲,仔細分辨,似乎是兵刃破空之聲和雜遝的腳步聲。
身周……很多人?
“嚓!”隨著淡淡的硫磺味兒,一小簇紅光迅速擴大,狹窄的洞口伸進一隻燃燒的火把,我眨眨眼,眼睜睜看著洞壁上長出一個頭!
烏芙絲低咒一聲,拉著我向後躍,我驚懼地呆瞪著石頭洞壁,看著那個戴著頭盔的頭露出來,接著是握劍的手,然後是著黑色鎧甲的人身,仿佛穿越水簾般從堅硬的石壁從容穿過!
黑甲騎士入洞後站在一角,陸續有人用同樣的方法進入洞中,愈來愈多……
烏芙絲拔一把頭發灑出,雙手外翻,叫道:“射!”
發絲斷碎成千萬尖針,驟雨般灑向進洞的騎士,瞬間將他們籠罩其中!
“啪啪……”發針刺入堅硬的石壁,火光跳躍,石壁前的騎士毫發無傷!
“怎麼回事?”我驚道,“他們也是幻象?”
“不!”烏芙絲咬牙道,“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幽靈騎士來無影去無蹤,原來他們有穿越空間的異能,我在這個空間的攻擊根本無法傷及另一個空間的他們。相反——”
一名騎士橫劍劈來,我扣動扳機,子彈穿過他的身體,在洞壁上炸開,那人卻渾若未覺,劍鋒向我右臂劃下!
我避無可避,橫下心舉槍擋劍!
沉重的鐵劍劈在槍上,火星四濺,我隻覺右臂巨痛,不由自主鬆手,槍摔落地麵。
烏芙絲閃身擋在我前麵,不停變幻手勢,像在結一個繁複的法印,我彎身拾起槍,洞中的幽靈騎士已超過二十名,將我和烏芙絲困在核心。他們的劍和夜細韌的西洋劍不同,是寬刃的鈍劍,用法極像日本武士刀,舉過頭頂,劈下!
我閉上眼,開槍。槍聲在洞中震蕩,震痛了耳膜。
“夠了!”烏芙絲的聲音鑽入槍聲的間隙,“睜開你的眼,蠢女人!”
我先動了動,沒覺著劍刃入肉的疼痛,依言睜眼。
身前是烏芙絲。
卻不是我熟悉的狼女。
長長的頭發像長在水底的水草般四散飄浮,幾塊可憐的遮羞布碎成渣,露出小麥色的完美胴體,一層淡淡的金光從這具女體中透出,形成一個包圍住我和她的光罩。
我盯著她尚在淌血的右臂,嘴唇翕動了下,終於沒出聲。
烏芙絲扭頭看了我一眼,褐色眼眸已變成暗金色,低叱道:“還不走?!”
幽靈騎士們不停砍劈在光罩上,淺金色的光罩以一種夢幻般的美麗抵住所有攻擊,保護我和烏芙絲緩緩鑽出山洞。
一出洞,火把的光消失,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忽然明白烏芙絲要我熄燈的原因。
“遺棄之地”的黑夜與人間不同,沒有光照的情況下連眼前一寸都看不見。今天夜裏無月無星,烏芙絲是妖精,仍可以在黑暗中視物,而幽靈騎士是人類,必須靠光才能展開攻擊。
烏芙絲拽著我疾奔,四周不停傳來金屬的撞擊聲,我們在懸崖與峭壁間的狹窄山道上逃命,穿梭於看不見摸不著的幽靈騎士群中……
烏芙絲陡然止步,我幾乎撞到她身上,忙穩住腳,眼角瞄到微光。
抬眼望去,右側的峭壁上燃起一個火把,持火把的人身後是數十名騎在馬上的黑甲騎士,馬和人竟淩空立在垂直的山壁上!
馬蹄聲如滾滾轟雷,我轉過頭,左邊的懸崖下也出現光,黑色的騎士在火光掩映下不斷順著懸崖奔馳上來,仿佛逃出地獄的惡靈!
烏芙絲雙手合十,不言不動,似在穩住金色光罩,我知道她想拖到Cynosure趕上來,但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這光罩應該很損費妖力,幹耗著也不是辦法。
幽靈騎士再度將我們重重包圍,卻不急著進攻,四下裏除了不絕的馬蹄聲,就隻聞火把“劈劈啪啪”的聲音。
我瞪著那支要命的火把,忽然想起,他們明明可以像“嶗山道士”一樣穿牆,為什麼一開始要把“珍貴”的火把從洞口伸進來?而且隻有一支?幹脆人手一支拿著穿牆進洞不是更方便?
除非……光線不能穿越空間?
我試著開了一槍,槍聲在寂靜的夜裏傳得很遠,子彈從火中穿過,火焰跳躍了一下,繼續燃燒。
果然!我興奮起來,正要再射擊,卻見幽靈騎士們騷動了下,包圍圈內層的人挪動位置,遮住我的視線。
烏芙絲抽搐了下,我瞥她一眼,火光下健康的膚色染上一層病態的蒼白,顯然支持不了多久。
我一咬牙,閉上眼,平緩呼吸。
……如果你不想一輩子躲在同伴身後,你就必須學會用自己的雙手戰鬥……
是英雄是狗熊就看你了,我在心裏叫:穿透眼!
我驀地睜眼,紫色如水般漫開,從天空到山崖被一層紫光覆蓋,視線分開密密麻麻的黑影,鎖住紫色的火光。
槍響。
緊握槍柄的右手傳來劇痛,先前持槍硬擋的結果是虎口裂開,濃稠的血緩慢地,一滴一滴浸出。
火焰猛然躥高近一尺,火把從幽靈騎士手中鬆脫,掉落懸崖。
我精神大振,隨即瞄準另一個火把,子彈仿佛了解我的想法,不偏不倚地擊中,炸開!
餘光中,烏芙絲全身劇震,向後軟倒!
我慌忙張開雙臂,黑暗中,抱住烏芙絲光溜溜的胴體。
要命!就算我是女人,這種觸感也太刺激了!
記起身上穿著梁今也的外衫,我迅速脫下裹住烏芙絲,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沒得到任何反應。
她暈過去的同時保護罩消失,也就是說——我和她“赤裸裸”地暴露在數百名如狼似虎的幽靈騎士麵前!
毫無反抗的餘地!
我咬緊牙,不理會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手心流汗,握槍的手有滑脫的錯覺。
五指成鉤,緊緊抓住槍身。
我深深地,深深地,呼吸,張目四顧。
紫色的世界中,幽靈騎士整齊的隊伍微微騷動,馬匹不安地抬首揚蹄,馬上的乘者忙著重新操控坐騎,馬刺與掛在腰側的長長佩劍撞擊,發出叮叮聲響。
我從沒像此刻般感激幻師,現在唯一的優勢,就是我看得見,他們看不見。
按照剛才證實的,光線無法穿越空間,所以他們想在這個空間照明,就必須在這個空間點起火把,讓火把在這個空間燃燒……等等,那麼執火把的人也應該固定在這個空間……不,他們似乎能隨意穿梭空間,不論整體還是部分……但初次相遇的戰鬥中他們明明是可以觸碰的,近身搏鬥簡直不堪一擊……是因為那道三色光,還是夜手心發出的白光?
思緒紛雜,我的目光在懸崖與山壁之間來回,發現一個騎士躍下馬來,從馬後的革囊往外掏東西。
“嚓!”火柴劃出一小朵火。
在肉眼能夠適應突來的光線之前,我扣動扳機,那騎士應聲從山壁上摔下來,火花熄滅。
黑暗中,金屬包裹的人體一路在山石上碰撞,滾動,伴著一聲慘呼,墜入深淵。
我急促地喘氣,站起身,任烏芙絲倒在我腳邊,穿透眼淩厲地審視幽靈騎士。
我猜對了,隻要他們想點火看清我,就必須從別的空間移入我所在的空間,那時,子彈就能射穿肉體!
形成重圍的隊伍鴉雀無聲,人和馬僵硬地立著,與他們看不見的敵人,看不見的死神和不長眼的槍彈對峙。
雖然她和他們,都是人類。
我的身體在顫抖,手卻很穩,心跳也恢複正常。
夜色散發著墨汁般淡淡的酸味,或者,那是血的味道。
我的手,終於沾上同類的血。
烏芙絲躺在我腳下,因為蒼白,顯出平日絕難想象的荏弱無助。
金屬的槍管與掌心緊貼,微熱,我仿佛聽到子彈在槍膛中急不可待地輕鳴。,這是一柄有妖力的槍,它能夠射中我想要的任何目標,不理會我糟糕的槍法和任何力學原理。
Ray,其實你也是這般期望我的?
雖然我是人,卻能為了保護重要的東西而清除一切障礙,遇妖滅妖,遇人殺人。
槍聲再響,重圍後方一名騎士摔下馬,坐騎驚跳了下,旋即俯下長頸,湊到主人失去生命的臉上挨擦。
我緩緩地掃視眾人,隻要有人想點火,立刻一槍射去,槍槍必不落空。漸漸地,密不透風的重圍開始鬆動,一些騎士悄悄往後退。
其實隻要他們衝上前,哪怕看不見,亂蹄也足以把我和烏芙絲踩死。但人類對黑暗有種天生的恐懼,就算是以幽靈自居的雇傭兵也避免不了。況且我“槍法如神”,使他們對自恃的本領產生懷疑。
我趁著混亂,彎身拖著烏芙絲鑽進重圍。穿透眼分辨不出不同空間的人體,我隻好當所有騎士都與我不同空間,硬著頭皮從一個軀體鑽進去,另一個軀體鑽出,明明仍是在空氣中行走,沒有任何觸感,我卻不由得毛骨悚然。
走出數十步,酸軟的手臂再無法帶動烏芙絲,我控製氣息,小口地喘息,瞅著仍是不知所措的幽靈騎士們。
嚶嚶嗡嗡的,一群男人居然小聲議論起來,我凝神聽了會兒,聽見夜的名字。
我心中一動,難怪他們的進攻不成章法,原來缺了最重要的領袖。他們似乎不知道夜已經死了,難道剛才闖入洞中沒有發現夜的屍體?不對,從那道白光出現以後,我的注意力就轉到烏芙絲以及接踵而來的敵人身上,而夜……消失了!
思考被打斷,因為山壁上的某人發一聲喊,一人一騎飛速奔下來,一手揮著重劍,一手擦出火光。
子彈毫不遲疑地鑽入他的心髒,他渾身抖了下,伏到馬背上,黑馬帶著他衝入重圍,穿越和他不同空間的同伴,順著山道馳遠。
馬蹄聲漸漸消失,幽靈騎士們麵麵相覷,良久,又傳來一聲嚷嚷:“我受不了了!老子不幹了!”叫聲中,虛浮在懸崖上空的數騎掉頭奔了下去,有人喝止,有人斥罵,有人擔心夜的憤怒,最後這項似乎更具功效,阻住了其他想效仿的人。
在鬧哄哄的局麵中,我打算再帶著烏芙絲換一個安全的位置,讓他們即使醒覺過來想進攻也無從下手。但這兩天的勞累顯然榨幹了我所有體力,手指不敢離開扳機,單臂根本無力拖動烏芙絲。
靠!我在心底罵,該減肥了,大姐!
正力不從心地繼續奮鬥,一隻手突然扳住我肩膀,另一隻手捂住我的嘴。
我驚得差點暈過去,那雙手手心傳來的淡淡溫暖卻奇跡般安撫了我的恐慌。
手抬上來,按住肩上的手,我感受著那略帶粗糙的觸覺,隻覺全身放鬆,勇氣流失殆盡。
是你!
兩具身體貼得很近,Cynosure的發絲垂在我頸側,有點兒癢,我瑟縮了下,眼前的紫色像潮水般退去,世界恢複一無所知的黑暗。
“別放鬆!”他低聲在我耳邊道,“危險還沒解除!”
我戰栗了下,繃緊身軀,瞪大眼,紫色又緩緩湧回眼中。
他將我橫抱起來,另一隻手撈起烏芙絲,迅捷無聲地在“幽靈”間穿梭。眼見就要突出重圍,山壁上有人叫道:“兄弟們,老大的辦法不管用,幹脆真刀真槍地幹一場,隻要殺死那娘們兒,老大不會怪我們的!”想是憋得太過難受,叫聲立刻得到眾人齊聲附和,偶有幾聲反駁也被壓了下去。
Cynosure躥前的動作撞到實體,對方連人帶馬被撞翻在地,一時間馬嘶人呼,後方一名騎士恍然大叫:“她們在那邊!別讓她們跑了!”
四麵八方同時有火光燃起,我不停地開槍,灼燙的槍管突然被一把抓住。
“沒用了。”
我訝然抬頭,看著Cynosure毫無表情的麵孔。
在這一瞬間,比火光猛烈千萬倍的光線從我身後投射過來,罩住他挺立的身姿。
仿佛——他是個能擔起天地的男人。
我的心往下沉。
天亮了。